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金义军太行山八字军 南宋太行山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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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临行重托

  黄河早过了,但厉剑痴的眼前似乎还晃着那股峻急浩瀚的黄流,河沙俱下,喧腾而过,让久居江南的他领略到了平生未睹的雄奇壮阔。若非亲自凝望那无边无际的苍黄,亲自聆听那荡气回肠的咆哮,只怕厉剑痴永远也不会体味到什么叫做悠远苍茫,什么叫做恢宏博大。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老帅宗泽总是挂在口边的两个字:过河!

  黄河一过,眼前的山岳就变得愈发威武峥嵘起来,高峻险要,锋芒毕露,处处充溢着一股阳刚之气。自开封过河北上,穿过脚抵黄河、臂揽燕赵的太行山,厉剑痴终于到了太白山下的盘龙谷。望着对面乱石横亘、野木林立的山谷,昼夜赶路疾行数日的他才吐了口气,耳边不知怎地又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临出开封前自己和老帅宗泽的一番话就如同眼前盘龙谷飘渺的云气一般在心头萦绕不去。

  “剑痴,你摒弃‘江南第一神捕’的虚名,投入我帐下听命已有多久了?”宗泽咳嗽起来仿佛要锥心泣血,这时喘息渐平,直起腰来,那干瘦而又挺拔的身躯立时就恢复了往昔睥睨千军的气势。这气势迫得号称“江南第一神捕”的厉剑痴心中一凛,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自靖康之变后,小将只愿杀退金人复我疆土,投入大帅帐下至今已然一年有余了。”宗泽又咳嗽了几声,才道:“不错,你有武功有计谋,更难得的是遵从号令,象个真正的将官。这一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的大事,这一次为了以防万一,也只有派你去协助叶千寻一下了。”“叶千寻?”厉剑痴微微一震,咽了两口唾液,才缓缓出言试探,“听说⋯⋯扬州的三桩血案都与他有牵连,难得宗爷还如此信他。” 其时金宋交兵正酣,一年前金人攻入东京汴梁(即开封)大肆洗劫一番之后又掠走徽、钦二帝,仓皇登基的高宗赵构虽然命大帅宗泽为开封知府驻守东京,摆出一副抗金复仇的样子,暗里却畏金如虎,自率一众大臣逃到扬州,偏安一隅。那时候的扬州,其实就是南宋临时的帝都。

  宗泽有些混浊的双眼霍的射出一股摄人的光:“他一生独来独往,向来少与你等交往,但你认为他真的会杀那三人?”厉剑痴给那两道精光逼得低下头去,但依然底气十足地答道:“无风不起浪,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身份,扬州风传,他是金人派来的细作!而恰巧他回扬州的两个月间扬州就出了三桩血案,而随后他就回到了开封,更有人说他此时已出了开封,过河北上了。”到底是捕头出身,话虽短促,却锥子般有力。

  宗泽的身子隐在黑暗中默然无语,沉了半晌,才缓缓道:“正是!黄潜善奏明皇上,要太行山上的八字军南归,皇上已然准奏。命老夫加紧联络八字军南归,叶千寻便是奉了老夫的军令过河联络八字军南归之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只是八字军南归实是一件大事,金人曾经吃过八字军的不少亏,南归之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途中更要有大宋兵马接应。否则只怕金人要对八字军不利!扬州的黄潜善偏偏要派他手下的悍将关浮云同上太行山联络南归之事⋯⋯这关浮云虽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老夫却怕黄潜善未必安得什么好心。叶关二人还要去永兴军路联络戍防的陕军,在西路沿线接应八字军南归。叶千寻身上带了两份老夫拟定的南归地图,八字军按图上线路南归,陕军按图上线路接应,”宗泽的虎目又射出了那种慑人的光,一字字地道:“两军联络的口令便是'过河'!”

  那时节中原抗金的义军风起云涌,其中以太行山上的八字军威名最著。这支由王彦所帅的数万义军,均在面上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时人以“八字军”呼之,与金人大小百仗,斩敌无数。年近七旬的老帅宗泽一边苦心经营开封,一边时时关注联络中原各地义军,筹划渡过黄河收复失地的大计。眼见能征惯战的八字军身陷敌境,孤悬太行,实非长久之计,宗泽才定下八字军南归的大计。

  “叶千寻目下身份不明,大帅将如此大事交与他办,岂非冒了大险?”厉剑痴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宗泽呵的低笑了一声:“只是扬州三桩血案牵上了叶千寻,朝廷的官老爷们日日向老夫要人,既然如此,我正好派你这个神捕过河。对外便说擒捉叶千寻回扬州!”厉剑痴拧眉问道:“那对内呢,”他见宗泽不言,又追问道:“叶千寻若当真是奸细,小将可否有当机立断之权?”宗泽似乎很喜欢厉剑痴的这股痴气,道:“既然是演戏,自然要将戏做足。你带上这三道密令!”他递给厉剑痴三个金漆布囊,“这三道密令只能按我规定的时机打开。布囊上有我的军漆火印,若有差错如违军令!”宗泽最后望着他又笑了起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办得好,哈哈⋯⋯”笑声很快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二、盘龙谷内

  眼下这盘龙谷地处太白山,较之太行山更加深入金地,四位谷主号称“太白四龙”,聚兵数千,与太行山上的八字军相互呼应,抗金的声势颇盛。此刻,那一团飘渺变幻的云气在谷中吞吐不定,更使暮色中的盘龙谷在厉剑痴的眼中显得杀气十足。他想起宗泽告诉自己的话,先入盘龙谷,若是见到关浮云,就可以先打开第一道密令。这里已是盘龙谷,厉剑痴很想马上撕开布囊上的金漆火印,但粘腻腻满是汗的手动了动终于忍住了。他心里暗暗念叨着:“'义薄云天'关浮云,此刻你在哪里呢?”

  夜色渐起,盘龙谷内有几盏火把孤零零地燃起。阳婷婷站在火把下遥遥地望着大厅内四个不安的长辈,默然不语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小姐,”丫鬟紫娟的一声唤让阳婷婷吓了一跳,“我还从来没见四位老爷这么着急,他们⋯⋯”紫娟咬了咬牙接着说,“好象很怕那个叶千寻,那为何还要在这里伏击他?”阳婷婷怒道:“你胡说什么,这话让爹知道了仔细撕你的皮!”她望着一脸茫然的紫娟挺想卖个关子,但终究憋不住道:“这几日太行山上威震河朔的八字军,就要奉宗泽大帅之命南归了。这入太行山联络南归之人便是'义薄云天'关浮云和'乘风摘月'叶千寻⋯⋯”紫娟忍不住问:“那叶千寻不就是自己人了嘛,老爷们干吗要跟人家过不去?”阳婷婷道:“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嘛!听说那关浮云和大伯父”卧龙“宋太平是过命的交情。前日关浮云竟派人送来讯息,说那叶千寻竟然是金人密派在宗泽大人身边的细作,宗泽大人给他骗得好苦。听说今日那叶千寻就要给关浮云诱入盘龙谷,大伯父得讯后立时齐聚四龙,要与那叶千寻拼个死活!”紫娟喃喃道:“怪不得盘龙谷内杀气重重,听说叶千寻号称'乘风摘月',天下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是个俊得不得了的美公子,是吗?”阳婷婷却不再理她,靠在树上,慢慢闭上了眼。

  “来了!”大厅内一直焦躁不安的盘龙谷大首领“卧龙”宋太平蓦地一跃而起,呛踉踉一声,掌中的镔铁杖发出一声清脆的龙吟。斜倚在树下遐思的阳婷婷也被大伯父这声断喝惊醒,抬起头来,只见远处一条矫健的身影如鹰一般掠了过来。这时已是暮色四合,远处的太白山苍龙一般横卧在一片晚霞中。那鹰一般的汉子身上也披着一片晚霞的红。

  “什么人?”当先拦阻的是二头领“筹龙”周望北的两大弟子云啸和云聚。这两兄弟各使两把板斧,正是在太白山一带赫赫有名的“云家四斧”。那人一声轻叱,身子毫不停顿,如一缕轻烟似的自怒涛般卷来的四把板斧间穿了过去。抢出屋来的周望北惊骇之下不及细想,笔管枪如惊蛇出草,点向那人咽喉。

  “住手,是自己人!”宋太平这时才来得及叫了一声。与此同时,那人的右掌也拍在了笔管枪的枪杆上。周望北只觉双手一阵酥麻,踉跄后退几步,笔管枪好歹没有撒手。那汉子哈哈笑道:“久闻'筹龙'周二当家的算无遗策,不想手上功夫也如此了得。”周望北定了定心口翻滚的气血,才苦着脸笑道:“关大侠来得好快,请恕在下卤莽。”婷婷本是奉命在外巡视拦阻的七批人马之一,这时见这关浮云说来便来,直视盘龙谷内人马如无物,不禁心下又是沮丧又是气恼,眼见关浮云被几位伯父迎入厅内,心中好奇,便凑入厅内看个明白。明晃晃的烛灯映照之下,只见关浮云五短身材,颌下翘着乱云一般的一部虬髯,一双泛着血丝的环眼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逼人的凛凛豪气。

  关浮云环顾厅内,向对面一脸笑容的肥胖汉子和一个威猛无比的高大汉子拱手道:“这两位便是'笑龙'阳三爷和'苍龙'余四爷吧,关浮云这里有礼了。”适才他与周望北在厅外已过了一招,算是打过了招呼;对宋太平这老朋友更不必客套了。阳南溟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喃喃道:“关大侠客气个啥,你是大哥的朋友,便是自家人了。”“苍龙”余四海却性情暴躁,见关浮云不打招呼的贸然闯谷,只道对方颇不将盘龙谷放在眼中,心下暗暗着恼,昂起头对他不理不采。

  宋太平皱眉道:“兄弟,你传信来说道让我们布置妥当,将叶千寻那奸贼生擒在盘龙谷内,却为何你自己又巴巴地跑来,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关浮云脸上的笑容立敛,神色抑郁地叹了口气,“大哥,我急匆匆地赶来便为此事,凭盘龙谷的力量,若要硬来,只怕根本不是叶千寻那厮的对手!”余四海瞠目喝道:“仗还没打,关大侠怎知盘龙谷不是人家对手?”阳南溟点头道:“不错,咱们的七层人马已然将盘龙谷围得水泄不通,凭他什么金刚罗汉也跑不了的。”关浮云意兴阑珊地摇头道:“实不相瞒,今日午后我在盘龙谷外的镇子上和他动过手。”宋太平与周望北都知道,单从关浮云的口气中判断,这一仗他定然吃了大亏。偏生阳南溟搔着头问:“这一仗胜负如何?”

  余四海道:“那还用问,关大侠若是胜了也不必急得这么狗上房一般。这一仗他定然是输得心服口服,一败涂地,丢盔卸甲,望那个什么及。”宋太平喝道:“三弟,哪来的这许多废话!”关浮云却又叹了口气,道:“余三哥只说对了一半,这一仗我确是心服口服、望尘莫及,却没有一败涂地,丢盔卸甲。只因、只因我们根本没有真正交手,我只是在中庄镇上的松月楼内趁他饮酒不备之时向他暴施杀手⋯⋯”余四海撇了撇嘴:“原来你偷袭人家,叶千寻受伤之后还不跟你拼命。”宋太平道:“兄弟的金刚三昧掌柔中带刚,是当今武林一绝。叶千寻必是早有防备,不然中掌之后又岂能还手?”

  关浮云垂头道:“兄弟出道以来,别说出手偷袭旁人,便是与人过招,也少有先出手的。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说不得也只能不要脸一回了,”众人见他语气凝重,全都屏气细听,连那余四海都不再插嘴,“哪知我运足十成功力击在他背后,叶千寻只是身子微微向前一错,随即若无其事地回头问道,关大哥这时怎地要伸量小弟的功夫?”众人先前全见了关浮云独闯盘龙谷如入无人之境的身手,这时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全都心下称奇。

   三、固若金汤

  关浮云又道:“我见他中了我的金刚三昧掌后,竟然不翻脸,不知他心内还有什么诡计,但若再与他硬拼又无必胜之望,只得与他虚虚假假地应付一番,便急急赶来报信。”阳婷婷见这关浮云一入盘龙谷时顾盼自豪,岂知一提起叶千寻立时垂头丧气,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对叶千寻生出几分好感和好奇。

  “关大侠,在下心中有一事不明,正要请教!”一直闭口不言的周望北忽然开口了,“想那老帅宗泽向来知人善任,联络八字军南归这等大事更加要派一个绝密的心腹行事。乘风摘月叶千寻历来号称宗泽大帅的左膀右臂,为何关大侠说其是金人密作?”这句话一出,厅内众人均是点头称是。

  关浮云的眼中忽然掠过一丝痛苦和畏惧的神色,缓缓道:“靖康之变后,朝廷畏金如虎,此刻皇上与众位大臣暂避扬州,与诸位所居的这太白山相距甚远。但近日扬州城内的三宗命案,各位想必也有些耳闻?”周望北点头道:“不知详情,只是隐约听闻李纲的弟子中散大夫欧阳澈、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和太学生陈东在一月之间接连暴毙,凶手是谁却不得而知。”关浮云点头道:“诸位想必都知今日扬州城内有三股势力,那便是丞相黄潜善、右丞相汪伯彦和罢职在野的旧相李纲。这三人中李纲大人虽然甚得民心,却因极力主战而不为当今皇上所喜。主和的两位丞相黄潜善、汪伯彦权势正盛,只是李大人得民心,兼之黄、汪二人勾心斗角,所以三股势力分庭抗礼。中散大夫欧阳澈为李纲复相之事奔走呼号,不惜上书当朝天子,因此欧阳澈成了李纲的对头黄潜善黄大人的眼中钉。一月之前欧阳澈忽然在家中为人所杀。他被杀那日恰恰是叶千寻曾经在欧阳澈家中饮过酒,且不知何事二人起了争执,吵闹声甚剧,欧阳家一家皆闻。转天夜里,曾上书欲罢黄潜善、汪伯彦之相的陈东也为人所杀!三日之后,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家中又出了事,据孙介然的仆人说,那晚曾见一袭白衣的叶千寻自孙介然的屋中跃出,老仆进门之后,却瞧见孙介然的头被人割去。七日之内,扬州城竟然出了三桩血案,九重震动。皇上责令三月内缉拿凶手,且将叶千寻列为第一疑犯,颁下文书捕捉。但孙介然死后翌日,叶千寻便出了扬州回到开封,随即便奉宗大帅密令赶赴太行山了。听说昔日的江南第一神捕厉剑痴已然奉命北上,追擒叶千寻!”宋太平沉吟道:“原来如此,只是⋯⋯叶千寻即便是这三桩血案的最大嫌疑,可也未必便是金人的细作。此人虽然性格孤傲,可对宗大人也是忠心耿耿。听说他曾三次救过宗大人的性命。”关浮云双眉一挑:“宋大哥,凭你我十余年的交情,你还不信小弟之言么?”周望北忽然冷冷道:“关大侠义薄云天之名咱们早有所闻,但咱们也知道,关大侠似乎是黄丞相的人!”他本来沉默了一段,此时忽然发话,有意无意之间却将那“丞相”二字拖得极长。

  关浮云面上红光霍然一闪, 似乎要拍案而起,但终究又忍住,沉声道:“透漏给我讯息之人,目下家眷为奸人所执。我还不能说出他的名号。实不相瞒,在下对叶千寻是奸细也不全信,但在去太行山的路上时,他曾对我言道,下太行山后由我独自去联络陕军兵马接应,他自己却要去金国的西京办些私事。我与他争辩,兹事体大,岂能一人前往。这厮却冷冰冰地道,那你便先找个地方等我好了,果然下山之后便一路向北而来。诸位请想,当此紧要关头,他却要深入金国重地西京,岂能不让人生疑?我便骗他道,盘龙谷的四位庄主久慕你的名号,要与你结交。大庄主更是好酒,当年东坡公传下来的”东坡真一酒“酿酒秘技,如今天下只他一人习得,路过盘龙谷时何不与四位好朋友一醉方休?这厮嗜酒,才答应下来!”屋中之人愣了片刻,一直与关浮云顶撞的余四海忽然叫道:“既然如此,还耽搁什么,便依关大侠所说,与叶千寻那厮拼个死活!”阳南溟道:“不错,关大侠,你说该当如何?”周望北却依然喃喃道:“只这么说,还是让在下心存疑惑!”关浮云急道:“事情紧急,周二当家的要如何才能相信?”

