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京汉铁路修通以后,豫南的古城日渐繁华热闹。不管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要下火车在古城停留,都会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这儿的人特别迷信。到抗日战争前夕,于是乎算卦、看相、抽签、批八字、看风水、测字的蜂拥而来。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这就引出一段传奇故事。
古城火车站下沿住着个李二嫂,她家有茅屋三间,近临火车站。这天一大早,二嫂起床后,做了些家务活,喂了喂鸡,回屋对着镜子梳妆时,大吃一惊:耳环上镶嵌的珠子不翼而飞,这耳环是娘家的陪嫁物,祖传几代。二嫂忽地跳起,里找外找都没有,急出了一头汗。怎么办?傻呆呆的二嫂突然心生一计,拔脚就往外跑。
“唉哟。”二嫂跑得急,出门和一个人碰了个正着。二嫂抬眼一看,见过这人。这人也不知从哪儿来,面孔白白净净,脸上有几分斯文,晚上就露宿在二嫂屋沿下。这年头兵慌马乱,逃难的人多了,所以就见怪不惊。今天二嫂心急上火,走得急碰得重,听到呻吟声,二嫂不得不停住脚步。
“对不起!”被碰的人抬起头看了二嫂一眼,宽容地摇摇头,善解人意地问:“二嫂,你急慌慌,出了啥事?”
二嫂觉得这人还算懂道理,于是就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
被碰人听后眉头一皱,试探地问:“二嫂测个字吧,我帮你算一算。”
“你?”二嫂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她的本意足到街对面,请有名的曹铁嘴帮助算一卦。被碰人一看二嫂狐疑的目光,轻叹一声,弯腰拾起被二嫂碰散落到地上的纸片。听到这声叹息,二嫂突然又改了主意,随口说道:“那就测个字吧!”被碰人抬起头,两眼闪出一道喜悦之光,忙说:“你抽一张吧!”听到这话,二嫂犹豫不决,想了一下:“就抽你刚捡的那一张吧!”
被碰人翻开字片,上有一个“酉”字。他吟念有声,皱眉思索。这一来二去,惊动了街坊四邻,都围过来看热闹。二嫂哭丧着脸说:“早上起来,我就喂了,喂鸡,别的啥也没干……”
被碰人听了这话,灵机一动,大声道:“酉为鸡,上午气属阳,珠为公鸡食之。”二嫂一听这活,将信将疑,可邻居七嘴八舌说这“字”测的有点意思。三说两说,二嫂动了心,当着众人,一刀杀了大公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二嫂一声惊呼:“找到了。”一颗放着光彩的宝珠果然在公鸡的嗉子里找到了,众人齐声喝彩。测字先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测字先生一炮打响,算是在古城传了名。二嫂是个热心人,为报答测字先生,就在自家屋前替先生张罗了个场子,不外乎是一张桌,两把椅子。一块白布上写两个浓墨大字“测字”,往临街墙上一钉,还真像回事。
场子刚弄好,一人已到了近前,横眉竖眼,瓮声瓮气:“测字!”二嫂一看来人的神态,忙过来打圆场:“二赖,给二嫂个面子。”二赖横了二嫂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二爷要测个字。”
测字先生一看这阵势,知道遇见地痞来砸场子了。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他抱着息事宁人的心态,先施一礼:“兄弟,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只想混口饭吃。兄弟抬抬手,我就过了,日后……”
“少废话。”二赖一听软话,反而更上劲,牛眼一瞪,一只脚“啪”一声踏到椅子上,回身冲过往的行人喊道:“人家都过来瞧瞧,我二赖今天图个吉利,测个字。测对了,我给他送匾、放鞭,测不对,他当着众人爬着滚蛋。”二嫂无可奈何地说:“二赖,你说话算数?”“算数,不信,我给你赌个血咒。”二赖一看人越围越多,越说越上劲,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
事僵到这儿,测字先生知道现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倒镇静了,冷冷地问:“请问,兄弟测什么字?”这一问,二赖又傻了眼。它的本意是逞逞能,露露脸。闹到一定程度,有人出面圆场,落俩儿钱花花倒是真的。
四周的人们打趣说:“就测赖字吧!”人群一阵轰笑。二赖觉得脸上无光,踏在椅子上的脚往回一抽,眉头一拧,坏主意又冒了出来,他指着自己的双脚:“今天就让他测测我的哪只脚先动。”测字先生一愣,围观的人也一愣。大家看看测字先生,又看看二赖的双脚,等着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测字先生沉思片刻,起身围着二赖转了一圈,不紧不慢地说:“我测你左脚动,你非说右脚;测你右脚,你又偏说左脚动。我先说也不合适,你先动也不合适。这样吧,我写一字,扣在碗下,待你动后再揭宝,你看如何?”
