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华
因为是煤炭起家的北方移民新城市,我的家乡没有方言,市民来自五湖四海,说的是夹杂各地口音的普通话。父母们在家里也跟孩子讲这种“乡普”,并不要求下一代学说他们的方言“土话”。就这样成长为一个不会说方言的人,但仍然拥有乡音,一种由特有的腔调和词汇构成的家乡普通话。
三十年前离家去上大学,自诩普通话很标准,在新生合唱中卖力表现,老师评价说“虽然有口音,但是态度很认真”。虽然是表扬,却不啻为一盆冷水,浇灭了小姑娘高歌的热情。
此后努力消灭口音,暑假再回家,被小店老板误认为北京来的,心里十分受用。后来游走于南北几个城市,人在异乡,很少暴露自己的乡音,倒不是因为年少时那种虚荣,只是不想显得另类。偶尔听到一句乡音,亲切,惊喜,总有冲上去与之认老乡的冲动,又害怕自讨没趣平添尴尬。
故乡仍在,但过于遥远。乡音虽未遗忘,却只在有月亮的晚上,给父母打电话时响起。每次回家过年,语言模式总是很自然地切换成乡普,好在两种模式差别不大,瞬间就可以在家乡话的氛围中找回最原初、最真实的自己,体会到回家的幸福感觉。
我们七零后这一代人,年轻时手机、电话都没有普及,跟家人联系大多通过纸笔,离家日久,远离乡音。我的好几位朋友,都因离乡经年失去语言环境而无法流畅地说出家乡话,遗忘了许多方言特有的词汇和语法。
面对故乡的亲人朋友,鬓毛未衰乡音已改,几分失落与无奈油然而生。后来通讯发达,常与家人通话,渐渐又找回一些失落的记忆,尽管多有遗漏,总算没有彻底丢掉乡音。后来过年带着孩子回家,祖孙间的交流却成了大问题。
我的家乡话虽有口音,好歹还算普通话,祖孙交流没有太多障碍。很多同龄人回乡省亲就遭遇了语言不通,以普通话为母语的下一代听不懂上一代的方言,爷爷奶奶要跟孙辈聊天,只能靠中间一代同声传译,场面仿佛外交活动,频频卡顿再加上下一代的几分不耐烦,情感交流迅速变成互相折磨,弄得三方都很不开心。
好在孩子学习能力强,生活在语言环境中,再难懂的方言都能在几天之后听懂许多,让交流有效升级。可惜此时春节余额已尽,孩子又将随父母回到普通话的世界,下次再叙,又是一年。虽不至于前功尽弃,对家乡话的掌握还是七零八落。识听唔识讲,可能已是最好的结果。
我们这一代虽经历四处漂泊,仍有一个确定的故乡,有确定的乡音,对于新世纪出生的下一代来说,不但没有了乡音,故乡到底是哪里似乎都成了问题。
自己的出生地?父母的籍贯?生活最久的地方?问问十几岁的儿子,已经跟着父母搬家两次又去过两边老家许多回的少年沉吟片刻说,故乡是会变的。目前来看洛阳是他的故乡,他在那儿出生,度过快乐童年,每次回去都能呼朋引伴,在熟悉的街巷里吃喝玩乐,开心放松,就是回家的感觉。另外几个地方固然也有很深的联系,都不及洛阳那么亲切。这么一来,故乡的方言自然也成为他的家乡话,姥姥和奶奶的方言,我的乡普,他都会讲一点,但还是洛阳话会得最多,说得最流畅自然。
然而,他对这种家乡话的掌握也不过十之四五,正如他所说,随着时间流逝境遇改变,与故乡有关的一切消失流转,这份忠诚和认同也会慢慢改变。
在爷爷奶奶看来,孙子的这种答案显然有忘本之嫌,老家嘛,当然以父亲的籍贯为准。家乡话,理所当然就是父亲这一边的方言。于是老人家总是执着地问孙子今年“回”不“回”老家,而孙子总是以“去”或“不去”来回答。
回还是去,成了一个问题。面对新一代对家乡的疏离,老一辈人徒有不满却无能为力,只有在听到孙辈说出几句马马虎虎的老家话时,绽开由衷的笑脸。
一代代年轻人离开家乡奔赴各地,归来时乡音已改,终究令人惋惜。语言是存在的家,乡音就是故乡的语音密码,每个拥有密码、会破译密码的人,都是幸福的。但愿,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破译“幸福密码”的能力。
责任编辑:李勤余 图片编辑:施佳慧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