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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飞

张伯驹是近现代艺术收藏大家,以收藏《平复帖》、《游春图》、《上阳台帖》、《诸上座帖》等书画巨迹闻名天下,其著述并不多,且内容庞杂,涉猎尤广,众所周知的是其戏剧、书画、收藏、诗词等四大项;事实上则牵扯到晚清、民国、共和国等几个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学、艺术、军事等诸多方面。

鉴于张伯驹研究之不足,作者自2002年起, 开始从事《张伯驹年谱》的编撰,也欲为张伯驹留下一部信史,本文为其新出版的《张伯驹年谱》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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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先生(1898年1982年)

大约是在八十年代中期,我刚结识梨园界的老前辈叶盛长先生不久,他就对我讲起张伯驹的故事,说,“我这个右派,就是跟着张伯驹给党提意见才惹出来的。我觉得张老那么有学问,说出话来能错吗?结果我们就都成了右派。”我那时只有二十岁年纪,哪里懂得什么,这却是我第一次听到张伯驹的大名。既然知道了,也就注意了,其后遂在《燕都》杂志上,不断看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

《燕都》杂志是一本了不起的杂志。“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政治日益清明,北京燕山出版社迅速办起这本杂志,组织了一批历经浩劫而残存下来的老学者,动手写些老北京掌故,翁偶虹、景孤血、朱家溍、邓云乡、黄宗江、吴小如,都是其主力作者。仿佛是一件贵重的瓷器骤然被打个粉碎,要再复原已经是不可能的;老先生们赶紧捡拾起些碎片,一一作出标记。人的身体里有遗传基因,文化里也有遗传基因。文化的遗传基因就存在于这些碎片里,虽未必再值钱了,文化却可因此而生生不息。张伯驹即如瓷器碎片一般地散落在《燕都》杂志里。但凡涉及他的故事,都是传奇。最为脍炙人口的,便是在他四十岁生日的堂会上,他自己票演《失空斩》,亲饰诸葛武侯,而配演则是杨小楼、余叔岩等多位京剧史上的标志性人物。相对于这一举世无双的记录而言,所谓“民国四大公子”的说法,都显得平常了。

没有想到的是,我在九十年代初移居东京以后,家里有套香港 《大成》杂志,原本是汉学大家波多野太郎心爱之物,太郎先生晚年转让给内子。内子是太郎看重的弟子,太郎又曾问学于内子祖父波多野乾一。《大成》杂志的气质,与《燕都》如出一辙——这话其实是说反了,《大成》在先,是一群更老的老先生遭逢鼎革,离开大陆以后,寄托故国之思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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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

张伯驹又是《大成》频频出现的人物,不过,与《燕都》有所不同的是,张伯驹在《大成》里的形象,可说是毁誉参半。《燕都》的作者,不说很刻薄的话,讲究为尊者讳,为长者讳;而《大成》的某些作者,则是不说上几句刻薄话,就好像是白作了文章。我更为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些人是人非,是在《大成》杂志里,读到了张伯驹的《我从余叔岩先生研究戏剧的回忆》《盐业银行与我家》《沧桑几度平复帖》等多篇文章。

在《燕都》与《大成》两杂志的启蒙之下,我开始收集整理张伯驹的相关资料,这项工作,断断续续,不想竟做了二十余年。

张伯驹的著述并不多,可是内容庞杂,涉猎尤广,众所周知的是其戏剧、书画、收藏、诗词等四大项;事实上则牵扯到晚清、民国、共和国等几个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学、艺术、军事等诸多方面。更为复杂的是,在伯驹充满个性的、坚守自由的人生中,他从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而是始终保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