  正自纷乱之间,忽听一人叫道:“在下可以担保,关大侠所说句句是实!”屋中之人齐齐一惊,却见黑沉沉的屋外,缓缓走进来一个身材偏瘦的青衫汉子。余四海叫道:“你是什么人,你⋯⋯你是如何进来的?”他见这人黑黑瘦瘦,显非盘龙谷中人。那寒酸的衣着,乍望上去便有如逃难在外的农夫一般。但这汉子这般不声不响地缓缓走进来,是比之适才关浮云连闯数关而入给众人的震惊还大。话音未落,阳南溟、宋太平身形晃动,已将那人的退路封死。

  “宋大哥莫惊,”关浮云叫了声,“是自己人,这人便是宗大帅近年来帐下新锐,昔日的江南第一神捕厉剑痴!”屋中人全都哦了一声,只有余四海硬巴巴地道:“喂,姓厉的,你是怎么进来的?”厉剑痴冲他躬了躬身道:“厉剑痴来得鲁莽,还请诸位当家的海涵,”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阳婷婷,脸色微微红了一红,道:“在下是施展缩骨功,藏在这位小姐的马肚子下面混进来的。”阳婷婷又惊又怒,暗暗回想自己晌午时分曾到镇上游玩了一番,这人只怕是那时便缀上自己了,却不知他何时躲到自己的马肚子下去的。想到此,阳婷婷脸上不禁一红。厉剑痴见婷婷玉面乍红,心中不知怎地竟然一慌,忙转过头去。

  周望北忽然撮口一声长啸,陡然间屋外传来一片密集轻捷的喝声,跟着屋中的四扇窗子全都打开,密麻麻的上弦之箭犹如平地涌出,全都对准了厉、关二人。厉剑痴神色不变,关浮云却转头向周望北道:“二当家的这是何意?”周望北冷冷道:“好叫关大侠、厉将军得知,盘龙谷久拒金兵,可不是各位想来便来的。今日是在下自做主张,撤去了外面的六层阻隔,换作一路伏兵在此。二位才来得这么容易。”关浮云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却闪过一丝喜色:“盘龙谷固若金汤,实是我大宋之幸!”周望北凝望着厉剑痴道:“厉将军适才说关大侠所说句句是实,却不知有何凭据?”

   四、劫持人质脱逃

  厉剑痴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金漆密令,道:“这是宗泽大人手书密令,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说过之后,便将密令递到宋太平手中。几个人凑了过去,偏生余四海不识字,叫道:“二哥,那上面说得什么?”周望北道:“只几个字,是'关浮云耿介忠义,彼若有难,当鼎力相助'!”他顿了顿道,“这上面有宗大帅的军漆火印,应该不会假的。”屋中人一下子倒静了下来。

  “关大侠,”周望北道:“在下心中还有个疑问,几日之前你和叶千寻上太行山送南归地图之时,若是将叶千寻是奸细的讯息告知八字军大头领王彦,岂不省确了这许多力气?”关浮云愤然道:“这主意我如何想不到?只是我们在山上时,那王彦与叶千寻交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更兼我关浮云不是宗大帅嫡系,王彦听了我的话只是付之一笑,说什么叶千寻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扬州传言必是金人诡计!”宋太平看了看厉剑痴,道:“厉将军,你意下如何?”厉剑痴道:“扬州传言是实,宗大帅密令是实!”他这人惜言如金,说过这两句话后便不再言语。周望北瞧了瞧宋太平。宋太平咬了咬牙,终于缓缓提起右掌,在虚空中向下一斩。

  周望北道:“关大侠,咱们合六人之力,对付叶千寻有几成把握?”关浮云的大头又摇了几摇,道:“一成也没有!”他沉了沉,道:“我急急赶来,便是告诉四位谷主,要对付叶千寻万万不可硬来,只能用这个!”说着缓缓举起一个兰色药瓶。周望北一惊:“是见血封喉的一笑杀!”关浮云道:“正是!将此药混入酒中,那厮好酒,喝下之后⋯⋯”阳婷婷忽然对关浮云生出几分鄙夷:“这人号称大侠,生得也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却想不到办起事来如此不择手段,先是偷袭,再是诓骗,然后下毒。那叶千寻若不是奸细,跟着他一起行事,却没来由的遭了毒手,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关浮云见屋中众人犹豫不决,不禁叫道:“这一次事关太行山八字军数万兄弟的性命,更关乎我大宋国运,诸位怎地如此婆婆妈妈,当断不断?要知道叶千寻若是将随身携带的那份联络陕军兵马的地图送给西京的金狗,让金狗在八字军南归途中设下埋伏,那时不但八万南归的八字军会有不测,便是沿路接应的大宋兵马也会尽遭金人毒手。若是金兵乘势而下,我大宋又不知有多少大好河山落入敌手,有多少父老乡亲流离失所!”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叫:“禀庄主,外面有个自称叶千寻的人拜庄!”众人闻言,心中均是一沉。宋太平叫道:“让他在外面再等一会!”阳婷婷心道:“叶千寻终于来了。想不到这人倒是规规矩矩的拜庄而入,不象关浮云和厉剑痴,一个硬闯,一个偷偷摸摸。”她见几位叔伯好不容易布置妥当,宋太平才喊道:“有请叶大侠!”声音居然有些发颤。婷婷想:“看来叔伯中还是二伯沉得住气。爹爹和四叔就忍不住锋芒外露,关浮云也有些神色不平,这厉剑痴年纪不大,居然不露半点声色。”猛然间目光和厉剑痴投向自己的眼神撞个正着,想起他偷偷摸摸地跟着自己,不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剑痴居然满不在乎的冲她咧嘴一笑。

  忽然阳婷婷只觉眼前一亮,一个青年公子就在这时缓步而入。这人年纪在二十七八上下,身材颀长,一件普普通通的月白长袍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就透出一股贵气。挺秀的双眉下是一双蕴着笑的眸子,但那淡漠的笑意背后中却隐隐透出一种悒郁来。

  这公子向屋中众人拱手笑道:“在下叶千寻,久闻四位庄主力拒金兵,名扬中原。听关兄言道,'四龙'侠义好客,要交区区不才这个朋友,此番北上,正好见过诸位好朋友。”语音平缓而有韵,很有一股金声玉振的味道。那人环顾四座时居然向阳婷婷略微点首。给那人深邃却又明亮的双眸一刺,婷婷心中立时微微一震。在阳婷婷看来,这个人的脸色也有些过于苍白了,那点深邃和那抹苍白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去岁初冬的那头一场轻雪。

  关浮云已然大笑而起,揽住叶千寻的手,给他引见厅中众人。厅中立时满是他是豪迈的笑声。相比之下,倒衬得厉剑痴稍显木讷。

  眼见着众人谈笑风声,眼见着众人团团落座,阳婷婷的心开始砰砰的跳个不停:“他、他真要喝那酒了么?”却听大伯父宋太平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声响起:“早听说叶大侠不但武功无敌于天下,酒量更是古今罕有,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叶大侠,请啊——”婷婷的心中跳个不停,蓦然间却瞧见叶千寻已然举杯在手。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只是喊:“我要不要告诉他?我要不要告诉他?”“别喝!”厅中忽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连阳婷婷自己都诧异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大,但她没有犹豫更没有停顿,接着叫道,“酒中有毒!”众人全都愣住。有人惊慌,有人迷惑,关浮云面上红光一闪,阳南溟更是面白如纸。叶千寻淡淡道:“姑娘何出此言?”阳婷婷倒不害怕,叫道:“呆瓜,这里有许多人要暗算你,酒里下了药的。若是不信,将你的酒让你那关兄喝上一口试试。”叶千寻听了这素未谋面的美貌少女的话,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转向关浮云道:“关兄,此言当真?”关浮云面色刹那间变得殷红如血,双手一扬,手中酒杯疾向叶千寻飞去。啪的一声,酒杯在半空中忽然炸开,点点碎片如刀,向叶千寻面门飞到。与此同时,周望北的笔管枪无声无息地自桌下刺了过来,下座相陪的余四海吼声如雷,撤出独门兵刃“拦门撅”猛然狠扫叶千寻的后脑;阳南溟的双短戟、宋太平的铁铲同时挥舞,封住叶千寻的退路。

  但这几人都没有厉剑痴快,不言不语的厉剑痴扑在了最前面,冷森森一口剑蓦然指向了叶千寻的左颈。他算准了叶千寻为避开空中的酒杯、脑后的拦门撅和桌下的笔管枪必然向左腾挪。他当然知道自己未必能一击而中,但下一剑“一针见血”埋伏了十三记厉害后着,料得必能刺伤叶千寻的左肩。

  阳婷婷啊的一声惊叫,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叶千寻左掌一引,拦门撅撞在了笔管枪上,余、周二人手一麻,两件奇门兵刃已到了叶千寻手上,他右掌依然端着酒杯,但小指、无名指凌空疾弹,酒杯碎片忽然全向厉剑痴飞去。他这几下好整以暇,几招夺命杀招已被他化于无形,更兼半步未退,厉剑痴料敌机先的杀招顿时走空。

  屋中宋太平等六人又惊又佩,但乍遇高手,也激发了六人的血性。关浮云、余四海狂吼声中,六人又再攻上。叶千寻一声清啸,右手一抖,掌中杯忽然化成几十块碎片飞了出去。啸声未绝,屋中蜡烛忽然一起熄灭,众人眼前一片漆黑。周望北叫道:“大家封住门口,这厮打灭了蜡烛,只怕要逃。”黑暗中忽闻阳婷婷惊叫了一声,阳南溟大惊,高声叫道:“婷婷,婷婷,你怎样了?”但阳婷婷却再没有声息。

  几名庄兵擎着火把奔来,大厅内的烛灯依次点上,明晃晃的光焰下,却不见了叶千寻和阳婷婷。阳南溟只觉手心一片冰凉,不住口地叫道:“婷婷,婷婷被这厮掠走了。”周望北忽然叫道:“咦,厉将军也不见了。”关浮云喘息道:“厉剑痴只怕是追了下去。”

   五、与美人同行

抗金义军太行山八字军 南宋太行山义军

  阳婷婷给叶千寻夹在肋下飞奔,只觉得风声呼呼,三月的朔风吹在脸上似刀刮般痛,两旁树木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向身后退去。初时还能听到盘龙谷庄兵的叫喊声,但叶千寻越奔越快,内力竟似无止无休,两柱香的功夫之后,四周就渐渐静了下来,显是追兵都给叶千寻甩掉了。叶千寻陡然止住,放下阳婷婷,道:“他们为何要杀我?”他疾奔之中霍然顿住身形,竟然连长气也不出一口。倒是阳婷婷喘息不已,叫道:“你不先谢我,却掠了我这救命大恩人跑了这么远的路,你⋯⋯你这匹大骆驼!”叶千寻笑道:“姑娘怎么称呼我是大骆驼?”阳婷婷道:“你一跑起来没个完,不是大骆驼是什么?”她这时依然怒意未平。叶千寻道:“在下还不曾请教救命恩人的大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阳婷婷俏脸一扬,道:“我叫阳婷婷,阳关大道的阳,娉娉婷婷的婷!下次见面,不要假装不识!”

  二人并肩而行,婷婷便将关浮云、厉剑痴来到盘龙谷后的诸般变故一一说了,最后道:“其实那酒中最后也未放什么'一笑杀',二伯父和那个厉剑痴坚持不允,便换做了迷药'一醉三千年'.”叶千寻一直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忧喜之色。直待阳婷婷说完,他才淡淡一笑:“一醉三千年?倒是个好名字,可惜没有一试,不知一醉三千年后是个什么模样?”阳婷婷道:“呆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吃了那迷药便只能忍人摆布了。”叶千寻的双眉动了一动:“任人摆布?或许是吧⋯⋯喂,你的叔伯都说我是金人奸细,你却为何要救我?”阳婷婷一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歪着头道:“我⋯⋯瞧你不象是坏人,再说,到盘龙谷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叶千寻神色一端,忽然长揖到地,“好朋友的救命大恩。叶千寻这里谢过了。”阳婷婷摆手道:“免了免了。既然是好朋友,还这么婆婆妈妈做什么?喂,天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到哪里歇息?”叶千寻一愣:“姑娘不回盘龙谷么?”

