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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洞房花烛夜,我和段濯月坐在桌边,对着两杯合卺酒大眼瞪小眼。
是喝还是不喝呢?
我怕他在酒里下毒,他又怕宫人看出端倪,最后只能举着袖子遮掩,做了个样子。
即便如此,我还是心中打鼓。
段濯月此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我是一名杀手,杀人只看酬金多少,不看男女老少,是这世上顶顶冷血又作孽的人。
所属的杀手组织叫七月半,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除了业务能力过硬以外,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与众不同的规矩。
我们组织从不聚集,出任务都是单打独斗,美其名曰“为了更长久的发展”,其实就是互不连累。
哪日不想干了,只需交付足够的赎金再签下保密协议便可离开,若是泄密,组织必天涯海角追杀之。
每月都会在指定的地点悬挂任务牌,没有雇主信息,只会标明酬金,杀手可自行选择,摘牌后才会被告知任务,不论难易必须尽力完成,生死自负。
半月前,我囊中羞涩,上去便挑了个酬金最高的——刺杀当今天子段濯月。
正逢冬月,他去了京郊行宫泡温泉,行宫守卫不如皇宫森严,我趁机动手,刚摸进去就被他的暗卫祝九擒住了。
但他并没杀我,甚至没声张,反而提出给我双倍的价钱,让我待在宫里,为他杀一个人。
我答应了。
他很满意,什么都没多问,只随便给我编了个名字叫“慕妍”,而后声称对我一见钟情,不顾其他人对我身份的质疑,执意将我带回了宫里封为妍嫔,婚日定在冬至。
我为拿高额悬赏入宫刺杀皇帝,被他用双倍赏金引诱做了宠妃
为此,前朝后宫都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太后十分不满,两次下旨要见我,都被段濯月挡下了。
他将我藏在御书房里,态度强硬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他就是要这样护着我!
曾几何时,我偶尔也会憧憬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带我逃离鲜血和杀戮,将我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小心呵护。
哪怕我早已麻木不仁,哪怕我早已百炼成钢,可刀剑砍在身上,还是疼的。
如今段濯月这样做了,我却只觉得无奈和恐惧,这样的优待背后,必定藏着巨大的利用。
此行恐怕是……有来无回了。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但又想着比起不知哪一日死在荒野无人收尸,还不如死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里,至少还能享受一番……至少还能装作被人喜欢过。
眼下看来真是昏了头,该不会还要付出其他方面的代价吧。
段濯月已经上榻躺着了,半天不见我动静,侧头看我:“杵在那做甚,上来!”
“陛下,我卖艺不卖身的……”
“你再不上来,万一被人发现了,朕让你只能卖命!”
我无法,只能顺着边爬上榻,和衣躺在段濯月身边,尽量蜷缩起四肢不碰到他,眼睛却又忍不住偷觑。
段濯月长得可真好看,鼻梁高,睫毛长,嘴唇薄而翘,听说这样的人都很薄情,很适合做皇帝,或者同我一样做杀手。
两者都可以毫无缘由地杀无辜之人,前者看心情,后者为钱财,视生命如草芥,这样的人都是要遭报应的。
段濯月是,我也是。
“陛下不问是谁雇我来杀你?”
虽然我也不知道,但这种气氛下肯定要没话找话说啊!
“朕知道是谁。”
“那陛下还敢留我在枕侧,不怕我再下杀手吗?毕竟我是拿钱办事的。”
“正因为你是拿钱办事的,朕才放心。你们干这行有今朝没明日的,什么都靠不住,只为银子卖命,享乐为先。”
这话说起来难听,却是事实。
我无牵无挂的,从前是为了活着,后来便是为了银子。本来还打算在京中买处小院,寻个相公,生两个崽,过半生安稳日子的。
想来也是可笑,我明明用最冷的刀,做最残忍的事,却还存着最单纯美好的愿望,真是矛盾又不可理喻。
我叹口气:“那陛下要我杀谁?”
段濯月翻了个身:“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2
第二日晨起,我醒得早,便自己起身穿衣,并没叫人。
梳头时段濯月才醒,他不过轻咳了一声,外头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御前的宫人果然机警。
未及开口,段濯月已经捂住了我嘴巴,蘸着妆台上的胭脂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地写——慎言。
我重重点头,嘴唇蹭过他温热的掌心,摩擦出几许微痒的触感。段濯月猛地撤了手,指尖拢着衣袖,青白如葱,另一只手指染上颜色,平白多了几分旖旎秀丽。
实在是很好看的一双手,不做点什么都可惜了……
段濯月见我盯着他看,以为我是相中了他腰间的龙纹佩,便伸手扯下来递给我,没有半分犹豫。
“赏你了。”
“这算什么,订金还是补偿?”
