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张新燕 梁嫣佳 特约记者 张洪斌 实习生 魏克鹏 后期 张泽红 江勇
上海人说起虹镇老街,总是会带着一种独特的语气和情绪,有不屑、鄙夷、同情,但可能还夹杂着些许害怕。但这些形容词都只是这片区域所背负的刻板印象,一句“我们虹镇老街出来的如何如何”,并不能概括生活在虹镇老街人的全部生活。
从这里走出来的藏书家瞿永发就是这样一位让人“不可思议”的虹镇老街人,6万余册书刊,其中新文学版本旧籍加起来3万余册,书在他的家中,无论是当初虹镇老街的4层小楼,还是现在租住的老里弄房子,说“攻城略地”一点不为过。家庭里的“现代文学藏馆”,是瞿永发这辈子最得意也最在意的事业,“我现在因为年龄也大了,这个东西总归要处理,怎么处理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因为我这些书收集来也不容易,但是我总归希望,现在是一个整体,最好能够比较完整地给一个单位或者给一个人,不要让它拆散。”
2018年3月,瞿永发在家中,一层客厅堆满了多年收藏的旧书。 澎湃新闻记者 张新燕 图
采访时间:2018年3月21日
地点:瞿永发家
澎湃新闻:您跟我们讲讲虹镇老街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瞿永发:说起来,动迁的时候外面环境不太好,但是我们家里环境比较好的。因为我们那个房子原来是一层楼,我80年代就翻成两层楼了,后来2000年又加两层变四层了,大概要近一百个平方了。厨房卫生间都是比较齐全的,居住应该是也是不错的。再说我这个私房对我的收藏也是帮助很大的。一个通间,前后两间。前门后门都是我们自己一家人家的。一般有很多人家都是半间,就是我们这个私房的一半,比如像我们对面老郭他们家七八口人了,也是半间,要么去外面借房子,要不单位里面申请分房子,但是总归有五六口人住在家里面,那就比较挤了。要么公房四堵墙,他们要是搞收藏的话也肯定不行,你能买几百本书放在家里我看就已经不容易了。我们家里面,反正能放书的地方和现在一样,能放书的地方都能放,不影响,只要不影响生活就可以了。最起码有地方,你书买回来有地方放了,对吧?公房肯定不行的,公房一个要干净,你不可能把一堆破书,旧书堆在家里面,所以我个人还是对虹镇老街还是有感情的。
但是,确实,煤卫都不好,那时候我记得我小时候就要生炉子。家里要有煤球,煤饼,还要有引火的木材,每个月配一点木材给你,这个弄堂里面乌烟瘴气的,因为每家人家都要生炉子的。有一些人家后来就是用煤饼,封存过夜,也有不少煤气中毒的情况。我们印象当中好象也是天天生炉子,这个煤气炉很难把它弄旺的,你一定木材要多一点,而且还要用力扇,烟很大很大的,卫生更差了。
像现在这样,那时候都是不可想象的,都是用马桶的,有的人家用痰盂的。应该到2000年后,好象好一点,实际上也是直接排到下水道去了,直接退到阴沟里面去了。所以经常清洁工要来做疏通。
澎湃新闻:怎么开始收藏旧书?您在虹镇老街藏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和影响吗?
瞿永发:我1951年生人,68届读中学读了半年多,后来1969年就下乡了,1979年回城。回城顶替我母亲,你们都不知道的,那时候上海有一个叫里弄生产组,就是里弄加工组,当时干一天就8毛钱。一直到1986年,调到上海染化二厂,我当时工资也只有30块钱,38块、39块。1992年我们单位破产,破产以后我就拿200块钱,专业搞收藏了。
我这个收藏时间也不短了,大概70年代应该中期吧。1975年前后,我当时因为下乡,下乡也是有工资收入的,拿三十几块钱,生活消费也比较简单的,就有点闲钱。我们那个地方对我这个收藏他们也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多说,他们只知道我喜欢书,因为我们普通老百姓对这个收藏没有概念,我自己也没有概念。
1956年10月7日,上海图书发行公司设立的上海旧书店在福州路401号正式开始营业。 图片来自网络
“文革”的时候我也是红卫兵,到有钱人家和有书的人家去抄家,当时也很不当一回事情,很多书都烧掉了或者是当废品卖掉了。当时这个民国书很便宜,也就1、2块钱甚至几毛钱对吧?因为有很多都是比较罕见的,价格也便宜。再说有很多比较珍贵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我买了很多。
我最多能够算一个喜欢书的人,也不能说藏书家,我这也没有宋元版本。好一点的比如说那些像现在有些书,比如说是几百块或者几千块,那时候就几块钱。真的藏书家你家里面有几代人收藏的,那他们变成藏书家是很容易的,我们是不太会,也就喜欢书而已。几十年来一直买书,就买到现在这个规模,现在回过头来想想,确实也不容易。
70年代买书的时候,我应该30岁还不到一点。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人有几百个,我认识的人就有几百个。1974年、1975年的时候,那时候经常有世界名著或者很多新书可以买了。可以卖但是它是定向的。早晨要起来排队,到新华书店排队去,排队进去了以后才能买到一本两本。我们有时候就排通宵的,排到天亮,排到8点钟或者9点钟,新华书店开门了,我们进去买。就那个时候排队就认识了很多朋友,包括现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藏书家,我们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现在像这样的人现在已经凤毛麟角了,几乎一个年龄因素,因为很多原因吧,现在据我了解大部分人都已经不玩书了,都已经和书没有关系了。
瞿永发认为自己就是单纯地喜欢书,能在旧书旧刊中寻找到乐趣和知识。 张洪斌 图
澎湃新闻:收藏过程中还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或哪些书?