  阳婷婷眼睛一瞪:“回去?我喝破了他们的机关,爹爹怕不剥了我的皮。正好跟着你玩几天,等爹爹他们气消了再回去。”叶千寻皱眉道:“这个⋯⋯在下眼前有一桩要事要办,你跟着我只怕有些凶险。”阳婷婷冷笑道:“什么要事,怕不是上西京给金人报讯吧?我更加要跟着你了,若你真是金人的细作,姑娘我就⋯⋯”

  阳婷婷道:“呆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吃了那迷药便只能忍人摆布了。”叶千寻的双眉动了一动:“任人摆布?或许是吧⋯⋯喂,你的叔伯都说我是金人奸细,你却为何要救我?”阳婷婷一愣,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歪着头道:“我⋯⋯瞧你不象是坏人,再说,到盘龙谷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叶千寻神色一端,忽然长揖到地,“好朋友的救命大恩。叶千寻这里谢过了。”阳婷婷摆手道:“免了免了。既然是好朋友,还这么婆婆妈妈做什么?喂,天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到哪里歇息?”叶千寻一愣:“姑娘不回盘龙谷么?”阳婷婷眼睛一瞪:“回去?我喝破了他们的机关,爹爹怕不剥了我的皮。正好跟着你玩几天,等爹爹他们气消了再回去。”叶千寻皱眉道:“这个⋯⋯在下眼前有一桩要事要办,你跟着我只怕有些凶险。”阳婷婷冷笑道:“什么要事,怕不是上西京给金人报讯吧?我更加要跟着你了,若你真是金人的细作,姑娘我就⋯⋯”叶千寻笑道:“好,既然姑娘舍命陪君子,那咱们便走。从此向北四十里,便出了山地,那里该是集镇。”说着伸手又揽住了婷婷的纤腰。阳婷婷叫道:“放手,我自己还不会走么?”叶千寻道:“得罪,咱们还是加紧些好,你那几个叔伯和关浮云也还罢了,厉剑痴可是有名的难缠。再迟片刻,只怕便会被厉剑痴赶上。”

  阳婷婷再次被叶千寻揽住腰枝,心中蓦然觉出一种迷醉,仿佛第一次背着父亲在松月楼上偷偷饮下半盏状元红,火辣辣,热滚滚,却又有几分飘飘然。耳边风声呼呼,鼻端传来一阵阵强烈的男人气息,阳婷婷渐觉浑身酥软,不禁轻偎在了叶千寻的身上。缠。再迟片刻,只怕便会被厉剑痴赶上。“阳婷婷再次被叶千寻揽住腰枝,心中蓦然觉出一种迷醉,仿佛第一次背着父亲在松月楼上偷偷饮下半盏状元红,火辣辣,热滚滚,却又有几分飘飘然。耳边风声呼呼,鼻端传来一阵阵强烈的男人气息,阳婷婷渐觉浑身酥软,不禁轻偎在了叶千寻的身上。

  越过几座山坡,忽然有几滴雨滴打在二人的脸上。前面一座山峰陡峭如锥,叶千寻展开轻功,迅捷无比地攀了上去。山巅一座破庙孤零零地耸立在寂寥的夜色中。二人走入庙内,在破败的大殿内胡乱扫出一片空地,阳婷婷在香案上铺了干草,和衣斜卧在上面。

  叶千寻就在香案前懒懒的一倚,望了望沉沉的夜色,道:“马上要有大雨了,且在此将就一宿,翻过这百战崖,就到了落马关了。”说起这“落马关”,他却似想起了什么,又道:“落马关那地方虽不大,名字却来得有趣。传说过去辽宋交战,有一回大辽的萧太后夜探宋营之时落了单,给杨七郎窥见,便持枪追出。太后单人独骑落荒而逃,却抵不过那杨七郎马快,堪堪要被追上⋯⋯”他打着手中的火石,一边漫不经心的摆弄着那一团枯枝,一边淡淡的说着。阳婷婷头一遭听他如此专注的说一个故事,不由来了兴致,忙问:“后来怎样,我常听人说那杨七郎英雄了得,可捉住萧太后了么?”沓的一声,枯枝终于点燃了,叶千寻才道:“眼见就要追上了,那杨七郎却马失前蹄,自马上摔了下来,萧太后得以全身而退。自那以后,杨七郎落马的那地方就叫做落马关了。呵呵,这不过是个乡村野老的传说,萧太后、杨家将也未必真就来这地方厮杀过的。”阳婷婷却为这个传说惋惜不已,连道:“眼见要追上了,偏偏却从马上摔了下来,怎就那么巧?听说杨家将能征惯战,便连杨家的女子也个个了得。全因萧太后这女人惯耍阴谋诡计,这才有什么金沙滩、两狼山的!”

  “笑话,”叶千寻的唇间喷出一声不屑的笑来,“萧太后文韬武略,深明大义,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英豪,怎能说什么'惯耍阴谋诡计'?她打起仗来运筹帷幄,远胜过大宋国的这帮皇帝,杨家将便是真刀真枪的跟她较量,也未必会占得便宜,何况杨家背后还有个潘美处处掣肘!”阳婷婷平生第一回听人说起 “萧太后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心下又是好奇又是不服,要待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叶千寻却懒得再言语了,自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捧住了细瞧。

   六、名画出售

  篝火越烧越旺了,一阵阵呛人的松烟味不时从枯枝间弥漫开来,但也挡住了不住从庙外窜来的冷风。阳婷婷看到叶千寻正对着一幅画卷发呆,忍不住歪过身来瞧。那画卷却是以绢素绘就,许是年代久远了,衬着叶千寻细长苍白的手指,就更显得枯黄古旧。婷婷虽不懂画,但也觉得这古画上人物如生,冉冉欲飞,不由奇道:“呆瓜,你又发什么呆了,这幅古画是哪里偷来的?”

  叶千寻淡淡地道:“这便是天下难得一见的至宝,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指着画上一个神采飘逸的神女道:“你瞧这神女,便是让曹子建魂牵梦绕的宓妃,这回眸顾盼含情脉脉的神态画得好不传神⋯⋯”婷婷凝神细看,却见那绢帛都已经发黄了,画中美女的樱唇、明眸都是给岁月浸过了的样子。瞅着那神女,她看不出什么含情脉脉来,却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那晕黄的绢素上一点点的飞散出来。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那画卷,声音也似浸着千年的忧伤:“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欧阳澈前些时候出使金国,从西京内一家名唤微雨云翮轩的店铺购得。”阳婷婷对顾恺之、洛神赋等全不知晓,倒觉得欧阳澈这个名字有些熟,想了想道:“中散大夫欧阳澈,原来这人是你朋友?听关浮云说,他月前被人杀了。哦,关浮云还说,欧阳澈被杀当晚你曾和他饮酒,后来你们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扬州就有人传言欧阳澈是你杀的。喂,该不是你向朋友索要这古画不成,便动手硬抢吧?”她年少心纯,说出话来不免口无遮拦。

  叶千寻却默然无语,篝火一跳一跳的,映得他一张俊俏苍白的脸忽明忽暗。阳婷婷见他不答,不禁生起气来,扭过身去不再看他。只听得外面点点滴滴的细雨渐起,那雨点绵密而有节韵,敲击在庙外的秃树枯岩上,恰如一曲孤寂柔缓的长歌。

  原以为自己这么赌气不语,他必会出言安慰的,哪知叶千寻竟是毫无动静。阳婷婷摇着牙,面朝着黄斑斑的萧墙喘着气,也不知是跟自己还是在跟他生气。庙外的夜雨渐大,劈劈啪啪的雨声倒衬得庙内宁谧非常。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然的笛声,阳婷婷终于忍不住悄悄转过了头,却瞧见叶千寻靠在案前,弄着一枝笛子吹着。那笛子乌气沉沉,竟是金铁之物,吹出来的笛声沉郁苍凉,仿佛一个幽燕老将在追忆自己的老友。隔了片刻,笛声忽又变得凄婉如泣,好似一个少年向自己的恋人倾诉。阳婷婷终于忍不住道:“想不到你这人什么都行,喂,这是什么曲子?”叶千寻道:“孤凤引!”他说话之时笛声竟然不止,显是以上乘内功先自吹了个长音,再偷换出一口气来讲话。

  笛声陡然一转,变得激昂愤烈,好似两个人争执不休。阳婷婷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道:“那晚,你和欧阳澈为什么吵了起来?”笛声忽止,叶千寻目光悠远的望着庙外沉沉的夜色,象是回答,更象是喃喃自语地道:“他劝我说,大丈夫要顶天立地,报效国家,不可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嘿,欧阳兄,你哪里知道,你尚有国可报,我却向哪里报效国家?”阳婷婷心中一颤,“他为什么说无处报国,难道他真的不是汉人?”刹那间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疑问。待要再问,叶千寻却不再言语了,只将那铁笛在口边浅浅地吹。庙外夜雨缠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好似和笛声一唱一和。

  第二日雨过天晴。 二人下得山来,买了两匹骏马,穿过落马关 ,直奔西京而来。一路上,阳婷婷不住口地向叶千寻打听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叶千寻却似兴致不高,往往是她问了七八句,他才慢悠悠地说上两句。快到西京时,叶千寻才忽然说:“此处是昔年辽国西京,当年辽主天祚皇帝曾败走于此。哎,昔日繁华,只怕尽随流水了吧。喂,这里是金朝重地,只怕有些难对付的棘手人物,你可千万不能惹事,”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事出紧迫,我让你走时,你便先退,由我断后。”

抗金义军太行山八字军 南宋太行山义军

  来到微雨云翮轩门前时,天色已晚,天气由晴转阴,几点新雨正轻打在暮色中“微雨云翮轩”的金字招牌上。阳婷婷不知淘渊明的那句“微雨洗高林,清飚矫云翮”,不禁笑道:“果然是又下雨了,正应了这个名字!”这是家专营文房四宝的店铺,柜上铺满了白生生的纸张,四壁上倒是挂着几幅绢素书画。店铺瞧上去轩敞雅致,气象颇为不凡。店伙计见冒雨而来的这二人衣着不俗,立时打起精神上前招呼。

  阳婷婷道:“喂,伙计,快快叫你家店主出来说话,这里有一宗大买卖要作。”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道:“薄暮寒雨,贵客远来,未及迎迓,还望见谅。”声音低沉,犹似金石交击。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缓步自内堂走出,向叶千寻拱手道:“区区傅朝雨,是此间轩主,不知二位是买纸笔,还是卖书画?”

  叶千寻凝视着墙上那几幅零落的书画,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你这店不光卖纸笔,也向客人收购书画?”傅朝雨笑道:“看来公子不是此道中人,纸笔砚台,能卖得几个钱?若能收进些稀罕名画,倒出手去,才能有个大赚头。”叶千寻默不作声地取出那幅《洛神赋图卷》,在柜上展开了,道:“这幅画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月前自贵店购得。实不相瞒,在下与此画颇有些渊源,请问傅轩主,这画你是从何处得来?”

  傅朝雨见了那画,神色一紧,一双眼慢慢眯起,双手捧着那画卷,竟有些微微颤抖,道:“这幅确是本店月余之前卖出的,记得买主是位⋯⋯江南人士。”叶千寻道:“这买主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我只问你这画是何人卖与你的?”傅朝雨干咳两声道:“呜,这画似是本店的金老画师收上来的,待我这就去问问他。”说着捧着那画便往内堂走去。

   七、微雨云翮轩

  叶千寻冷冷道:“放下画来!”傅朝雨浑身一抖,规规矩矩地将画放在桌上,又待转身而去。

  叶千寻忽道:“轩主留步!”傅朝雨向后退去的臃肿身形陡然顿住,阳婷婷吃惊地发现傅朝雨的身子正自微微发抖,不由心下大奇:“这人说不出这画的来历怎地就如此害怕,是了,只怕他这画的来历有些不清不白。”只见叶千寻缓缓将那画卷起,慢慢放入怀中。傅朝雨干笑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阳婷婷看见有一行汗水正自他胖胖的额头留下。叶千寻眼望轩外的细雨,久久无语。傅朝雨便一直陪着笑脸。

  叶千寻淡淡地道:“翠微郡主近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傅朝雨脸上的胖肉一抖,道:“什么?公子说的翠微郡主是哪位?”叶千寻哼了一声,道:“细雨金针傅朝闻何时改了名字?”傅朝雨双眼一张,又道:“什么?”叶千寻道:“傅先生的一手细雨金针的暗器功夫,当年可是名动中原,不知为何改名换姓,到此卖起画来?”傅朝雨的双手陡然缩入袖中,一双细目眯成一线,紧紧盯着叶千寻。阳婷婷忽然觉得有一种骇人的杀气自傅朝雨的身上发出。

  叶千寻森然道:“翠微郡主自然就是当年嫁与大金丰王次子的那位故辽信王之女。这画本是⋯⋯本是她的一位好朋友送给她的,她怎会无缘无故的卖掉,我问你,她遇上了什么麻烦?”傅朝雨在他一双眼睛的凛然瞪视之下,好似狼遇猛虎 ,身上杀气陡失。

  叶千寻猛然一回身,叫道:“好朋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过来说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便霍然纵了过去,左臂一长向那店伙计抓去。那店伙计怪叫一声,身形犹如灵猴般飘忽不已的晃动。但不知怎地,这伙计无论如何变动身法,仍是躲不开叶千寻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抓。叶千寻劈胸抓住那店伙计后立时足不点地的跃回。他身形霍进霍退,快得让阳婷婷以为他从未动过,只觉眼前一花之间,那店伙计已被他抛在地上。叶千寻冷笑道:“细雨金针既然在此,跟在他身边的自然是他的老搭档疾风银箭萧念古了。”那扮做店伙计的萧念古却嬉皮笑脸的揉着胸口道:“当年咱们兄弟打家劫舍之时似是未曾得罪公子这般人物吧,怎地公子拿我当猴似的拽来拽去?”这时忽听身后飘来一声干涩涩的笑声:“ 傅金针、萧银箭,你们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在叶大侠跟前还不老老实实,真是自讨苦吃!”阳婷婷扭回身,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拄着一根竹竿缓步而入。那竹竿挑着的一方白布上竟然写着八个字:“未卜先知,心诚则灵”。这老者瘦得出奇,一身洗得发黄的蓝衫套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大,飘飘荡荡的好似一阵风便会刮走。

  这老者一踏入屋中,微雨云翮轩内形势立时一变。傅朝雨的紧张神色马上舒缓了许多,萧念古也笑嘻嘻的直起腰来。叶千寻的神情却微微一迫,向那老者凝视片刻,不由笑道:“你也到了,看来今日倒是巧得很!”那老者哈哈大笑:“老夫今日自卜一卦,得泽雷随卦,象辞上说'泽中有雷,君子向晦入宴息',果然今日有贵客冒雨而来。咋样,咱土化皋这未卜先知活神仙的名号半点不含糊吧!”阳婷婷悚然一惊:“未卜先知土化皋?难道这人便是号称金国五行奇人之一的土相士?听闻此人惯于易容,只因常常扮作一个相士而给人称作土相士。想不到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老家伙!这土化皋的暗器功夫天下无双,今日只怕凶多吉少。”她举目向外望去,轩外的细雨渐浓,天色晦暗无比,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更显得轩内形势剑拔弩张,让人透不过气来。

  叶千寻脸上笑容未敛,低声对阳婷婷道:“这里有许多旧日朋友,你先退!”阳婷婷半信半疑,转身向外便走。傅朝雨身子微动,似是想拦下阳婷婷,但终究震于叶千寻适才雷动九天般的一击而未敢造次。他斜眼瞧了瞧土化皋,只见土化皋的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叶千寻,似是对阳婷婷的退走视而不见。

  阳婷婷的脚才踏出微雨云翮轩的门槛,蓦然间白光一闪,微雨云翮轩的金字招牌下忽然现出一人,刀光如电,疾劈阳婷婷的脖颈。阳婷婷啊的一声叫,惊骇之下不及细想,只得一招“背翻金猊”,狼狈不堪的退回轩内。疾雨中只见一人身披蓑衣,冷冰冰的站在轩外,那把适才快如掣电的钢刀这时已不知收于何处。傅朝雨见了那蓑衣客,紧绷绷的脸上也不由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似是一副胜券稳操的模样。

