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长安城里落了大雪。
宫女太监都在忙着清理皇宫积雪,人虽然多了些,可依旧没有什么生气,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没有互相搭话。
皇宫里,说多错多……
我拖着这身病躯走出了凝华殿,一片雪花落在鼻尖,轻轻擦去,望着被大雪覆盖的皇宫,心里传来阵阵绞痛。
我捂着心口,慢慢蹲下,宫女太监来来往往,见到我,唯恐避之不及,渐渐的,我再听不到他们的脚步。
在我倒下那一瞬,仿佛回到那座小院,爹爹还有娘亲宠溺的抚摸着我的头说。
“伶儿乖,爹爹带你去看雪。”
看见哥哥带我上树掏鸟窝,下地偷地瓜。
又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双手端着一盆水朝我跑来。
“伶儿伶儿,我给你带雪来啦,我没骗你。”
我喜欢雪,现在……又不喜欢了。
“爹爹,安城四季如春,我想回家。”
二、
陈府里,三四个侍女追着一只白猫上蹿下跳,甚至连府上侍卫一齐上阵,那只白猫从这颗树上跳到另颗树上,轻功甚是了得,不过还是被逼进树洞里。
可是猫能进,他们却进不去,有人提议灌水,有人提议烟熏。
等我来时,他们已经捡好枯枝摆在洞口。
我急忙让他们退下,自己撸起衣袖就下洞掏猫,他们在一边劝我出来,说什么千金之躯,老爷责罚之类,我哪管这些?这猫不知从哪跳进来,抢了我一块糕点,俗话说得好,吃了我的糕点,就是我的猫了。
我抱着白猫,浑身脏兮兮的跑去找爹爹,想让爹爹帮白猫取个名字。
爹爹曾是大梁国的宰相,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还有我那常与我打闹的哥哥,还有娘亲都很有学问。
可我偏爱习武,常跟着哥哥练枪,陈府周围还有许多官兵,爹爹不让我跟哥哥学,见一次撵一次,连官兵操练都不让我看。
凭什么哥哥文武双全,我想要专精一门都不允?郁闷跟委屈写在脸上,哥哥总是嘲笑我,还是娘亲疼我,把我拥进怀里。
娘亲跟我说,女孩子要知书达礼,学的东西不比哥哥少,再说了,女孩子练一身的腱子肉,丑死了。
这时爹爹总会插上几句,“为人父母要言传身教,让你少买些话本你不听,自从伶儿跟你看了穆桂英、花木兰,还闹着要去从军。”
“哎呦,疼疼疼。”
娘亲在那教训爹爹,“要不是你天天出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留我一人在家无聊,我会买那些话本吗?”
爹爹被揪着耳朵,嘴里喊着疼疼疼,还不停解释,他们不是狐朋狗友,是跟自己一起退下的同僚……
一路哼着小曲儿来到爹爹书房,看见书房外两边站着许多官兵,哥哥就站在院子角落好像在等什么,才想起娘亲说今天来了位重要的客人,让我别去打扰。
哥哥竖起手指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只好乖乖的站在旁边,百无聊赖的揉搓着白猫。
实在无聊极了,就变着法子逗哥哥笑,哥哥的玩性可大了,被我这么一逗,两人就在院子里嬉闹,完全忘了书房里的客人。
咳!
爹爹打开房门,神情严肃的盯着我们,旁边还有一位身穿白色衣袍的中年人。
中年人率先开口说道:“陈相的公子千金还小,不要责罚。”
爹爹满脸歉意的说道:“让先生见笑了。”
中年人摆摆手,把我跟哥哥唤去,捏了捏哥哥的胳膊,然后轻轻的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赞道,“好苗子,你们两多大了?”
爹爹赶忙接过话茬,“小儿陈启,今年十二,小女陈伶儿,再有三月满九岁。”
三、
中年人嗯了一声,问道,“陈启,你可愿随我去长安,我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师父,将来上战场守国僵,也让你爹脸上有光。”
爹爹悲坳的表情一闪而逝,哥哥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了下来。
“我也想要上战场!”我高举白猫大声说道。
“胡闹!你给我回去!”