瞿永发:有一本胡适的签名本,胡适当时送给苏雪林的《中国文学史》吧,当时2000年左右卖家要开我1万块钱,那1万块钱是很贵很贵的。但是我也没有钱,后来过了两年他又找我,说还是要卖给我,价钱下来一点8000块钱,我就给它买下来了。但是要8000块钱我当时也要干一年了,一年的工资了。还有一本鲁迅的,现在这本东西,包括鲁迅纪念馆、鲁迅藏书馆,鲁迅博物馆都没有,是鲁迅纪念馆所有的财产目录。当时这个价钱也很贵的,也拖了很长时间,但最后经过努力也给它买下来了。就一本,包括鲁迅的家属都没有看见过。
怎么流出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本东西相当珍贵的。因为鲁迅纪念馆所有的,包括一本书,一针一线,上面都有记载,而且用铅笔写的。它没有复印的痕迹,所以这个比较珍贵的。我觉得这个东西看见了不给它买下来太可惜了,就还是千方百计后来给它买下来了。
我大概在应该在十多年前二十年前一直是负债,一直在外面借钱的。因为有很多东西凭我们一个工薪阶层不可能买这么多书的。我现在统计过了,我这几万本书大概前后一共花了300多万,那300多万要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前的话还不要300多万,就100万可以买几套房子了,对吧?但是我那时候就是情愿买书我也不买房子。
澎湃新闻:后期这个藏书的花费还是不少的,除了借,还有别的方式支持您这项“爱好”吗?
瞿永发:我这个人运气还比较好,我从90年代开始炒股,所有的收藏买了几百万的书都是通过炒股来的,这个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别的不可能偷也不可能去抢。因为当时就2万块钱,就是我炒股挣了钱了我就买书,没有别的消费。
2000年的时候,我在上海四川北路,现在叫巴黎春天的五楼,开了一个书店,是上海第一家私人的旧书店,有100个平方。这100个平方你不要小看了,书店一般都10个平方20个平方,20个平方就很大了,我100个平方,所以很大很大的对吧?当初天天真是宾客盈门,每天都是10个人、20个人甚至30个人。我就把这些上海玩书的人都招过来了,那会儿上面有几十家书店,你就一个柜台也给你,100块钱一个月,他也能把自己家里的书拿过来卖。所以那时候是上海旧书店是最兴旺的时候。
瞿永发对藏书做了大致的分类和说明,方便查阅。 张洪斌 图
开了书店以后,也赚了一点钱,但是赚来的钱还是买书买回去了。比如这本书就是一本的、单本的,我没有重复的我就留下来了。所以现在我这里面有很多书都是比较珍贵的。像我有一套旅行杂志,我大概买了2000多本,1927年到1957年,一共是历时27年,配了一套。这一套旅行杂志可能上海图书馆现在都没有,不完整。2000多本就一批一批,10本、20本、100本、200本,一共2000多本。配了这一套一共是316本,把它配齐了。
当时反正也是买到什么程度就买什么,看见就买。70年代从地摊开始,弄堂买书或是外面这个黑市买书、交易市场买书,我反正这个改革开放以来到现在40年这个买书经历我都经历了。
澎湃新闻:有没有中间想过要放弃的时候?
瞿永发:90年代的时候,那时候口袋里说得难听点,不说一分钱没有,反正口袋里没有钱的。但是外面书太多了,有好几批书当时都没有买下来,都很可惜的。那时候10块钱20块钱买的书现在都要几万块钱了,但是不可能买的,当时就是没有钱。也有几个人都是整批的,比如说100本、200本都是很珍贵的书,但是他要一起卖给你,不挑的,那些书都是现在像我这个都可以放在前一百本里面了。
现在倒是弄不动了,这个很累,卖不出去要愁,没有书要愁,你以为做旧书店这么好做?旧书店一般人做不下来的,你像香港现在旧书店全部死掉了,为什么?它现在都是10楼、20楼,地下的都轮不到它开,而且它没有书源。做旧书店一般人做不起来的。一个你要懂,还要你要有点钱,你今天没有生意,你这个房钱要付,人工费要付吧对不对?旧书店不像新书,新书有很多时候人家是要看的,它是有折扣的。而且新书不断的有新的作家写了以后,它又不停的,它是一个循环。只要有成本控制住就能赚点钱,我们这个旧书不行的,旧书你什么地方来书源呢?实际上我还是运道好,那时候就赶上一个尾巴,2000年那时候旧书的价格最便宜。
瞿永发收藏旧书还有大量的整理工作要做。 张洪斌 图
澎湃新闻:您现在有多少书?家里的书都一本一本翻看过么?您比较偏爱收集哪一类或者购买哪方面的书籍?