  土化皋见那蓑衣客一现身,便呵的一声低笑,双手微抖,只听暗器破空之声大做,铁蒺藜、袖箭、金钱镖十余把暗器比轩外的疾雨还密,齐向叶千寻攻到。阳婷婷惊叫声中,叶千寻忽然动了起来,他左掌一带,两把紫檀木的太师椅猛的张牙舞爪地飞了起来。十余把暗器全打在太师椅上,钉满了暗器的太师椅随即风声忽忽地向土化皋飞来。土化皋一声怪啸,身子其快无比的一伏,双手疾捻,两把飞梭,四柄飞刀分攻叶千寻的双眼、双腿。叶千寻哼了一声,双掌一分,那两把太师椅便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挥舞,陡然转向,分别向潜伏一旁跃跃欲试的傅朝雨、萧念古砸了过去。这二人本待叶、土两人拼斗之时浑水摸鱼,哪知太师椅却忽然泰山压顶般向自己砸到。手忙脚乱之下,啪的一声,萧念古的左肩已被砸断。

  叶千寻却丝毫不缓,双手如挥琵琶,一阵疾弹,飞梭飞刀陡然掉头向土化皋飞去。土化皋左掌一挥,数把暗器己被他稳稳接在手中,便在此时,叶千寻的身子已然惊马般的冲到他面前。土化皋刚听得叶千寻低笑了一声:“古大师的暗器功夫果然神乎其技!”,便觉胸前劲风迫人,叶千寻劈胸一掌已经攻到。此时他抄着暗器的左掌已被叶千寻逼在外门,只得挥动右掌相对。二人双掌相交,土化皋只觉胸口血气翻涌,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这时轩外忽然响起一串闷雷,乌云涌动之间,微雨云翮轩内陡然一片黑暗。

   八、身受重伤

  守在门外的蓑衣客本来是防叶、阳二人逃脱,但见此时不过瞬息之间,己方便两人受伤,惊骇之下顾不得许多,便拔刀窜了进来。黑漆漆的轩内骤然亮起数道精芒,蓑衣客闪烁的刀光如数十条跃动不已的火蛇,齐向叶千寻身上噬到。土化皋只觉身前压力一减,忙挥动竹竿和那蓑衣客前后夹击叶千寻。这时傅朝雨也挣扎而起,手中捻着一蓬细雨金针在一旁待机而动。

  叶千寻却忽然如一阵风似的从刀光中掠了出来,手一抄,已将缩在门边的阳婷婷扶起,道:“你先退。”阳婷婷抬起头便瞧见叶千寻身后的刀光竿影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吓得一回头便向轩外窜去。两匹骏马还守在轩外,婷婷跃上骏马,头也不回地便向城门奔去。

  傅朝雨大叫一声,也待跟着向轩外跃出,蓦然间眼前白影一闪,叶千寻已然凝定如山般地挡在门口。土化皋这时终于腾出空来,双手忽缩忽扬,叫道:“叶大侠,尝尝这'三春白雪归青冢'的滋味如何?”轩内众人只觉得仿佛有十七八只手臂在他身前舞动,金风破空之声呼啸不休,黑暗中也不知几十件几百件暗器向叶千寻攻了过去。猛然间那蓑衣客长啸一声,连人带刀化作一团弧光破窗而出,疾向阳婷婷退走的方向追去。

  叶千寻双眉一扬,正待跨步出门,忽然耳边响起土化皋一声低低的狞笑:“叶千寻,翠微郡主要我向你问好!”叶千寻的身子陡然顿住。

  雨越下越大,婷婷抬起头,瞧见乌云层中几十道金蛇窜动,好似刚才土化皋发出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暗器的弧迹,更似蓑衣客掌中跃动的刀光。婷婷的头有些晕,伏在马上慌不择路,竟然出了城门直向郊外奔去。

  前面一团青山隐隐横亘在沉暗的雨幕中,在暴雨中奔得久了,婷婷全身已然湿透。“也亏得这雨,不然若是给巡查的金兵在那鬼画轩前撞见,只怕就逃不出来了,”婷婷这么想着,又恼起叶千寻来,“叶千寻这个呆瓜没来由的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也不知他到底怎样了。”这时忽听得一声长啸,在重重雨幕中隐隐传了过来。婷婷心中一喜:“莫不是那呆瓜跑出来了?”她刚刚勒马回望,就发觉不对劲,只见暴雨中一个青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正是那快刀如电的蓑衣客。婷婷心中一寒,催动马匹向前面一片密林中奔去。

  窜入密林,雨便不再那么肆无忌惮的打在身上,但骏马便跑不起来了。耳听得那啸声越来越近,婷婷干脆在一个岔路前跃下马来,让那马径向前奔,自己却折向跑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刚行了数步,就听到身后哈哈大笑:“别跑,赶快给老子站住!”婷婷口中道:“为什么给你站住,我偏偏要跑!”但双脚满是厚厚的湿泥,只觉沉重无比,慌乱中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忙靠着一根大树站住。

  蓑衣客望着眼前喘息不已的阳婷婷,脸上不由露出一丝邪邪的笑:“他奶奶的,叶千寻选中的女人就是不错!”阳婷婷给他笑得浑身发冷,不住口地道:“好男不跟女斗,你⋯⋯你有本事就去找叶千寻,喂⋯⋯我、我爹爹可是笑龙阳南溟,我大伯父是宋、太平⋯⋯”她抽出长剑护在胸前,偏生那长剑竟然丢人的颤抖不已。蓑衣客摇头冷笑道:“阳南溟、宋太平?是不是盘龙谷的人,哼哼,都他娘的没什么名气。”这时阳婷婷浑身已然雨水淋透,湿漉漉的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更衬得她曲线玲珑。蓑衣客望着她浮凸有致的娇躯不禁舔了舔挂满雨水的嘴唇。阳婷婷颤声道:“那、那叶千寻呢?你要敢动我一下,叶千寻定会将你⋯⋯”这时惊骇之下,却不知道叶千寻会将这人怎样。蓑衣客沙哑着嗓子道:“这当口还拿叶千寻当作救命稻草。呵呵,叶千寻这时候可是忙得紧,哪里有功夫管你?”阳婷婷心中猛然一痛,但到底有些犹豫,双唇在雨中无助的抖着,却不知说什么是好。蓑衣客见了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更加得意,怪笑道:“美人,现下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忽听得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道:“那也未必!”一个人斜刺里冲到,象一根长矛般地挺立在阳婷婷身前。

  蓑衣客乍见眼前人影一幌,不由吃了一惊,待瞧清了这人虽然威风凛凛却不是叶千寻,才松了一口气。婷婷见这人一身青衣,黑黑瘦瘦,不由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这人却是厉剑痴。

  厉剑痴没有回头跟阳婷婷答话,眼睛眨也不眨斗鸡般盯着蓑衣客,沉声道:“你是'风云雷电幽燕四怪'中的闪电刀冒笠生?”蓑衣客见了他这如刀如剑的目光,也不禁心中一紧,阴森森地道:“既然知道冒太爷的名号还不快滚,想在这里领死么?”厉剑痴道:“江南摩云刀莫余风莫二先生和淮上英雄崔奎崔老寨主可是死在你的刀下?”冒笠生咧嘴一笑:“姓莫的自称刀法不足称霸江南却可以横行河北,崔老儿自封了一个'河朔刀王'的绰号,老子便让他们尝尝厉害。”厉剑痴道:“据说你杀死莫二哥时用的招数是'八面来风'.这是你成名绝技一十二路劈鳞刀法中三大夺命杀招之首。”冒笠生还未回答,阳婷婷已忍不住叫道:“厉剑痴,你跟他罗嗦什么,痛痛快快的将他一剑宰了是正经!”冒笠生听了'厉剑痴'三字也是一凛,道:“原来是江南第一神捕到了,失敬失敬!”厉剑痴道:“在下和崔老英雄有过数面之缘,莫二先生更是我的莫逆之交!”冒笠生阴沉沉道:“那你要怎样?”厉剑痴道:“杀你!”声音未落,刀光疾闪,冒笠生的闪电刀已然劈了过来。黑森森的树林内就闪过一道凄厉的电光。厉剑痴左手一扬,黑色剑鞘“斜飞式”拦住闪电刀,右手长剑“醉倚山门”分心便刺。他那长剑本来是斜背在背后的,但就在冒笠生快如闪电的劈来这一刀的同时,他竟能拔剑在手使出这么攻守兼备的一招,不由得不让阳婷婷叫了一声好。冒笠生却见他左手剑鞘使的是峨眉丹派玄门剑,右手长剑的招数似是徽州邓家奇门快剑二十三势的招法,两种剑路被他分进合击,竟能浑然天成,心中不由微生怯意。

  两个人只交了一招,便知道遇上了劲敌。冒笠生蓦然低喝一声,快刀乱如披风地卷了过来,出手竟是他那记得意杀招“八面来风”。乍遇劲敌,冒笠生只求速决。

  刀光如潮涌来,厉剑痴反而其快无比地踏上一步。阳婷婷看到厉剑痴消瘦的身子似是不知死活地钻入了那片骇人的刀光之中,百余道光环陡然间把厉剑痴紧紧罩住,不禁吓得惊叫起来。

  惊叫声未绝,只见厉剑痴踉踉跄跄地退了过来,一身黑衣已给闪电刀撕得七零八落,左肩和胸前纵横十余道刀口点点滴滴的淌着血。冒笠生收刀昂然而立,脸上微现茫然不信的神色,定了片刻,才狞笑道:“怎样?”厉剑痴长吸了一口气,立时又精神百倍地道:“这就是八面来风么?再来!”人已如箭一般又窜了过去。

  一蓬刀光再起,这一次光焰小了许多,因为闪电刀上沾满了厉剑痴的血,刀光便不再耀眼,但呼啸的刀声更加凄厉,似是无数只刚窜出地狱的厉鬼齐嘶。阳婷婷忍不住塞上了双耳。蓦然间刀声止息,两个人快如旋风般的身形陡然定住,婷婷吃惊地看到闪电刀这一次已经插在了厉剑痴的左肩内。

  冒笠生却低沉着声音问:“这是什么剑法?”厉剑痴喘息道:“你记好,这不是剑法,这是莫余风摩云刀法中的'云傍马头生'!”冒笠生低笑道:“是莫二的摩云刀,好,好!”蓦然一声呻吟,身子软软地缩了下去。

  厉剑痴的身子晃了晃,终于挺住了,他伸手将闪电刀从肩头拔出,一字字地道:“杀你的是莫二哥!”冒笠生的颈下有一行血汩汩而出,厉剑痴这一句话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阳婷婷冲上去扶住厉剑痴,道:“你、你不碍事吧?”见他浑身是血,婷婷的声音不由颤了。厉剑痴皱了皱眉,道:“我没事!”

   九、拆封密令

  客店内的烛光下,厉剑痴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血色。

  “你怎么跟来的?”阳婷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黑瘦的汉子,心中蓦地生出一丝甜甜的味道。厉剑痴给她看得低下头去,道:“小姐难道忘了,我就是精于追踪术,何况那晚我好似听到了叶千寻的笛声。”阳婷婷粲然一笑:“倒好似他故意吹那笛子让你听到似的,喂,这么说你可是跟了我们一路了!”厉剑痴瞅着她的笑靥,有些痴痴呆呆地道:“我⋯⋯我怕叶千寻为难于你,啊、不、我本来是奉命监视叶千寻的。”阳婷婷听到叶千寻的名字不由眉头微蹙,幽幽道:“叶千寻遇上了暗器名家土化皋,这时也不知他怎样了。你说他会不会有事?”厉剑痴瞧着她手托香腮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荡,幽暗而温馨的烛光下更衬得阳婷婷秀发如墨,娇颜如玉。厉剑痴望着婷婷那一段弯成新月的雪白脖颈不禁痴了。阳婷婷半天听不到他回答,一回头却见厉剑痴正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小嘴一撇,道:“你呆呆的愣在那里想什么?”厉剑痴脸上一红,道:“我、我在想,若是有个小姐这般模样的人,这般牵挂我就好了。”阳婷婷不禁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就是老实,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不似那人神神秘秘,心中似是藏着万般心事,却一件也不说给你听。”这么说着,目光又变得幽怨起来。

  厉剑痴道:“叶千寻武功胜我十倍,想来是没有事的。这落马关地方不大,小姐呆在此处却还暂无危险。明日我便再潜入西京,探听叶千寻的消息。”阳婷婷道:“为什么我要呆在此处,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西京。哼,为什么要说'潜入',偷偷摸摸怪难听的,咱们就要堂堂正正的去那里大闹一番。”厉剑痴想说你武功不济,一同前去只怕凶多吉少,但动了动嘴唇,却没敢说出口。

  厉剑痴沉沉的睡了一夜,便精神了许多。天明时分走出客栈,才发觉下了一夜的雨,街上满是浑浊的雨水。二人为避嫌疑,干脆换作了金国装束,在街上低了头疾步而走。

  忽然听得一串铜锣响亮,大街上有人高声呼喝:“捉住了宋人奸细了!大伙小心,南人又派奸细进来。”厉剑痴和阳婷婷都吃了一惊,均想:“难道叶千寻真被他们捉住了?”举目望去,大街上轱轱辘辘地滚过来一辆囚车,车上那人纵声叫道:“你奶奶的,杀不尽的狗金兵,老子便是大宋承宣使关浮云,奉命联络太行山上义军兵马南归的。这一次失手给你们这些宵小擒住,算老子背运。明日太行山上八字军便会发兵踏平这小城!”这人声音洪亮,叫得比那敲锣的金兵响得多了,全街的人都听得满耳。

  阳婷婷只看了一眼,就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这人面红如枣,虬髯如铁,正是关浮云!

  囚车碌碌而过,关浮云兀自狂吼不休,倒象是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奉命联络太行山上义军兵马南归的宋使。厉剑痴与阳婷婷对望一眼,均觉此事匪夷所思。厉剑痴忍不住喃喃问:“关浮云大好身手,怎会失手给这小城内的人马擒住?”阳婷婷道:“我还要问你了,亏你这个江南第一的神捕,却来开口问我!”厉剑痴沉吟道:“叶千寻与关浮云潜入此处,本就是十分机密之事,却怎地走漏风声,让金人知晓?”蓦然间他扬起头,直直的盯着阳婷婷道:“叶千寻既然已经联络完太行山的兵马,本该去接着联络边关宋军的。但他却巴巴的赶去西京那个什么微雨云翮轩,他要做什么?”阳婷婷的心也是一沉,喃喃道:“我怎么知道,他说一个月前欧阳澈出使金国,给他在微雨云翮轩购得一幅古画。他去微雨云翮轩也是为了探明这古画的来历。哼,他整日对着那画看个没完,人也痴痴呆呆的。哦,是了,他曾说,这画与什么翠微郡主有关。你认得那个什么翠微郡主么?”厉剑痴缓缓摇头,道:“我只觉得这叶千寻行事大违常规,恰巧他刚刚到微雨云翮轩,关浮云便被人抓了。此事甚是蹊跷,莫非叶千寻当真是奸细?”阳婷婷道:“你胡说什么,微雨云翮轩那一战可是真杀实砍,我不信叶千寻真会这么作假!”厉剑痴一时也是彷徨无计,眼看着囚车慢慢走远,只听那关浮云的叫声渐渐小了:“宗泽大帅得了八字军之助,那还不如虎添翼,咱们直捣黄龙之日⋯⋯”厉剑痴听得“宗泽大帅”四字时,不由双眉一展,低声道:“我怎么忘了宗泽大帅的密令?大帅说,若是有人出了什么闪失,才让我拆开第二个密令。那时我还犹豫不知此话何解,你瞧大帅当真是未卜先知,好似算准了关浮云会遭不测一般!”两个人躲在街角僻静之处,拆开了那火漆封着的密令。那棉布上依然只一行字:“关浮云若有难,助叶千寻救之”。阳婷婷嗤的一笑,道:“这话说了如同没有说一般,这当口哪里去找叶千寻?”厉剑痴叹道:“大帅也真神机妙算,竟然能预知关浮云有难,但他却不知叶千寻只怕是⋯⋯”说到这里,住口不言,两个人茫然对视,均觉束手无策。

  沉了良久,阳婷婷才道:“这里离盘龙谷不远,咱们去找二伯父商量商量?”

