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鸭绿江畔父亲的军礼
冯爱霞
我想，我一定要去看《长津湖》，只为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怀思，想去穿越到抗美援朝的战场，寻觅年少时期的父亲，在冰雪长津湖中的身影。
一
电影院座无虚席，影片中一幕幕战争场景，惨烈悲壮，令人震撼。在长津湖战役中，志愿军将士同时面对着两个凶残的对手：一是美军精良的武器装备和战场保障。二是遇到朝鲜50年一遇的严寒。美军住的是保暖帐篷，穿的是鸭绒服，吃的是罐头，喝的是咖啡……而志愿军在紧急情况下赶赴朝鲜战场，大多衣装单薄，充饥的只有冻得如石头的土豆和积雪。但是，数十万官兵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下，徒步跋涉雪原冰河，穿越弹幕火海……在影片志愿军队伍里，我仿佛也看到了年轻的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身影，几次泪目，身边的观众也拿出纸巾，泣不成声。
电影快结束时，一位老人慢慢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微微地向银幕敬礼，沙哑激动地喊着“同志们，我们胜利了！”他腰身佝偻，但用力昂着头，敬礼的身姿，映射到前方，如一座山丘。这突然的举动，令在场的观众，惊诧又感动。经探询，老人曾是一位抗美援朝的退役军人，立过功，受过伤，战争结束后返乡，几十年来带领村民脱贫致富。而今90岁高龄的老人，执意要到影院去看一看战友，再亲历那场战斗。家族中一些晚辈，也鲜知他有这段历史。家人怕老人过度激动，影片一结束，便搀扶着离开了。
我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那敬礼的一幕久久挥之不去，竟与记忆中父亲的影像发生了叠加。
二
旧社会外强入侵，军阀混战，百姓饥寒交迫。 1947年，山东莒县洛河乡年仅16岁的父亲冯官海，在沂蒙精神的感召下，踊跃参加红色革命，隶属当时的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该部队在解放战争中就是一支素以打硬仗著称的英雄部队，以进攻能力无敌勇冠华野全军，依靠惊人的战绩成为全军的王牌军。
七十年代中后期，从军三十年的父亲就要转业回地方了，临行前的日子，他说要去丹东那边，最后看望一下老战友。平时在家，我是他的小尾巴，几次央求下，爸爸说：“那好吧，孩子也应该知道那段历史。”我不明白他说的含义，但高兴地随父坐上了北去的列车。
绿皮火车一路蜿蜒前行，两天两夜，我们到达了丹东站，站前的广场上，一座毛主席挥手的雕像高大巍峨，爸爸深情地仰望了许久，接着我们又一路颠簸来到了鸭绿江畔。面朝大江，爸爸情绪有些激昂，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的歌曲。
鸭绿江一望无际，绿水如鸭脖上的绒毛，轮船、木排穿梭往来，渔歌唱答，我被江上的美景所吸引，欢呼雀跃，只盼父亲领我到他战友家做客了，幻想着能吃顿大餐。然而，父亲伫立在江畔，迟迟不走，看着滔滔的江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爸爸慢慢打开行囊，在沙滩上铺好一块军用布，将一套棉军服、棉帽、棉鞋、馒头摆在上面。他不吸烟，却拿出了大前门烟盒，点了三只香烟插在沙堆上，向着对岸的方向，深情地说：“战友们，我来看望你们了。现在，祖国日渐强大，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和平时期，我也响应军区号召，要转业回老家，投身经济建设去了。到那时......离你们就更远了......临行前告个别，家中一切都好，放心吧......”父亲几度哽咽，又叫出几位战友的名字，好像在和他们对话。
我疑惑地看着爸爸，他蹲下腰身，指着江中几个桥墩说：“你看，那座断桥，当年志愿军和运输物资的车辆，就是从那座大桥过的江，美机轮番轰炸，剩下的断桥，千疮百孔，也成了历史的见证。”然后，父亲和我讲述，为什么要抗美援朝，为什么要保家卫国，一些令我似懂非懂的话。
三
伴着香烟袅袅升空，我偎依在爸爸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大意是，由于时局巨变，战士们还未来得及换棉衣，就进入了朝鲜战场，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昼伏夜行，因怕暴露目标，不敢生火做饭，每人仅带了少量的干粮。一把炒面，一口雪，把土豆放在胸口，化一点啃一点，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通过穿插、迂回、包抄将长津湖的美军截断，形成了分割围歼的态势。有的连队为了打伏击，坚守阵地，活活冻死了，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不止一个冰雕连，还有一个排或一个班的战士都被冻成了冰人。父亲似乎又进入了那场战争中，他说，在一片火海中，凝固汽油弹，一沾衣服就着，很难拍灭，若不及时脱掉，就会烧死，在炮火面前谁也不退缩，一批一批地冲锋，明知牺牲也要打退敌人。在坦克面前，无计可施时，有的战士隐蔽在路沟里，用肉身绑上炸药摧毁。为抢站高地，为大部队赢得时间，在极端情况下，不少战士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誓死与阵地共存亡。美军是精锐装备，天上飞机炸，地上坦克轰，我们是炒米加步枪，忍受着酷寒、饥饿和疲劳，就是用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保家卫国，必胜的信念，打败了美帝国主义的野心。
“敌军侦察机常低空巡逻，为了更好隐蔽，我们趴在雪窝里。”“那还冷吗？”我好奇地问。爸爸用手摸了摸摆放的棉军服，“有不少战士的手脚都冻坏了，不得不截肢。有位叔叔，一直没有醒来......”我想，爸爸可能在讲传奇故事吧，就问，“你认识他吗？”爸爸悲痛地说：“他是我的山东老乡，我们是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济南战役、解放上海战斗中，一路打过来的老战友......我们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带有自己的姓名、番号和籍贯。但是，在战场上还有很多牺牲的战友，甚至连尸首都炸没了，成了无名英雄”。
我像听魔幻故事一样，既紧张又猎奇。爸爸又接着讲了一件刻骨铭心的经历。在一次冲锋中，他和一名美兵搏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原来他的背部，正有一个美兵端着刺刀，向他后背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名战士，从美兵的后脑勺把鬼子干掉了。父亲说：“是他，救了我一命。在下一场战斗中，竟也发生了同样的情景，我也从身后把这位战友救了。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立下誓言，如果谁能活到胜利，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就隔江喊个话，报个平安......”爸爸止住了，耳边伴着瑟瑟的风声。“那再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追问，爸爸眼圈红了，“后来，我四处打听到，他也......壮烈牺牲了。就葬在了朝鲜的土地上。就连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也留在了朝鲜......”