这是爹爹第一次对我发火,我有些不知所措,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哭说再也不理会爹爹,转身跑出院子。
心里只道爹爹偏心。
我想去找娘亲,想让娘亲教训爹爹,可谁知道路上突然蹦出来一个小胖子,我们俩哀嚎一声双双摔倒。
我本来一肚子气不知往哪撒,正好想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我把白猫丢向他,刚刚那一撞把白猫吓的不轻,它用力蹬在小胖子的肚子上跑掉。
“哎呦!”
我冷哼道,“你把我的猫吓跑了,你赔我!不然我就让你走不出陈府!”
小胖子也是有点懵,挠了挠头,然后怯生生的说了声好。看他这模样,我得意的笑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伸手把他扶起,同样的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尘。
丝毫没注意到他的脸早已红透,我嘿嘿一笑,看在他诚恳的认错还要赔我猫的份上,我大方的认了他做小弟。毫不谦虚的说,安城所有十岁以下的小孩都要喊我一声大哥。
毕竟六岁偷摸跟着哥哥练拳,虽然上不了台面,对付几个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仔细一看,小胖子模样倒是俊俏,就是稍微胖了些,身上穿的戴的也不像小家小户,不由得一阵担心。
他爹会不会过来跟我爹告状……
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爹……姓甚名谁呀?”
小胖子说他爹姓李,正在府中做客。
原来是刚刚那位中年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来头,不过自己肯定惹不起。我笑嘻嘻的问他有没有摔疼啊?有没有哪不舒服?
小胖子连说没有,“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后来才知道,小胖子叫李桃源,今年十一岁,对于他爹的身份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实在被我逼急了,他就说
“大哥,我们去找猫吧。”
可恨那白猫极其狡猾,我俩跑遍陈府也没找到,后来在侧院小厨一座枯井里传来一声猫叫,这地方已经许久没人来过,爹爹说家里人少,宅子一座就够。
“它在这呐!不知道它在哪偷了一块肉。”小胖子李桃源大声招呼我过去。“咦,好臭!”
在白猫的侧边,有几只死去的猫,最大的一只应该是白猫的生母。它龇牙咧嘴的望着我们,发出尖锐的叫声。
“大哥,你干嘛去?”
梯子太重,我只找了一根双股麻绳,跟李桃源合力绑在了树干上,正想顺着绳子下井去,李桃源把我提溜起来,我的两只小脚不停扑腾,等到他将我放到一边,自己抓住绳子往下滑。
“小猫小猫,你别挠我呀。”
李桃源脱下袍子,忍着恶臭把几只猫的尸体裹了起来,绑在后背,左手抱着白猫,右手跟两脚配合顾涌着往上爬,我也尽了点绵薄之力,将绳子一点一点往回拉。
李桃源趴在井口,我接过白猫跟袍子,竖起拇指赞道,“李桃源,你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李桃源有些吃力的把一只脚搭在井边,突然脚下一滑,直愣愣的掉了下去,沉闷的咚隆声响起,我赶忙放下白猫,喊道,“李桃源!”
“我……我没事。”李桃源的声音发颤,显然十分痛苦,“我腿好像断了,使不上劲……”
我急忙忙跑出去,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喊了多次才听见侍女一丝细微的回应。
“是小姐!?小姐你在哪!”
“我在侧院小厨这!你快去叫人来!”
李桃源的声音很是微弱,我在井边不停的跟他说话,到后来我很难听清他的回应。侍女们赶来还需一段时间,现在的情况分秒必争,等不及了!
“李桃源!你大哥来啦!”
我下到井里,看到李桃源躺在地上,他的大腿滋滋冒血,看上去还有些扭曲。绳子还长,我拿着绳子把他绑在背后往上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爬出了井口。
“大哥……”
身后传来李桃源微弱的声音,我一步一步的朝院门走去,
“李桃源,你要减肥了。”
“好。”
“李桃源,你不经夸。”
“对不起”
“李桃源,为什么要逞能。”
“怕你受伤。”
“李桃源,你好笨。”
“我喜欢大哥,我想保护你一辈子。”
“李桃源,对不起。”
李桃源再没有说话。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不停的哭着喊着,“李桃源!李桃源!”
