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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武珈韵没想到还会遇到郑旗云,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穿着饭店服务生的工作服,围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油渍。她抬手想整理下仪容,但立刻就放下。她手上还抓着抹布。何况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算再怎么整理,也是憔悴不堪,落魄难言。
路过郑旗云那桌时,她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她。但原本与同来的男士热切交谈着的郑旗云却好巧不巧地转过脸来,说了一句:“麻烦你,点单。”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笑意,即便是对着服务生,也态度亲切,举手投足间都透出良好的教养。
武珈韵的脚步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稍等”。她本是收拾清洗的杂工,点单确实轮不到她来。
她垂着头往后厨走,额头上都渗出汗来,郑旗云却喊住了她。
“武珈韵?”
被精准地叫出名字来,再装不认识就说不过去了。武珈韵转过身来,冲着对方勉强笑了笑。
其实她们彼此都变了太多。如果不是对方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了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印记,只怕谁也认不出谁。
武珈韵这时才仔细看清郑旗云如今的样子。
显然是为了约会精心装扮过,郑旗云化着精致的淡妆,裁剪合身的长裙,露肩的设计让白皙圆润的肩膀在烫过的长发松松散散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的性感着。十个指甲打磨得清清爽爽,没有做什么繁复的花样,青葱一般,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不沾阳春水的。
武珈韵忍不住咬紧后槽牙,如此光鲜亮丽,她怎么可以!
“怎么?认识?”坐在郑旗云对面的男士左右打量她们,眼神里充满好奇。武珈韵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此云泥一般的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显得比较得体。这个衣着高雅,相貌英俊的男人,比郑旗云更让她感到自惭形秽和心有不甘。
“嗯,故人。”她听到郑旗云如是回答。
故人?
是故人,又何止是故人。
2
武珈韵打小就讨厌郑旗云。
她们同出生在一个西南小镇,父母在一个单位供职,住在同一个小区,同年同月生,武珈韵比郑旗云大了一个星期。镇子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是熟识。仔细算起来,她们还是远房表亲。
但武珈韵不喜欢郑旗云。
其实武珈韵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过得尚算愉快。那时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因为长得好看,嘴也甜,所以深受长辈的喜爱。若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不算聪明。也不是不聪明,她小心思不少,但从没用在学习上,所以成绩总是不理想。
她妈妈在镇上开了个超市,规模不小,家里算是富裕,玩意儿也多,武珈韵吃穿不愁,根本没把学业放在心上,那时候她觉得,将来就做超市的老板娘也怪不错的。
郑旗云和武珈韵恰恰相反。她家里穷困,父亲因为工伤落了残疾,不能再工作,常年需要吃药,每个月微薄的补贴还不够他的药钱,全家几乎都靠母亲一人的工资支撑。可能是营养不良,郑旗云瘦得像根豆芽菜,脑袋不协调的大。她长得普普通通,又腼腆内向,跟陌生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穿的都是旧衣服,流行时尚明星歌手一概不太知晓,所以难免交不到朋友,难免被孤立。
但,她聪明。拔尖的聪明。
每次考试公布成绩,全年级榜首的那一位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郑旗云,而且总成绩往往甩开第二名一大截。武珈韵嘛,她跟郑旗云的排名中间隔了也就是几百号人吧。考试放成绩和家长会的时候,就是武珈韵最讨厌郑旗云的时候,那几天她爸妈在她耳边提郑旗云名字的次数多到足以令她生厌,甚至生恨。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用来跟郑旗云比较,那个瘦瘦小小,说话结结巴巴的小女生,除了成绩好点,哪里配!