瞿永发:我现在期刊大概有1万多本,就是民国时期的新文学或者是就民国时期出版的书大概有2、3万本,就民国书大概有4万多本吧。另外还有大概2万本就是解放以后出版的书,70年代、80年代出版的书,大概总共有5、6万本吧,没有具体统计过,总共有几万本书。我做了多少回做目录,做着做着就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工作一个人做确实比较困难。最后一个统计数字还是出不来,因为很乱,时间也不多,自己有个人的时间每天就花几个小时弄。家里不来人,我就正好看书,反正我家里家务活也不做,都我爱人做。
我买来的书几乎都看过,不看我买它干什么呢,我总归喜欢它。特别新书,前两天我到台湾或者是到外地去我还买了很多。现在新华书店去得少,因为有时候就网上买一点,或者是朋友那边买一点。现在我每年总归还要花几万块钱买的。
我还是比较偏向文学艺术类的、小说类的,或者名家写的,比较罕见的、有史料价值的。我现在收藏的书,像鲁迅的书,我大概就有500多种,民国版本就300多本。像巴金的书,前两天不是我发一条微信嘛,巴金的书大概有80、90本。像茅盾、老舍或者是阿英、郁达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有几十本或者上百本,每一个人都是。我反正看见这本这个人的作品我没有的,价格不是很贵,我就把它买下来,到现在也这样。看书,特别小说什么的,还是初版本满意比较好,能够看到原汁原味的东西,解放以后这个东西就讲不清了,反正我不看,我也不买也不看。
对所藏书籍,瞿永发希望能整体交付出去,都能得到好的利用。 张洪斌 图
澎湃新闻:那收藏旧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门道?
瞿永发:上海旧书店它有一个潜规则的,什么潜规则?它分五级,一个普通读者就我们都可以看的,这里面书就是1块钱、2块钱、5分钱、1毛钱的书都可以看的。上面一级是科级干部,大学里面老师,普通的搞研究的。再上面一级比如就是社科院的这批人,他们就是国家搞专题研究的,他们可以看很多书,这一批人。再上一级就是党政干部,再往上一级还有的。我这人看的1块最低一级,后来我好一点,有两个朋友给我带到就是可以看看民国时代出版的书,我也买了一点。我生活能力肯定不行的,但是我对这个书的悟性,这本书价值,情况我一看就知道了。
澎湃新闻:收藏旧书您觉得最大的意义在哪里?
瞿永发:得到乐趣,得到知识,它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不是说一定给你真理,真理你要自己辨别,它给你一种真相。这个真相你也得要辨别。
澎湃新闻: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这些书会怎么样让它留存下去或者您希望自己这些书能够得到什么样更好的流传或者是运用它们?
瞿永发:我现在这些书前两年和一些高校及其图书馆有联系和合作,也有方面有意向想整体收下来,包括我去年到台湾的时候,他们也有几个研究机构也有意向。但是我希望最好大陆把它接收下来。但具体怎么做还没有决定。我现在因为年龄也大了,这个东西总归要处理,怎么处理现在还没有定下来这些书收集来也不容易,现在是一个整体,最好能够比较完整地给一个单位或者给一个人,不要让它拆散。比如说我的旧期刊,因为我有1万多册旧期刊,大概有100套是完整的,有很多有一些甚至图书馆都没有的对吧?但是你要把它拆开来,比如说卖给很多人的话太可惜了。
瞿永发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是在整理旧书籍。 张洪斌 图
几万册的藏书是瞿永发几十年来攒下的宝贝,从80年代结婚开始,夫妻两人就一起骑车去文庙淘书。书是越积越多,夫人的梳妆台、家里的衣橱柜一点点地被旧书籍侵占着位置,甚至女儿婚后她的房间也迅速地被书占领。
在旧纸堆里,从民国书籍封面装帧的独特雅致开始,瞿永发逐渐发现了更多的乐趣。是他本能地对旧书价值的认可,以及巨大的投入,使得现在不少专家学者、学术机构也对他的收藏眼馋。那些旧期刊中里的市井民俗、霓裳旧影留住了旧时中国的一个侧影;名人手札、珍贵的历史档案,瞿永发带着一腔热情去买书,不断地学习、提升自己的对旧书价值的认识,也朴实地为了这些心爱的书炒股、经营、以书易书,“好像我对它的命运还是有担忧的,可能就毁掉了或者是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去向了,我觉得很可惜的。”旧书不是废纸,里面有一个被忽略的大千世界让这个从虹镇老街走出来的藏书家,在自己热爱的世界里乐得其所。
责任编辑:高剑平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