段濯月轻笑:“礼物。”
我心头狠狠一悸,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镂空的棱角已经打磨得非常光滑了,但还是硌痛了掌心。
……好像还有指尖。
“嘶……”
我蓦地回神,看到段濯月正掰开我的手,用簪子扎破我指尖挤出了几滴血珠,抹在一条白帕上——
就是昨晚宫女们铺在榻上的那条。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言情画本子我还是看过不少的,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头顶“腾”地冒出一股热气。
又看到簪子上沾染的一抹暗红,蹙眉:“陛下把我的簪子弄脏了,为何不用针或匕首?”
段濯月手指一顿:“殿里没有那些,或者说只要是朕会接触到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你这根簪子是自己戴着的,没人注意到,否则早就被收走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正打算细问时,段濯月已经叫了人进来伺候。
最先进来的老嬷嬷拿起白帕就往外走,想必是急着去复命的,被段濯月叫住:“转告太后,先不必宣妍嫔了,朕下朝后亲自陪她过去。”
老嬷嬷顿了顿,福了一礼,起身时不着痕迹地看向我,被段濯月一个转身挡住,很快退了出去。
我抬眸看段濯月,他却没看我,只是伸着双臂由宫女更衣。我想了想,接过龙袍:“我……臣妾来吧。”
段濯月失笑:“你不必如此,把朕当作寻常夫君即可。”
“臣妾不敢。”
“你昨晚把腿搭到朕胸口时可挺敢的,朕都被压得做噩梦了,还不是得哄着你睡!”
段濯月明显是在胡说八道,我下意识想反驳,却在触到宫人们惊叹的眼神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是故意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宠爱我。
除了我知道他在演戏以外,其他人都信了,包括太后。
我跟着段濯月去到慈安宫的时候,问早安的嫔妃们还没散,整整齐齐坐了两排。
太后还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宜,美艳却不失威严,端坐在上首,我跪拜问安后一直没让我平身。
我低眉顺眼地跪着,膝盖酸痛也不敢动,下一瞬,段濯月清亮的声音砸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些无奈和乞求:“母后……”
太后这才哼了一声:“皇帝这就舍不得了!”
说着把茶盏重重磕在桌上:“哀家上好的新茶都凉了。”
段濯月点我:“还不赶紧给太后奉茶!”
我连忙起身,恭敬地奉上茶盏,太后来接时手一滑,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我手背上,立时红了一大片。我狠狠哆嗦了一下,却咬着牙没出声。
太后满意了些,接过茶杯饮了。我将手拢进袖子里,慢慢退下,其他人都没发现异常。
众人随意聊着些话,多半都是各位嫔妃争着同段濯月温言软语,我不插嘴,只管听,并暗中留意观察段濯月对她们的态度,想找出关于他爱憎的蛛丝马迹。
可惜,什么都没有。段濯月对她们都是一样的冷淡和敷衍。
正因此,便愈发将我凸显出来,做了个现成的活靶子。
太后锐利的目光扫过我腰间,又在我脸上流连,眸色莫测:“皇帝真是喜爱妍嫔,连龙纹佩都赏了。
“那是皇帝登基时哀家所赠,往日总佩在身上,如今竟肯割爱,可见多么看中妍嫔,你可要加倍用心侍奉才是。”
话音一落,顿时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扎在我身上,如芒在背。
我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礼:“臣妾省得。”
坐了有一炷香时间,段濯月回了御书房,我跟着嫔妃们一起离开。
良贵妃说要去逛逛御花园。后位空悬,她是品阶最高的,众人纷纷附和,我也只能跟着。
昨夜雪下得不大,宫人们一大早就扫出了小径,光秃秃的花枝上积着薄雪,远远看去荒凉一片,实在无甚可赏。
偏良贵妃兴致高昂,领着众人绕过回廊去了湖边,说是要看冰下卧鲤。
真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女子,那有何看头!
我从前接了任务,埋伏目标的时候,就曾在结冰的湖面上趴了两个时辰,手掌连同下巴都冻木了,也没看到一尾游鱼。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良贵妃突然出声问我:“妍嫔可见过?”
我笑答:“不曾。”
惠妃嗤笑一声:“听闻妹妹长在民间,自幼走南闯北过生活,还以为比我等高门大户、家风严谨的女子见多识广呢,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语带鄙夷,周围人都掩着唇笑,看我时俱是嘲讽和不屑。
我眨眨眼,故意学她说话:“我还以为就我出身粗鄙见识少,不想姐妹们竟都没见过,看来咱们也差不多嘛!”