武珈韵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在享受校内校外男生的追捧,而郑旗云?除了学霸的名号响亮之外,在男生心中,查无此人。那个时候,武珈韵是真心觉得,就算自己成绩吊车尾,照样可以嫁个白马王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至于郑旗云,再聪明也不过是个灰姑娘罢了。
所以,武珈韵虽然讨厌郑旗云,但对她的欺负也就仅限于走在她的身后,假装不小心撞到正边走边吃早餐的她,害她的糯米饭洒了一地。武珈韵知道,郑旗云每天的零花钱有限,没钱再买第二份,只能饿肚子,诸如此类。
郑旗云几乎没有反抗过,也不跟老师家长告状,只是默默地收拾残局。她甚至好像不生气,或许是因为她的刘海太长,又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当她低着头,武珈韵只能看到她嘴角,不带情绪地轻轻抿着。
武珈韵觉得没劲。
3
真正让武珈韵对郑旗云的不满爆棚的是高三那一年。原本并不是特别在意她学业的父母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蛊惑”,大概是班主任吧。反正他们觉得如果她考不上大学,将来命运堪忧。于是,她的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在她耳边唠叨:“小韵啊,你得好好学啊,好歹考个大学,我们面子上也有光。”
武珈韵不耐烦:“干嘛这么拼,将来嫁个好人家不就行了。”她是不想吃苦的,当时她沉迷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言情小说,深觉富家子都喜欢傻瓜兮兮的女主,仗着自己美貌,她难免也做起嫁入豪门的美梦。
她母亲到底经过见过,不像她这般天真:“哪个好男人能看上你这样一点学问都没有的,你哪怕是拿个学历当装饰呢。再说了,你不考出去,在这个镇上能遇到什么有钱人!”
武珈韵感觉被敲打到天灵盖,突然觉得有道理。她试着想像自己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小镇,顿时不寒而栗。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况且,这小镇上适龄的男生她都认识得差不多,着实找不出一个配与她共度余生。
还能怎样?学吧。但哪儿那么容易!她觉得自己已经比过去下足了十倍的功夫,摸底考试考出来的数字依旧惨淡,同郑旗云比的话,她们之间差着整个银河系。
武珈韵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看起来宛如天书的题目,郑旗云就能轻轻松松解开,自己念了一百遍也没记住的单词,郑旗云就能过目不忘。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智商能差这么多。
更让武珈韵心烦意乱的是,有一次她撞到刚刚洗完澡,浑身还散发着湿气的郑旗云。
她没戴眼镜,头发湿漉漉的,刘海被拨到了一边,被热气蒸过的皮肤白里透红。郑旗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悄地经历了传说中的女大十八变,从一根豆芽菜长成了一株水仙花,清雅秀丽,暗香流动。
如果连美貌的优势都没了,岂不是完败给郑旗云?武珈韵不甘心。
4
小镇的人还是迷信。
高考前,武珈韵的妈妈非要带她去拜佛,还邀请了郑旗云的妈妈一起。因为沾亲的缘故,她们两家家长的关系倒还不错。
武珈韵觉得临时抱佛脚这种事,根本就不靠谱,不过能出去玩儿总比在家里强。
郑旗云原是不想去的,她知道武珈韵看不惯自己,一向敬而远之。但架不住武家妈妈一直劝,只说是去散散心,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她自己的妈妈也在旁边帮腔。盛情难却,便也去了。
寺庙名唤慈云,建在一座青山之上。地处交界,前来朝拜的香客格外多。
武珈韵和郑旗云随着两位妈妈一路爬山,好不容易进了慈云寺,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拉进大雄宝殿跪下磕了几个头,还各自求了签。
解签的是个年纪很大的和尚,穿着灰色僧袍,灰白的胡子长得像山羊。他先是拿起郑旗云的签看了看,又眯着眼端详了她好久,再问了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后,笑眯眯地说郑旗云的运势极好,不仅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以后事业婚姻无不顺遂。
郑旗云的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当即捐了一笔香油钱,不多,但对于她家的条件来说已经算是奢侈。武珈韵暗地里吐槽了一句迷信,悄悄翻了个白眼。
轮到武珈韵,老和尚的脸色却变了,几番欲言又止。
武珈韵的妈妈是个知事的,一面同老和尚说但说无妨,一面又许了许多香油钱。老和尚只是摇头叹气:“这孩子脾气太倔,心气太高,明知不可求而求之,注定要吃苦。学业、事业、姻缘无一不坎坷。如果能够学会不强求,怕还好些。”
武珈韵不乐意了。怎么在郑旗云那里都是好话,到了自己却句句扎心?肯定是看她家里有钱,哄她妈妈呢!