行至院门,看见远处的侍卫奔来,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松了,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李桃源,要减肥了。
四、
“伶儿。”
娘亲唤我,我听得见,可是我好累,好困,让我再睡会,爹爹又要说我小懒虫,娘亲你要帮我教训爹爹……
娘亲别哭,伶儿这就起来……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娘亲在一边抹泪,爹爹在床边担忧的看着我。
“伶儿醒了!伶儿醒了!”
娘亲猛的回头,把爹爹推开坐到床边,心疼的抚摸着我的额头,“伶儿,你快吓死为娘了,昏睡了两天,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该怎么活啊。”
“别说这些晦气话,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爹爹背过身去,竟然哽咽起来。
“娘亲,我没事,就是好累。”
爹爹唤人去请郎中,替我把脉,只是力竭并无大碍,开了几副药,让我多多休息。哥哥也来了,他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心,“看你以后还皮不皮。”看他通红的眼睛,分明是哭过。
我撑着床板靠在床上,问起,“李桃源怎么样了,他的腿断了。”
哥哥安抚我,让我别担心。那位中年人随行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先生,也就是刚刚那位郎中,一个晚上过去,李桃源已经能走了,期间来看我几次,我还没醒。
哥哥搀扶着我,我的腿还是软的,娘亲让我多休息,可我担心我的小弟,执意要去见他。
在大院里,李桃源的左脚被安上了木板,然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大院踱步,身后还跟着那只白猫。
“小猫小猫,你说大哥什么时候能醒,要是她知道,你喜欢粘我,会不会吃醋。”李桃源自顾自说道。
“会啊。”
李桃源打了个激灵,撑着拐旋转了一圈,惊喜的说:“大哥,你醒了!”
白猫先他一步,噔噔噔的跑到我身边,亲昵的蹭着我的脚,李桃源迷茫的看着白猫的举动,尴尬的撇了撇嘴。
我把白猫抱起,它没有反抗,还朝我的胸口拱了拱,十分恬逸。“你呀你,惹了那么大的祸,现在卖乖也没用。”
白猫好像能听懂我的话,喵了一声,头埋进我的怀里。哥哥笑了笑,说:“你的腿郎中怎么说。”
李桃源说,还需要静养,此去长安路途多有颠簸,要在陈府叨扰两月。
李桃源说:“大大哥,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
“大大哥?”我有些疑惑的看着哥哥,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李桃源认为大哥的哥哥就是大大哥,昨日听闻我有跟哥哥习武,整日烦着哥哥教他。
“等你可以正常行走。”
李桃源满脸激动的应承下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白猫,哪知道白猫瞥了他一眼,就又眯着眼在我怀里休息。
“这两天是我给你喂吃的喝的,你都不让我抱,气死我了。”李桃源忿忿的说道。
想起白猫还未曾取名,我问李桃源,“你有学问吗?”
李桃源沉吟了几秒,“虽然先生对我无可奈何,但我三岁就入了学府……”
三岁?我竖起拇指,赞叹到:“李桃源,你的学问很大,白猫没有名字,你想一个。”
许是我把如此重任交托于他,他十分谨慎,一直谨慎到了晚上,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说,“大哥,大大哥,这猫通体雪白,就叫雪伶吧!”
雪伶?伶字出自我名,一字为雪,李桃源不愧是有大学问的人,这个马屁我十分受用,只是安城从未下过雪,我对雪字熟悉,对雪陌生,哥哥同我一般,想听听李桃源口中的雪。
“雪……”李桃源将雪字拉长,故作神秘的说道:“雪是白色的。”
我赏了他一记栗,跟哥哥异口同声说道:“废话!”
李桃源打了个哈哈,说:“雪可好玩了,雪大时可以堆雪人,还可以打雪仗还有滑雪,整个长安城被雪覆盖,比春天别有一番风味……”
李桃源意识到自己描述雪来,如此的白话,甚至连成语都没用上,愧对我的称赞,他憋了半天,说了句:“鹅毛大雪、大雪纷飞、白雪皑皑……”
在他蹩脚的描述里,我居然萌发出一丝丝的向往?