惠妃立时暴怒,指着我呵斥,其他人也变了脸色,只有良贵妃笑着做和事佬,面上看不出半点不悦。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陛下又爱重妍嫔,咱们自当多照应她才是,也算帮陛下心疼她了。”
良贵妃一句话便又将我架在了火上,还犹嫌不够:“妍嫔你身手利索,不如就替众姐妹去看看吧。”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提着裙摆顺着斜坡往下走,余光忽然瞥见后侧里伸来一只手,我冷笑一声,在脚下打滑摔倒之前死死反握住那手,一起拽了下去。
这些人见我受宠,又无母家做后盾,便想给我来个下马威。
若我向段濯月告状,她们必会串通起来反咬我一口;若我忍气吞声,她们也算出了口气;要是再有个万一,我挂了,那就只能怪我命不好了。
算盘打得不错,只不过不够了解我——我可以忍,但是不想一个人受罪。
3
按说大家都落了水,各自回去养着便是,偏对方是太后的表外甥女,这就难办了。
玫嫔受了惊吓,高烧了两日,醒来后又哭闹不止,对太后说是我故意害她,以报复太后对我的刁难,否则在场那么多嫔妃,我为何只拖了她下水。
为何,当然是因为你歹毒又手欠啊!
但我说什么也没用,太后只会相信她,或者说,太后是容不下任何人对她哪怕一丝的怨怼。
段濯月坐在榻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红烧肉,眼中满是赞叹。
“你果然是个心肠硬的,连自己也不心疼。”
我撇撇嘴:“非也,正是因为我心疼自己才得多吃点,否则等我进了太后的小黑屋,怕是要饿肚子了。”
段濯月冷了声音:“那就不去。”
我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躲在寝宫里吃吃喝喝等着太后差人来抓我。不想一连三日都毫无动静。
直到段濯月的随侍三宝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我,我才知道他为了我跟太后对峙起来了。
慈安宫内一片死寂,太后与段濯月互不相让,气氛紧张。玫嫔在太后下首跪着,纤瘦的肩膀微微打着颤。
见我仓皇地跑进来,段濯月劈手摔了茶盏,瞪着我怒吼:“谁让你来的,滚出去!”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冲冠一怒为红颜,此等精彩,妍嫔不亲自到场欣赏一番岂不可惜!”
她话音甫落,已经有宫人从身后围住了我。段濯月侧首,那些人立时停在原地,没再上前,却也没退下。
看起来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多半是伪装起来的暗卫,至于是为谁效力,还不清楚。
唯一明白的是,太后并非简单的后宫妇人,她有手段、有权力,还有不加掩饰的掌控欲。
我迅速跪倒在地,打算主动告罪。段濯月却率先开口:“若说有错也是双方的,母后心疼玫嫔,只罚其一,未免有失公允。”
太后冷笑:“皇帝这是要护妍嫔到底了?”
“她无依无靠,朕既收了她进宫,便是她唯一的依仗。自幼,先帝和母后就教养朕要知礼义廉耻,要有责任担当,多年来,朕时刻不敢忘。”
段濯月说得缓慢却认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仔细听来却又同往常无异,仍是那种披着荆棘的温和。
太后却似乎被他哪句话戳到了,面色大变,草草训诫了我和玫嫔几句就赶了我们走,却把段濯月留下了。
我忐忑地回了宫,越想越发慌,连晚膳也没吃,心口像悬着千斤巨石一般。
早听闻太后并非段濯月生母,两人却母慈子孝,太后虽有一亲子,也才六岁,兄弟感情也算宽厚,在百姓之中一直引为美谈。
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微妙的暗流涌动,不像是争一时之气。段濯月向来沉稳有度,此次却为了护着我,不惜和太后撕破那表面虚假的和谐。
直到月上中天,段濯月才回来,面色平静,脚步悠闲,满身的酒气。见着我倒是笑了,冲散了眉宇间的几许阴鸷。他后头跟着三宝,看了我好几眼,欲言又止。
我假装没看到,也不去问慈安宫的事,打发了宫人们出去后,投了热帕子给他擦脸。
段濯月靠在榻上垂着眼,在我第五次擦脸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住了我手:“可以了,朕脸没那么脏!”
终于肯说话了。
我松了口气,扔了帕子爬上榻,盘腿坐在他对面。段濯月瞪了我一眼,不满地皱眉:“你真是没有一点尊卑!”
“陛下说的,要我把你当寻常夫君。我虽没成过亲,但想来民间的寻常夫妻便是如此。”
段濯月眼眸一顿,再看我时便带上了几许晦暗不明的东西,我看不懂。
“你多大了,可有心仪的人?”
我愣了愣,这人怎么突然跟我唠起知心嗑了?算了,反正长夜漫漫,闲着也是闲着。
“今年十七,目前尚无,但是我早就想过要在二十五岁之前金盆洗手,然后找个相公过日子。”
段濯月轻笑一声:“二十五你就成老姑娘了,为何不早点,难道你对做杀手还有职业规划?”