老和尚的话听着刺耳,武珈韵一赌气,不理会还在跟老和尚求破解之法的妈妈,转身出了庙门。
慈云庙建在慈云山的山腰。这山绿树葱茏,空气清新,小溪穿林而过,间有嶙峋怪石,四、五月时,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杜鹃,也算是周边有名的旅游景点。
武珈韵憋着一肚子气,信步在山间行走,渐渐走入密林深处。
5
林中静谧,只听到偶尔的鸟鸣与山涧淙淙之声。
武珈韵走到山涧旁坐下,一手抱着膝盖,一手随意地抓起身边的石子向山涧里投。抓到第四个的时候,觉得手感像金属,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块做工精致的古旧怀表。她刚要打开细看,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便下意识地将这怀表揣在了口袋里。
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他走得虽快,却一直低着头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武珈韵摸了摸兜里的怀表,不动声色。
走到山涧边,男人看到了武珈韵,眼睛一亮。大约是走得急,男人的额头上、鼻尖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神色焦虑。这人虽然穿着低调,但面上自有一种威严,看得出来是久居上位的,这时极尽所能地摆出了和蔼的表情:“小姑娘,你在这里玩,有没有看见一块怀表?”
武珈韵早猜到他是来找怀表的,只攥紧拳头摇摇头。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又不甘心地问:“真的没见过?”不等武珈韵回答,又说:“如果你捡到了还给叔叔,叔叔给你1000块钱,不,2000,好不好?”
2000,不算小数目了。武珈韵原是觉得那怀表好看,却没想到这个男人肯出这么多钱,心里明白,这表怕是远远超过他出的价,搞不好是个古董,就更加不乐意还了。“都说没看见了,怎么?不信?要搜身吗?”她唰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搜不搜?不搜我可走了,我妈等着我呢!”
她一个妙龄少女挺着胸问要不要搜身,那男人不免觉得尴尬。不论他信不信这女孩的话,搜身是肯定不行的,一个不好,被人按个猥亵少女的罪名,麻烦只有更大。
武珈韵料定他不敢,得意地一笑,转身走了。只听到那男人在身后重重叹了口气,低语“罢了”,又提高了嗓音:“小姑娘,要真是你捡走了,我只劝你,别瞎用。”
武珈韵失笑,既然知道这东西值钱,当然是拿去卖了,自己一个小女生,用怀表也不伦不类啊。她没回头,也没搭话,快走几步之后,三步并着两步地跑起来。
6
这一年的高考,小镇上出了一件奇闻。
武家那个不着四六的女儿竟然考中了北京的一所名校,而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郑家女儿却名落孙山。
命运颠倒,流言纷纷。
镇上居民有人感慨武家祖坟冒了青烟,也有人说,武家妈妈给慈云寺的老和尚捐了一大笔钱,改了女儿的命数。当然也有怀疑她作弊的,但谁作弊能作出个第一名?于是就都说武珈韵命好,连她妈也只能如此认为,直说要去慈云寺还愿。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要说她是凭本事考上的,谁能信。