怪哉,怪哉。
休养两天,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当天的虚浮感,又噔噔噔的跑去跟哥哥习武,这次爹爹看到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看着哥哥,一言不发。
爹爹把哥哥唤进书房,不知说了什么,哥哥出来也变得十分沉默,但他的眼神却十分坚毅。
哥哥变了,那天起整日跟爹爹习武练枪,不再跟我去掏鸟窝偷地瓜,我跟李桃源也被允许在一旁学习,李桃源说,哥哥要跟他一起去长安。
我不开心,我也想去长安,正值初冬,长安有雪。娘亲不让,爹爹不允,任我如何闹也没用。两月里武也不练,天天跟李桃源出去玩闹,按娘亲的话来说,“我家伶儿要变成野丫头了”
期间跟李桃源把整个安城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生生打服,年龄段提升了两年,也算是一种发泄。
时间过得很快,中年人让我爹亲自教我习武,他要把我的哥哥带走了。
哥哥走的那天,我哭的稀里哗啦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哥哥身上,就差抱着哥哥大腿不让他走。
哥哥拍了拍我的手,“爱哭鬼,鼻涕多脏呀。”哥哥跟以前一样,用搞怪欠扁的语气说,“我先去看雪咯,我家伶儿没得看。”
我被他逗笑,胡乱捶了他几拳,李桃源从轿子里头跑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叫道,“伶儿?”
“干嘛?”
李桃源伸手想替我擦泪,被我躲掉,他说他过几日再回来,到时候给我带雪。
“你先担心你的腿吧。”
“李桃源,你的学问很大,能跟我做朋友吗?”
李桃源欣喜的说道:“能啊,伶儿!那我可以这么叫你了吧?伶儿,伶儿伶儿。”
烦死啦!
他们走了,据说没日没夜的赶路也要十天才能到长安,哥哥承诺,每月都给我写信,让我好好跟爹爹习武。
李桃源也没有食言,他刚到长安装了一盆雪立马调转回安城。可惜雪早化了,他一遍遍的跟我说“伶儿,这真是雪,只是化成水了,我真没骗你!”
李桃源还告诉我,我爹爹不仅文能当宰相,武更是长安城第一高手,这个江山是他父皇跟我爹一同打下的。
原来,李桃源是皇家中人。
爹爹善枪,哥哥也使枪,我自然想学。
这一晃就是四年光阴。
五、
我学的极快,四年时间爹爹已经没什么可教我了,让我自行磨练,最好的磨练自然是从军了。挥别爹爹跟娘亲,我一路南下剿匪,百姓见我是个女儿家,不停夸赞,为我取了个飞燕女侠的名号,口耳相传,竟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剿匪三年,安城周围数十城,再无土匪踪影。
皇帝龙颜大悦,夸赞陈家一门双杰,赏黄金万两布匹数件。
爹爹替我回绝,换成万石食粮,还跟我一起救济灾民,这一去又是三年。
满打满算过了十年,我再三月满十九。
娘亲整日担心我,在我回来后每晚拉我进屋,捏捏这捏捏那,然后轻拍胸脯,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长出腱子肉来,不然谁家公子敢娶你过门?”
我依旧每日早起练枪,经过爹爹娘亲房屋时,总能听到他们唉声叹气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到“只剩伶儿了。”
我不明白,我还有一个哥哥在长安,我们月月都有信件往来,三年前哥哥写信告诉我,他要去北方打仗,他说他的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北方蛮夷善骑,我回信“小心”二字,兄妹之间不需要过多话语,只要知道对方安好便好。
至此,都不需要哥哥的信,北方战报比家书快,一路从长安传到了安城。
“平夷大将军陈启,年少有为大败蛮夷,蛮夷退至二十里地。”
“皇帝御驾亲临,慰劳军队,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字,赠予平夷大将军!”
“陈启于关骏岭埋伏蛮夷十万大军,蛮夷大败退至草原,皇帝收到草原降书,封陈启为常胜将军,封地临沂、合齐、秀均三城……”
一车车的赏金送进陈府,文公公来读诏书,宣陈相回宫辅佐太子。
“伶儿。”爹爹叹了口气,“爹爹带你去看雪。”
那天,娘亲哭到昏厥,醒来后身体虚弱不堪,受不住一路的舟车劳顿,爹爹让我给娘亲跪下,之后带着我跟几个侍卫坐上去往长安的马车。
“我能见到哥哥了吗?”我问道。
“启儿还在战场处理一些事仪,还要三年才能回来。”
三年……可惜爹爹等不到了。
马车到了嘉禾谷,一众黑面人拦截了我们的马车,把所有随行官兵跟侍卫杀死,我与爹爹持长枪迎敌,可敌人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完,爹爹摘下他的束发,交付于我,此时他已满脸鲜血,披头散发的有如杀神再世。那些人不断后退,不断后退,爹爹为我杀出一条血路来,自己陷入重围。
我握紧长枪,头也不回的离去,爹爹教导过:“妇人之仁,是大忌。”
身后黑面人大喊壮声,“强弩之末,陈相不盛当年!”