“傻子才不想早点,但是我得攒够钱啊……”
仲夜寂静,只偶尔传来几点漏声,殿里烛火通明映着对坐的身影,竟生出了些相依相伴之感。
不知是因着段濯月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我刀头舔血多年无人可说的孤独,总之我像是被触发了开关,将我的过往絮絮叨叨地说了个彻底。
说我如何被人贩子卖进了杀手组织,在尸山血雨中摸爬滚打,这些年新伤摞旧伤,几乎九死一生。
又说我不去杀人时就给街边的乞儿们教教武让他们不至于被拳打脚踢,拿钱给京郊的孤儿寡母修房买粮,偷偷给破庙的瞎眼老头送点烧饼……
明明是完全极端又割裂的两种生活,却就这么奇异又真实地揉杂在我的生命里,我说着都觉得难以置信,段濯月却听得很认真。
“不过等我帮你杀了人就有大笔的银子了,我算了算,抛去计划的开销,还能剩下不少,够我买座不错的院子了。”
如果我还有命能离开的话……
当然,后半句我没说,因为段濯月看起来已经很难过了,他眉眼都耷拉着,眸中藏着痛色。
看向我时像是被什么刺中,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声音暗沉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憋红了脸,连眼尾都是红的,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凑过去给他拍背,感觉到手掌下的躯体猛然一震,本能地瑟缩。
像是疼的,又像是吓的。
我心内忽地下沉,某种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手比脑子快,三两下扒开了段濯月的衣裳。
挺拔的后背上落满了错综交错的鞭痕,一道连着一道,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段濯月却就这样靠着坚硬的木榻坐了很久……
我受惯了伤,早就不觉得疼了,此时看着他额头的冷汗,竟突然从心底涌出了一阵刺痛,还有同病相怜的疼惜。
段濯月这样负着伤却类似于自残一样的隐忍,像极了儿时的我。为了克服疼痛,就总是这样故意刺激伤口,让它更痛,长时间地痛,痛到麻木,才能忘记疼痛,更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刀。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她打你了?她竟然敢打你,你可是皇帝!”
段濯月抚着胸口顺气,语声冰凉又不屑:“她是我母后,自然打得。”
“那又是为何呢?”
“因为我不让她惩治你,忤逆了她,或者说从我带你回来,她就很不满了,”段濯月冷笑,“她从来不允许我有任何喜欢的东西,人也是。”
我心一跳,还没张口,就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是说我喜欢你,只是她以为我喜欢你。”
……切,倒也不必如此急着撇清。
我暗自磨牙,胸口却更加发闷,不知是失落还是恼怒:“我去了不过罚罚跪,大不了挨两巴掌,反正我早都习惯了。你这又是何必呢,金尊玉贵的闹成这副样子!”
“你习惯了,不代表你就该去承受那些。玫嫔她们敢害你不过是看着太后的眼色,而太后也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这些自然该由我承担。”
“那你付了银子,我自然该为你效劳。”
“那银子是给你杀人的酬劳,不包括被害、挨打。”
要说段濯月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他是皇帝又是我的雇主,明明高高在上,却偏偏泾渭分明,似乎不愿意亏欠我一分一毫。
想来守着的不是体面,而是他的本心,这样的他其实并不适合做皇帝。
不过他也确实不像一个皇帝,窝囊得很。
我瞟了眼窗外,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道:“陛下要杀的人是太后吗?”
段濯月愣了愣,手掌蓦地握紧,将我指尖包在里头:“不是,你别轻举妄动,会有危险的。”
我手指动了动,触到他掌心的汗湿,忽而觉得眼热,一串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生死翻覆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担心一个杀手去杀人会不会有危险……听起来很可笑吧,但眼前这人偏偏这么说这么做了。
于是,我的心也像是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了起来,暖洋洋的,连经年累月的伤也没那么难熬了。
“我先帮你后背上点药吧……”
段濯月没再说话,趴在榻上任由我涂抹,期间我俯身吹了伤口两下,他说有点痒,不准我吹了。
等上完药,段濯月已经睡着了,侧脸被软枕推出了一个鼓囊囊的形状,发面包子一样煞是可爱。
我坐在旁边看了半晌,才吹熄了蜡烛上榻躺好。刚要睡着,就感觉到段濯月伸手在我身上来回摸索,先是肩又是腰,再下头要往哪走啊!
我一把按住他手,于满室黑暗中偷偷红了脸:“陛下这是干什么?”
段濯月闷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朕就是想……量量尺寸,送你身衣裳,算是还了你刚才落的那串眼泪。”
眼泪都要还?这人还真是半点都不想欠旁人的!
“陛下就不会拿尺子量吗?”