武珈韵成功吸引了全镇人的注意,至于郑旗云,只得到了几声“可惜”以及苍白无力的鼓励。
为了庆祝女儿的“超常发挥”,武家在镇上最好的酒店大宴宾客。郑家也在邀请之列。
自从成绩出来之后,郑旗云就格外沉默。不哭不闹,反而更叫人担心。
郑家爸爸和妈妈也觉得蹊跷实。就算再怎么发挥失常,女儿也不至于连个普通的大学也考不上,只怕是考试时出了什么事。但见女儿这个样子,也都不忍再问。只是说,大不了再复读一年。
武家上门来请,郑家妈妈妈妈担心女儿受刺激,小心翼翼地试探:“小云,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跟你爸也不去。”
郑旗云却面无表情地摇头:“去吧。”她要是不去,武珈韵得多失望啊。如果不是她强烈要求,武家妈妈恐怕也不好意思来刺激她。
武珈韵一直以来在想什么,现在又在想什么,郑旗云都懂。所以,她得去。她不是会被轻易击倒的人,更不想被武珈韵瞧不起。
7
武珈韵是真的开心。
满了18岁,又考上了好大学,她被同学们起哄着要喝酒,大人们也高兴,就没有反对。初次饮酒,没什么量,也没什么分寸,一来二去就喝多了。
在酒店洗手间门口碰到郑旗云的时候,武珈韵已经醉眼朦胧,脚步踉跄。郑旗云没有喝酒,看上去格外清醒。她与武珈韵撞个正着,不闪不避,只淡淡地望着她。武珈韵不知道怎么的,竟从她的神情里看出鄙夷来。
酒意上涌,武珈韵忍不住推了郑旗云一把:“你拽什么拽。平时成绩好有什么用?看看最后谁赢。”
她不提也就算了,她这么一提,郑旗云这些天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泛起来。她确定以及肯定,以武珈韵的能力,是不可能考出那个成绩的。而她自己,也绝不会考砸——她对自己做的每道题都印象深刻,并且比对过标准答案。
她怀疑过是不是阅卷老师判错了卷,或者是把她跟什么人的试卷弄错了。可她家里没权没钱没关系,根本没能力去查。倒是班主任觉得不可思议,托了关系到省里去问,得到的答案是一切正常,没问题。
郑旗云心念转动,垂下头不说话,肩膀微微耸动,看上去像是要哭了。
武珈韵最想看到的就是她沮丧的样子,不免得意,步步紧逼:“怎么样?是不是我比你厉害,你服不服气?”
郑旗云仿佛羞愧不堪,转身要走,武珈韵一把拦住了:“说话啊!”她满嘴酒气直喷到郑旗云的脸上来。
郑旗云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抖着声音说:“你考得,好,是你的,本事,我服,服气。”她说得断断续续,像是不甘,像是难堪。
武珈韵哈哈大笑:“本事,什么本事。我不怕告诉你,郑旗云,我换了我们的命。”
郑旗云难以置信,猛地抬起头。
8
武珈韵在那个怀表里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是一篇简短的说明书。
这怀表叫“司命”,有转换命运的功能。武珈韵原本不信,可想起那个中年男人的样子,又半信半疑。
庙里老和尚的那些话叫她耿耿于怀,如果是真的,未来岂不悲惨。
如果把自己的命运同郑旗云交换呢?武珈韵觉得心动。
她把这当做一场游戏,成功了自然是千好万好,就算不成功,也无伤大雅。当她按照两人的生辰八字拨动怀表的指针时,也没有想到应验得这样快。
她考上了名牌大学,郑旗云落了榜。这就意味着,当日老和尚对郑旗云的那些平安顺遂的话,都将对应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的那些倒霉和苦难则会落到郑旗云的头上,她怎么能不得意,不骄傲?