他是一位隐士,但他决不消极,决不冷漠。他是一位文士,但他没有理性的设计,自然也不会持有什么主义。他是一位志士,在他三十岁之后,他一直顽固地追求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实现自己的目标,通过实现自己的目标,进而在社会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有过无数次失败,“十有九输天下事”;然而他仍不轻易苟同,“百无一可眼中人”。他所深深拜服的,只是我先民之文化传统。他珍爱这些传统,并且不断地超越现世的种种利益,将自己的这种“珍爱”的情感加以提纯,直至使其彻底融入自己的“天性”中,中华文化传统乃与其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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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收藏过的《平复帖》(局部)

张伯驹是近现代收藏大家,以收藏《平复帖》、《游春图》、《上阳台帖》、《诸上座帖》等书画巨迹闻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伯驹终将所藏捐献国家,其《丛碧书画录》序云:

自鼎革以还,内府失散,辗转多入外邦。自宝其宝,犹不及麝脐翟尾,良可慨已。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之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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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

张伯驹是戏剧家,他追随京剧宗师余叔岩学习十余载,躬行实践,亦步亦趋。

其《红毹纪梦诗注》云:

余三十一岁从余叔岩学戏,每日晚饭后去其家。叔岩饭后吸烟成瘾,宾客满座,十二时后始说戏,常至深夜三时始归家。次晨九时,钱宝森来打把子,如此者十年。

他可以容忍剧人的鸦片恶习,他并不认为剧人必须应该兼具道德典范。他所怒不可遏的是,艺术上的轻浮与草率。这就有了余叔岩与他的好朋友孙养农记述下的故事:

我带他去看上海某名角的《四郎探母》,他一听之下,马上离座就朝外走,口中还喃喃有辞,我急忙跟上,问他什么事,他不脱乡音地说:“前后门上锁,放火烧。”我被他说得一愣,就问他:“干什么呀?”“连唱戏的带听戏的,一齐给我烧”,他气鼓鼓地说。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又有一次,我们一同在听谭富英的《群英会》,那个去孔明的里子老生,在台上大耍花腔,他就跑到台口,一面用手指着一面就骂:“你不是东西。”骂完回头就走,弄得台上台下的人都为之愕然。这种举动,当然不足为法,但是足以证明他是如何地爱护戏剧,而痛恨破坏规矩的人了。

张伯驹是诗人,他不善言谈,甚至拙于文章;而他作诗填词,却信手拈来,尽展其五车之学、八斗之才。在他所有留下的文字里,最多的是诗词,最精的是诗词,最真的也是诗词。其忘年之交周汝昌果然是伯驹知己,周在伯驹身后,为其词集作序时,特意说到北宋晏小山,说:

就中小晏(晏几道)一家,前人谓其虽为贵公子而有三痴焉,语绝可思。我以为如伯驹先生者,亦曾为公子,亦正有数痴,或不止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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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周汝昌语,典出黄庭坚之《小山词序》:

余尝论:叔原(晏几道)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以此数“痴”,移评伯驹,亦无不当。伯驹之词,虽浅而挚且有致,虽淡而清而有情,不求与古人合而能与古人合,不求与古人异而能与古人异。近世之人,词之卓然一家者罕有,伯驹居其一也。伯驹更有临终之作《鹧鸪天》,竟纯以气象胜,一洗平生婉约纤弱,堪称绝唱。其词曰:

以将干支指斗寅,回头应自省自身。莫辜出处人民义,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沉着开阔,深挚自然,足证伯驹在其生命结束之际,不仅心安理得,且由“痴”而“悟”,升华到另一番境界,实非寻常词人所得企及。

以伯驹不世之才华、不世之际遇,驽钝如区区我者,研读伯驹生平成就,直似勉力攀登蜀道,纵不敢有丝毫懈怠,犹是兢兢战战,徒嗟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我自读伯驹《丛碧书画录序》而兴长叹,其所谓“世传有绪”,付出之代价即《史记》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牺牲,此亦中华文化之最能动人处。

由此思及中国之著名悲剧故事,为营救赵氏孤儿,公孙杵臼与程婴有段经典对话,大意是,舍命救孤与以命养孤孰难?公孙择其前者,程婴取其后者,皆竭其全力完其义,尽其责。

迄至近代,中国遭逢陈寅恪所云之“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巨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历史的舞台,重新又上演了一回《赵氏孤儿》。