“朕背疼,不想下去拿了。放心,朕的手很准,一摸就知道了。”
摸?不是量尺寸吗,为何要说得这么暧昧露骨啊!
我蓦地一窒,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衣衫下的皮肤都烧了起来,一路烧到了胸口。心跳得“扑通扑通”,憋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谢陛下”,剩下的一声长叹被我硬生生梗在喉间。
之前段濯月说要纳我时,曾戏言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让我别入戏太深,别真的喜欢上他。
我当时回答说让他放心,杀手的心没那么容易动容,况且我已习惯了蝇营狗苟,不会去觊觎天上的星辰和人间的帝王。
这时才发觉,我恐怕要食言了。
4
段濯月说要送我衣裳,我以为他定是吩咐司衣局,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要亲手给我做!
我瞪着眼睛反复问了他三遍,得了三个白眼。
段濯月的母妃本是司衣局的宫女,技艺精湛,是有望擢升女官的。
先帝一次醉酒后宠幸了她,却又看不上她的出身,只封了个常在,一直也无甚宠爱。
但她是个聪慧又自强的人,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平和地接受了现状,在诞下了段濯月以后更是悉心抚养,只盼母子俩能相互依靠着活下去。
段濯月在一众皇子中也不受待见,总是孤零零的,玩具也只有母妃用碎布头给他缝制的一只小马布偶,他玩得多了便觉无趣了。偶尔也会烦躁委屈,哭泣着抱怨为何他什么都没有。
母妃也心疼他,但不会过多地宠溺或安慰,只是一边哄着他学裁缝打发时间,一边教育他要知事明理,不去眼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能占别人便宜。
段濯月大概继承了母亲的天赋,在缝制一事上渐渐得趣,也借此熬过了那些窘迫的岁月。
其实他不过是放弃了某些无望的念想和期待,接受现实,真正去做一个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落魄皇子,一个穿着金衣的乞丐罢了。
许多东西,比如父皇的关怀、兄弟的尊重、应有的体面……既然注定得不到,便不再费心费力去祈求了。至少他还有母亲,也有过快乐,在十六岁之前。
故事戛然而止,段濯月没再多说,只是望着廊下苍翠的柏树。
“朕答应过母妃,要做人中的松柏,顶天立地,不卑不亢。如今,却连活得像个人都做不到,这般窝囊,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我听得胸口酸痛,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陛下放心,我必定尽全力帮你。”
段濯月回头看我,眸色晦暗,嘴唇翕动,似乎有些挣扎,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三宝去库房里取来了上好的江南织锦,素色的缎子上缀着零星的金色小花,打眼一看并不明显,只在抖动时如金星雪浪一般美得晃眼。
段濯月轻轻摩挲着:“这是去岁进贡的料子,仅此一匹,太后很是喜欢,打算留着给她最疼爱的嫡亲侄女,闵钊郡主。”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段濯月说起那个名字时,语音不自然地停顿了下,一闪即逝。
“她不住宫里吗?我进宫这些日子从未见过她。”
“她养在摄政王那里。”
摄政王段横是段濯月的小叔叔,原本只是遵照先帝遗旨辅政,后来便渐渐生了不臣之心,表面上还政,实则早已把新帝架空了。
幸好段濯月是个规行矩步的,实在挑不出错来,否则摄政王早找个由头废了他,自己上位了。
“摄政王一手遮天,这天下的好东西都在他府上,第一美人闵钊郡主他也要走了,说是膝下无女,要认作干女儿,其实不过是为了掣肘太后。
“太后的幺弟早逝,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母家滔天的权势,却仍旧逆不过摄政王,最后还是乖乖把人送去了。”
段濯月放下手中的布料,第一次面带嘲讽:“呵,这就是天家,什么良知礼义、责任承诺、友情亲情,统统都比不过权力,有些人注定成为博弈的牺牲品。”
我虽然听不懂,却还是看透了他眼中的悲凉和愤恨,心中一“咯噔”:“陛下……喜欢闵钊?”
他淡淡一笑,将所有情绪收起,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寡淡:“嗯,喜欢过。”
寥寥几字如一个个铁钉落在我心头,一扎一个洞,短暂的沉默过后,才慢慢涌上丝丝钝痛。
就算我永远不可能跟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却还是会失落——原来这么好的段濯月,喜欢别人。
“那陛下也为她做过衣裳吗?”
段濯月裁布的手一顿,抬眸看我:“朕虽然是个傀儡,但样子还是要做的,没你想象得那么闲!”