关键是这种事说出来都没人信,她也不怕告诉郑旗云。
“现在,你是不是很恨我?”她问。
郑旗云觉得她满口胡话。她曾经疑心武珈韵是不是通过什么途径拿到了试卷或者标准答案,又觉得荒谬。但现在,真相似乎比她的揣测更加荒谬。而这荒谬的胡话经成了这诡异状况最合理的解释。
一时之间,她也说不上对武珈韵是恨或者不恨,只是有种无力感。既然这命换都换了,恨与不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酒店卫生间门口的一番对话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重逢,落魄的这个竟成了武珈韵,反倒是郑旗云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9
命运或者可以交换,但智商很难。
进入名校,武珈韵发现大学的课程比高中的更像天书,而且周围的每一个同学都是学霸,映衬得她宛若白痴——明明也算是普通人的智商来的。
不爱学,也学不会,武珈韵很快就放弃了跟自己较劲,这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除了天赋之外,她生命前18年的不学无术也实在不是凭着努力可以弥补起来的。何况京城是个好地方。和出生的那个小镇相比,堪称天堂了,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玩过的,武珈韵接应不暇,深深沉迷。
学习虽然不在行,但论玩儿,武珈韵还是颇有心得的。没多久,她就在酒吧认识了一群玩咖。她生得漂亮,虽然穿得有那么一点土气,见识也少一些,但放得开,花钱豪迈,自有一种蠢钝的可爱。
她认识了一个男孩。高高瘦瘦,留着半长的头发,在酒吧里弹着吉他酷酷地唱摇滚。她追求他,对着他吹口哨,给他递房卡,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点不掩藏爱意。他高高在上,不置可否,武珈韵没见过这样的男孩,简直为他疯狂。
她以为那是爱情,甚至忘了自己曾立誓要嫁入豪门。虽然后来想起,总觉得是鬼迷了心窍,但当时,却是真心实意。
直到某天,她打开房门,看到两个亲密的人。
她气得把钥匙和买的零食扔到他的脸上。那个女孩子落荒而逃,而他却漫不经心地点上一根烟,吐出无情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他冷冷地看她,不带丝毫感情。
她从一厢情愿的痴恋中抽离,才发现他不过将自己当做一个自动献身还倒贴的傻子,他们之间跟爱情没有一点关系。
武珈韵失控地扑上去,毫无章法的撕打,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擒住她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甩到一边,就像抛开一件破旧的衣服。他没有多看哭得惊天动地的她一眼,摔门而去。
10
命运向武珈韵甩了第一个耳光,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又甩过来第二个。
当她在没有开灯的出租房里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她的父母在外出进货时遭遇车祸,双双殒命。接到消息,武珈韵几乎晕过去,但还是打起精神回家处理父母的丧事。整理遗物时,又一重打击迎面而来——家中超市经营不善,已经负债累累。
在丧礼上,她见到了郑旗云的父母,他们看上去过得不错。武珈韵想起那块被她拨动了命运指针的叫做“司命”的怀表,一身冷汗。
她从未如此后悔过——如果她没有跟郑旗云交换命运,这个时候被烧成两捧骨灰的就应该是郑家那两个人。此刻遭受锥心刺骨的痛苦的,就应该是郑旗云!
捡到古老怀表,她贪心不还给失主,不久父母双双殒命才后悔。
为父母守灵的那个夜晚,武珈韵再一次拨动了“司命”的指针。她也不知道命运会向哪个方向滑动,但她也顾不得了。
等她再次回到北京,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父母的保险还掉了欠债后所剩无几。满堂红的成绩加上长时间的旷课,她被勒令退学。她站在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广场汹涌的人群中,茫然无依。
当然,人只要是想活下去,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机会和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新与郑旗云交换了命运的缘故,她总算找到了一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至少,对于她这样没有学历的人来说,是这样。
公司规模还不错,她虽然只是个前台,不过进进出出的精英不少,武珈韵又燃起了斗志。她每天精心装扮,等待着某个金龟上钩。
上钩的是公司老板。
虽然算不上青年才俊,但也不是那种发福的油腻中年。这个男人平平的样貌在金钱名车的衬托下,也算熠熠生辉。大约也是个清场老手,武珈韵向他释放的信号,他轻轻松松收到。
都是成年男女,没人玩欲情故纵那一套。武珈韵与他在一起,很快搬离了曾给她带去耻辱和伤痛的一居室,总算扬眉吐气。
武珈韵过了小半年舒心的日子。时不时地,她会想起郑旗云。被暗中两度交换了命运的对方,到底过得怎样?