我一路沿街乞讨,专走官道,身上的血渍引起官兵注意,又是一路的逃亡。
叶落知秋。
长安城城门并排着许多官兵,我跌跌撞撞的走到官兵前,本就破败不堪的长枪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
“陈相之女陈伶儿,受诏长安!”
官兵分散开来,一位身穿四爪蟒袍的人向我跑来。
我不认得他,只是觉得有些熟悉。
“伶儿!”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绕,独自一人走上半月,被人追着喊打,夜夜警惕不得眠,听到他的声音,我再也撑不下去,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李桃源!你的大哥来了。”
李桃源眼睛通红陪我坐在地上,他不停的轻拍我的肩膀,“大哥,睡吧……”
躺在李桃源的怀里,我感到温暖,感到安全,一路的颠沛流离,能遇到他,真好。
再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这华丽舒适的房间,想来是进了皇宫了。起身时头脑一阵晕眩,扶着床边干呕。
一旁趴着睡觉的宫女听到声响,赶忙朝着外头大喊,公主醒了!然后手忙脚乱的替我倒热水擦身,又端来一碗药来,还冒着热气。
我昏迷了整整三天,皇帝派三万兵马前去嘉禾谷剿匪,带回了爹爹的尸首,葬在皇家陵园之中。皇帝念我陈家为大梁打出的功绩,封我阳安公主。
现在,我住在太子的偏殿,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门被打开。
“伶儿!你有哪里不舒服?可有哪里还疼?”李桃源紧张的握住我的手,宫女退出偏殿,我的眼泪又不自觉的流淌。
“李桃源,我心痛。”
我去过爹爹的墓前,为他守了七日。李桃源没有告诉我父亲的惨状,只是说那些黑面人个个被处以凌迟极刑,我仍旧觉得不解气。
为什么黑面人会算准我们不走官道?
为什么黑面人明明人数极多却不愿派一人追杀我?
黑面人不是土匪,训练有素,默契极高,土匪怕死,死士不怕。
爹爹隐退数十年,也数十年不参与党政,我不明白,谁想致他死地?
爹爹身故一事,我没有让李桃源传书安城。娘亲那天哭到昏厥,爹爹无奈的神情,他们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哥哥,归否……
六、
在皇宫已经两月有余,我却始终走不出那天,爹爹把束发交给我的那天。
大梁皇帝李浠苍来过,他同我讲了许多爹爹的事,还有爹爹怎么认识我娘亲,两人又是怎么合力把前朝扳倒,他感叹道,“陈相老了。”
皇帝也老了,黑发已经掩盖不住他的白发,他说,他跟爹爹情若手足,想让我叫他一声父皇。
我没有说话,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皇帝的手很是粗糙,从我手背划过,我只感到刺痛。他的眼里满是贪婪,又以一副长辈的样子自居。
“好苗子,好个美人胚子!”
我无助的看向窗外,窗纸被掏了一个小洞,有个人影在看,见我看他,便慌忙离去,不见了踪影。
那晚,狗皇帝说:“伶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哥哥,归否?
我被养在李桃源的偏殿已然四月,初冬已至,下了一整夜的雪,我却看不到。或者说,偏殿外的一切,我都看不到。
李桃源来了,他许久没来了,狗皇帝让他协助管理朝政,他说他几日未眠,就为了见我一面。
“伶儿你看,雪,是这样的。”
一捧白雪在他手中,慢慢的化开,变成水。他说:“伶儿,当年那盆雪,就像这样,化成了水。”他唤人替我沐浴更衣,说:“伶儿,我这偏殿太热,雪化的太快。”
宫女递给我一碗黑水,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每次喝完第二天便会腹痛难忍。
我的手现在就连拿这碗水都会不停颤抖,我恍惚,曾经的我连枪都提得,怎么端不得水了?手腕处的疼痛让我想起,狗皇帝命人挑断我的手筋已经一月多了啊。
我看着李桃源,说道:“你变了,我认不出你。”
李桃源慢慢解开衣袍:“我减肥了。”
哥哥,归否?
