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问民国最低调的名人是谁,答案非“清华大学唯一的终生校长”梅贻琦莫属。
梅贻琦寡言少语,相比同时代张扬、个性的其他文人,他显得很不起眼。叶公超曾用“慢、稳、刚”三字形容他,这三个字也绝妙地呈现了梅贻琦的个人形象。
为人处世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梅贻琦,在感情上也保持了他的一贯作风。相比同时期在情感上轰轰烈烈的文化名人,他与妻子韩咏华的婚恋,恰是另一种味道。
梅贻琦与韩咏华相识在年少时期。
1902年,天津严氏学堂创办女塾,这被《大公报》称为"女学振兴之起点",在里面读书的除了严氏女儿,便是严氏至交亲族的女子。这年,梅贻琦14岁,韩咏华10岁,他们都是严氏学堂的学生。
老天从来公平,他的公平就在于,他总会把你命中的缘分经意或不经意地放在你面前。至于能不能将它抓住,就要看你自己了。
当时的梅贻琦家境贫寒,父亲还吸食鸦片,所以即便已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依旧显得分外清瘦,这让他在同龄男生中显得尤其打眼。
真正引起韩咏华注意的,显然不是他的清瘦身形,而是他的优秀。当时女塾与男塾并不在一处上课,他们各居院子的一侧,中间的操场是轮流使用。
每每韩咏华推开窗子看向操场,总能看见一堆男生围着梅贻琦,不用说,都是去讨教功课的。韩咏华注意到,梅贻琦话不多,但只要他开始说话大家就都会认真仔细地倾听。他年岁虽不大,但却天生自带一种沉稳大气,于是乎,这个男孩便在小小的韩咏华心里:留下了一缕光。
日久后,韩咏华便越发分外留意起梅贻琦来。
她趴在窗棂看他,他偶尔在操场回看她,慢慢地,梅贻琦也开始分外留意起这个眼睛清亮的女孩来。一种特殊的异样情愫,就这样在他们彼此的心里播撒下了种子。
半年后,严氏学堂更名为严氏女塾,自然,原来的男塾便迁往了南开区。
梅贻琦与韩咏华从此分开了,只是,不再能相见的两人,总能在某个瞬间回忆起当时的片段。
1909年,16岁的韩咏华从严氏幼师毕业,之后,她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了严氏幼稚园最年轻的教师。
同一年,20岁的梅贻琦却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以第六名的成绩被录取成为庚款留美生,成为中国首批赴美留学生47人中的一名。
此时的她,一眼便能看到未来。而他,却有着无法想象的新天地。这样的两人,似乎将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
1915年,梅贻琦回国,留在清华学堂任教。此时的韩咏华,依旧是一名幼师。
回国后的梅贻琦做了一件让很多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以家庭经济困难为由,毅然退了父母给他定的亲事。
梅贻琦此举,无异于“断后路”。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毅然断了这条后路呢?对于这个谜题,梅贻琦的家人不明白,他的朋友也不明白,于是,世人便只当他真的是因为“经济困难”而退婚吧。
几年后,当梅贻琦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所缓解时,媒婆们便开始为他张罗起婚事来,但对于这些前来“提亲”的媒婆,梅贻琦却一概置之不理。
这下周围的人便开始瞧出异常了:他肯定有了心上人。很快,梅贻琦的同事便“顺藤摸到了瓜”,原来,这梅贻琦经常有事没事地往某个人家跑。
不用说,这里的“某个人家”,正是昔日少年时同过校的韩咏华家。
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我喜欢你,而你恰好也喜欢我。
某天,梅贻琦向韩咏华表白后,韩咏华竟低下头答他:“我也是”。自此,两人便正式开始了交往。
民国初年,自由恋爱的呼声虽很高,但真的要谈婚论嫁,还是得有见证人。不久后,两人请了一个“介绍人”,以韩咏华表哥请吃饭的名义开始走“正式程序”。
第二天,梅贻琦便给韩咏华写了一封求婚的“情书”。这封情书和梅贻琦平日的说话风格一样,非常言简意赅。
当韩咏华将这样一封精炼、文辞出众的“求婚书”拿给父亲过目时,韩父只看了一眼便道:不理他。
韩父的这三个字意思很明确:反对这门婚事。眼见自己求婚情书半天没被回复的梅贻琦这下着急了,原本他就知道这个未来岳父对自己不满意,如今婚书还没回应,八成是危险了。