她猜不到,也顾不上。
老板是有家室的,武珈韵知道。她更明白,小三终究不得长久,暗暗起了逼宫的心。可万万没想到,老板娘先发制人。那个富家女趾高气扬地来到公司,召集所有员工看戏。先是当众赏了武珈韵几个耳刮子,又让老板亲自宣布开除她,理由是狐媚生事,勾引老板,道德败坏……
武珈韵这才知道,老板发迹全靠岳父。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老板娘可能未必能一一管得到,但有人想觊觎正宫这个位置,都不用老板娘发话,老板自己就会选定站边。闹这么一出,老板娘只不过是拿她祭旗,敲山震虎。
老板倒还念旧情,给了她一笔分手费,但对于已经挥霍惯的武珈韵来说,杯水车薪。
她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也很难在一个公司待太久。她好像被贴了一个人人都可以看得到的标签,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流言也还是会在她的周遭蔓延。再怎么转换环境,她始终是被孤立的那一个。也有对她好的,多半是男人。示好的背后,是藏都不屑于藏的图谋。
武珈韵有时候会敷衍,有时候会迎合,全凭她对利益的评估。日子也能过下去,但这样的生活令她疲惫不堪。
岁月蹉跎,容颜渐老,她明白,再过些年,就算想靠男人吃饭也不容易了。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往复循环的命运泥沼,也没有悔不当初的权利。她无数次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地拨动“司命”的指针,但她的生活却像被弄坏的玩具,越来越失控,越来越衰败。
当她终于向命运低头,接受了这一塌糊涂的人生,唯一的期望是,郑旗云的命运也同她的一样糟糕。
11
郑旗云原本觉得十八岁的这个夏天糟糕透顶。
她以为,自己与大学就此无缘了。家里实在困难,她曾经盘算着考上大学后就半工半读,再争取全额奖学金。这样不仅不需要家里出钱供她,或许还能余下些钱贴补家用。如今落榜,这些计划就都落了空。加上武珈韵说的那番话,实在叫她有些意兴阑珊。如果命运已经倒转,她的努力还有没有意义?
但她没有想到,下一刻命运向她伸出来的居然是橄榄枝。
就在武珈韵向她透露了交换命运的荒谬故事后不久,郑旗云被母亲叫到跟前,郑重地问她,还想不想读书。
想啊!怎么不想。郑旗云不愿说谎,又不忍给家里增加负担,低着头不说话。
郑家妈妈看出女儿的心思,叹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张存单。数额不算大,但足够郑旗云复读和读完大学。她吃了一惊,没想到,在家里这样的情形下,妈妈还能存下钱。
“这钱本来就应该是你的。”郑妈妈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从你上初中开始,就有好心人要支助你。我开始是不想要的,毕竟我们也没穷到那个份儿上。但学校说,人家指明了是给你的,我就收下了。这几年,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打过来,数额不大,但足够你的学费和日常开销。我看家里还负担得起,就没动这钱,总想着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用上。”
她把存单塞到郑旗云的手里:“拿着吧,不管你想复读还是怎么样,这钱归你了。”
就像在深黑的夜里突然看到了一点萤光,郑旗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命运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它还给她留了一线希望。
12
一年之后,郑旗云就成了武珈韵的学妹,只不过那个时候武珈韵流连校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没留意,但郑旗云却有心。
上大学以后,郑旗云不再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也不再留着几乎能遮住眼镜的刘海,露出了波光流转的眼睛。与武珈韵相比,她称不上美艳,但自有一番气韵,也是一个能吸引男孩目光的女孩了。
尽管不缺生活费了,郑旗云还是选择了半工半读,武珈韵在酒吧里夜夜笙歌,而她在酒吧里洗杯子。就是这么凑巧。
她自然也认识了那个弹吉他唱摇滚的男孩,还感受到了对方对她的兴趣。
下班都是在凌晨,时间对得上的时候,男孩总是坚持要送她,她推却不过,也接受他的好意。但郑旗云知道彼非良人,不肯欠他的情,就请他吃饭。闲聊间,他提起那个疯狂追求他的女孩,郑旗云知道那是武珈韵,她不止一次见过她对男孩的纠缠。
郑旗云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认识武珈韵,又在男孩追问时欲言又止。她的脸上有抹不开的浓厚情绪,忧伤,难堪,或许还带一点恐惧和后怕。男孩看在眼里,想想武珈韵的言行,觉得自己大概窥探到了真相。
他暗自做了决定。他觉得郑旗云是个琉璃般透明的女孩,那些龌龊的心思不必说与她知。
他不说,郑旗云就当做不知道。