那就是没有了,我心口一松,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至少目前,这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特别。
曾几何时,世上的繁华万千和自身的生死一线,我都不放在心上,今日却为了这一点点的偏爱而深感动容和满足。
比起我在荒芜岁月里曾得到过的星星点点,这些已经足够。
段濯月说他母亲有祖传的缝制秘法,不可被外人学去,是以神神秘秘地避去了偏殿,不给我看。
他实在是想多了,我常年练刀,手指粗糙,指节又大,根本拿不了绣花针。他就是在我眼前做,我都懒得看。
不过这样也好,还能多一重惊喜。一连五日,我胸口的好奇和兴奋已经堆叠成山。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段濯月把成衣拿来给我时,我还是被惊艳了。
已进腊月,北方的雪一下就是两三天,入眼皆是一片白茫,可那衣裳竟比白雪还干净纯粹几分。
叠领、侧襟、宽袖、窄腰,还有一条及地的半身褶裙,从上到下,尺寸都刚刚好,果然是段濯月用手“量”过的,分毫不差。
我忍不住羞赧,心头又欢喜极了,穿着在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将伺候的宫人问了个遍,非要听到他们的夸赞,像个炫耀心爱之物的孩童。
段濯月抱臂站在一旁,微微蹙眉:“脸那么红,别是冻得发烧了吧?虽然你穿着是很好看,但还是赶紧换了,这是春衣,太单薄了。”
我不情不愿地换下衣裳,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柜子里,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关上柜门。
一同关上的,还有心底的憧憬。因为我已经知道,在未来的某一个春日,我还会穿起这件新衣,但身边可能不会有段濯月了。
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欢喜总是短暂的,只有荒凉是永恒,而自欺欺人就是我最大的死穴。
最初觉得收获一笔丰厚的酬金就很开心了,后来又觉得拥有这件新衣裳就很满足了,到了此时才发觉,这些跟段濯月那个人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种想法很危险,我却越陷越深。尤其是,满宫皆知段濯月对我独宠尤甚,自纳我进宫起,夜夜与我同榻而眠,再也没去过其他嫔妃宫里。
那些女人或羡慕或不甘的目光,于我而言都是堆叠假象的沙土,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空空如也,风一吹就散了。
除夕国宴,我第一次见到了闵钊郡主。
柳眉杏眼,唇若丹朱,看人时眼波流转,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温婉,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让人如沐春风。
所有人都看着她,惊艳而赞叹,转头看到我时,立刻又多了些鄙夷和幸灾乐祸——所谓的风光无限,不过是借了旁人的光,如今正主回来了,便是时候一分一厘地还回去了。
我心头刺痛,僵硬地转过头看段濯月,原来这才是他执意带我回来的真正理由吗?
只因着这六分的相像,便能让他冒险忽略我杀手的身份,又扯出那样的谎言……
是的,这一刻我已经无比确定,段濯月说让我替他杀人是假的,毕竟他一直也没说出究竟要我杀谁。
似乎只是为了把我拖在他身边,充当替身去抚慰他的相思之苦,而那些保护和温柔,还有我珍之又重的新衣,通通都是给闵钊的。
我只是一个工具,却傻傻地当了真,甚至摒弃了自己的理智,最终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没有银子,没有偏爱,没有欢喜,我什么都没得到,却再也做不回一个杀手了。
我狠狠闭上眼,听到摄政王提出要把闵钊嫁给段濯月,他利索地答应了,语声满是欣喜。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捅穿了一个大口子,疼痛从胸口涌向四肢,渐渐凝结出冰冷的恨意。
我蓦地睁开眼,看向段濯月时不由带上了几分狠戾,却对上了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眸。里头浅淡的心疼被我抓了个正着,我却不会再当真了。
闵钊被封了淑妃,宠冠后宫,一时风头无两。
我这失了宠的,自然要被那帮女人各种嘲讽践踏。我心情好时就随便听听,心情不好了就动手惩治一番,以我的身手,自然不会被她们发现。
我并没离开皇宫,奇怪的是,段濯月也没赶我走,只是晾着我不闻不问。
他好像忙得很,远远看到时总是行色匆匆,身边的人也换了不少。我不止一次在夜里飞上屋脊,看到他在闵钊入睡后独自起来安排一些事,显然是在筹谋什么。
想来不过是帝位、朝堂与权柄,总不可能与我有关,是以我并不在意,却还是隔三差五地半夜来看。
我装作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当作是我想要重拾之前那个刺杀他的任务,挣点银子吧!