“好!”围观的人齐声叫好。二赖也只好点了头。
测字先生几笔写下一字,当众扣到了茶碗下。“我测你左脚动,就不会是右脚。”测字先生一看二赖犹豫不定、乱了方寸,故意加大嗓门:“测你右脚动,就不会是左脚!”周围的人一阵起哄,叫的,骂的,打赌的。二赖情急之中,干脆来个赖招,突然跳起。
测字先生随手抓起茶碗,人们忙凑到近前,一个识字的大声念道:“蹦!”
围观的人连声喝彩:“神!真神!”
二赖虽说是个街混子,但还讲几分信誉。第二天,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当真给测字先生送了块“一字仙”的匾,随着一阵鞭炮响,字匾悬挂到了墙上。测字先生也很知趣,自然没少破费。一来二去,测字先生倒和二赖交上了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字仙”也传开叫响了。
这一天,“一字仙”刚摆上摊,就觉得街面上的气氛不对。吃开口饭的人,不仅要眼观六路、耳昕八方,还要处处留心,极其敏感,善于应变。凑巧二赖路过,“一字仙”一招手,二赖马上踅了过来。“兄弟,来坐会儿。”“一字仙”从二赖的脸上看出他心中有事,故意留他。二赖头摇得像拨郎鼓,放弄玄虚地说:“这会儿没空,兄弟身有公务。”
“一字仙”知道二赖肚里存不住话,他并不往下问。只是不相信地一笑。二赖最怕别人瞧不起他,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身有公务,压低嗓门悄悄说:“听说山匪下来了,你瞧,侦缉队全他妈的出动了。”
“一字仙”没费啥劲,就从二赖嘴里掏出了实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对二赖说:“兄弟,这口饭不好吃,你可要当心呀!”二赖嘿嘿一笑,扭屁股一颠一颠地走了。“一字仙”望着二赖远去的背影,心中打开了小算盘。他也算个江湖上的人,早有心结交道上的朋友,以防万一。今天看来机会到了,想到这儿,他倒拿定了主意。“一字仙”的测字摊就在路边,这条路又是通火车站的必经之路。凭他的眼力,并不难找到想找的人。
“老表!”“一字仙”主动开口招呼一个过客。被招呼之人一惊,手习惯地往腰间摸去。这一动作虽不明显,但更证实了“一字仙”的判断。这人停住脚步,转过脸,“一字仙”看清原来是一个小伙子,沉着的脸上有股豪气。“一字仙”忙陪着笑:“来,测个字!”
小伙子不满地盯了“一字仙”一眼,抬腿又要赶路。“一字仙”并不计较:“测测今天的运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后一句话引起了小伙子的注意,想了一下,迈步走近,随手抽了一张写字的纸片递了过去。
“一字仙”接过展开,看到上面写了个“门”字。他盯着字,想了片刻:“这个字好。门为木做,门字中加木为‘闲’字。看来这道门不是等闲之辈可以进的。老表远道而来,进这道门,显然办的是大事。”“一字仙”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来人眉头一挑,知道话还对路,接着说道,“不过大路朝天各占一边。木去一边为才字,合起为‘闭’字。看来这道门已经关上了。”
小伙子听到这儿,抬起眼,竖起了眉,脸有不悦之色。“一字仙”并不理会,一语双关:“看老表的步态,走的是马步,合起为‘闯’字。”
小伙子一惊,目光逼视着“一字仙”。“一字仙”全然不顾,话锋一转:“从方向看,老表要进的是土门。依我看,这门还是不进为好!”
