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奇特的一部长篇小说。说此书是长篇小说,却没有完整的故事,它由《刹那之诗》《短句跳跃》《虎》三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是由看似毫不关联的句式构筑而成,文中的每个句式,像梦呓,也有现实场景,更有思辩。阅读是有难度的,因为没有完整故事的支撑,却让我不断深入,直到读完全书。这种反故事的叙述,让我迷恋,我从每个句式中读出了故事,其实,每一句,每个章节里,都隐藏着作者要表达的故事,看似散漫,却针针见血,这是迷乱的现实生活的写照。《刚刚》在语言和文本的探索中,作出了大胆的尝试,有其独特性和先锋性,这在当下的小说书写中,与众不同。《刚刚》是一个迷宫,只有进入它,才能走出来,刘按把心中的迷宫给了读者,对他自己和读者都是一种考验。我喜欢这本书。
《四象》,梁鸿著,花城出版社2020年3月梁鸿的《四象》是我在今年唯一读过两遍的小说。这本小说让我有些压抑,也许和我的精神有某种契合,一个叫韩孝先的精神分裂症病患者,被埋了四天后,没有死去,却可以通灵,和来自阴间的三个灵魂有了交集。通过小说,我找到了那些死去和活着的灵魂,他们在我脑海里喋喋不休,试图告诉我某种真相,每一段岁月的每一种人生,是那么地让我着迷,就像我自己走进了乡野的那些死者和活人,我和他们交谈,知晓他们的苦痛和欢愉,发现每一个都不曾被遗忘,其实他们就像枯草一样,被野风埋葬。梁鸿的作品我读得不少,从非虚构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到小说《四象》,她给我最重要的感觉就是,她的作品试图给那些卑微的人物以尊严,用悲悯的笔触。
《星在深渊中》,默音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10月我还没有从《甲马》中缓过神来,又读到了默音的长篇小说新作《星在深渊中》,这部509页的小说,我花了三天时间读完,无疑,它没有让我失望,默音的文字和故事都能深深打动我。小说以单身女子陈晓燕意外死亡开始,死者的好友、失语症者杨其星第一个发现了她,于是围绕死者对凶手展开了各种推测。作为失语症者的杨其星,她做的蛋糕有某种魔力,某些时候,人们吃了她的蛋糕,会唤醒已经忘却的某段回忆,而这些回忆让我看到了书中各色人的人生和内心的隐秘部分。失语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有时我们把秘密埋在心底,用沉默代替了表达,书中让我感触最深的,不是寻找凶手的悬疑部分,而是对失语症的探寻和揭示。默音的小说有其独到的叙述方式,娓娓道来,又有对人物灵魂深处的解剖。
《骑士的献祭》,那多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这两年,悬疑小说家那多的回归,无疑是让我欣慰的事情,他不写小说的话,是让人遗憾的事情。他的新作《骑士的献祭》是今年不可多得的犯罪小说,据说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案例写成的书,凶犯李善斌将疯疯癫癫的爱人肢解,塞进黑色垃圾袋里,一包一包地扔在人迹罕至的臭水沟里。这种小说写作的难度可想而知,讲一个好看的故事,对那多来说,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他写出了人的复杂的情感。
《证言》,(加拿大)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著,于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7月《证言》是《使女的故事》的续作,它延续了阿特伍德小说的一惯风格,奇诡的叙事和惊人的想象力,而小说的结构上,也十分独特。“男性小说讲的是如何得到权力,谋杀啊,获胜啊之类的。女性小说亦如此,不过途径不同。”这是阿特伍德在《黑暗中的谋杀》所写的,《证言》也再次验明了这点。要推翻基列的暴政,没有操控能力是不可能实现的。对于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极权国家基列,掌握谎言背后的真相,就等于拥有了最强大的武器。