天刚泛白,李桃源走了,他说,皇帝让我去跟薛皇后请安。
我再一次沐浴更衣,宫女们把胭脂敷我脸上,为我勾眉,我穿着大红色的长袍,上面是用金丝绣的尊贵的凤凰,她们替我盘发,一支镂空兰花珠钗穿入发中……
宫女搀扶着我,到了薛皇后的寝宫请安,印象里,皇后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跟其他妃子不同的是,皇后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我仅见过她一次,初入皇宫时,她与皇帝一起来看我。
“娘娘说了,阳安公主体弱,请安就免了。”
皇后的贴身太监过来传话,看着我的表情满脸的鄙夷跟不屑。
我恨不得给他两拳,挖出他的狗眼!
我行了个福礼,谦卑的说道:“谢娘娘恩准。”
宫女一前一后引我朝偏殿走去,我让她们慢点走,我想看看这皇宫。宫女小声的说:“公主,万万不可。”
我被她们推搡着走,皇宫的景色一般,看来看去都是红墙绿瓦,安城比之毫不逊色,甚至更美。
昨夜皇宫的积雪在今早就被清理,我想起李桃源说过的,堆雪人打雪仗,又想起哥哥比我先来长安一步看雪。
不知道是羡慕呢,还是埋怨,两行热泪划过脸颊,很快消失不见,寒风刮在我的脸上有些疼,狗皇帝什么都给我置办,偏殿的金银珠宝妆点首饰都比那些受宠的妃子多的多,就是连一顶挡风遮雨的轿子都不给。
在水深火热之中过了两年,李桃源带来了个好消息,皇帝快不行了。
李桃源牵着我的手,有些癫狂的说:“伶儿,我要立你为后!”
我摇了摇头,只求他放我回安城,我想娘亲了。
李桃源脸色大变,一脸的阴郁,说了句公主安心在皇宫之中,还让宫女看紧我。
李桃源走出殿门时,我叫住了他:“李桃源。”
“我爱的是以前的那个小胖子,是在我崩溃时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我已经哭的喘不过气来,“我的小胖子,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
“我曾爱过你。”
我见李桃源离开,仰头栽倒在床榻。
七、
殿外火光四起,喊杀声不绝于耳,宫女们都躲在偏殿不敢出去。我缓缓起身,询问原因。
一个宫女惊恐的说道,“太子谋反,皇帝在坤宁宫自缢。”
现在七皇子在跟太子争夺皇位。
最是无情帝王家。
李桃源好像本就该这样,他不是小胖子,他减肥了。
这场皇宫里的仗打了半月,李桃源赢了,他赐七皇子毒酒留具全尸,又放过其他皇子,分配到各个城郡做个潇洒王爷。
薛皇后变成了太后,而我,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皇上,怎可立阳安公主为后?”
朝堂上,各方大臣纷纷举荐自家女眷,可李桃源的一句话让他们炸了锅。还是薛太后说了句。
“阳安公主跟先帝纠缠不清,立后兹事体大,皇上三思。”
在册封大典上,我成了皇太妃,搬至凝华殿。
那晚,李桃源来了几次,却始终站在凝华殿前不肯进来。他问我:“是你跟母后提议的么,皇太妃?好大的名头。”
我答道,是或不是,很重要么?
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哥哥该是知道的,他的家书从未断过,我寄回安城的信,娘亲也有回复。
第三年,冬。
我被李桃源带出皇宫,在长安城一座青楼里,看见了我那朝思夜想的哥哥,在跟几个女子颠鸾倒凤,我跟他十三年未曾见过,但血溶于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哥哥被蒙上眼拉回皇宫,他一直求着李桃源不要杀他,他愿意远走他国,再不回来。
李桃源揶揄道:“大大哥,你在怕什么?”
“皇上折煞奴才了,奴才怎敢与皇上称兄道弟,奴才求您放过我,放过我妹妹。”
“那你自己跟她说吧。”
哥哥身子震了一下,布条撤下,哥哥看到了我,我问他,“安好?”