   十、地牢之中

  关浮云真是被抓了起来。但当他被游完街后,投入大牢时心情竟然不错。关浮云这时靠在漆黑的大牢墙角,心中颇有些自得地想:“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若是这厮当真不是金人奸细,为何神神秘秘的独自窜入西京?宗泽老帅,王彦将军,为何当初你们全不信我关浮云的话?嘿嘿,黄丞相虽是一味主和,我关浮云可是赤胆忠心,天日可表!这一次老子自投罗网,在街上这么一闹,过不了三日,整个河北都会知道宗泽大帅联络八字军的宋使给金兵捉住了。太行山上的八字军得到讯息后,自然先会想到这宋使身上携带的南归地图会落入金人之手,如此一来,必不会按原路南归!哈哈,这么着叶千寻这臭贼便是将他身上那张地图献给他的西京主子也是全然无用了。哼,这小小的县城内又有什么能人,老子最迟呆到明晚,便越狱而出。他奶奶的,这小金狗县官竟然敢将老子游街,老子出去之后先将他这县城内的大小狗官杀得一干二净。虽然胜之不武,却也好歹先消消老子胸中的这口恶气!”

  他闭上了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结义兄弟薛经天的那张满是悲愤的脸。那是将出扬州时,薛经天携了一仆一盏,在十里长亭给自己送行。萧萧晚风之中,二人神情肃然,寂然对坐。关浮云抬首望着薛经天身后的漫天夕阳,忍不住仰天长啸。啸声如鹤唳龙吟,在萧杀的风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之感。几只飞过的大雁似是被啸声惊了一惊,在云中转了个弯,也郁郁的叫了几声。

  薛经天略显伤感:“大哥,此去北地,千难万险,你⋯⋯可要多加小心了。”关浮云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慨然道:“这次诸般事项早已安排妥当,料来未必有什么棘手之处!”薛经天那双深深凹陷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关浮云,似是有什么要事决心不下,沉了良久,才缓缓道:“听说大哥此去有乘风摘月叶千寻相伴,我劝你千万要小心这叶千寻!”关浮云正要举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紧盯着薛经天道:“贤弟此言怎讲?”

  薛经天愤然道:“城内传言,叶千寻是金人的细作!”关浮云道:“这些没要紧的话多得是,叶千寻是宗大帅得力之人,贤弟岂能将此话当真!”薛经天道:“起初我也是没有将这话当真,但无风不起浪,我为防万一,前晚便约了叶千寻来我这里饮酒!”关浮云哦了一声,道:“叶千寻素来自视甚高,只与昔日的欧阳澈有些往来,你这么冒失相约,他未必肯来!”薛经天道:“但我算定他好酒,便将家中珍藏的百年沉酿”醉瑶台“拿出相邀,这厮果然来了。”关浮云忍不住道:“那又怎样?”薛经天道:“我殷勤劝酒,那厮似是有些意气消沉,终于不支醉倒,我竟从他身上搜出这个!”说着抽出一方黄绢,“上面的金文写得竟是天一鸿儒约他在西京微雨云翮轩相见!”

  关浮云面上红光一闪,道:“天一鸿儒,号称金国第一高手的五行奇人之首水长天?”他怔怔的接过那黄绢,道:“想不到叶千寻竟然与他有瓜葛,那⋯⋯我们这就去禀明宗大帅!”薛经天忙道:“万万不可!昨夜忽然有一群黑衣人将小弟的家眷四十三口全部掠走,小弟拼死杀出,那群人却留下话来,自称全是叶千寻的朋友,若是我胆敢讲出半分于叶千寻不利的话来,我家中大小四十三口人的性命便⋯⋯”他的声音陡然有些哽咽。

  关浮云只听得目眦尽裂,一抬首只见远山一片残红如血,更觉胸中怒气翻涌,忍不住将那碗酒一口干了。“关大侠再尽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呀。”那面色黝黑,一直阴沉着脸不语的老仆这时忍不住劝起酒来。烈酒入怀,关浮云心中豪气陡生:“薛经天贤弟拼死用身价性命换来的消息,终究是不晚,我关浮云一路上定要仔细着叶千寻,若是这厮当真赶往西京,那他便是金人细作无疑。老子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不能让这厮奸计得逞。”蓦然间纵声高歌:“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声音裂石穿云,在长亭古道上直送入西天的一片落霞深处。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关浮云想到这里,禁不住又高声唱起歌来。两名牢子匆匆跑来,叫道:“南蛮子,这般杀猪般的嚎什么,莫不是想吃鞭子不成?”关浮云见了这两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反更觉得意,这下一句“目送归鸿!”竟然默运玄功,响如巨雷,直震得那两个牢子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便在这时,忽听得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钻了进来:“嘿嘿,无知的东西,关大侠大好兴致,你们便该当让关大侠唱个痛快!”这声音不男不女,尖细无比,在关浮云声如雷震的歌声中竟然丝毫不乱,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十一、两大魔头

  关浮云陡然一惊:“这人的声音似是随口而发,竟然能在我这龙吟功中清清楚楚的传来,内力修为当真深不可测。他是谁,为何又知道我的来历?”眼前青影一闪,一个衣着华贵之人翩翩然走了进来。那两个牢子见了他这气度和衣着,已知到的必是显贵,待瞧到那人将手中一面黄澄澄的铜牌一晃,更是吓得噤若寒蝉,低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地退了下去。关浮云见他面色红润,大腹便便,似是个饱食终日的富贾,却不知他是何许人也。那人却嘻嘻笑道:“关大侠,想必不认得咱家,咱家却是久闻关大侠大名,听说关大侠驾临这小小落马关,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不想关大侠却屈尊跑到这小牢房中快活来了。”

  听得他自称咱家,又见了他这肥胖的身躯,关浮云心中陡然一寒,忍不住道:“阁下莫不是'医不死人'木太医?”那人笑道:“想不到我这老不死的贱名竟然能让关大侠知晓,真是三生有幸。一年前关大侠陪着黄潜善大人出使金国时,老朽曾见过关大侠一面。只是那时关大侠意气风发,自是没有将我这下人记在心上。那时咱家见了大侠风采,甚为心折,今日再会,不想大侠风采如昔。”关浮云心中疑云翻滚:“这木独林本是金人中的顶尖人物,位列五行奇人之中。听闻这厮号称太医,却心狠手辣,若是有敌家落入他手中,往往给他整治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因此落下了个'医不死人'的绰号。这厮久居宫中,向来足迹少出金都会宁,为何忽然到此,又为何知道我的行踪?”

  木太医慢条斯理地道:“咱家在宫中呆得闷了,想起关大侠当年风采,一时兴起,便依样又造了一个'关大侠'出来。不成想竟然在这昏天黑地的牢房中见到关大侠,倒省了咱家许多腿脚,”蓦地高声叫道,“掌灯!”声音尖利如针。

  一个黑衣牢子擎了一盏灯,低头走来。牢中立时亮了多。木太医拍了一下手,一个虬髯汉子随声而出,双手叉腰立在牢外。木太医笑道:“关大侠,这是咱家的小徒高旋风。你瞧瞧他和你象是不象?”关浮云瞅见那人面如重枣,虬髯如铁的样子,宛然便如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知道这人必是被木太医用他的高明“医术”改制而成,不由心中惊疑无比,道:“木老怪,你给老子造出个替身来做什么?”

  木太医又笑:“关大侠这'替身'二字极妙,但从今而后,你这如假包换的关大侠就该改个样子了,省得咱家看了你这副整日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说着取出一个提篮,一边从篮中一样样的拿出药箱、剪子、小刀和药布诸般物事来,一边喃喃道:“该如何处置你是好?哦,先剔了你这一脸大胡子?噢,不必不必,倒不如干脆阉了你,让你和咱家一样,那你这一脸烦人的大胡子就不刮自落了⋯⋯关大侠,你说妙不妙?咯咯咯咯⋯⋯”关浮云听了他这老母鸡一般的笑声,不禁心中又怒又惊,但一时仍然想不清这木太医到底用意何在。蓦然间他大喝一声,双手一抖,卡在颈上的木枷给他一把批开。一招“力士搬山”,两把木枷穿过铁栏直砸向木太医的脑袋。

  啪的一声,两把木枷骤然撞在一起,木屑乱飞如雨。木太医肥硕的身子早已其快无比的伏下,斜送一指,遥遥点向关浮云的小腹。关浮云只觉一缕冷风如箭射来,当下身子暴退,砰的一下,竟重重撞在狭小牢房内的墙壁上。但关浮云毫不停顿,一退即上,双手疾吐,这一次竟是金刚三昧掌的夺命杀招。木太医咯咯怪笑声中,弹指点向他掌心劳宫穴。关浮云的铁掌给他阴冷的指力一击,只得又退出两步,但他竟然越挫越勇,呼喝如雷,又再扑上。

  那牢子似是给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那灯扑地灭了。牢中陡然一片黑暗,木太医大怒,叫道:“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将灯点上,若是叫这小子跑了,我就把你点了天灯。”关浮云心中一喜,便待乘黑破壁而遁。

  便在此时,牢中忽闪入一团黑影。黑影才现,漆黑的牢内立时就亮出一道火光——那是一道火一般耀目的剑光。剑光如一条火蛇自铁栏外矫健的窜入,关浮云只觉左肩“肩井穴”一麻,跟着手太阴经七处大穴于一瞬间全被封住。他怔怔退了两步,终于一跤坐倒在地。他吃惊地望着那团黑影,实在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犀利凌悍的剑法。

  那面貌酷似关浮云的汉子已然燃亮了火褶子,牢子丢在地上的那盏灯又被点上。一个高大威猛地道人便兀立在关浮云眼前。关浮云望着他那身火红地道袍,不禁嘶哑着嗓子问:“尊驾可是火道人?”那道人傲然道:“贫道火云,这里有礼了。”口中说有礼,身子却挺立不动。关浮云见金国'天一鸿儒土相士,金僧火道木太医'五行奇人中居然到了两位,一颗心不禁沉到了底。

  木太医冷笑道:“火云道长,用不了你出手,咱家也收拾得了他,你这么横插一手,咱家可未必领情!”火道人哼了一声:“火云一生行事,向来不求旁人领什么情。贫道只是怕你不分轻重,坏了水先生的大事。”木太医听了“水先生”三字,那惫懒不屑的神情立时收敛了几分,道:“你来了也好,咱家为防万一,要跳断他的脚筋,再阉了他,你瞧怎样?”火道人冷冰冰地道:“不成!”木太医尖声道:“为何不成?”火道人道:“士可杀不可辱,关浮云是条汉子,若是受此酷刑愤然自尽,你向水先生如何交代?”

  木太医阴森森道:“火老道,你别老是抬出水长天来压我,咱家若是执意如此呢?”火道人的手在铁栏上重重一拍,道:“那贫道就来领教领教你的'阴风箭'!”“木老道的脾气总是如此火暴,罢了,姓关的,就便宜了你,”木太医歪头瞧着关浮云,喃喃道:“但你这一脸大胡子咱家说什么也要给你刮下去。明日午时,你就要被处斩了。嘿嘿,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得到消息必然不顾一切的来救你,但明日在法场上候斩的关大侠就是高旋风,你想想看,明日的好戏热闹吧。哎呀,但愿太行山上的英雄来劫法场,最好将高旋风救到太行山上去!”那老母鸡一般的咯咯笑声在牢中又再响起。关浮云的心却随着那笑声一路沉了下去。

   十二、劫法场

  晌午的阳光分外明亮耀眼。要穴被点的关浮云这时就坐在草草搭建的监斩棚内,但他的那脸大胡子真的给刮得干干净净,一身装束也给木太医换做下人打扮。木太医和火道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身旁。三人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木太医的话说,今天是请关浮云来看戏的。关浮云眼望着台下候斩的高旋风,却苦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旋风给绑在一根圆柱下,这时正自破口大骂,那神态语调与关浮云依稀有几分神似——这自然也是木太医的功劳了。那监斩的金兵叫道:“兀那南蛮子,少安毋躁,时辰一到,便送你归西。”关浮云知道他们迟迟不动手,是在等候太行山或盘龙谷的人马来劫法场。他从人缝中望去,陡然瞧见台下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身如铁塔的余四海,另一个正是肥肥胖胖的阳南溟,再仔细一瞧,盘龙谷的诸位当家的赫然全混在了人群中。关浮云心中不禁连连叫苦。

  猛然间他一斜眼发觉木太医身后立着一个黑衣老仆,这人面色黝黑,脸上正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关浮云心中灵光一闪,这人莫不是给自己送行的义弟薛经天的老仆,扬州古道上饯行时他的脸上依稀也挂着这般古怪的笑容!关浮云心念电转:这人为何至此?跟着想起自己出扬州北上之事万分隐秘,薛经天却如何知道?刹那间他冷汗出了一身。

  这时却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越众而出,道:“大人,小女子瞧这人可怜,想喂他几口送行酒,不知成不成?”那监斩的见了那少女登时眉开眼笑,道:“正好正好,小娘子这几口酒就算是替本官喂他的罢,好歹也给老子积上几分阴德。”关浮云看着阳婷婷擎着一坛子酒缓缓向高旋风走去,心知她的坛下必然藏着利刃,要在喂酒的功夫动手劈开枷锁救人。关浮云急得当真想一头撞死。

  阳婷婷走到高旋风面前,低声道:“先喝口酒吧!”高旋风抬起头来,居然说了一声:“你们不要管我!”但阳婷婷已经缓缓将酒倒向高旋风口中。围观的闲人见这美女给个死囚送酒,都觉新鲜眼热,一时哄笑四起:“妹子送的酒香不香呀?”“妹子也喂我两口!”“直娘贼的南蛮子有福,醉死了也是个风流鬼!”乱糟糟的嘻笑声中,猛然间阳婷婷的玉手一扬,酒坛子砰的砸向一旁虎视耽耽的刽子手。那刽子手虽然全神戒备,却依然给砸了个正着。阳婷婷已自袖中抽出一把刀来,那短刀在阳光下光芒闪动,耀眼无比。