他们后来的故事,郑旗云也是听别人谈起,她只是笑笑,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对路人的八卦。
13
大三的暑期,郑旗云到一家公司实习,遇到了何振轩。起初,她以为他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打工仔,年纪相仿,工种相似,自然走得近。后来才晓得他其实是公司未来的继承人,下基层不过是锻炼而已。
何振轩对她有不加掩饰的好感,追求得很直接。在第一次约她出来吃饭的时候他就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他态度自然,既不是想通过自己的少东家的身份为自己加分,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仅仅就是陈述事实的坦白。他贴心地为郑旗云切好牛排,说:“我不想你误会。”
郑旗云欣赏这种坦白。
她没有理由不接受这样一个优秀青年的告白,何况,何振轩真是合她的意。
一次偶然,她发现,何振轩竟然是那个一直资助自己上学的人。而他们的缘分始于孩提时代。
何振轩小学的时候跟家人到西南旅游,曾在郑旗云家的那个小镇短暂停留。他同父母走散,一个人在陌生的小镇晃悠,又急又饿。他穿着打扮与小镇孩子不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两个二流子盯上了,哄骗说要带他去找他的爸妈。
那时,他还是个孩童,没有什么防范意识,差一点就要跟他们走。一个小女孩却突然冲出来,拉住他的手,恶狠狠地说了句:“瞎跑什么呢,回家吃饭了。”说完就扯着他跑起来。
他茫然地跟着她七弯八拐地在小巷穿梭,直到两个人都跑不动才停下来。她没有跟他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何振轩不傻,很快就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道谢。
她带着他找到了家人,路上还给他买了一份糯米饭。虽然辣得他几乎掉眼泪,但那种辛辣之外的温暖却叫他记了好多年。
“你救了我一命。”亲昵的时候,他贴着她的耳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郑旗云记得那个男孩,但她没想到自己跟这个英俊的青年命运纠缠如此之深。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后来的际遇是跟武珈韵交换了命运的结果。这时她才明白,她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就像武珈韵遭遇的一切,也是她应得的一样。
郑旗云是跟何振轩一起出席酒会的时候认识那位太太的。她落落大方,又有何家未来儿媳的身份,那位太太自然愿意与她交际,常约她喝茶逛街。
郑旗云有空就会赴约。她知道,武珈韵就在那位太太丈夫的公司上班,她也知道武珈韵与那位先生的那点故事。
一边是“闺蜜”,一边是“仇人”,郑旗云自问不是白莲花,把武珈韵的事儿透露给那位太太,合情合理。
再后来,郑旗云就不太关注武珈韵的事儿了,她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有自己的恋爱要谈,忙碌而充实。过去,武珈韵对她而言像一根扎在背上的刺,让她难以安眠。而现在,那根刺或许已经融于骨血,虽然没有消失,却不再令她痛了。
所以,郑旗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再遇到武珈韵,但或许这就是她们的宿命。
14
何振轩在餐厅跟郑旗云求婚。
又是玫瑰,又是小提琴,又是下跪,又是钻戒,阵仗大到令人侧目。
郑旗云含泪点头的时候,整个餐厅的人都在鼓掌。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恨得牙痒痒。
在好多次拨动过“司命”之后,武珈韵已经不知道到底现在她的命运是自己的,还是郑旗云的,只知道无论如何也再难逆转乾坤。而最让她痛苦的是,她但要独饮自己的不幸,还要亲眼见证郑旗云有多幸福。
那晚,武珈韵从餐厅下班,路过一个垃圾箱时,掏出了那个带着体温怀表。扔了吧,她想,这东西对她而言恐怕已经是魔障。
一只雪白纤细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店里卖出去的东西,既然你不要了,就还我吧。”
武珈韵扭头,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美艳女人,她狭长的双眼带着笑意,仿佛洞悉一切。武珈韵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如果没有使用“司命”,她是不是不至沦落至此。
女人微笑:“司命交换的只是两个人命运的某个节点,而不是整条命运线。两条线交叉之后,要走到哪个方向,不是它能决定的。”说完,她袅袅娜娜地走了。
武珈韵想着她的话,在街头默默站了许久。(原标题:《称心如意之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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