等不到回信的梅贻琦只得再次写信,这次的信,梅贻琦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给韩咏华。在信里,他的语言全没有了第一封求婚情书的凝练,行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写到:
“写了信没有回音,不知是不愿意,不可能,还是不屑于……”韩咏华拿到信后,依旧拿给父亲大人过目,没想到,韩父看了这封信后,竟连说:“好文章,好文章”,当下就应允下了这门亲事。
说来,当时的韩父并非真是看了“文章好”,显然,第二封信的文采远不及第一封,之所以觉得第二封“好”,是因为他从第二封信里,读出了梅贻琦对女儿的一片真心。
有了父母的支持,这段婚事的八字终于算是凑齐了“一撇一捺”。就在两人订婚后不久,韩咏华的同学陶履辛就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她,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想好啊,这个梅贻琦可是不喜欢说话的闷葫芦,这后半生跟了他,八成要闷的。
韩咏华以一种凛然赴难的语气说:
“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1919年6月,梅贻琦与韩咏华正式结婚,这年,梅贻琦30岁,韩咏华26岁。
婚后,两人共同生下了四女一子,即长女梅祖彬、次女梅祖彤、三女梅祖杉、独子梅祖彦和小女梅祖芬。婚姻生活虽平淡,却幸福。
1931年,梅贻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当时接手清华时,清华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但梅贻琦却用他的教育理念和不懈努力,成功让清华大学跻身一流学府。
在任期间,梅贻琦从来例行节俭,他们一家子始终过着清贫的日子。
抗战爆发后,为保存中华民族教育精华免遭毁灭,北大、清华等组成著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开始“流亡”。这段日子,是师生最艰苦的日子,作为清华校长的梅贻琦也是如此。
韩咏华在回忆这段岁月时说,那时候他们一家子经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家常的菠菜豆腐汤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
梅贻琦出任清华校长时,还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他下令废除了一切校长特权和补贴。梅贻琦的这一举措,无疑为梅家的经济带来了很大压力,但即便如此,对于丈夫的一切决定,韩咏华依旧全力支持。
她相信,只要是丈夫做的决定,一定就都有他的道理。
没有补贴的日子,平常尚且勉强能过活。但在西南联大那段艰难岁月里,没有任何补贴的梅贻琦一家,日子难以为继。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韩咏华最后决定用摆糕点摊子的方法补贴家用。
韩咏华的提议得到了梅贻琦的支持,他给妻子做的糕点取名为“定胜糕”,意为抗战一定会胜利。很快,街头转角处,便有了一个卖“定胜糕”的小摊位。只是,最初没人知道,这个摊位竟是清华校长梅贻琦的妻子所设。
大学校长夫人为了补贴家用卖糕点,这个在今天听来即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在上世纪30年代。这桩不可思议的事,不久后还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被世人知晓了,韩咏华在回忆这段过往时说:
“有人建议我们把炉子支在‘冠生园’门口现做现卖,我碍于月涵(梅贻琦)的面子,没肯这样做。卖糕时我穿着蓝布褂子,自称姓韩而不说姓梅,尽管如此,还是谁都知道了梅校长的夫人挎篮卖‘定胜糕’的事。”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有时,韩咏华忙时,梅贻琦竟系上围裙亲自到摊点“站岗”。
据梅贻琦的学生回忆,平常上课时,梅贻琦都会在早八点前赶到教室。但有一次,八点将至时,梅校长还是不见踪影。
就在学生纷纷觉得奇怪的当口,梅校长踩着点按时到了教室。一进教室,大口喘完几口气后,他就带着笑意说:
“早上我内人去办事,请我帮她看糕点摊子,但是她事情办不完,我就丢了摊子跑过来了。不过今天的生意真不错呢,买糕的人特别多。 ”一番话,让下面坐着的学生感慨不已,有学生甚至含着泪说:“梅校长真真为了我们(带领老师节省经费)自找苦吃”!