当此时也,梁巨川、王国维选择了饰演公孙杵臼,张伯驹选择的则是程婴。当然,在那个年代里,选择做公孙的、选择做程婴的,都各是一大批中国之一流人才,倾其所有,义无反顾。陈寅恪先生也是一位程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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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

此种精神感召之下,鉴于张伯驹研究之不足,我自2002年起, 发愿欲为伯驹留下一部信史,亦为自己能在心灵深处建起一座庙宇,以伯驹为偶像,崇之奉之。奈何限于自身水平与条件,积十年之力,阅千万字,九易其稿,草成年谱初编。检视其缺漏之处,自知犹是数不胜数,仅得聊胜于无耳,幸诸方家视之勿以学术相衡也。有云昔日王国维先生灵前,陈寅恪先生系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值此张伯驹先生冥寿一百一十五周年,我即以此部年谱,作大礼参拜焉。

2013年5月30日于北通州新华西街新寓

[庚子岁再校后补记]

2013年5月完成《张伯驹年谱》初稿,并且请了挚友孙郁先生赐序,即准备交出版社付印。不料网络迅猛发展,突然又出现了关于伯驹先生的大批资料,张伯驹研究亦掀起一个小高潮,相继推出了寓真先生著《张伯驹身世钩沉》、张恩岭先生著《张伯驹传》等多部著述。作为年谱编纂者,逢遇“高潮”,反而不能迎头而上了,对新的资料需要予以再次甄别确认,只好暂时把年谱的出版停止下来。这是很对不住孙郁兄及各位帮过忙的朋友们的。还有一位对不住的朋友,亦需要正式道个歉,就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家曾永辰先生。

大约是在二十年前,萧乾与文洁若夫妇曾向百花社的董延梅介绍过我。董延梅那时在出版界,如同今日企业界的董明珠,同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董延梅因萧文说项而注意到我,大概是又看了几篇我的习作,然后交代给曾永辰说,“你要去给靳飞出一本书”。这样,曾永辰从文洁若那里要了我的联系方式,与我见了面。

曾永辰说话,与董延梅似的,不绕弯子。曾对我说,“我要你给我写一本能够在书店的书架子上、在读书人的书房里,都立得住的书”。我在文化界,不黑不红很多年了,而且还干着很多事情,诸如制作中日版昆剧《牡丹亭》、担任东京大学驻北京代表处代表,等等。用北京话说,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杂乱无章。对于曾永辰的要求,我没有做到的把握。

其后,遇到“非典”,虽然那时我住在东京,但也闲下来了。于是,用了这个空当儿,完成了《茶禅一味:日本的茶道文化》。这本书不是学术性质的,基本上可以算是一篇篇幅很长的随笔。我用这本书对董延梅与曾永辰交了答卷,感谢他们的青眼相加。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茶禅一味》直到现在还在卖着,陆续也不断有人拿书来找我,要我签上个名字,最近还有店家自己制作了影印本在网上售卖,我也不气,因为这可以证明,没有辜负曾永辰的期许。

也可能是《茶禅一味》的成功,鼓舞了曾永辰。曾永辰又问我,“你还可以写什么?”我说,“我要写一部张伯驹的信史,如何?”曾永辰手臂一挥,很有气魄地说,“好!你马上写!写完就出!”