可惜他的影子里总藏着祝九,那个招式凌厉的高手,我打不过他,便只能一等再等。
不料机会没等到,却等来了我的死期。
5
淑妃某日去观星楼赏月时,倚靠的木栏杆突然松动,她不慎跌落,香消玉殒。
段濯月悲痛欲绝,严令调查此事。没两日,就有吓破胆的宫人去举报,说在出事前曾见到我在观星楼周围活动,神色慌张,意图不轨。
我被叫去了承乾殿跪着,胸口和膝盖一样麻木钝痛,心知已百口莫辩,也懒得辩驳。
段濯月问了我几句,我一概没答,他便当作我认了罪,派人将我先看押在自己宫内,择日发落。
我靠在榻上呆坐了许久,起身走过去打开柜子,拿出段濯月送我的那件新衣,没再看一眼,就直接丢进盆里点燃,连同我对他的情意,一起烧了个干净。
然后脱去嫔妃的宫服和配饰,换回了来时的装扮,又从妆台里拿出自己那支旧簪子戴上,打算趁夜里逃出宫去。
结果天刚黑,段濯月就来了,手里提着一壶酒,将随行的宫人们都挡在了门外。
害人性命在前,毁去御赐之物在后,太后震怒,连夜下了懿旨,要即刻处死我。
这些我都料到了,只是没想过段濯月会亲自来送我。他又坐在了我对面,同当初带我回宫时一样,好似一场轮回。
最终到了该彻底了断的时候!
我垂下眼,正暗暗思索该如何避开祝九出手时,段濯月却忽然发难,用力捏紧我双颊,将毒酒往我嘴里灌。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我伸手从脑后拔出簪子,反手就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段濯月浑身一震,手上松了力,指尖由捏改为轻抚过我侧脸,眼中慢慢涌起水色,像是喜悦又像是解脱。
嘴唇无声开合,我努力辨认,看到他是在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那一刻,万籁俱寂,时间被无限拉长,直到段濯月用力摔碎了酒壶,我才如梦初醒,惊觉祝九竟没暗中跟着他。
下一秒,门外的侍卫和宫人们闻声闯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呼喊,又是按伤口又是传太医……
喧嚣声渐渐远去,我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在最后望向段濯月时,发现他也在看我,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原来段濯月没撒谎,他想要我杀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
我醒来时已经身在南方了,这里春江水暖万物复苏,院中的花枝已长出了新芽。
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见我醒来,松了口气,说是在路上捡到了从马车上滚落的我,因为摔到了头,已经昏迷三日了。
我慢吞吞地下榻,挪去院中的水缸照了一下,形容枯槁,身上穿着的衣衫裹了土,几乎分辨不出颜色了,质地倒是上乘。
等一下!
这是段濯月送我的那件春衣?它不是被我烧掉了吗?不对,当时我也没细看,难道是被人提前掉了包?
我猛然一惊,抬眼间又看到了院门口悬着的白布条,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这是缟素,国丧!
段濯月……他死了?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又想起他从前说皇帝做得窝囊,还不如死了痛快,才忽然觉得惊痛,心脏紧缩成一团。
原来他早就打算死了,所以会反常的忤逆太后,会把闵钊找回来百般疼爱……都是为了弥补他的不甘或遗憾,然后再无留恋地死去。
胸口丝丝刺痛,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裙摆,忽然摸到了一片薄而韧的东西,像是……纸。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我踉跄着爬起,跑进屋里要了把剪刀,仔细地将衣裳剪开,取出了布料夹层里的东西。
几张银票,面值加起来比他答应我的又加了一倍;还有一封信,字迹隽秀舒展,正是出自段濯月之手。
那薄薄的一张纸,书尽了他的坎坷与无奈,我拿在手上只觉万钧之重,压得我四肢百骸都痛了。
先帝子息单薄,太后也无所出,为了稳固中宫地位,便打算从其他皇子中挑一个寄到自己名下抚养,也希望借此为自己带来一些子孙福运。
太后选中了段濯月,因为他母妃出身低微,又无家世背景,好掌控。
段濯月母子都是硬骨头,任太后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答应,她一时竟无计可施。
还是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闵钊主动请缨,利用段濯月对她的好感,刻意接近,借机给他母妃下了慢性毒药,以此作为威胁。
眼看着母亲饱受疼痛折磨,段濯月无法,只能妥协,正式拜认了太后,成了名义上的嫡皇子。
段濯月的母妃被太后藏了起来,作为操控他的筹码,每年只让段濯月见两次,以此换来他的乖顺和服从。
只要他母亲还活着,段濯月就永远是最听话的木偶,说的、做的,都听她的,打骂训诫也不反抗,过后还会跪在自己面前认错,太后很满意这样的“儿子”。
第二年,太后有孕,刚两月时先帝猝然驾崩,临死前交代由嫡子段濯月继承皇位,皇弟段横辅政。
先帝此举也是无奈,怕太后拿捏着段濯月做傀儡牝鸡司晨,又怕段横觊觎皇位颠覆朝纲,便只能让他们鼎足而立,互为制衡。
多年来,双方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摄政王更是一直试图暗杀段濯月,就连我接的任务牌也是摄政王的,而太后则将段濯月防护得滴水不漏。