“安好。”
哥哥被带进我的凝华殿,长跪不起。我去搀扶,他却浑然不动,我苦笑的说道。
“平身。”
“谢太妃娘娘!”
当晚,哥哥一头撞死在了凝华殿的柱子上。
哥哥说,先帝疑心重,怀疑爹爹在安城藏有兵马,十三年前微服私访到了陈府,把哥哥带走充当质子,爹爹告诉他,做个浪荡儿。
击退蛮夷的陈启,是薛太后本家的人,化名陈启罢了。那些意气风发的家书,是在青楼玩物丧志的陈启写的,多么讽刺啊?
黑面人也是先帝的安排,皇帝的心思谁能尽数猜透呢?在我入宫半月,娘亲收到爹爹的死讯,再次昏倒,再也没有起来,那些回复,是从皇宫太学院里传出的。
爹爹的同僚,看着我长大的秦叔、吴叔、章叔……被尽数清洗,死在了皇帝的疑心下。
我是哥哥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先帝找到他,让他家书不能断,否则我会死。
李桃源弑父谋反无人敢提,对外宣称先皇寿终正寝。
哥哥跟我说:“李桃源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连这等毒辣之事都做的,伶儿,伴君如伴虎,我宁愿你不受宠……”
他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了我的手心,“我十分自私,那雪我比你先看到,很美,但我还是喜欢安城,即使没有雪。”
太监将哥哥尸体拖出去掩埋,就埋在凝华殿内的一颗桃树下,宫女们看我面无半点血色,急忙宣太医过来。
我见过这太医,是为李桃源治腿,为我开药的郎中,他这次没有给我开药,在我脑袋上扎了几根针,我听他说:“娘娘患了心疾,微臣无能为力。”
八、
第四年,春。
李桃源天天来我的凝华殿,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是了,他说想看我笑,哪怕一次。
李桃源为我找来一只白猫,他说这是雪伶。我把它放走,摇摇头,“它不是,雪伶已经死了,就葬在那颗桃树下,与哥哥同眠。”
在我入宫第二年,李桃源就把老的走不动道的雪伶带来我身边,他说要雪伶替他陪着我。
“雪伶啊雪伶,还记得踩在小胖子的肚子上,是什么感觉吗?”雪伶喵了一声,有点难听,它朝我胸口拱了拱。李桃源摸了摸它的毛发,雪伶就用那混浊的眼睛盯着他。
李桃源不知从一只猫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眼珠里布满血丝充满暴戾,他从我怀里抢走雪伶,活活把它掐死。我在一旁看着,却无能为力,雪伶老了,它的爪子只在李桃源手臂上留下几道血痕。
我把雪伶抱起,到了桃树下,握不住铲子,只好用手一点点的挖,挖到指盖脱落,满手鲜血,不曾停下。
“雪伶,吃了我的糕点,就是我的猫了。”
李桃源不停呼唤着我,见我无动于衷,恨的龇牙咧嘴,他的这副神情看得我十分痛快,不过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背部、手臂、额头、胸口,见不到一块好肉,他却以此为乐。
我迎合着他的撞击,头发被他用力向后扯去,我疼痛难忍,叫了出来,他竟觉得我的惨叫十分悦耳?
“贱人!你与父皇在床上,可没这么叫过。”
李桃源在凝华殿呆了三四月,其他妃子不去宠幸,跑来找我一个先皇妃子,落人口舌,薛太后来过一趟,她赏了我一巴掌,然后说:“你想勾引我儿!不可能!皇家要开枝散叶,当年你喝的黑水,让你断了根基,你不可能怀有龙子!”
我说,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痛,太后再来几巴掌?
薛太后气急攻心,被我气死了。
后来,李桃源再也没来过凝华殿,只给我配了两个年老的宫女,什么也干不了,平时去领些吃食都慢吞吞的。
九、
我总待在桃树下发呆,时不时发出笑声,听在她们耳朵里,就阴讪讪的。
第五年,冬。
我在皇宫里待了五个年头啊。
攥紧了手里爹爹的束发,感叹着。
“又是一年冬天,真冷。”
安城四季如春,即使没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