父亲庄严起身，遥望着鸭绿江对岸。那绿如蓝的江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我还依稀看到朝鲜人民劳作的身影，大江两岸都是那么祥和安宁。爸爸整了整军帽，挺直了腰板，挥手敬了一个标准的、长长的军礼。已是中老年的父亲，在朝霞的晕染下，还是那么挺拔伟岸，像一座雕像。一群和平鸽从天空掠过，游玩的孩子们发出了欢呼的笑声。我也终于明白，爸爸看的老战友是谁了......
回家的路上，车窗外浮光掠影，蓝天白云下，农民们荷笠带锄，层层梯田入云端，绵延的山脉，蜿蜒的河流，茂密的丛林，丰硕的果园。夕阳下，炊烟袅袅，牧童骑在牛背上，悠闲地唱歌。父亲望着窗外，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后来得知，父亲在朝鲜战场上隶属第九军团27军，时任指导员，作战勇猛，指挥有方，打了不少突击仗。偶有一次，他也笑着说，他投手榴弹的功夫不错，射程远，目标准。在一次攻克美军防哨时，几次冲锋都被压制，牺牲了几位好同志。他心急如焚，主动请缨，在机枪手的掩护中，匍匐前进到美军哨所下，将一捆手榴弹向窗口掷去。不料，手榴弹又被美兵投了出来，就落在了他的身边，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抓起正冒烟的手榴弹又投了回去，便一个咕噜滚到了山沟里，随着一声轰响，哨所土崩瓦解了。他们连队还俘虏了一个美国军官，受到了上级嘉奖，生前一直戴在父亲手腕上的老式瑞士表，就是奖励的战利品，以指挥作战用。
时光如鸭绿江水滔滔奔流，我们一天天成长，父亲一日日衰老。当他转业回到地方后，仍然保持着军队作风，艰苦奋斗，克己奉公。每年抗美援朝纪念日，县领导都会去莒县干休所慰问父亲，在他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当所长问父亲还有什么要求时，他说：“过去穿草鞋，枕石块，爬雪地，打恶仗，能活到今天，看到百姓安宁，国家富强，就已经很幸运知足了......”
四
电影院灯光亮了，唯剩我，还呆呆地坐着。走出影城，阳光普照，大街小巷传来心潮澎湃的歌声。“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广场、公园里，团花锦绣，五彩斑斓，孩子们举着小红旗，随着节拍摇摆，人们用各种形式，表达着祝福，庆祝着伟大祖国盛世华诞。大屏幕上播放着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雄壮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在空中回响。这时，一群小学生，也面对高高的旗杆，向迎风飘扬的国旗，致以崇高的少先队礼。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今，在朝鲜土地上还埋葬着十八多万名先烈的忠骨。但祖国没有忘记，人民没有忘记，至今已有数批次烈士遗骸披着国旗，回到祖国怀抱。
我们今天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昨天有人为我们挡子弹。他们牺牲前的最大愿望，可能就是剧中让人泪崩的那句话：“我们这辈打仗，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不打仗！”
如今繁华盛世，如您们所愿。抗美援朝精神，将世代传承，如滔滔的鸭绿江水，奔腾不息......
冯爱霞，笔名小雨。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日照市作协会员、桐乡市作协会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文教传媒。作品在数字《人民日报》《浙江工人日报》《山东工人报》《青年文学家》《西部散文选刊》《农村大众》《鲁中晨报》《黄海晨刊》《当代散文》、齐鲁晚报、腾讯网等国家、省市级纸媒、广电、网站发表。征文朗诵摄影数十次获省市及全国奖，2021年度征文获第一届青未了散文奖、山东金融文学庆祝建党百年二等奖、全国郦道元山水文学大赛二等奖、胶东散文优秀作品奖、莒县庆祝建党百年征文一等奖等。有系列作品收编多家文选、诗集及《中国当代优秀作家散文选》《胶东散文年选》《胶东散文十二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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