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很多年前读过钱穆的《民族与文化》《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等著作,敬佩他的道德文章,也了解他与苏州的渊源。1927年钱穆在苏州中学做老师,1929年与苏州姑娘张一贯缔结良缘,1930年在苏州人顾颉刚的介绍下到燕京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钱穆随校内迁,他的妻子张一贯带着儿女仍生活在北京,他的老母亲居住在无锡乡间老家,直至1939年夏天他们相聚于苏州。钱穆化名归来,在耦园隐居一年,撰写了《史记地名考》。1940年9月下旬,又恐敌伪的胁迫,钱穆忍痛抛下病中老母和娇妻幼子,匆匆离苏,远赴昆明西南联大。从此,钱穆与家人一别六年,一通通南来北往的书信,带着战火的硝烟,寄托着彼此的思念与牵挂。这些从耦园寄出的抗战家书,因时代激变仅仅保存张一贯致钱穆的一部分,它们和钱穆子女回忆双亲的文章,如同一卷卷家庭档案,书写了一个家庭在战火年代的悲欢离合,曾经的亲情、思念、不舍、天真、忧虑、隔膜从文字中跳出来,拼凑成一幅令人伤感的历史画卷。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苏州的张一贯盼着丈夫的手札,在西南的钱穆盼着妻子的家书,都想等到对方的书信后再回复。当战火使通信不能正常之时,他们约定每周互致对方信函。钱穆的书信在特殊年代未能保存下来,而今成为《钱穆家庭档案》上篇的“家书:此情可待成追忆”,均为抗战时期张一贯与儿女们写给钱穆的家书。知识女性张一贯的两地书自1940年9月28日至1945年11月18日,这些书信被钱穆“废物利用”,他在信纸背面撰写零星的读书札记。钱穆离开苏州的第三天,张一贯写下第一通家书,表达 “颇念”的心情,表示会按照他临行时的嘱托,专心做好“事母育儿”两件事情。其时张一贯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三个儿子读小学,一个女儿上幼稚园,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五岁,生活的重担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但她无怨无悔。当时汪伪已知钱穆在苏州,威逼利诱在所难免,为保持中国人的气节,张一贯无条件支持他远离。她深情地对丈夫说:“我只把你的心做主宰,你的话做依归。”因为对钱穆的爱,张一贯孝顺婆母大人,几乎每通信中都要报告母亲的起居、饮食、诊治等情况,以宽慰游子对慈母的思念。张一贯因身体不好,提前产下他们的小女儿晦(后改名辉),出院后立即致函钱穆,告知母亲的情形: “母亲十天没有见面,觉得面色很好,食量也不差,一碗半一顿,喜欢吃红烧肉。一元钱肉,单烧开了,吃四五天,老人家很高兴”。当时生活并不宽裕,但她给婆母开小灶,还购买鱼肝油补充营养,老人家一旦不适立即延医治疗。当老人出现“似病非病”的 “老熟”症状时,她自晨至暮侍奉在旁,并每天花一元钱给老人买酱鸭、酱肉、水果、点心之类,让老人爱吃的就随便吃。张一贯不忘教育儿女对祖母尽孝,“以祖母为中心,小孩们回家,总先问祖母好些否。”张一贯是一位具有新思想新知识的女性,但依然恪守传统孝道,在教师、妻子、母亲、儿媳的角色转换,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辛劳。