  阳婷婷一刀劈下,但这一刀却不是劈向枷锁,也不是劈向扑上来的刽子手,而是一刀斩向高旋风。

  高旋风的头随刀而落,人群立时爆一声喊,乱作一团。

  台上的木太医和火道人也吃了一惊,不知为何这劫法场的人却杀了高旋风。混乱中余四海和阳南溟已率着两批人马向草棚冲来,周望北窜起身来将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高高举起,向埋伏在四周的金兵叫道:“盘龙谷的英雄好汉已劫了你们县令的公子在此,若是敢乱来,便一刀斩了这小金狗。” 这落马关名之曰“关”,实则地方小得可怜,只设了一个小小县令。按照金国官制,县令只管民政,手下并无多少人马,盘龙谷威名素著,这落马关内的些许金兵原就不敢招惹他们,这时见了这情形立时不知如何是好。那县令更是不住口的叫道:“好汉爷放下犬子,咱们有话好说!”木太医和火道人星夜敢来,均是未带大批人马,关内的金兵他们却指挥不动。木太医到底老奸巨滑,一伸手抓向关浮云,叫道:“奶奶的,咱们先走。”便在此时,剑光一闪,斜刺里一剑电般刺到,直指向木太医的手掌。木太医怪叫一声,慌不迭的措手缩身。但见青光闪烁,那剑竟然如长江大河般滔滔不绝地攻了过来。哧的一声,木太医手忙脚乱之下,袖口给长剑截下长长一段,他踉跄退了两步,才看清出剑攻向自己的竟然是个金兵打扮的黑瘦汉子。

  宋太平已然跃上了草棚,铁铲疾挥,三名金兵立时给他拍出棚外,正待向关浮云冲去,陡觉眼前一花,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道士天神般的立在身前。宋太平惊异之间,那道士右手长剑一抖,剑花如雨飞卷而下,宋太平铁铲横封,但觉一股大力袭来,铁铲险些飞出,惊骇之下忙以'蹈虚步'的奇门身法,在剑光缝中钻出。饶是如此,也觉背后一凉,后背一片长衣给剑裁了去。那道士哈哈笑道:“你能从火道人这一剑下逃得性命,也还不错。再吃这招!”好在这时只听得虎吼连连,阳南溟和余四海已分从左右攻到。火道人一声冷笑,掌中剑如经天长虹,数招之间便攻得三兄弟捉襟见肘。

   十三、全身而退

  这时木太医已然稳住阵脚,身形快似风车般的围着黑瘦汉子疾转,转到快时犹如一团灰影,十指如钩,挖眼锁喉,招数狠辣之极。那汉子如星丸跳掷,闪转腾挪之中剑如匹练,偶尔反击数剑,竟也犀利无比。周望北见那扮做金兵的厉剑痴和木太医相斗虽略处下风,却一时不见落败,自己的三兄弟却给那道人杀得狼狈不堪,不由叫道:“火道人你暂且罢手,放了关大侠,我便放了这小金狗。咱们一命换一命如何?”

  火道人却一声长笑,身子疾纵,如火云飞坠般疾向周望北扑到。人在半空,如虹剑气已将周望北全身罩住。周望北只觉空中全是耀眼的剑影,惊骇之下不及细想,便将那华服少年向剑上迎去。哪知右手上神门穴一麻,竟给火道人的剑气闭住穴道,跟着左手腕也给长剑拂中,血流如注,笔管枪呛的坠在地上。那华服少年也给火道人劈手夺去。这一下形势立时逆转,不知所措的金兵发一声喊,便扑了上来。盘龙谷人马登时全给围在核心。

  群豪正自捉襟见肘之时,猛然间只听得一声清啸,摇曳而至,众人抬起头便瞧见一道白影如星驱电掣般掠了过来。这白衣人每冲到一处,就有数名金兵到下,当真是当者披靡。阳婷婷眼尖,一眼认出那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叶千寻,不禁高声叫道:“喂,叶千寻你来了!”火道人见那人武功之高平生罕见,不由见猎心喜,撇下盘龙谷四友便向那人迎去。这边木太医听了阳婷婷的叫喊,却想起了她适才刚杀了自己的徒弟高旋风,不由怒从心头起,怪叫一声,向阳婷婷扑去。阳婷婷见了木太医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心中生怯,转身便逃。

  便在此时,只听得关浮云大喝一声,腾身跃起,两名金兵被他一掌震飞。他奋力冲开了被封的要穴后立时向那黑脸仆人冲去。那黑面仆人粹不及防,只觉眼前一黑,关浮云已如飞将军从天而降,跟着喉头一紧,已经被关浮云的铁掌紧紧箍住。关浮云叫道:“你老实说,薛兄弟那天所说的话可是实言?”那人给他卡住喉咙,只觉呼吸艰难,喘息道:“自然、自然是实言!”关浮云手上加力:“我奉命出扬州是何等隐秘之事,薛经天如何知晓?你窜入此地,分明才是金人奸细,若讲出实言,我便饶你一命!”那人的脸憋得黑红,不由叫道:“关大侠饶命,在下实是木太医座下弟子,薛经天⋯⋯他说的话都是我教他的。”关浮云厉声叫道:“薛经天他、他与我形同手足,为何要听你这厮的摆布,为何要来骗我?”那人给他掐得还有一口气:“薛经天的老母和幼子俱被我等挟持,他是公子哥一个,还能有什么办法?”关浮云气炸肝胆,大叫一声:“京师双侠,义薄云天!经天兄弟,你害得我好苦!”扬手将那人抛草人般抛了出去,跟着旋风一转,两名金兵被他的铁掌震得五脏俱裂。

  阳婷婷身前都是金兵,几步之下便给木太医赶上,木太医咬牙低笑道:“小丫头,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咱家也要捉住你,活剥了你的皮!”好在这时厉剑痴拼死杀到,和阳婷婷并肩齐斗木太医。

  周望北眼见金兵越聚越多,不由心下焦躁,忽然抬头瞧见一团浓烟滚滚而起,却是县衙方向起了大火,忙提气高声叫道:“大伙杀呀,八字军来了。县衙已经被咱们占了。”八字军威震河北,金兵听得这三字立见散乱,更瞧见县衙起火,不由阵脚大乱。

  周望北低声传令道:“大家不可恋战,速速退回盘龙谷。”盘龙谷兵马训练有素,号令如山,大伙说退便退,片刻之间,便趁乱冲出。那县令本来对他们甚是忌惮,又不知他们这一退是否另有埋伏,更兼县衙起火,也不敢狂追,任由盘龙谷诸人全身而退。

  众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路,停下来后清点人手,发觉这次赶来的百十号好汉俱多完好。关浮云又愧又愤,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周二哥,这想必又是你的妙计了,只不知你们如何得知那高旋风是个假货?”周望北笑道:“关大侠过誉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一次多亏得厉将军暗中潜入牢房探得虚实。”厉剑痴笑道:“关大侠,昨晚那个掌灯进来的牢子就是我,我曾经趁乱弄熄了灯,想助你逃出,不想给火道人赶到坏了事。好在这火道人还有些大宗师的派头,说了不为难你,我这才星夜赶回盘龙谷搬兵。”关浮云的大头摇起来没完:“想不到是我错怪叶千寻了,这一次若非他援手,我等只怕难以全身而退。”猛然长叹一声,“咳,此间事情一了,我必当在叶千寻面前自刎,以谢天下。”宋太平忙道:“贤弟说得哪里话来,人孰无过,若是你当真这么一死,岂非又干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让金人窃笑?”

  余四海忽然叫道:“咦,我那宝贝女儿哪里去了?”厉剑痴道:“不错,阳婷婷不见了,那叶千寻也不知去向。适才我一直与阳婷婷同战木太医,但后来一退,她好似向叶千寻的方向挤了过去⋯⋯”众人纷纷询问,一个盘龙谷的老兵道:“小人看到叶千寻似是战火道人不下,抽身向东南方向退去,火道人和木太医追了下去。小姐是不是也跟着追了下去?”

   十四、情愫暗生

  叶千寻果然退了下去。他被土化皋用一句话诱入微雨云翮轩内,无奈之下大战土化皋,最终掌伤傅朝雨双腿,剑断萧念古三指,以摘月指和绝顶轻功“御风行”破去土化皋的成名暗器“三春白雪归青冢”,以落虹掌法震伤赶来助战的幽燕四怪中的截云手艾汗。土化皋三脉俱伤,落荒而逃。但这一战叶千寻自己也未能全身而退,他后背被傅朝雨的暗器击伤;与土化皋比拼内力时,艾汗乘隙扑上和他对了一掌,左肩以下气血不畅;最要命的是左腿上终究被土化皋的“三春白雪归青冢”中的几件细微暗器扫到。所以激战火道人时,便觉力不从心,叶千寻只有退。

  他这一退,轻功展开,当真有如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旁人只见他举步落足如闲庭信步,却是其快无比,几个起落之间已将众人抛开。他知道火道人和木太医必然对自己紧追不舍,后面或许还有五行奇人中的厉害人物杀到,所以便没有退往盘龙谷,而是绕了个弯向东南方向投去。

  东南有高山,气势不凡,如虎卧狼奔一般兀立前方。

  疾奔之中,耳边却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叶千寻,胜负未分便匆匆而别,未免扫人兴致,若是个丈夫汉便该留下一战尽兴!”叶千寻脚下不停,耳边一个尖细的声音又再响起:“姓叶的,你若是胆小怕死,便这么夹着尾巴逃吧,今后江湖上都知道你这中原第一高手丧家犬的熊样!”

  叶千寻哼了一声,适才他长途奔袭,又事先抢入县衙纵火,激战火道人时左肩内息依然不畅,这时施展“御风行”的功夫行了片刻,终于将这块内息调匀,眼见四周青泉隐隐,积叶沉沉,似已进入群山深处,当下凝身站定。

  这深山野谷久不见人踪,虽是三月,地上却积满了多年的落叶。一阵山风卷起一片落叶,红的如火,黄的如金,绿的如锦,凄艳无比的在山谷间冉冉起舞。叶千寻就踏在这一片斑斓绚丽的落叶之上,与木太医、火道人昂然对立,道:“火道人,你不辞辛苦的追到此处,当真只想一战尽兴?”。火道人当先大笑:“火云久闻叶千寻以摘月指、落虹掌和晦明剑三绝而无敌于中原,今日若不领教,岂不让老道抱憾终生?”木太医却冷冰冰地道:“姓叶的,你若是怕了,留下你身上的那张地图,咱家也不来为难你!”叶千寻淡然一笑:“原来这才是你等的真意!”他说着昂起头,悠远的目光穿过火道人和木太医,凝在前方的一个高处。那是一株古松,孤零零的生在山崖上,侧干横枝,无比寂寞而又无比桀骜地回望着叶千寻。叶千寻的心似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陡然生出一种空虚怆然之感。

  木太医瞧见叶千寻神色抑郁,觉得机不可失,陡然一纵,疾向他扑去。身在半空,木太医猛觉肩头一沉,却是火道人的巨掌已伸了过来,一搭一按,硬生生地将他的身形按落在地。火道人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莫要扰了贫道的兴致!”便缓缓踏上一步。

  火道人一步踏上,立见一团黄叶缓缓分开,似是给一支无形的巨手分成两拨。火道人再上一步,分开的黄叶簌簌飘起,聚成两团冉冉升高。木太医素来与火道人不睦,但此时见火道人全身气劲展开,竟如云起风生,激得落叶起舞,也不禁暗自佩服,猛一回头,却瞧见叶千寻寂寥深远的目光半分未变,依然定定的望着那株苍松,似已物我两忘。

  两边的落叶越升越高,犹如两面黄、红、绿三色杂驳的“叶墙”,将叶千寻和火道人围在当中。山谷中满是那股陈腐而又潮湿的积叶气息。火道人的长剑终于拔出,“鹤饮泉式”,破中宫直进。他这一剑刺出,立时有一团黄叶惊慌的四散飘开,有几片给他的长剑一扫,竟然如遭火焚,一片焦黑。

  木太医到底不甘给火道人独自抢了功劳,猛然窜上,十指齐发,“阴风箭”指力到处,枯叶墙上陡然现出数道圆孔。木太医欺身进来,才发觉二人对峙的气劲之大,那飘舞的枯叶竟然如片片短刀割噬着他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叶千寻的目光陡然一亮,一抹苍白的剑光自他腰间跳起。那是一把铁笛,叶千寻以笛做剑,晦明剑法陡然施出。火道人只觉天地间一片晦暗,犹似乌云覆城,泰山压顶,但他流云剑法中的“鹤饮泉式”一经发动,便是山崩海啸也无法收回,一缕如火剑光呼啸而进。同时木太医的“阴风箭”指劲诡异无比地绕开了两人的剑气,袭向叶千寻的左腿,他已看出叶千寻的左腿必是有伤。叶千寻一声清啸,左掌虚按,右剑斜飞,晦明剑对鹤饮泉,摘月指拒阴风箭!

  一道明灿灿的剑光忽自铁笛上跃出,映得天地一亮,刹那间有如巨峰坠海,无数枯叶绚烂无比地向天空中激射而出,两面“叶墙”如飞溅的浪花一般四散飘飞。叶雨落尽,只见木太医手按小腹,躬身缩在一旁,火道人凝立当场,呆若木鸡。片片落叶如小刀般挂在两人的衣衫之上。叶千寻的身子这时已飘然落在远处的一株小树上,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白云凝在树梢。

  火道人长叹一声:“嘿嘿,晦明剑法!晦明剑法!好,今日果然让老道大开眼界!”说罢他拂了一下大袖,转身便行。木太医功力稍逊,适才冒险一击,竟被震伤了海底重穴,他知道便是与火道人联手死战,最多也是与叶千寻两败俱伤,见火道人一退,自己更加不敢停留,随着火道人去了。

  山谷中只剩下火道人的朗朗笑声:“叶千寻,水长天和金昙僧也出了都城,这二人功力还在老道之上,可惜老道心绪不佳,懒得再看这场大战了!”叶千寻长长吁了一口气,猛然间身子一幌,从树梢跌落。适才他虽然以上乘内劲施展晦明剑法伤了火道人右掌上的合谷、鱼际二穴,但火道人刚柔相济的那式“鹤饮泉”后劲十足,已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同时木太医的两道“阴风箭”还是让他的左腿伤上加伤,此时强敌一去,叶千寻终于支持不住摔了下来。忽听得耳边一个清脆的声音惊呼了一声,一个少女抢上来抱住了他,正是阳婷婷。她赶来稍晚,正看到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的结束。

  阳婷婷怒道:“呆瓜,你这么逞强好胜,早晚有一日⋯⋯哼,若不是我接住你,还不摔得你七荤八素!”叶千寻给她抱在怀中,幽香乍闻,不由笑道:“若不是我假装跌下,你怎能跑来抱住我?”阳婷婷大羞,想将他抛在地上,忽然瞧见叶千寻苍白无比的脸色,心中一沉,道:“这当口还这么油嘴滑舌,我⋯⋯我们到哪里歇歇?”举目四顾,却见野木寒泉,群山苍茫,不见半分人烟。忽然瞧见前方一处断崖,依稀似是有处小庙。耳边听得叶千寻道:“不错,那便是百战崖,翻过百战崖就离盘龙谷不远了。山顶那间山神庙咱们曾经歇过的,第一次来时还是我抱着你,这一次你抱着我上去,好不好?”