小伙子听后,反倒镇静了,冷冷一笑,掏出一把零钱往桌上一扔,抬腿仍要往前走。这冲态激怒了“一字仙”:“不信我的话,要遭枪打!”这咒语太刻毒,小伙子猛转回身,两眼喷火,咬紧了牙关。两双目光一碰,在“一字仙”目光的暗示下,他向侧身后一看,大惊失色,二赖带着几名侦缉队的便衣,正悄悄向他包抄过来。小伙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有先发制人,“砰!砰!砰!”三声枪响,街上一片大乱,小伙子快跑如飞,混入人群,身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枪声……
枪声一响,侦缉队的人首先就怵了三分,他们不比山匪,都有家小拖累。侦缉队长追在最前面,测字的小伙子回手一枪,打飞了他的帽子。他不信邪,吼叫的更凶,小伙子回手又一枪,打穿了他的一只耳朵,血顺脖子流了下来。看来小伙子也是手下留情,不想结怨。一看队长受了伤,别的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干咋呼,再也不往前追,眼看着山匪越逃越远。枪声一响,二赖就吓尿了一裤,一转眼溜了个无影无踪。而“一字仙”却不躲不闪,稳坐道旁,从头到尾看清了这场枪战。
自古警匪一家,相互联系,彼此关照,这回不同了。洋行新进一批快枪,山匪就是冲这批快枪下的山。事前当然打招呼,送上重礼,有通融之意。哪想到,侦缉队长的爹就是洋行的买办。这就是另一码事了,不然决不会出现警匪火拼的这一幕。
侦缉队长一肚子火,手捂伤口,盘算这事回去如何向洋人交待,一扭头,看到稳坐道旁的“一字仙”,小眼一亮,心里有了主意,大吼一声:“给我绑起来,他通匪。”听到命令,这帮侦缉队员一下长了精神,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把“一字仙”五花大绑抓去。“一字仙”冷冷一笑,毫无惧色。街上的人暗暗叫好:“有种!”“好样的!”
“一字仙”被关进了黑牢,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细盘算,只有随机应变。侦缉队长包扎了伤口,带着一帮打手来到黑牢,就要给“一字仙”过堂。
“队长。”“一字仙”不愧见多识广,先行发话,“请我来,是不是也要测个字?”一看侦缉队长瞪大了眼,张嘴要骂人,他忙抢先说道:“我看队长气色不好,更要测个字,不然三日内必有天降之灾!”侦缉队长挥挥手:“放屁,给我往死里打!”一听队长发话,两个打手提着鞭子就往上上。“一字仙”心说完了,把眼一闭,等着挨打。
“慢!”突然传来一声威严的话,扬起的皮鞭在半空中停住了。这事还亏了二赖子,他听说侦缉队抓走了“一字仙”,忙想法营救,找了街面上的几个有头脸的老者到洋行,找到队长的爹求情。这老头很迷信,况且对“一字仙”的大名也早有耳闻,所以很爽快就答应了,随即赶到了黑牢。队长一看老爷子来了,忙迎上前去。老爷子说了几句悄悄话,队长听后连连点头。
“一字仙”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不仅没挨打,还被带出了黑牢,请进了侦缉队的办公室。老先生一字一句地说:“请坐,我今天请你测个字!”
“一字仙”一看侦缉队长恭敬地站在一旁,老者穿绸裹缎,戴着金丝眼镜,怀表金链闪闪在脸前直晃。他知道这人身份不一般,于是两手一拱,先行个礼,然后自谦地说:“承蒙老先生厚爱,抬举我,小的就给老先生测个字。测对了,不求赏,测不对,情愿再回黑牢!”一听这软中透硬的话,老先生赏识地看了“一字仙”一眼,点了点头。
“不知老先生要测何字?”“一字仙”顺势一坐,扎开架。老先生不假思索,抬手拿起办公桌上的笔,“刷!刷!”两笔写好一个字,推了过去。
“一字仙”定睛一看,纸上写着一个“人”字。他随手拿过笔,边写边说:“人加一横,为‘大’字。老先生看来办的是大事。”说到这儿,“一字仙”话音一顿,余光扫了一眼测字人,继续往下说,“大字下加一点为太阳的‘太’字。老先生晚年交好运,如旭日东升,可喜可贺。”老先生眉头轻抖,嘴角上翘,喜滋滋的,“一字仙”一看火候到了,话峰一转:“不过,这年头兵荒马乱,两边都是兵,恰如人字加两点为‘火’字。老先生,恕我直言,您老要避火、防火,切不可引火烧身!”听到这话,老先生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沉默不语,屋里出奇的静。“一字仙”说这番话不是没有考虑,他已猜出这老者的身份。洋行主要卖洋油、汽油。现在又听说洋行还偷卖军火,这都是些赚大钱、担风险的买卖。“一字仙”这样说前后都有理,反正都有说头。给这样的人测字,尽说好的不行,尽说坏的也不行,倒不如……