嫁给梅贻琦后,韩咏华虽顶着“校长夫人”的光环,却似乎从未过过好日子。几十年间,她印象中的生活,从来清苦却幸福。
1948年,梅贻琦赴台湾创办新竹清华大学。
当时,妻子韩咏华则留在美国纽约独立生活。由于梅贻琦领的是台币,且薪水微薄,所以远不能维持夫人当时的生活开销。
韩咏华为了不让丈夫担心,竟在62岁高龄这年毅然外出打工。
她先是在一家衣帽工厂做工,后转一家首饰店卖货,继之经人介绍到一家医院做护工,最后转到一个盲童学校照料盲童,生活极其艰难。1959年,清华校友阎振兴从美国赴台,谈及在美国的韩咏华时他热泪盈眶地说:
“我曾经探望过梅师母,生活太苦,必须跟梅先生说,设法给师母汇钱,或接她来台湾!”梅贻琦在得知消息后,虽双眼含泪却仍旧未给妻子寄钱,也没有接妻子回台。
是梅贻琦不想给妻子寄钱,不想和妻子团聚吗,显然不是。真相是:梅贻琦当时薪资微薄不说,竟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当时的梅贻琦一直住在台北清华办事处办公室里,他一直在等,在等清华核反应堆建成。他打算等核反应堆建成后,就辞去“教育部长”之职,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安心接妻子回国定居。
还没有等到核反应堆建成那天,梅贻琦就因过度劳累而一病不起了。他得的:是癌症。
1960年6月11日,梅贻琦的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闻讯赶来的胡适、陈雪屏、钱思亮、查良钊、浦薛凤等学界要人兼好友紧急商谈,电请韩咏华由美赴台予以照拂。接到急电后的韩咏华呆住了,她从未想过,再与丈夫见面时,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她记得,他承诺过她,一定会留些日子给她,和她一起过“好日子”,这些他都忘了吗?
手忙脚乱收拾行装后,韩咏华便匆匆抵达台北与丈夫相见。
心爱妻子的照顾下,梅贻琦的病情稍微有了好转,但医生强调:若不立即进行切除睾丸的手术,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而要进行切除手术,除了病人要有心理准备外,资金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因梅贻琦家中无积蓄,清华学子便自发为其募捐数十万,后梅贻琦看到募捐记录,默然半晌,接着流泪不已。
资金到位后,在妻子安慰和陪伴下,梅贻琦于7月28日施行切除睾丸手术,自此,他的病情才稍有缓和。
住院期间,梅贻琦一刻也未忘自己倾尽心血的原子炉事宜,只要身体稍好他便仍在病榻上批阅公事。
12月,原子炉安装完毕,布置庆典时,因梅不能下床出行,遂于1962年1月1日,安排梅贻琦在病榻上象征性地按动原子炉启运转动的电钮,这标志着他最后岁月中的一段“大事因缘”已修成正果。1962年5月19日,梅贻琦终于还是离开了他一生最挚爱的教育事业,也离开了他一生唯一的爱人韩咏华。
让世人深觉遗憾的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素有“寡言君子”之称的一代教育大家梅贻琦也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实际,死后没有任何财产的梅贻琦,似乎也没有留遗嘱的必要。
最后一次和妻子韩咏华对视时,梅贻琦眼角湿润,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但即便他什么也没说,韩咏华也读懂了她要说的话。四十多年的相濡以沫里,已让他们完全懂了彼此,如此,言语岂非多余。
丈夫离开后的几十年里,韩咏华一直守着她与丈夫梅贻琦的回忆孤独生活着。
1981年,韩咏华写了《同甘共苦四十年——记我所了解的梅贻琦》,这算是她为梅贻琦做的"小传",也算是他们那段平实、幸福青梅之恋的总结。
老年时,有人问韩咏华:“在你心里,梅先生有缺点吗?”韩咏华想了很久后说:“我没有找到他不好的地方。”
世间的真心相爱大约都如韩咏华之于梅贻琦吧,纵使相伴几十年,你在我眼里,也依旧处处都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