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词学大师王国维的名著《人间词话》中,提到了历来为人们所称赞的写春草的三首绝调,分别是:林逋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王国维认为在他们之前,冯延巳的“细雨湿流光”五字,已经把春草的精气神韵写得淋漓尽致了。
人知和靖《点绛唇》、舜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按:和靖即林逋,号和靖。舜俞当是圣俞,即梅尧臣,王国维将“圣”误作“舜”。估计梅尧臣的好基友“苏舜钦”乱入了王国维的脑子。
“春草三绝调”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宋人集中就有所本。其出自南宋状元吴曾《能改斋漫录》。大意是:梅尧臣在欧阳修家里做客,有人提出的林逋的那首《点绛唇》实在写得好。梅尧臣暗暗地较劲作了一首《苏幕遮》。欧阳修击节为之赞赏,作了一首《少年游》。吴曾认为,三人中,欧阳修的最好,哪怕是放在唐人温庭筠、韦庄的集子中也毫不逊色。
梅圣俞在欧阳公坐,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为美者,梅圣俞别为苏幕遮一阕云:“露堤平,……”欧公击节赏之。又自为一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盖《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虽置诸唐人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矣。今集不载比一篇,惜哉。
下面,我们来细细欣赏一番:
点绛唇·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本词从西晋富豪石崇的超级豪华别墅金谷园引入,描述园中芳草萋萋的乱离景象。看似写春草,其实写人世乃至历史。世事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一首短短的小词,笼罩着一种苍凉的历史气韵。
苏幕遮·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从新意上讲,梅尧臣差不多也是林逋那样的调调。有些词甚至都是重复拿来使用,如“长亭”“萋萋”“王孙”。这也让我们很容易想起白居易“离离原上草”的最后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虽然新意不足,但是艺术上进一步得到了提升。梅尧臣作诗主张“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首词用“平”“烟”“萋萋”,状草之形;用“碧”“嫩”“翠”,状草之色;又用映衬手法传写出草之神与情,或实或虚,都鲜明如画,历历在目。词中抒写了作者初仕的得意情态和后来倦于宦游、春末思归的苦闷心绪,但都非常含蓄,只是在精心描绘的意境中微微透出,让读者于言外得之,因此这是一首较好地体现了作者自己的艺术主张的佳作。”(《宋词鉴赏辞典》)
古人讲究风雅寄托,但又忌讳说破,“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最好的。“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写出了一种淡淡的哀愁,堪称北宋小令词的代表。其实,这几首春草词,又何尝不是如此!
少年游·欧阳修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疎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离愁常用芳草来比兴,芳草萋萋往往象征着离恨悠悠。因为一则春草的滋生,标志着季节的更迭,而美好的春色,又总能逗引起闺妇思远、游子怀乡等盼望团聚的思想感情。二则芳草荣茂,伸展天外,最能表达出离愁无穷无尽的情思。此词借咏春草而赋别,抒写离别相思之情。其特色在于以写意为主,凭涵泳的意境取胜。
不过,以上三首春草绝调,在王国维看来都弱爆了。在这些人之前的五代,南唐冯延巳老师早已先下一城:
南乡子·冯延巳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细雨湿流光”这一句,不特王国维,在宋朝就有人赞赏,王安石也为之点过赞。“宋·张端义《贵耳集》认为:“《花间集》只有五字绝佳,‘细雨湿流光’,景意俱微妙。”
冯延巳是南唐著名词人,南唐后主李煜的老师。王国维称赞其词“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关键在于虽然他和五代花间词人一样写些离情别绪之作,但往往能在流年光景的同时,渗透着一种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这首词摆脱花间词人对妇女容貌与服饰的描绘,而转向人物内心感情的刻画,在词史上有一定影响。
冯延巳有好几首词混入欧阳修的集子,反正后人是傻傻分不清了。这也从侧面说明北宋与五代词风的同质性。那冯延巳作为前辈,开启北宋词坛先声,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了。至少,他是词这一文体,从艳情词到文人词过度的肇始人物。
好作品历经千百年仍能打动人心,“乱生春色谁为主”“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这些名句超越了写草的主题,读之摄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