《我们骑鲸而去》,孙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孙频写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岛,三个人踏上了这个岛屿,似乎都想寻找一个世外桃源,却又陷入了一种“尘世”之中,几乎所有尘世中的东西,在这里都能够找到,包括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其实,我们都有一颗逃避世俗的心灵,企图将自己放逐到一尘不染的地方,可是,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很多想法都是奢望。孙频在这部小说为我们构筑了一个世界,她用平静和诗意的文字,给我们讲述了繁复而幽深的人性。
二,瓦当的2020年书单《匡超人》,骆以军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小说“超人”骆以军以其魔性、暴力的写作,打通了小说这一文体的奇经八脉。孙悟空的无法无天,哪吒的三头六臂,二郎神的神魔同体……仿佛诸神附身,天马行空,元气淋漓,以惊人的密度与速度书写了一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后现代奇书。书名脱胎于《儒林外史》中的小儒,深具《围城》意味,亦不乏鲁迅笔下知识分子的气息。读者可以从中辨认出陈映真、袁哲生、邱妙津等逝者,勾连起一系列殇逝的文化悲情。
这是一部东南亚岛屿上的《荒野侦探》,一部混乱的《2666》,虚实相生,真假难辨,庄严与戏谑杂陈,叙事与评论合盘端出。我愿意将其称为长篇杂文,是大匕首大投枪,是倚马千言,是欲毕其功于一役的混战。
破鸡鸡——一个难以启齿的创口被作者堂而皇之地推出,像一个男人的器官上长出一个女人的器官,那样直白、丑陋、难堪和真实,又像是一个能指与所指融为一体的隐喻。它和这个世界一样原生态,一个溃败的坍塌的黑洞,不无对乱世的哀悯与畏敬,如《恶之花》镶嵌于《巴黎的忧郁》。
《乌暗暝》,黄锦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马华文学蕴含着古老的孤独和乡愁。黄锦树的小说是马华文学绽放出的奇异之花,一种孤绝的物种。这部小说集中的诸多篇什,都有着那片土地一样原始粗粝的质地,又像当地的植被那样繁复斑斓,像热带的急流、暴雨一样酣畅淋漓。
黄锦树的写作以“恶童”造反起家,在孤悬海外的马华文学与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之间生生拓开一片天地。笔力遒劲所至,孤岛竟有独自成陆的意味。马来华人边缘的族群历史,经其悉心书写,记录或伪造,形成一桩魅影幢幢的“大卷宗”,一份颇具人类考古学意味的考察报告,一部痴人说梦般的民族寓言。
换个角度来看,黄锦树身上反倒延续着中国五四一代作家的家国、故土经验。历史文化的断裂和吊诡,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出口。《乌暗暝》是一部和它的名字一样晦暗难明的文本,却又处处透露着书写的自觉,彰显出“强烈的文学史意识”(杨照语)。无论如何,黄锦树的写作都是当代汉语中最为孤绝、奇异的一支。他率领笔下那些诡异的魂影,仿佛一位“亡军的将领”。
《灰衣简史》李宏伟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像作者的名字一样,李宏伟是一个有志于宏伟的作家,《灰衣简史》是一部精心构建的宏伟之作。作品无论其强劲密实的想象,浓郁强烈的哲学思辨,还是多重互文的文法修辞,都显示出作者足够的文学野心和充沛的写作准备。
书名脱胎于德国作家沙米索的小说《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又译作《出卖影子的人》),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浮士德与魔鬼订约的中文版。灰衣人是一个收买影子的人,灰衣也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历史与认知中的中间状态的基本色调,暧昧、混沌。书中铺陈当下物质与精神的中国即景,经由巴洛克式的裂变,最终达到超验的境界。