  阳婷婷晕上双颊,她低下头来,望见怀中这个面色苍白之极的男人正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忽然心中一阵感动,莫名其妙地想,若是什么水长天、金昙僧到了,自己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要让他受半点伤,要是实在打不过水长天、金昙僧什么的,干脆就和他死在一起。她口中却道:“那你可要老实些,若是惹得我恼了,便将你从山坡上推下去。”当下抱着叶千寻,展开轻功全力向百战崖山顶奔去。

   十五、山神庙中

  叶千寻到了庙内,气色似是好了许多,当下盘膝打坐,运功疗伤。阳婷婷见他双臂平展,掌心向天,姿势怪异,忍不住秀眉微蹙:“这人便是打坐运功,姿势也这般与众不同。”过得片刻,却见叶千寻右掌掌心有一道白气越聚越浓,左掌掌心有一道黑气缓缓散出。猛然间阳婷婷看到叶千寻的腰间挂着一枚钥匙形的物事,这东西本是揣在叶千寻的衣内,但这时他盘膝而坐,便不小心露了出来。阳婷婷心中一震,她知道那是狩猎之时的击杀鹅鸭用的金玉锥,其时金辽之人随身携带金玉锥几成了一种风俗。叶千寻那金玉锥似是年月已久,但仍是闪着一片高贵的金光。山神庙内静得出奇,阳婷婷的心砰砰跳个不停:“难道、难道他当真是金人的奸细?”

  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叶千寻的面色终于多了几分血色,他长出了一口气道:“土化皋的'三春白雪归青冢'着实厉害,我转了四十九个小周天,也未能除尽毒性⋯⋯火道人的气剑功夫也让我费了不少气力。”他说着叹了口气,过得片刻,又自怀中取出那幅古画,对着那画沉沉凝思,似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阳婷婷再也忍不住了,道:“呆瓜,你怎么总是对着那玩意没完没了的发呆?这里面有金子还是有美女?”叶千寻沉默片刻,才道:“这本是我家中之物⋯⋯这画上的神女与她的样子好象。”阳婷婷一怔,想起叶千寻在微雨云翮轩和傅朝雨所说的话,那时叶千寻曾经说这古画是翠微郡主的一个朋友送给她的,难道叶千寻就是赠画给翠微郡主的那位朋友?她明知贸然相问,依照叶千寻的脾气未必肯说,但依然说:“她是谁,是不是那翠微郡主?这画是你家中之物,后来你便送给了翠微郡主?”

  叶千寻脸上的肌肉一抖,果然沉默不答。阳婷婷却慢慢地将心中所想串了起来,脱口道:“是了,这翠微郡主必是你当年的情人,你才将你家里的这传家宝贝送给了他。可是这位郡主后来却嫁给了大金国的什么王爷的儿子,再后来,她不知遇上了什么难处将这古画卖给了微雨云翮轩。恰巧你的那个好友欧阳澈出使金国,恰巧看到了这古画,便买了来。你见了这画便急不可待地赶到西京微雨云翮轩问个明白,”说着侧着头斜睨着叶千寻,有些酸溜溜地问:“喂,这翠微郡主到底是什么天仙模样,让你对她如此看重?”

  叶千寻却忽然笑了:“你这么侧着头说话的模样倒与她昔年的样子有些相象。”

  阳婷婷哼了一声道:“那我以后总这么侧着头和你说话便是了。”叶千寻的目光慢慢地又变得悠远深沉,声音也柔了许多,“翠微是我昔年的师妹,那画是我和她当初分手时送给她的⋯⋯那时我对他说,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就告诉我,便是千难万险,我也会赶来替你排忧解难。”阳婷婷听得叶千寻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柔和,却又无比坚定,忍不住心中就是一荡,恍然便觉得自己是那个幸福无比的翠微郡主,有一个英俊倜傥的师兄正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只听叶千寻道:“自那晚欧阳澈将此画拿与我瞧后,我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过河到西京一游了。恰巧我随即接到宗泽大帅的过河密令。”说着他无比落寞的一叹,“有时人生便是这般,过了河之后便再没有回头路!”

  “那晚我与欧阳兄大吵一番之后,他便遇难了,转天太学生陈东也在家中被杀,我暗中一察,原来凶手竟是黄潜善的门生孙介然,这人是崆峒派的高手,曲身显贵,便给黄潜善做排除异己的杀手。我临出扬州的当晚便去取了他的狗命。”

  阳婷婷这时才知道扬州三桩血案的谜底,正待再问,忽听叶千寻低声道:“可惜可惜,只怕又有俗客来扰。这两人的武功奇高,待会若是我们动手,你万万不可近前,”他昂首叫道:“外面的朋友,还不现身一见!”

  庙外随之响起两声长笑,两道人影轻飘飘的落至庙外。这两人身形一高一矮,髡发垂辫,窄衣尖靴,一身金人装束。那高个子双手分持一对明晃晃的银钩,矮个子左掌内却抱着一根黄澄澄的金鞭。这二人虽是面挂微笑,但白刃横持,分明一幅全神戒备的神态。阳婷婷见了这两人的兵刃和打扮,心下一惊,不由叫道:“你们是幽燕四怪中的饮风钩和惊雷鞭?”那矮子大吼一声:“小丫头忒地不知长幼,当今江湖上敢当面称呼咱们做幽燕四怪的人可是没有几个活着的!”这人身材虽矮,说出话来却瓮声瓮气,震得阳婷婷耳膜直响。

  那高瘦子却恭恭敬敬地一躬身,道:“叶大侠,在下术虎,这位是我兄弟粘汗。饮风钩、惊雷鞭什么的只是吓唬江湖上的小卒,可不敢在叶大侠这班门弄斧!”这人口中说话,一双眼却不时地瞟着叶千寻,似是搞不准叶千寻身上伤势的轻重。叶千寻却呵的一笑:“不必客气,叶某重伤在身,不便还礼。”术虎听得他自称重伤在身,心中反而疑惑不定,不知叶千寻是否顾弄玄虚。那惊雷鞭粘汗却喝道:“既然如此,便乖乖的将联络八字逆党的地图交出来,咱们看在武林一脉的份上,就饶你一命。”

  叶千寻冷笑道:“这地图就在此处,二位有本事不妨自己来取!”手一扬,一卷黄布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悠悠晃晃地直落到那破败的山神像的头顶上。粘汗与术虎见叶千寻斜倚在那山神像前,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心下倒更加没了底。二人对望一眼,均不敢贸然冲入庙内。斜阳将一抹余辉淡淡的洒入庙内,阳婷婷看到叶千寻的脸给斜阳映得微红,这时连她也搞不准叶千寻是否顾做镇定。庙内庙外的四个人全都不动,只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抹余辉下飘忽飞舞,时光仿佛一时都给定住了一般。

   十六、舍身护卫

  过了片刻,阳婷婷听到两道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浓,显是风雷二怪在运用暴呼法蓄势待击,只怕片刻之间这二人就会冲进庙内动手。她斜眼向叶千寻望去,只见叶千寻的脸如饮醇酒一般,似乎将要在那抹夕阳下睡倒。随着二怪呼吸声渐渐加急,庙内那抹斜晖下的灰尘跃动得越来越快。那段关乎金宋两国命运的黄卷斜斜地自山神像上垂下,似乎一阵风就要给吹走似的,阳婷婷心中一紧,纤手不禁陡地卧紧了柳叶刀。

  忽然间二怪齐声尖啸,两道人影燕子般掠进庙来。这二人扑击的姿势怪极,粘汗一鹤冲霄式飞身投起,惊雷鞭凌空下击,术虎却将高高的身子伏低,贴地疾掠而来,饮风钩幻出一片青影。阳婷婷看这两人扑来的气势,不禁惊叫了一声:“风雷双击!”叶千寻的双目陡然睁开,眼中透出一种侵人肤冷的寒芒。

  二怪的身子在空中却乍然交错,划出两道奇异的弧迹,绕过叶千寻扑向那山神头上的地图。这两人的盘算极精,避实就虚,可进可退。

  叶千寻似乎没有料到二人有此一招,他右腿一点便想跃起,但不知怎地忽然脚下一软,重又坐倒在地。二怪的身子这时已然落在山神像前,瞧见叶千寻这么力不从心的样子均是心中一喜,心气急躁的粘汗已经转过身来,似是想先向叶千寻下手。但术虎一拉粘汗,伸手向那张图抓去。毕竟这地图比叶千寻重要得多!就在二怪一愣之间,猛见一道白影如风掠上,一伸手便将那图抢到了手中,出手之人却是阳婷婷。

  二怪全部心思均放在叶千寻身上,对这少女显是未太留意,此时见阳婷婷竟将那图抢在手中,不禁气恼异常。怒啸声中,二人的奇门兵刃已然向阳婷婷攻到。阳婷婷惊叫一声,正待飘身后退。忽听得耳边传来冷峻之极的一哼!

  惊雷鞭与饮风钩骤然定在空中,术虎与粘汗不用回头,就已觉出叶千寻不但站了起来,而且就立在他们身后。两个人的身后空门全在叶千寻的掌握之中,二人已不敢回头!粘汗瓮声瓮气道:“叶大侠名动天下,何必使这苦肉之计?”术虎听不到叶千寻的回答,心下惊骇更甚,冷汗瑟瑟而下,战战兢兢道:“传闻叶大侠从不先向敌人动手,咱们兄弟适才未敢得罪,叶大侠这时当然不会先对咱们动手!”阳婷婷听术虎用话挤兑住叶千寻,不禁气呼呼道:“千寻,这两人又诡又奸,快快动手将他们杀了。”术虎却笑道:“背后偷袭更不是叶大侠的行径,咱们这便告辞吧。”猛然一拉粘汗,两人其快无比地自那扇破窗中跃了出去。

  见这二人退了,叶千寻身子却又晃了一晃,倚着一根明柱站定。幽暗的破庙内,阳婷婷与叶千寻默默对视,两人的目光均是十分复杂。沉了片刻,阳婷婷终于道:“你的右腿不是没有伤么,适才怎么使诈跌倒?”她见叶千寻依然用那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瞧着她,不禁心下有气:“你知不知道,他们适才差点抢走那张图?”“抢走又怎样?”叶千寻终于笑了笑,向她伸出手来,“把图拿来!”阳婷婷忽然心内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叶千寻是不是就是想让风雷双怪抢走那张图?适才故意示弱,只不过不想让我看出端倪?”那把样式奇特的金玉锥又跳入她脑内,阳婷婷的心一抖:“难道他当真不是汉人?”她的银牙一咬,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携带那种北地金辽人常用的金玉锥?”叶千寻又笑,但这笑容在幽深的阴影中显得莫测高深。“我本来就不是汉人!”他说着已向阳婷婷慢慢走来,叹道:“你知不知道,适才你坏了我的大事。”阳婷婷的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不是汉人?你⋯⋯你胡说!”但叶千寻已经一步跨了过来,将她拦腰紧紧搂住,轻柔地说:“我确实不是汉人,那又怎样?”婷婷看清了他笑容,虚幻、苍白而又寂寞,但自己给他一把搂住,忽然间只觉浑身发软,似乎自己正被叶千寻身上那强健的男人气息渐渐融化,心中只是想:“他⋯⋯他抱住了我,他是不是汉人又有什么相干?”叶千寻的头慢慢垂下,向阳婷婷的双唇吻去。阳婷婷的呼吸一阵急促,不禁闭上了双眸。

  但叶千寻却没有吻她,而是将嘴凑到阳婷婷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你呆在上面,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要下来。”阳婷婷一阵迷茫,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在她一愣之间,叶千寻已将那张图自她手中抽出,跟着阳婷婷觉得自己已经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直飞出那扇破窗,落到一株枝杈繁茂的松树之上。这时她终于明白了叶千寻那句话的含义,她心中一怒,暗道:“我为什么要呆在上面不下来?”但一挣之下,才发觉自己被封住了哑、麻二穴。

   十七、情敌相见

  她横卧在这山巅松树之上,倒是居高临下,侧目望去,只见云绕山岚,红霞满天,远处的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夕阳下有如一条金色的带子蜿蜒而过。不远处的山路上,陡然现出一个身材枯瘦的老僧。这老僧来得好快,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奔跃,阳婷婷只觉自己的眼睛花了一花,再细瞧时,这老僧已如古松般稳稳立在庙外。

  “阿弥陀佛,久闻叶公子不仅武功超凡,更兼越名教而任自然,胸怀性情亦颇脱俗,老衲深渴一见!今日一晤,甚慰平生!”老僧的语调低沉,声音却极响,最后八个字“今日一晤,甚慰平生”更是如同沉雷闷鼓一般在山顶回荡不已。

  叶千寻平淡的声音自屋内飘出:“和尚是大修行人,当知心外无物的道理,何必又深渴一晤我这浊世俗人?”老僧立在门口叹道:“公子一言,果然与众不同。但老衲眼中,原无浊世良世、俗人圣人之分,圣人迷即凡夫,俗人悟即如来;智慧现前即是极乐,贪嗔现前便是地狱!”叶千寻道:“金昙大师果然有些门道,晚辈当初读禅门经典,读到'纵见恒沙众生一时俱灭,亦不起一念悲心'一句时,心下大是不解,出家人以慈悲为念,眼见众生俱灭,为何不起一念悲心?”老僧道:“只此一语,便见公子心中存着一个情字!老僧倒有个对治法门——觉诸相空,真心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叶千寻笑道:“我非太上,怎能忘情?听说金昙大师修无念金刚法,不知到底能不能风刀解身,目见无念?今日正好领教!”

  金昙僧双掌合什,道:“虽知一切诸法皆由心造,但能否终究无念,还请公子印证之后才知!”随着他枯瘦的双掌渐渐合拢,躲在树顶的阳婷婷忽然觉得一阵的难受,她知道金昙正在接引天地之气,这气机越聚越浓,可以降人于无形之间,心中不禁替叶千寻感到一阵绝望。只听金昙低念道:“坚如金刚,毫微不动!”说着向庙内缓缓走入。阳婷婷只觉山顶的云气全在剧烈的跃动,她听到空气在她的头顶在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丝丝做响,仿佛天地间的气机全都向她涌来。她这时无法动弹,心下的恐惧却越来越甚,终于眼前一黑,忍不住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地一阵缥缈的歌声传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声音娇婉凄迷无比动人,恍然不似人间之声。阳婷婷睁开眼,只见夕阳已坠,西天只余一道极其落寞的残红。那金昙僧已然不知去向,随着歌声渐近,一个美艳绝伦的女郎缓步走来。

  庙内立时响起叶千寻的声音:“阿微,是你么,果然是你么?”声音颤抖,也不知是心绪激动还是适才与金昙僧一战时受了伤。树顶的阳婷婷听得他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待听得他叫“阿微”,不由心下一动:“难道这贵妇便是让他、让他神魂颠倒的翠微郡主?”那女郎不再唱歌,幽幽叹了口气,道:“师兄,你让我找得好苦!”阳婷婷心中一沉:“果然是翠微郡主,原来她长得这么迷人⋯⋯怪不得⋯⋯”

  只听翠微郡主道:“师兄,你受伤了么,伤得重么?”声音缠绵婉转,便是阳婷婷听了,也觉心荡神摇。叶千寻还未回答,却听得有人一声长笑:“叶大侠弹指之间连败我大金数位顶尖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叶大侠又怎么能受伤!”一个玄衣儒生飘然而落,这人面色微黑,四十开外年纪,一身宽袍大袖,倒显得神采脱俗。

  翠微郡主向那中年儒生含笑凝睇:“水郎,咱们晚到一步,没有看到适才师兄与金昙僧的一场大战。我只在山道上瞧到金昙僧双掌合什,面色凝重地退走了,一边走一边还说什么,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那儒生笑道:“那是金昙僧夸赞你师兄的话,说他是一朵天下难得一见的殊胜莲花。看来金昙僧的无念金刚法终于挡不住晦明剑!”