一个侦缉队员急慌慌闯了进来:“报告!洋行失火了!”老者大惊失色,打开门,一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带有刺鼻的洋油味。真是不巧不成书。“一字仙”一颗心放到了肚里。他明白这场火救了他,他被当场释放。“一字仙”因祸得福,自此黑白两道、官私两面算是混出来了。侦缉队长把他敬为上宾,谁还惹麻烦?!黑道上更重义气,在暗中相助,据说那把火就是山匪为救“一字仙”而放的。“一字仙”恰巧救的正是山匪的大头目。
日月穿梭,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了。二嫂一家躲到乡下去,三间茅屋托给“一字仙”看管。这一天,二赖找到“一字仙”,劝他也外出躲躲。“一字仙”摇摇头,说自己无牵无挂,无家无小,不想离开古城这地方。
二赖心里也没个准主意,他看见别人逃难,自己心也慌。听“一字仙”这样一说,他也犯疑。这年头兵慌马乱,逃到哪儿算一站。更何况,俩人都是混吃混喝,少有积蓄,离了这一亩三分地吃啥喝啥?二赖这么一想,也就留下了。谁料,突然天空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二赖一向爱看热闹,他快步冲到屋外,仰头向上观看。“轰!”一声巨响,“一字仙”被震倒在地。“轰!轰!轰!”连续的爆炸声响成一片。“一字仙”抬起头,透过硝烟,看到了二赖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喃喃地叫着,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流:“兄弟,是我害了你!”
日本飞机轰炸车站不久,日军就占领了古城。二赖死后,“一字仙”大病一场,像丢了魂。待他病刚好,古城好像又恢复以往的繁华,不过多了个专为日本人服务的维持会。
“一字仙”没有别的经济来源,靠四邻接济也不是长远之计。病刚好,他又不得不重操旧业。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一字仙”在街面上一站住脚,直接影响了街对面曾铁嘴的生意,他早怀恨在心,只可惜有二赖等人相助,一直没找到报复的机会。现在不同了,他投靠了日本人,当上了维持会长,看到“一字仙”挂牌开张,心中暗喜,他要借刀杀人。
“来,来来,测个字!”这天,“一字仙”刚摆好摊,坐着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句生硬的中国活,缓缓睁开眼,眼前站个挂手枪的日本军官。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吃力地说:“不能测!”日本军官横眉竖眼地问:“为什么?”一字仙摇摇头:“你不懂。”日本军官蛮横地说:“我的明白,你的良心大大坏了!”
“一字仙”一看日本军官的神态,知道这场祸是在劫难逃,抬眼一看,路过的行人远远就停步,已聚了一群正向这边张望,心想横竖是死,倒不如拼一场。他心一横,劲也提了起来,两眼睁大,放出两道光芒直视着日本军官,反问道:“你当真要测字?”
日本军官不甘示弱地点点头。“一字仙”站起身,抬手指着桌上折叠的纸片,说道:“请!”日本军官冷冷一笑,摇摇脑袋,拿过桌上的纸笔,画了一笔推了过去。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但都不敢走近,暗暗替“一字仙”捏一把汗。
“一字仙”一看日本军官写了一横,于是针锋相对,添了一竖,解释道:“有横必有竖,加起来‘十’字,象征着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日本军官露出阴毒的笑,打断“一字仙”的话:“不要竖,只要横。”“一字仙”盯了日本军官一眼,缓缓地说:“中国讲阴阳之道,横、竖合为一体,不可分。你只要横,断竖,这为横行霸道。俗话说:大路朝天,各占半边,还是要‘竖’的好!”说到这儿,“一字仙”又来了个一语双关。日本军官专横地说:“竖的不要!”
“一字仙”一看日本军官不懂这双关语,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比喻道:“断路为横,你往这路上一站,就是一个‘下’字。”日本军官逼问:“怎么讲?”“一字仙”反问:“非让我说?”日本军官瞪大了双眼,脸上的横肉直抖:“说!”“横行霸道早晚要下地狱。”“一字仙”鼓足了勇气,一声怒吼:“你不得好死!”
日本军官暴跳如雷,伸手掏出手枪。“砰!”随着一声枪响,街上一阵大乱,人们看见“一字仙”倒下了。
二嫂的茅屋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又过了不久,听说山里有一支专打日本鬼子的武装,他们有个料事如神的军师,人称“一字仙”。人们说,那天枪响死的不是“一字仙”,危急关头有人在后边开枪打死了日本军官,救走了昏过去的“一字仙”,所以就留下了这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