作者:杨绛(1911—2016年),本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中国女作家、文学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钱锺书夫人。
神明的大自然,对每个人都平等。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灵魂,都有个性,都有人性。但是每个人的出身和遭遇、天赋的资质才能,却远不平等。有富贵的,有贫贱的,有天才,有低能,有美人,有丑八怪。凭什么呢?人各有“命”,“命”是全不讲理的。
孔子曾慨叹:“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是命,就犟不过。所以只好认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曾国藩顶讲实际,据说他不信天,信命。许多人辛勤一世,总是不得意,老来叹口气说:“服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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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命运最不讲理。傻蛋、笨蛋、浑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的可以一辈子欺世盗名。有才华、有品德的人多灾多难,恶人当权得势,好人吃苦受害。所以司命者称“造化小儿”。“造化小儿”是胡闹不负责任的任性孩子。
我们常说“造化弄人”。西方人常说“命运的讽刺”,并且常把司命之神比作没头脑的轻浮女人,她不知好歹,喜怒无常。所以有句谚语:“如果你碰上好运,赶紧抓着她额前的头发,因为她背后没有可抓的东西了。”也就是说,好运错过就失掉了,这也意味着司命之神的轻浮任性。
可怪的是我认为全不讲理的命,可用各种方式计算,算出来的结果可以相同。这不就证明命有命理吗?没有理,怎能算呢?精通命理的能推算得很准。有些算命的只会背口诀,不知变通,就算不准。
算命靠“八字”。“八字”称“命造”,由“命造’推算出“运途”。“命造”相当于西方人所谓“性格”(Character);“运途”相当于西方人所谓命运(Destiny)。
一般星命家把“命造”譬喻“船”,“运途”譬喻“河”。“船”只在“河”里走。十年一运,分两步走。命有好坏,运亦有好坏。命造不好而运途通畅的,就是上文所说的笨蛋、浑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可以欺世盗名。
命好而运不好,就是有才能、有品德的人受排挤,受嫉妒,一生困顿不遇。命劣运劣,那就一生贫贱。但“运途”总是曲曲弯弯的,经常转向。一步运,一拐弯。而且大运之外还有岁运,讲究很多。连续二三十年好运的不多,一辈子好运的更不多。我无意学算命,以上只是偶尔听到的一些皮毛之学。
孔子晚年喜欢《周易》,作《说卦》、《序卦》、《系辞》、《文言》等,都是讲究阴阳、盈虚、消长的种种道理,类似算命占卜。反正有数才能算,有一定的理才能算。不然的话,何以算起呢?
既然人生有命,为人一世,都不由自主了。那么,“我”还有什么责任呢?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就行了。
人不能自己做主,可以从自己的经验来说。回顾自己一生,许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或由性格决定,或由自由意志,值得追究。
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某高官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锺书一口拒绝不要。我认为在联合国任职很理想,为什么一口拒绝呢?锺书对我解释:“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
我认为他受到某高官的赏识是命。但他“不吃胡萝卜”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自由意志。因为在那个时期,这个职位是非常吃香的。要有他的聪明,有他的个性,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绝。
抗日胜利不久,解放战争又起。许多人惶惶然只想往国外逃跑。我们的思想并不进步。我们读过许多反动的小说,都是形容苏联“铁幕”后的生活情况,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处境,所以我们对共产党不免害怕。劝我们离开祖国的,提供种种方便,并为我们两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
出国也不止一条路。劝我们留待解放的,有郑振铎先生、吴晗、袁震夫妇等。他们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这话我们相信。但我们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识分子。
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能以马列主义为准则的文人。我们这种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没用的。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饭过日子,做驯顺的良民,终归是可以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不得已。
又如我二十八岁做中学校长,可说是命。我自知不是校长的料,我只答应母校校长王季玉先生帮她把上海分校办成。当初说定半年,后来延长至一年。季玉先生硬是不让我辞。这是我和季玉先生斗志了。做下去是千顺百顺,辞职是逆水行舟,还兼逆风,步步艰难。但是我硬是辞了。当时我需要工作,需要工资,好好的中学校长不做,做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员。这不是不得已,是我的选择。
因为我认为我如听从季玉先生的要求,就是顺从她的期望,一辈子承继她的职务了。我是想从事创作。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想,只知我绝不愿做校长。我坚决辞职是我的选择,是我坚持自己的意志。绝不是命。
但我业余创作的剧本立即上演,而且上演成功,该说是命。我虽然辞去校长,名义上我仍是校长,因为接任的校长只是“代理”,学生文凭上,校长仍是我的名字,我的印章。随后珍珠港事变,“孤岛”沉没,分校解散,我要做校长也没有机缘了。但我的辞职,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命,是我的选择。也许可说,我命中有两年校长的运吧。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都是当时处境使然,不由自主。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算命的把“命造”比作船,把“运途”比作河,船只能在河里走。但“命造”里,还有“命主”呢?如果船要搁浅或倾覆的时候,船里还有个“我”在做主,也可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
烈士杀身成仁,忠臣为国捐躯,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宁死不屈。如果贪生怕死,就不由自主了。宁死不屈,是坚决的选择,绝非不由自主。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第二次大战开始,日寇侵入中国。无锡市沦陷后,钱家曾有个男仆家居无锡农村,得知南京已失守,无锡又失守,就在他家晒粮食的场上,用土法筑了一座能烧死人的大柴堆,全家老少五六口人,一个个跳入火中烧死。
南京失守,日寇屠杀人民、奸污妇女的事,很快就传到无锡了。他们不愿受奸污、被屠杀,全家投火自焚。老百姓未必懂得什么殉国,但他们的行为就是殉国呀!能说他们的行为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不由自主吗?这事是逃到上海的本乡人特到钱家报告的。钱锺书已去昆明,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我们看到的命运是毫无道理的,专开玩笑,惯爱捉弄人,惯爱捣乱。无论中外,对命运的看法都一致。神明的天,怎能让造化小儿玩弄世人,统治人世呢?不能服命的人,就对上天的神明产生了怀疑。
我们思考问题,不能轻心大意地肯定,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轻心大意地否定。这样,我们就失去思考的能力,走入迷宫,在迷茫中怀疑、失望而绝望了。我们可以迷惑不解,但是可以设想其中或有缘故。因为上天的神明,岂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呢。
造化小儿的胡作非为,造成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世。但是让我们生存的这么一个小小的地球,能是世人的归宿处吗?又安知这个不合理的人间,正是神明的大自然故意安排的呢?如果上天神明,不会容许造化小儿统治人间。
孔子不止一次称“天命”,不仅仅称“天命”,还说“君子有三畏”。第一就是“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论语·季氏十六》)。这是带着敬畏之心,承认命由天定。
本文摘自杨绛《走在人生边上——自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