正如影子可以看作人的一种形式,人也可以看做是上帝的影子。在今天,这样的写作弥足珍贵,它引发人们思考存在和小说本体的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自具价值。
《岛》林森,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马来小镇青年黄锦树的小说里离不开一片橡胶林,海南青年作家林森笔下离不开麻黄林,一种带有作家个人记忆的在地的文化地理学标记。《岛》描写海南大开发的时代洪流背景下,人们被迫告别故乡,寻找心灵原乡的故事。里面的人物不是梦想回归故里,而是决意向尚未开发之处迁徙,幻想再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始创世记,“做一世祖”。这是一种奇怪的执念,但又与海南的地老天荒气质浑然一体。
对于大陆来讲,海南是天涯海角,而对于那些偏远的离岛,海南岛又成了大陆。无论是作为城市放逐的浪游青年的“我”,还是那个被命运愚弄自我流放荒岛的鲁滨逊式的老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走近他,才能了解到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郑智化的老歌《水手》中唱到:“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现代人的孤独,未尝不是一种古老的本能。
林森笔下的大海有着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色彩,瑰丽、澄澈、梦幻,人的行动凸显于宏伟的大自然背景下,雕塑出人与自然的颂歌。在当代文坛中,这样的写作越发具有清晰的辨识度。
三,凸凹的2020年书单(葡萄牙)安图内斯《审查官手记》,王渊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5月后现代大师、葡萄牙小说家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的中文译著极少,《审查官手记》是其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他的创作观念受到过威廉·福克纳的影响,但他的艺术探索却比威廉·福克纳走得更远也更险。《审查官手记》的地理原点为位于帕尔梅拉镇的一座庄园,人物中心为部长弗朗西斯科,时间为葡萄牙1974年四二五革命(康乃馨革命)前后数十年。小说通过部长及其与女管家的私生子若昂、与厨娘的私生女保拉、部长情妇米拉、女管家蒂蒂娜等5人的“述”,和与他们有交集的14人的“评”,亦即共19位无不带着病态心理的各色人等面对审查官(读者)形成的内心独白,在时代之变和时代之乱的动荡夹层中,深刻呈现了权力的强大、异化与人性的幽暗、荒诞。正叙、倒叙、插叙转切频繁,意识流、蒙太奇、魔幻、寓言、误读、象征、留白、反讽等各种艺术手法烹于一锅,连标点符号的运用、提行分段的处理,也完全偏离了辞章文法的规范圭臬。时空被打烂成玻璃碎片,玻璃碎片又将社会病灶与人心世象的旮旯角落折射得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引人一叹再叹。作者在挑战表达的难度极限的同时,也在检验读者的审美习惯、文本记忆力和阅读耐心。这样的小说,既不能速读,又不能放几天再翻开拖拖沓沓读,必须腾出专门时间,高度紧张,不漏一字,踏踏实实苦思冥想读完。有过心理医生职业生涯的安图内斯说:“为了方便起见,我把那东西叫作长篇小说,其实也可以叫作诗歌、幻觉,什么都行。”是的,29万字的《审查官手记》高密度布满了令人惊异叫绝的诗句,说它是一部诗集,一点不为过。