甜蜜的爱情是张一贯与钱穆步入婚姻殿堂的前奏曲,婚后生儿育女的艰辛,柴米油盐的操持,成为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开门七件事要安排,收入支出账要核算,人情往来要应对,儿女学业要辅导,张一贯在书信中不厌其烦地向丈夫一一诉说这些家常琐事。生活就如一地鸡毛,本应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的家务诸事,在非常时期全凭她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维护了家庭的和美安乐。但夜深人静之际,张一贯牵挂远方的丈夫,关注他的冷暖。一种相思,两地忧愁,温情流淌在她朴实无华的笔端。因为思念,她难以心安,所以说:“我接不着你信,脑筋就会不清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关心钱穆的饮食起居,商量着内迁团圆,说“为着你身体的健康,为着你缺少家人的温存,为着你饮食的调养,我们的迁内是必然之理”,终因洛阳战事以及孩子弱小,使谋划多次的西行终究流产,团聚成为空想,以致她说“恨我不能即来为你照顾一切”。战争让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但希望还在,她在信中表示:“如再过一两年能得我们见面者,我愿忍一切痛苦,以待来日也。”她偶尔向钱穆诉说离别之苦与盼望团聚之情:“相离了四载,一切的一切,只感到空虚、孤单,何日何时相团聚!愿上帝给我们开路,放出曙光,劈开光明大道,任我们行走,那是快乐幸福的时候。”
这些带着她个人思绪的话语,流露了她作为一个女子对丈夫的思念以及内心的孤独,而这种带有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语句在她的家书中很少出现,她更多地是向丈夫汇报家中老小亲友的身体、学习、工作情况以及人际往来、柴米油盐等尘世烟火。其实,再坚强的女子也有柔弱的一面,但这柔弱的一面始终被她遮掩起来,或许为了让远行的钱穆安心。
为母则刚。张一贯为儿女撑起一片天,时刻关心他们的健康与学业,合理安排他们的一日三餐,还要为他们缝衣纳鞋,曾在两星期内做了十一双棉鞋,让天真烂漫的儿女们享受浓浓的母爱。但孩子对父爱的渴望不是母亲所能给予的,当女儿钱易生病时,特别想念远方的父亲,一个人在床上自言自语:“爹爹欢喜我,横抱三年,竖抱三年,抱到六岁才不抱。”钱穆离家半月后,钱辉才出生,她对着照片叫 “爸爸”,她不会写字,就画几个圈,说是给爸爸写信,叫爸爸回来,“横抱三年,竖抱三年……”幼小的孩子不懂得母亲的苦,见到其他小朋友有爸爸,就经常向妈妈要爸爸,张一贯在信中如是说。孩儿们渴望父亲的怀抱,做妻子的何尝不想靠着丈夫的胸膛休息片刻呢?
很多年后,钱易说: “尽管被父亲留下来的父母亲两地书中的一半告诉我们,那个年代里他们之间是多么相互牵挂、恩爱,孩子们的安危和成长又一直是他们共同的关注,但他们毕竟分离得太久了。”分离太久,就容易产生隔阂。无法跨越的鸿沟屏蔽了彼此的音信,又如一道深深的伤疤,刻在彼此的心坎上。当三十多年后钱穆与儿女、孙辈团圆之时,张一贯已默默地离开了人间。
钱穆回忆在耦园著书立说的时光:“侍母之暇,晨夕在楼上,以半日读英文,余半日至夜半专意撰《史记地名考》一书……余先一年完成《国史大纲》,此一年又完成新书,两年内得成两书,皆得择地之助,可以终年闭门,绝不与外界人事交接。而所居林池花木之胜,增我情趣,又可乐此而不疲。宜良有山水,苏州则有园林之胜,又得家人相聚,老母弱子,其怡乐我情,更非宜良可比,洵余生平最难得之两年。”
钱穆在杂忆师友的文字中鲜有对张一贯的评价,但这段话中隐藏着对张一贯的无声赞美,正因为有她从容应对家里家外的杂务,才使他一门心思读书写作。
《钱穆家庭档案》是一部知识分子家庭的抗战叙事,是一部中国女性坚忍不拔的奋斗历史,更是一部传递孝道、抒写亲情、诉说相思、教育儿女的传统家史。因钱穆的光彩照人,让我们忽视了曾经站在他身后的为他养儿育女、无私奉献的知识女性——张一贯。时光老去,但张一贯的所思所想所为所爱化为一个个文字,穿越时空,又来到耦园的亭台楼阁浅唱低吟。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