  叶千寻的身形已然挺立在门口,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却直勾勾地盯着翠微郡主道:“阿微,你适才叫他做什么?”翠微郡主娇怯怯道:“师兄,我还未曾给你引见,这便是我的夫君水长天!”叶千寻见她伸出柔荑慢慢勾住了水长天的手,刹那间心口如遭锤击,身子不禁微微一晃,低声道:“当初你不是嫁给了金国的丰王次子完颜宗勃?”水长天哈哈大笑:“完颜宗勃就是我水长天,水长天就是完颜宗勃!就如同前辽天祚帝的侄子耶律千寻就是今日的乘风摘月叶千寻,叶千寻就是耶律千寻一般!”

  “原来如此!阿微,是你将我的身世告诉他的了?”叶千寻长长吸了口气,在无边的暮色中慢慢挺直了腰身。翠微郡主不答,只是含笑看着水长天,眼中满是脉脉情愫。水长天笑道:“三年前辽天祚帝在应州为我大金所获,我万没料到你这前辽的落魄王孙在师妹与我成婚之后投奔了宗泽!”翠微郡主却笑道:“听说似乎是师兄南游时醉酒之后给南人捉住,不知宗泽有何能耐,一番深谈之后竟然让师兄大为折服,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力。”水长天点头道:“还有人传说,是宗泽得知了叶兄的身份后,派人找到叶兄,想联合西辽对付我大金。哎,到底是为了什么归顺宗泽的,叶兄若是不说,怕只能是一个千古之谜了!”阳婷婷这时才了然,原来叶千寻的名字是耶律千寻,他还是前辽天祚帝的侄子,怪不得家中藏有那幅稀世名画 ,他的身世和归顺宗泽的经历如此隐秘,连厉剑痴和关浮云都全不知晓,这水长天竟然探知一二,当真厉害。

  叶千寻不语,只呆呆地凝立在沉郁的阴影中。沉了一沉,他忽然仰起头,长长的笑起来。那苍苍凉凉的声音让阳婷婷听了,止不住鼻子一阵的发酸。“叶千寻,叶千寻,你当真好傻!”他那往日清朗的声音这时说不出的低沉沙哑,在阳婷婷听来就更有一股味道。沉沉的暗夜中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点点晶莹的东西在闪。“原来⋯⋯是阿微故意将那幅画放在微雨云翮轩,欧阳澈出使金国,你们自然安排他去微雨云翮轩一游。他素喜书画,见了此画必然要买,嘿嘿,就是他不买,你们也必找个借口将此画送给他。你们知道他与我是好友,得此画后必然与我共赏,更知道我看了此画后必然会赶到微雨云翮轩问个明白。 呵呵,怪不得我千里迢迢的赶到那里却遇上土化皋,后来又有木太医、火道人等人阴魂不散的一路而来!你们探知了八字军南归的讯息,又得知由我联络八字军和陕军兵马。便想出这等计谋?”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叶兄联络八字军南归的消息,”水长天摇了摇头,“只是先前我派去刺杀宗泽的六个刺客全都有去无回,一探听才知道宗泽身边有你这么一位旷世奇才。所以叶兄不离,宗泽难除,在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后来又得木太医弟子传讯,才知叶兄这一次居然重任在肩,竟然身负联络八字军和边关兵马南归的大任。这么一举两得,倒是在下始料不及。”叶千寻的声音倒平复下来:“阿微,你这么处心积虑,就是要将我除之而后快?”翠微郡主柔声道:“师兄,你是大辽皇裔,何必为南人卖命?这一次只要你将那八字军南归地图交与长天,我们自然还是好兄妹!”

  “我若是不给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么?”叶千寻见水长天夫妇默然不答,忍不住再仰起头来,大笑道:“好,好,好一个'自然还是好兄妹'!”阳婷婷听得他笑声愈发凄凉,不禁心下恻然。却见叶千寻左手一挥,将那张地图直抛到山神庙那破败的匾额上,道:“这地图便放在此处,水兄若是胜了我,贤夫妇自可拿着它去邀功请赏!”

   十八、终坠悬崖

  水长天见叶千寻器宇轩昂的这么一立,顿时有一股凝定如山的沉稳气势自他身上发出,心下微微一虚,口中道:“叶兄有伤在身,水某只怕胜之不武。若是叶兄⋯⋯爱惜自己性命,这一仗还是不打也罢!”叶千寻淡淡地道:“'天一鸿儒土相士,金僧火道木太医'!大金五行奇人在下侥幸胜了四位,若不与水兄一战,只怕今后寝食难安!”水长天长长一叹:“哎,若由得叶兄留在宗泽身边,在下才是寝食难安!”说着缓缓拔出一把剑来。翠微郡主的纤手又和水长天的左掌轻轻一握,道:“水郎,我在这里给你掠阵!”阳婷婷听得她这句话故意说得娇柔无比,知道叶千寻听了定然心如刀割。叶千寻以力战七位顶尖高手之后的伤痛之躯迎战金国第一高手水长天,而叶千寻梦寐难忘的情人却在给他的对手掠阵,他此刻心中的伤痛只怕比身上的伤还要重得多。这是怎样的一战!想到这里,阳婷婷的泪水忍不住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翠微郡主已然退开,山巅空阔的平地上有一团萧杀之气越来越浓。其时天色已暗,叶千寻侧身而立,在他的身后就是百战崖的百丈深渊,深蓝幽邃的夜空上有一轮淡淡的如钩弯月忧郁地挂在他的头顶上。阳婷婷忽然发觉这时的夜色竟然如此美好,让她感到一种以前从未领略到的无法言喻的广大清新之美。她透过自己婆娑的泪眼再次向叶千寻望去,她好想再从头到脚的将这个男人仔仔细细读一遍,但凄迷的夜色下只能看到叶千寻黑黝黝的一个影子无比桀骜地立在那里。阳婷婷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叶千寻望着水长天手中的长剑,沉声道:“这是师尊留给阿微的那把'秋月寒潭'?”水长天轻叹一声:“在下三年来已很少用剑,但与叶兄这等剑术大家对阵自然当用一把名剑,仓促之间遍寻不见,最后还是拙荆将她这'秋月寒潭'借我一用。”叶千寻沙哑着嗓子道了声好,将铁笛当胸一横,“请水兄出招。”二人凛然对视之间,山顶上立时升腾起一团寒气。这情形与适才金昙僧对阵叶千寻的形势又自不同,那时是风起云涌,气势不凡,这时却是萧杀冷肃,触人肌冷,翠微郡主忍不住缓缓向后退了数步,树上的阳婷婷更是觉得寒透骨髓。

  水长天的身形飘忽如烟般地掠了过来,剑如匹练,分心刺到。叶千寻铁笛一挥,发出呜的一声,幻出一片黑茫茫的剑气。水长天一声低笑:“晦明剑法,不过如此。”他的一身黑袍立时隐入那片黑茫茫的剑气中,叶千寻有些吃惊对方以如此轻巧的身法破去自己的这一招“风雨如晦”,他的脑中立时电光一闪:“阿微也会晦明剑法,他二人必已推究多时。”一念未绝,他左肩中剑,血花立时随着“秋月寒潭”卷起的金光飞溅出来,耳边却听到翠微郡主娇声叫道:“水郎,你的水月镜花剑法又见犀利了。”叶千寻只有退,但山巅平地并不宽广,他这一步倒纵如矢便已到了悬崖边上。水长天的身形也如影随形般掠了过来。叶千寻铁笛上顿时有一片灿然无比的剑光闪出,水长天哼了一声:“天下大白?”他的身形刹那间竟然分成三个,叶千寻的剑势骤变,破中宫直进,水长天惊道:“火道人的鹤饮泉?”,他凌空疾转的身形瞬息间合而为一,剑走偏锋,以攻对攻。但叶千寻的铁笛倏地一弯,迎着他的剑锋插了下去。

  “秋月寒潭”登时被铁笛的笛口“咬”住,同时叶千寻左掌轻飘飘地拍出一记惊虹掌。水长天的应变也是奇快,立时抛了长剑,双手齐施金刚擒拿手,将叶千寻的左掌紧紧缠住。这一下登时成了二人比拼内力的形势,叶千寻本已内力大耗,与他双手一触,立觉全身如遭电击。

  阳婷婷在树上看得惊心动魄,这时她瞧见叶千寻忽然无比落寞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她不由也抬起眼望去,只见澄净沉静的天空上一轮冷月正将清澈无比的月光洒下来。猛然间听得翠微郡主一声惊呼,阳婷婷转过目光正瞧见叶千寻纵身倒跃下悬崖,与他左臂相缠的水长天也被他一把拽了下去。

  “水郎——”翠微郡主发出凄厉无比的一声喊。阳婷婷立时觉着一种撕心裂腹的痛。

  猛然间一团绢帛从悬崖下飞出,直落到翠微郡主的手中。翠微郡主接住一瞧,依稀竟然是那幅《洛神赋图卷》,她望着那悬崖不由双腿一阵发软。

  山巅上立时死一般沉静。

  过了片刻,忽听得悬崖下有人一声低呼,跟着慢慢爬上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来。

  竟是水长天!

  “水郎,”翠微郡主小鸟投林般的扑入那人怀中,道:“你怎么上来的?”“他听到了你的那声喊,忽然便将我⋯⋯推了上来。”水长天这时也有些神情恍惚,但他片刻之间便镇定下来,回首叫道:“那地图呢?”那图还黯然的挂在那方破匾额上,水长天一跃而起,将它收入手中。在月光下瞧了片刻,水长天忽然哈哈大笑:“过河,过河,两军联络的口令是'过河'!宗泽这老匹夫当真是痴心妄想。”翠微郡主巧笑嫣然地倚身上来,道:“既然如此,大功告成了!”她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那幅画,幽幽叹道:“师兄,你这番情谊小妹今生今世是无法领受了!”说着素手一扬,这幅稀世奇画《洛神赋图卷》便落入深崖之下,从南宋之后便再无人见过顾恺之此画的真本。

  阳婷婷的心也随着那画坠入了万丈深渊之下。纯净如水的月光下,只见水长天揽住翠微郡主的手,夫妻二人如星丸弹奇一般,瞬息之间,便去得远了。

   尾声

  一月之后,一股八字军果然依图所示路线徐徐南归,南归途中受到了事先埋伏好的金兵的狙击。那群金兵着着宋军服装,口呼'过河'的暗语,走到近处时突然出其不意攻杀过来。八字军狼狈不堪,且战且退,金兵随即大举追击。其时金兵统帅正是金太祖之侄完颜宗翰,此人当初就曾带兵攻陷东京,这一次有备而来,更是踌躇满志。但万料不到,追至怀州时忽然有无数宋军杀出接应,那股诱敌深入的八字军也回头反击。金兵大败,退至泽州时又遇到了六万八字军大队人马的掩杀,金兵损失惨重,折兵无数,惊慌失措的宗翰仓皇之间显些被两河义军生擒。宋兵和八字军等两河义军挥师北进,“过河”、“过河”的呼声响彻黄河两岸。

  这一晚,南宋朝廷的圣旨忽然十万火急地传入义军大营,说道朝廷已然称臣于金,世为叔侄之国,急令八字军等诸军退兵。军营内的阳婷婷、厉剑痴、盘龙谷四龙等人无不扼腕叹息。

  阳婷婷忽然想起一事,问厉剑痴道:“你是什么时候打开宗泽大帅的第三个密令的,那上面说的什么?”厉剑痴道:“就在叶千寻引开火道人的那天,”他叹了一口气,“原来宗泽大人早知道开封和扬州皆有金人的细作,所以故意让八字军按旨南归的消息泄露出去,好让金人得知。随后才密令叶千寻潜入北地,他真正的任务是将那张假的南归地图让金人夺去。在第三个密令中宗大帅才将一切说清楚。”周望北叹道:“妙计!再令一股八字军人马假意按图上路线而归,引得金人入伏,再挥师反击。可惜宗大帅一番苦心,却坏在朝廷一班贪安苟且之辈手中!”余四海喃喃道:“奶奶的,想不到宗大帅真是神机妙算,但他怎么还要瞒着关浮云,让他一路上跟叶千寻处处作对?”厉剑痴道:“关浮云到底在奸相黄潜善手下当差,这等机密之事自然不能让外人知晓,况且叶千寻号称乘风摘月,武功奇高,若是任地图轻易被金人夺去,岂不让金人生疑。所以给他弄出一个'敌人'来,他再失手也更能让金人相信。”阳婷婷忽然颤声道:“这么说,那日在山神庙叶千寻确是故意要让风雷双怪抢走那地图了?这么说是我害了他!”厉剑痴摇头道:“那也未必!叶千寻叶大侠这一次过河北上,其实早已没有回头之路了。宗大帅依照常理揣度,算准了关浮云会先在盘龙谷与叶千寻为难,也推算出关浮云在无奈之下会假意自投罗网,让金人抓住。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翠微郡主!”阳婷婷哽咽不语,心中却翻来覆去地想:“翠微郡主当真让叶千寻心如死灰么?千寻⋯⋯千寻,你的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周望北皱眉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叶千寻未必便只是一个儿女情长之辈,依我看,他是前辽皇裔,现在被金国赶往回疆的西辽之主耶律大石又与他这批原来的前辽皇族不睦,叶千寻报国无门,这才觉得生无趣味的!”阳婷婷忽然想起叶千寻那寂寞凄郁的眼神和落寞无比的叹息,心中一酸,便不再言语了。

  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缕低婉如诉的笛声遥遥飘进了帐来,曲调宛然就是那首《孤凤引》。阳婷婷的心一阵收紧,叫道:“是他,是叶千寻的笛声!”一瞬间她只觉双腿发软,跌跌撞撞随着众人冲出大帐,却见帐外暮色苍茫,只一个孤雁的暗影缓缓投入残红如血的西天深处,却哪里有什么叶千寻的影子?

  在宋师无奈退兵的两月之后,也就是建炎二年七月,在高宗赵构与主和权贵的百般阻挠之下,宗泽苦心经营的渡河收复失地之策最终化为泡影。悲愤交加的老帅宗泽终于积劳成疾,疽发于背。厉剑痴等诸将入而问疾,宗泽吟诵杜甫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众人皆落泪。心如刀割的厉剑痴走出屋来,依稀听到老帅死前高呼的三声:“过河!过河!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