贾平凹《暂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暂坐》是贾平凹继《废都》之后创作的另一部城市题材小说。书中的“暂坐”是一家茶庄的名字,字意本指茶客的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但从茶庄自身的结局和与茶庄有关的人的命运来看,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哪一种不是暂坐,又有谁可以逃脱时间的安排?小说时间设置为“马航MH370失踪事件”前后,空间为以西安为原型地的“西京”,底色为弥漫城市、驱之不去的雾霾,其内容写的是以茶庄女老板海若为轴心的陆以可、希立水、应丽后、虞本温、司一楠、向其语、严念初等十姊妹(被誉为“西京十玉”,未含新加入的俄罗斯姑娘伊娃)与名作家羿光以及周遭环境发生的细细微微、零零碎碎又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一拉开帷幕,就见十姊妹中的夏自花害重病,大家全力护理张罗直至让她入土为安,而直到故事落幕也未见十姊妹中的冯迎现身——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死了。作者笔下的十姊妹均为经济独立、未被婚姻羁绊的“成功女性”,她们各有才貌,朵朵鲜亮,花团锦簇。不唯如此,她们还心藏爱心,乐于助人,广施善德,在雾霾中奋力浮现各自的存在、身份与价值,尽一己之力将阳光和快乐绽放在人世间。但即便这样,她们的内里和后来的命数也有那么多的伤口、苦痛、恐怖和无奈,正所谓有什么样的生存环境就有什么样的生存形态,凡社会中人没有谁可以在时间的刑讯室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即便你一心向佛、慈悲为怀。《暂坐》将各种“关系”铺陈得那么复杂、厚实和清晰,又将各种“关节”解剖得那么老到、深刻和含而不露,最大可能地呈现了人性之美丑和运道之苦涩。
周李立《所有与唯一》,花城出版社2020年5月80后女作家周李立为她的长篇小说《所有与唯一》(《江南》杂志2019年第4期首发)设置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成都城北星月巷长大的李志强,转业后成为县城火车站电务段电工,娶县塑胶鞋厂制鞋工小雁后,生有儿子李唯一。还有一个流产的孩子,叫李所有。父亲对儿子李唯一百般呵护、默默奉献,但儿子并不领情,一心想着返回成都,并要挟腼腆的父亲去索要爷爷奶奶、大伯姑妈居住着的星月巷老房子。一场观念、人性、血缘、贪欲等纠缠在一起的搏杀就此展开。在父子关系中,对儿子而言,你给的,不是我要的;对父亲而言,你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所有。他们的榫卯,总在错位。他们的走近,恰为远离。周李立用她特立独行的西式叙述语言与换气方式,幽默有趣的腔调,密不透风、绵实有力的视点及细节针脚,通过一再反旋、岔走的故事推进,将一群小人物的欢乐与悲苦、良善与狡黠、希望与幻灭、生存与梦想,白描得那么丰富多彩、鲜血淋漓;将中国80后一代人中身处底层一代的父子关系,尤其父子关系中双方的生长条件、代际障碍与诉求悖论,呈现得那么不动声色又异样极至、惊心动魄。其直接贡献是,及时弥补、填充了这一题材的现实空白与历史遗憾。
魏思孝《余事勿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80后小说家魏思孝长篇小说新著《余事勿取》,由“侯军”“卫学金”和“卫华邦”三章构成,而卫学金、卫华邦父子与侯军彼此不认识,将他们的故事线牵系一起的,是一桩极其偶然的“杀人案”。小说以侯军、卫学金三天的经历为叙事原发点,用第三人称讲述了城乡发展变迁中乡村底层百余人三代数十年的奋斗、反抗、挣扎、苦乐交织的生死命局与宿命。侯军一章中,那些年轻人被合法、正常逻辑行进路线的生活与欲望碰得头破血流后,在拳头、刀棍和鸡鸣狗盗的血酬定律中铤而走险、另辟蹊径,照样被碰得头破血流。卫学金一章中,那些亦农亦工、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老老实实追着时代跑、辛苦一生的农民,依然被时代所抛弃——他们一生的体能与积蓄基本都在一场病、一起意外事故中化为乌有。作者对鲁中地区地望、风俗和各色乡村人物生活经历原汁原味信手拈来的熟悉程度和把握分寸,让其笔下的虚构呈现出非虚构的恍惚镜像。其冷静、简捷的艺术笔触,不动声色的悲悯气场与对人性的终极关怀,将城乡变局大背景下乡村人物骨血中承载的包括嗜酒、嫖宿等不良习性与灰色行为在内的心酸与不易、善良与暴戾、希望与失望等生命真相与残忍,刻画得惊心动魄,令人掩卷长叹。此番努力,亦使自己从大量的彼此覆盖的中国乡村小说艺术表达的窠臼中脱身,并成功拓展出一个新的界阈。
李西闽 瓦当 凸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