结果,董延梅退休了,再往后,曾永辰也退休了,我的任务也还没有完成。每隔一二年,曾永辰都会打电话给我,我也自己督促自己,居然十余年倏忽过去。

今逢庚子时疫,我在北京,因为昨岁北京出版社安东先生要我为其“述往”丛书添砖加瓦,我也拖了年余,就想着用这段闭户不出的时间,做这项工作。我把我对于张伯驹事迹的订正,写成了《张伯驹笔记》,交上了差。同时,我顺便也把年谱校正了一遍。

感谢在张伯驹研究方面,任凤霞、寓真、张恩岭等各位专门家都做出诸多努力,特别是寓真先生,其著作披露大量珍贵资料,对于年谱的编纂,大有裨益。感谢王际岳、胡东海、耿直、丁剑阳在疫情期间照顾我的生活,使我可以安心做自己的工作。还要感谢张永和、王志怡、孙郁、吕凤鼎、卢树民、高远东、孙小宁、潘占伟、李斌、陈飞、朱龙斌、王亮鹏、高一丁、张洋、汪润、荃爰、王子溟、吴春光等各位文友及北京戏曲评论学会同人对我的帮助。感谢靳东、果靖霖、李玉刚、余少群四位影视明星列名推荐。2013年的时候,是张洋君帮助我录入电脑并予校对的,这次则是汪润君帮的忙。总而言之,写作与研究工作,貌似是一人单干,其实却是离不开别人的支援的。对于孙郁兄、曾永辰兄的歉意,对于各位帮忙的朋友,我所能做到的回报,就是尽最大努力,让这本书成为一本信得过、读得完、立得住的书。

2020年3月20日于北京新华西街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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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年谱》书影 北京出版集团文津出版社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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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节选自《张伯驹笔记》

张伯驹开始收藏

文/ 靳飞

张伯驹决意放弃其政治理想以及在军事方面的追求,告别“五陵年少,骏马貂裘”的旧日生活,改以收藏中国书画、创作古典诗词以及学习演出京剧作为新生活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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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

张伯驹的书画收藏,最开始的藏品是清康熙帝墨迹。张伯驹 《丛碧书画录》记有:

清康熙书横幅

纸本。书“丛碧山房”四字,笔宗柳法。任丘博学鸿词庞垲号丛碧,此或赐庞氏者。为予收蓄书画之第一件,而予所居好植蕉竹花木,因自以为号。

清康熙书横幅

描金黄蜡笺纸。书“嵩高峻极”四字。此为嵩山峻极宫匾额原本。

这两件康熙墨迹应是同一时期收藏,可能时间上略有先后。张伯驹因而将弓弦胡同新宅改名“丛碧山房”,自己亦改号“丛碧”,可见此两幅藏品对于伯驹有着特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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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碧山房

张伯驹所云“予所居好植蕉竹花木”,只是一句托词,不可轻信。“丛碧山房”一幅,重在庞垲身世。庞垲,生于1657年,殁于1725年,字霁公,号雪崖,河北任丘人,中举后又以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历任内阁中书、工部主事、户部郎中、福建建宁府 知府等职。《清史稿·列传二百七十一》之《庞垲传》记其早年故事云:

(庞垲)生有至性。七岁时,父缘事被逮,母每夕祷天。 垲即随母泣拜,无或间也。

另有清人笔记称,庞垲父入狱,其母忧愤而亡。年仅七岁的庞垲哀恸欲绝,感动街巷邻里,众人帮助庞垲将母殓葬。

庞氏幼年际遇,恰是暗合伯驹赎父葬母经历。伯驹以“丛碧”为号,既是以“当世庞垲”自居,亦是以志其自身惨痛家史。

“嵩高峻极”一幅,主要是与袁世凯赠张镇芳寿联相关。无论是袁世凯五十大寿,还是张镇芳五十大寿,都曾以此典入联贺寿。岂料在袁世凯逝后,张家败落之时,偏是张伯驹独获康熙帝题字原件,反成莫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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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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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镇芳

康熙帝的“丛碧山房”与“嵩高峻极”两幅墨迹,书法均非上乘,唯其对于伯驹之价值,几乎无可替代,冥冥之中,如天注定。

张伯驹《丛碧书画录》云:

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

伯驹说三十岁以后开始收藏书画,又以康熙帝“丛碧山房”为第一件藏品,自云“人或有訾,笑焉不悔”,颇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意味。其个中复杂情感,也确是不了解伯驹家世者所无法理解的。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