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日的早上,孙二蛋七点多醒来,眯着眼睛,拉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天还未大亮,才开始麻麻明。在厦门做生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本想着回家好好休息休息,结果还是会按点自然醒。索性拉亮了床头灯,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穿上毛衣,披上羽绒服,坐在床头。
他伸手拿过晓婷梳妆台上自己的烟,点了一根,一边抽一边想,今天要干点什么去。
腊月二十九,也是小除夕,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天吃完早饭,就去接晓婷回家。一想到明天就可以接晓婷回家了,他心里突然一阵按捺不住的激动。虽然两人分开才两天不到,但他早就习惯了晓婷在身边的感觉,一时间看不见她,听不见她说话,很不习惯,就感觉两人分开好多天了。
不知道晓婷这几天在奶奶那边怎么样?也不知道奶奶的身体怎么样?她不打电话,不发短信,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愿奶奶像大堂哥说的那样,能撑过这个农历年,千万不敢因为他和晓婷的婚事办完了,而卸了心劲。
七点半的时候,他再次侧身,拉开了窗帘,此刻窗外比刚才亮了许多,他看见八叔已经起床了,手里端着一簸箕炉灰,向豆腐房走去。炉灰倒在豆腐房的灶口下,起大火,烧大锅的时候,可以用来拢火用。
他开始穿衣起床。估摸着等自己洗嗽完,八叔的炉子就生好了,也有地方可以待了。
孙二蛋走出卧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室外的寒冷,像是隐伏在黑暗处的刺客一样,就等他走出卧室,猛然袭击他,让他忍不住地开始打颤,一边跺了跺脚,他估摸着温度在零下四五度左右。
走到八叔八婶的房间,炉子刚生好,房间里的柴烟味还没散尽。他提了保温瓶,去洗澡间里洗嗽。完了,特意抹了点大宝雪花膏。家乡的冬天是干冷的,加上这个月没下雪下雨,空气干燥,习惯了厦门靠海的皮肤,回来才几天的时间,就变得干巴巴地,整张脸就像缩水了一样,手也变得皱巴巴的。总之,整个人感觉就是干干的,紧紧的感觉。
走出洗澡间,不自然地走向后院,站到了院子中间,缓缓而又大口地呼吸着冬日早上新鲜的空气。柴垛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干枯的大丽花和菊花的茎秆和枯叶上,也有一层白白的寒霜。唯独院里的水窖口没有白霜。天空灰暗,压得很低,阴云呈铅灰色和铁灰色,就像被融化了似的,在天空缓慢移动,又像是虫子在蠕动似的。微微的西北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天气要变,看来真的要下雪了。
孙二蛋搓了搓耳朵和手,跺跺脚,转身走回屋里,走进八叔和八婶的卧室里。
卧室里暖和的像阳春三月的正午。八婶已经在小案板上开始切菜了。炉子上坐着铝壶正在烧水,壶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八叔正在涮洗茶壶和茶杯,准备等水烧开泡茶。
孙二蛋找了一个凳子,坐在炉边,看着八婶正在切大头咸菜,就笑着说:妈我正想跟你说,今早上给咱切点咸菜丝,红萝卜丝,在熬一锅猪肉白菜炖粉条子,煮上一顿包谷珍稀饭就行了。
八婶笑着说:你爸一早起,就跟我说,想吃些清淡的,这两天的荤腥,早把人吃厌烦了。
八叔笑着说:你没吃厌烦。
八婶故作逞强的样子说:我没有,我还想吃肉哩。
八叔笑着说:肉多着里,牛肉,猪肉加起来,估计还剩七八斤左右哩,你慢慢吃,今年过年连肉都不用割了。
孙二蛋笑着说:今年不用割羊肉了吗?不是每年的大年三十和初一都吃羊肉水饺哩。
八叔点点头说:你不说我都忘了,羊肉还没割哩。今个美阳镇最后一个大集,你想不想赶集去,一年都没有赶过咱这儿的集了。你要是想去的话,我就不去了,你给咱把羊肉割下。
孙二蛋笑着说:行,吃完饭我去赶集,给咱割上十五六斤羊肉。
八婶皱了皱眉说:十五六斤太多了,吃不了,割上三五斤就行了,家里还剩七八斤猪肉和牛肉哩,等吃完再去割,也不迟。割那么多吃不完,年一过完,你跟晓婷一走,叫我跟你爸吃到啥时候去呀!
