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走龙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暴雨连绵不停地下了一个多礼拜，偏偏我们校舍也不太好，还是那种老结构的木头房子，以前是地主老儿家的宅院，后来充公做了学校，因为年久失修，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房顶上面滴滴答答的漏个不停，把地板上给浇出几个脸盆般大小的水坑，我们上课时把课桌搬来搬去打游击早已习以为常了。
老师在黑板上写好一段字，回过头来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好像山崩了一样。他马上放下手里的书，跑到操场上面昂着头往四周打探，不一会儿其它几个老师也出来了，一个个站在操场上对着学校后面指指点点，我们一个个挤在窗户口往外看，可惜啥也看不见，又不敢当着老师的面大大咧咧的跑到操场上面去，心里那个急呀。。真像小猫在挠一样。
不一会儿，老师进来，他说后面的山滑坡了，所以今天学校提前放学，同学们没事儿赶紧回家，不要跑去凑热闹。。后面就没有听见了，因为我已经拖着书包从窗户洞里跳出来了。一个老师看见我，吼了一声，我才不管他，抱着书包便往后山跑。
从靠近山顶的地方，一直连到到山底下的河里面，估计有好几里地，滑了一条足有十几米宽的深沟。我挤进围观的人群，探出头往沟里看，黄滚滚的泥浆子，裹挟着大大小小的石头，一直往河里流去，其中还掺杂着麦苗和树枝什么的，看得我头晕，急忙撒腿往后躲，一个不小心撞到一个大人，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有些不满的看了我一眼，嘴里却仍然唾沫星子横飞，兴高采烈地向周围的人们讲诉着什么。
“我就想着天天下雨，扛了把锄头去田里看看，要不要刨两个缺。。嘿！狗日的！我还没有走到田里，看见天边一道闪光，直接就劈到山上。。呶！就是开始走那里！”他伸手指了指，人们顺着看，完了他继续说：“当时把老子吓了一跳！接着就看见现在这一条下来，山上的松树，地里的麦子，颜色突然都变黄了，一直黄到下面的河里面。老子当时心里一跳，就想着，糟糕！怕是龙王爷要走了！”他说到这里一拍大腿，吓了我一跳。他穿着蓑衣，黑廋黑廋的，留着个小八字胡，这人我以前见过，但是不怎么熟，不是我们一个队里的。
他用袖口擦了擦嘴上的唾沫泡子，接着说：“当时我就隔这里一里多远，看得清清楚楚。地里面先是拱起来，一直拱到河里面，就像蚯蚓在地里拱土一样，好像下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看得我头皮发麻，我张大嘴巴刚要吼，就看见地下的东西唰地一下动了，开始往河里走，前面走后面就跟着一路垮，你们看看这。。啧啧。。”他指着面前的黄泥坑，好像还心有余悸，我看见他的腮帮子都在发抖，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当时我看见那东西一到下面，河里面一下子就涨了丈把高的水，卷着黄泥巴浆子就像冲军一样，这河你们也是知道的，歪歪拐拐的，就听见一路抽的山响，噼里啪啦地往下河走了。。”
众人都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他却哆哆嗦嗦的卷起了旱烟，好容易按进了烟嘴里面，猛吸了一口，从嘴里喷出一道细而长的浓烟来。他看着身边的人们，摇摇头说道：“太吓人了。。这龙王爷发了脾气，当真可怕，太可怕了！”大家伙听他说完，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一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想着自己的事，这当头好多人都赶来了，其中有些被冲了田地毁了庄稼的，女的哭爹男的骂娘，小孩非要靠近了看，大人们正没好气，拖过来就打，一时间闹闹穰穰，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赶庙会。
村里的干部带着民兵队来了，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小堂兄，他趾高气昂的混在民兵队伍里，拖着根扁担像个瘦猴儿一样，活脱脱一出美猴王。我们看着这支乱七八糟的队伍，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好憋着，一张张脸好像庙里面的弥陀佛一样。村民们看见干部来了，纷纷跑过来哭诉，王家毁了一亩田，张家冲了三分地，一个小姑娘跑到村长面前，昂着个小脸掰着指头一五一十的算给他听，泥浆子还卷走了我家的老母鸡，我家老母鸡正抱窝呢，还有十六个毛鸡蛋。。村长一听头都大了，这他娘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连忙叫人把支书会计队长都统统给我找来。