他必须得活着才能为太后的亲儿子占住这皇位,等那孩子长大,便是他的死期了。
段濯月什么都明白,也曾想过反抗,但是顾及母妃,始终投鼠忌器。
直到去年,他母妃病逝,也带走了他身上最后的鲜活温热,他整个人迅速枯萎下去。太后甚至怕他会一死了之,便着意加了人手监视他,将任何能危及他生命的物件全部收了起来。
段濯月见此便顺水推舟,做出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将政务全部交了出去,每日里浑浑噩噩。先大大降低了太后的戒心,然后再暗自筹谋,等待合适的时机。
段濯月在见到我的第一面,就开始了他的计划。
将我带回宫,做出恩宠极盛的样子,就是为了让摄政王以为他对闵钊依旧用情至深。摄政王为了笼络或控制他,必定会把闵钊送进宫。
而太后也不会反对,毕竟闵钊是她母家的人,得宠后必会对她有所助益。
双方必定会在争夺闵钊为己方所用上多加费心,又已认定了他只是个庸才加情痴,自然会对他有所松懈。这便是段濯月的好机会。
另一方面,我看到闵钊后便会得知自己只是一个替身,却被人戏弄利用受了许多苦,加之他又刻意冷落冤枉我,是个女子都会心生仇恨,更遑论我这种冷血刚烈的杀手了。
所以他亲自来见我,激怒我,故意摔了酒壶引宫人进门,于众目睽睽之下让我亲手将他杀死,太后和摄政王才不会起疑。
不得不说,段濯月实在聪慧,与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竟将我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彻,几乎算无遗策。想来就算最后我不出手,他也会握着我的手杀死他自己。
他需要的不是真正的杀手,而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罢了。因爱生恨看似可笑,却最容易让人信服。
我被灌下的只是假死药,祝九易容了一具女尸代替我,然后连夜送我出京,直奔江南。而他也会假装受伤身死,在下葬的当夜金蝉脱壳,皇陵有他提前安排好的人,可确保万无一失。
“你看,我并不是个废物,许多事我不是不会做,只是不想。我不屑变成太后和摄政王那样的人,日日勾心斗角却夜夜不得安眠,有何意义呢!
“我母妃临死时说,要我莫被仇恨裹挟,困苦一生,希望我能做一个潇洒而轻松的普通人。
“我答应了她,所以只是想办法逃离了那片权力的漩涡,却也无意搅弄风云,更何况百姓无辜,不该成为朝局争斗的受害者。但他们欠我母妃的必须要还。
“所以我安排人在观星楼的栏杆上做了手脚,先要了闵钊的一条命。又将太后私通侍卫和摄政王卖官鬻爵的罪证分别送到了对方手上,到时候他们狗咬狗一定很精彩!
“祝九我带走了,皇宫中不会有人追查你,毕竟连我也不知道你的真实名字,这样对你才最安全。
“我从小就不爱亏欠别人,所以酬金多给你了一倍。还有这身新衣裳,原本是为了装这封信和银票才做的,但也确实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就当做补偿吧,希望你别生我的气。
“再次向你告歉,还有,真心感谢。”
……
看到这里,我实在没忍住啐了一口:“王八蛋,几张银票就把我打发了,那我错付的情意呢,你用什么来还,你这辈子都欠着我的知道吗?”
说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在信纸上,墨迹迅速晕开了,我连忙抬指抹去,只觉满腔沉重的酸楚,想要大哭一场,却又不知该哭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段濯月利用了我,从头到尾都没半点真心,我该恨他的,也确实恨过他,可方才以为他身死那一刻,那些恨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只余空荡荡的麻木。
此刻得知这全都是他的计谋,又冒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庆幸,而后是迟钝的不舍和隐约的感怀。
毕竟在段濯月身边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开怀的时刻,他曾给过我实实在在的温暖,也尽力保全了我的性命。
我没受伤也没损失,就当是接了次特别的任务吧,最后我得了银子,他得了自由,再好不过了。
至少,他还亲手为我做了一件新衣,用尽他全部的技艺,给我缝制了新的希望。
就此抵消那些怨怼,无爱无恨亦无牵挂。
直到夕阳西下,我才缓慢起身,将信纸扔进灶台,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晓段濯月的秘密。
老婆婆正在做晚饭,见状不解,我笑着解释:“我不识字,看不懂。”然后给了她一张银票,整理好衣衫,踏着暮色走出了院门,走向苍茫远方。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去了天涯海角。是的,我还活着,死的只是那个憋屈平庸了一世的年轻帝王。
“而真正的段濯月要去寻找自己的新生了,从此天高海阔,愿你我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是啊,不必再见。
你我都是人世的行路者,各有各的远方,若偶尔歇脚时能共赏一轮天涯月,也算圆了这一场相识的缘分。
而后,再风雨兼程。(原标题:《天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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