八叔说:你妈说得对着咧,但你说得也太少了吧!三五斤的够谁吃,你至少还不吃一顿羊肉泡馍,两顿羊肉水饺。再说啦,咱家现在是四个人啦,你还以为是咱三个哩。
八婶张大嘴巴,不由得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把晓婷忘了,你说的也不对呀,晓婷不吃肉,多了个人,跟没多一样。二蛋,晓婷得是不吃肉。
孙二蛋笑笑,点点头说:不是不吃肉,是不吃猪肉,不吃羊肉,不吃牛肉,但吃一点鸡肉和鱼肉。
八婶笑了笑说:咱这媳妇跟菩萨似的,这肉不吃,那肉不吃,怪不得长不胖。这多亏是跟二蛋到了厦门,还能吃些海鲜,勉强还能吃些鸡肉,要不然的话,将来怀孕了,咋给补身体哩。身体补不到位,娃哪里来的营养,将来生产的时候,也有你难受的。我记得好像吃鸡蛋哩,是不是二蛋。
孙二蛋点点头说:鸡蛋吃哩。
八婶缓缓松了一口气说:那还好,将来多吃些鸡蛋也行。要不是这,趁着在家里,就这几天,就开始给晓婷补身体,反正早补晚补都要补哩,你看那身体,瘦得可怜的,那腰细的,一把都能攥住。在厦门待了多半年,这一回回来看着,比走之前看着能结实些。我有时看着,我都担心,这将来生娃,估计十有八九要剖腹产,受大罪哩。
孙二蛋不由自主地嘿嘿笑了笑,说:好我的妈哩,生娃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哩,就开始补呀。再说啦,你媳妇那身体,你就是每天给吃一头猪,那还是那么瘦,吃不胖嘛。你都不知道,你媳妇这身材,是多少城市里的女娃,做梦都想要的身材。多少女娃为了能有你媳妇那样的身材,一天吓得连饭都不敢吃,那叫苗条。
八婶哼了一声说:你少跟我胡扯,谁爱苗条谁苗条去,给我当媳妇,就不能太苗条了,你得从实际考虑,这两天就开始补,早早把身体补到位,基础打好,将来怀孕的时候就少受些罪。你没见有些女娃怀孕以后,营养跟不上,不是脸浮肿就是腿浮肿。等你俩走的时候,就得把晓婷补得差不多。等你俩到了厦门,靠你伺候晓婷,给晓婷做好吃的补身体,我看就算了,你只要不叫晓婷伺候你就行了。说道这儿,我顺便叮咛一下,这回去了,你来抓紧要娃,如果晓婷怀孕了,就立马不要叫晓婷干活了,你干。实在忙不过来了,你就抽空把晓婷给我跟你爸送回来,我伺候晓婷,保证营养跟上,到时候生娃的时候,能少受些苦。
孙二蛋苦笑一下,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等我明天把晓婷接回来,你就开始给你媳妇补,赶紧补,趁着我俩还能待十来天时间。
八叔笑着跟八婶说:争取赶你俩走的时候,把后院你妈养的那几只鸡杀得吃完,这是你妈提前大半年就给晓婷养好的几只鸡。你妈还准备过完年,开年了,等你三姨家的奶羊下崽了,给咱家逮一只母羊养着,等将来你俩有娃了,不管是给大人还是小娃,都能喝上鲜羊奶。
孙二蛋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有点无助又好笑地说:妈呀,你快对啦,你赶紧歇下,晓婷不喝羊奶,一股子奶腥味。还有,现在谁家的娃生下来,不是喝母乳要么就是喝奶粉哩,谁喝羊奶里,我还没听过哩。
八婶把切好的咸菜,用刀背裹了,扔进清水里,开始淘洗,完了,放在一边开始沥水。又把切好的红萝卜丝放进一个大碗哩,一边说:你没喝,你咋知道晓婷就不爱喝哩,说不一定晓婷爱喝哩。奶粉有鲜奶营养高吗?奶粉还不是拿鲜奶做的。再说了,到时候不爱喝就不喝,可以换牛奶,惠家村就有人养奶牛哩,天天早上去拿鲜牛奶。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八叔提了铝壶开始灌保温瓶,完了,把剩下的水倒进了茶壶。孙二蛋起身,接过空壶,转身出门,往厨房走去。
八婶在厨房里,拿了炒瓢和油壶,就往卧室走去。孙二蛋灌满铝壶,紧随其后。看着八婶的背影,孙二蛋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八婶已经彻底把晓婷当女儿了。