偏偏这时候，有几个老人不识趣，拖着家伙事儿出来敲，很快就有些人附和起来，从家里拿出脸盆，锅盖，咸菜坛子。哔哔啵啵地乱敲一气，像做道场一样。这下子可给村长揪住了小辫子，他虎着个脸吼：“诶诶诶。。你们这是搞啥名堂？闹天狗呢这是？你们咋不整几挂鞭炮来放？尽知道瞎闹！你们就别添乱了行不？我的大爷们。。”他这话刚一说完，冷不丁从背后窜出来一个老头，拿着手中的棒槌，照着脑袋就给了他一下“谁是你大爷？”众人再也憋不住了，哄然大笑。村长恼怒的扭过头去，正要发火，一见那老头，便软了下来，苦着个脸说道：“哎哟喂。。我的亲爹哎！你就甭给你儿子我添乱了行不？这一大堆烂摊子还要统计一下往上面报，幸好现在还没有听见什么人员伤亡，要不然的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村长这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个民兵拖着根扁担，飞快的跑了过来。村长劈头便问，“你不是去叫会记他们了吗？咋？不来？”来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说：“村。。村长。。不得了了。。出事儿了。。老王头。。”他这话才说了半截，人们已经不耐烦了，呼啦啦一窝蜂一般向下游王家梁子涌去，那民兵还张着嘴巴，呆在原地发愣。村长跟在人群后面，一边跑一边骂，说真他娘是一帮刁民，他爹一手提着面铜锣，一手拿着棒槌，居然还跑在了他的前面，听见这话，回头冲着他吐了一口口水，说，我呸！
王家梁子在下游靠近河边的地方，旁边本来也有一条小溪，这次走龙正好顺着小溪往下，相当于老天爷帮他们扩宽了一下河道，倒也不见得是坏事情。他们说的老王头叫王顺严，是个吃五保粮的孤寡老头，也该他倒霉，都是一溜儿靠着河岸，别人家的房子都安然无事，偏偏他那两间土坯房给坍了一半，听见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说这老王头儿年轻的时候不老实，偷看他亲妹子洗澡，结果让人给逮住了，他妹子又羞又臊，一急就嫁到了外县，而他也落下了这臭不要脸的破名声，清白人家的闺女儿谁肯嫁给他？这才搞得孑然一身成了个鳏夫。有个老头，用拐杖敲着地，咬牙切齿地说，报应！报应啊！人在做天在看，几十年后慢慢算，老天爷不会瞎眼，这帐都一笔笔的记在那里呢！这次派龙王爷收了他半边贼窝，下次让雷公再把另一半也收了！这个老东西！。。我看着这愤青般的老头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老头儿莫非还在惦记着人家的妹子？
这个刚被龙王老爷惩罚过的可伶老头儿，他的房子像是让一把大斧头给劈开了一样，左边的正堂还没有什么大碍，右边的卧室就惨不忍睹了，床和大部分家具已经没有了，凌空挂着巾巾吊吊的蚊帐、床单、棉絮什么的，花花绿绿的，衬着些残砖碎瓦，就像人的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一般，让人看了说不出的难受。眼下这个老王头，一只手捞着剩下的半拉柱子，一只手拿着一截木头钩子，小心翼翼地够着一个挂在半坡上的小木箱子，他像耍杂技一样，整个身体都悬空吊着，下面都是像玉米面糊一般的泥浆子，虽然现在流的很缓了，但是要掉下去了也够呛，不说死活，掉进去滚一圈，直接弄成个人肉茶叶蛋，就算捞起来估计也差不多了。
我们站在对岸的麦地里，看着视死如归的老王头，心里面都暗暗的为他捏了一把汗。村长赶来了，一看这情况吓了一跳，扯开嗓子就吼：“老王头儿你T娘的又犯什么浑？不要命啦？快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对，又吼了一声：“快上去！”我看老王头当时那个情况，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就给悬在那里了，估计这人上了年纪，又被这么一惊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上又没有力气再撑回去，只好就那样干吊着。当时我年纪小，还不懂事，我眼巴巴地看着可怜的老王头，巴不得他快点掉下来，好让我看看从泥浆子里面捞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后来对岸有人想去拉，但是手捞上去整个门框都在摇，根本受不到力，更不要说还去拉一个人。人们也不傻，救不了人还把自己给搭进去，这种赔本买卖谁会愿意去做？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的办法，用两根牛缰绳绑着一个鸡笼，慢慢地放下去，这才把老王头给兜了上来。因为当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没有再跑过去看，后来听同学说，当时把老王头拉上来，他整个人都吓瘫了，裤裆里湿了一大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头发里面插着几根鸡毛，鼻子尖还沾着一坨鸡屎。
后来也是这个同学，神秘兮兮的跟我说，我们把他的箱子给勾上来了，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我摇摇头，他兴奋的告诉我，嘿！里面装的，都是他妹子当年穿过的衣服！这老王八羔子！
我前年回家，路过王家梁子，当年走龙的痕迹还依稀可辨，不过都被种上了庄稼，又是绿油油一片。老王头那仅存的半间土坯房已经被人夷平了，码着小山似的红砖和预制板，大概是谁家准备建新房吧。后来同学聚会，我还特意打听了一下他，原来他那房子被定为危房，让村里给强制拆掉了，又给他补了几千块钱，由村里出面给他递了个申请，几年前就搬进了镇上的养老院里去颐养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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