茉莉花的茶香味飘满了整个房间,三个人各自一杯酽茶,端在手里,轻轻啜饮着。炉子上放着炒瓢,炒瓢里的油开始热了起来,泛起了细密的小泡泡。等油熟好,八婶拿起炒瓢,给已经放好了盐酱醋和辣椒面的红萝卜丝和咸菜里,各自泼了几勺油。顿时,房间里油香味四溢。
两个菜已经就绪,只等搅拌。八婶又拿了砂锅走出房间,估计是去厨房装菜了。
父子俩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烤馒头片,聊着今天的天气。八叔说,看这天气,估计下午就要下雪哩,最迟到晚上。
孙二蛋笑着说:下了好,下雪过年才美,有年味哩。一年了,连雪都没见过。
正说着,八婶端着满满一砂锅的菜,撞门走了进来。孙二蛋赶紧提了铝壶,八叔趁着空档,给炉膛里夹了两大块炭,八婶把砂锅放在炉子上,坐回到原位,开始等待砂锅咕咚咕咚沸腾起来。
八婶端着茶杯,喝了一小口茶,跟孙二蛋说:你还记得你大嫂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嘛,你说人家眼睛有问题的那个女孩,人家现在也结婚了,听你大嫂说,嫁给北山山畔的一个村子了。
孙二蛋说:我知道,我好想听我大哥说了。
八婶继续说:还有你小云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记得不,我记得你说过,好像是说女娃有个男朋友在煤矿上上班哩,他爸妈嫌煤矿上班太危险,就不愿意两人谈恋爱。
孙二蛋点点头说:嗯嗯,我记得,咋啦,那个女娃也结婚了。
八婶说:女娃跟你没缘,跟她那个男朋友也没缘,她爸那个人是个死犟,哎,其实也是为了娃好,煤矿上的活儿,太危险了,万一出事哩,搁给谁,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最后,两家人为了两个娃的婚事,还闹了两三回。女娃有一回一个人跑到矿上去了,叫他爸带着人,给押回来了,还把小伙子扇了两个耳光。
押回来以后,就把娃关起来了,关了半年多,不准出门。中间里,娃绝食,饿昏了一回,把她妈连气带吓,给晕倒了,头磕到凉椅沙发角角上了,最后住院了,差点娃就没妈了,这事上才把娃惊醒了,娃这才安下心了,不敢闹了。最后问娃心里咋想的,娃说愿意你,他爸托人找到你小云姨,打听你定了没有。你小云姨说,你早就订婚了,把媳妇都带到厦门去了。我听你小云姨说,娃其实心里当时挺愿意你的,如果当时没有那个男娃的话,估计你俩都能成。不知道娃现在咋样了。
我跟你爸那天还说哩,说这世上的事,怪得很,转来转去,可扯到一块儿了。当时你愿意,女娃犹豫了。最后是女娃愿意了,可你遇到晓婷了。哎,这缘分兜兜转转,世上的事跟人,真是一言难尽呀!
说完,放下茶杯,走到炉子跟前,揭开砂锅盖,拿筷子把白菜翻到了汤里,再煮一会儿。
孙二蛋有点吃惊,脑子里开始搜寻那个女孩,慢慢地,女孩的长相和样貌,慢慢浮现脑海,最后叹口气,说道:没想到,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娃,还绝食,离家走出哩,性子还烈的不行,照你这么说,女娃受了不少苦。咋说哩,这种女娃我倒挺佩服的。我发现我喜欢上的女娃,都挺有个性哩。
八婶笑着说:你少给你脸上贴金。娃是个好娃,就是跟我儿子有缘没分。
孙二蛋叹口气说:一个人一个命,老天爷早就给每个人安排好了,是你的缘分,推都推不开,不是你的缘分,绝食,理解出走,即便搭上一家子人,也成不了。多亏女娃早早清醒了,没有陷得太深。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这种痴情,是好事哩还是坏事哩。
说完,孙二蛋陷入了沉默,陷入了去年相亲时的回忆哩。八叔和八婶叹口气,盯着开始冒着热气的砂锅,也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