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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帝姬如往常般召见于他,我守在门外。

暧昧的声响尽数入耳,可他的眼睛分明透过了窗,向我望来。

1

“这是在作甚?”

我是帝姬最信任的奴婢,亦是其远房堂亲,府里上下都尊称我为扶樱姑姑。

一个小侍婢怯生生地答道:“回姑姑的话,这些婢子对沈公子有觊觎之念,是帝姬下令要处死的。”

沈子誉便是帝姬新瞧上的男子,帝姬以前从未留男宠在府里住过,对沈子誉这般的恩宠,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木板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看着那三个婢子身上的血,染红了青石砖,她们像开败的花儿一样,慢慢没了生气。

到了竹林,我终是忍不住地干呕了几声,不过是见了个杖杀的小场面,我不该这般脆弱的,许是最近受了些凉,我这般自我安慰道。

“姑姑,昨晚可还满意?”

那双手乍然覆来时,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心里涌出一阵复杂的情绪。

“周遭没人在的,很安全。”

面前剑眉玉面,清冷艳绝的男子,便是沈子誉了,他只消站在那儿,一双瑞风眼一望,便能叫人心神激荡。

帝姬囚他半年,才将他驯服,可他却早早地与我有染。

“沈子誉,你知道的,你我该保持距离,莫跟个失了智的登徒子一样。”

我生硬地背过手去,退了几步。

沈子誉一愣,旋即唇角一翘,“杖杀那事我也看见了,怎么,如姑姑这般地位,也会因此而心生忌惮?”

三条正值芳龄的生命,在沈子誉谈笑间变得一文不值。

再开口时,我话里已带了三分薄怒:“公子并非善类,殿下如今对你用情颇深,你若再在我这儿执迷不悟,怕是在劫难逃。”

沈子誉依然噙着笑:“姑姑是恼我太过冷血,才说得气话?”

他声音沉了沉:“姑姑知道的,如我这般来历之人,自然无情。子誉之心,装姑姑一人足矣。”

又是这般。

明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还偏要讲与我听。

我欲转身就走,沈子誉却拉住我:“我知殿下今日这般大开杀戒,将你吓着了,我心里既有你,便会好好护你,你要同我疏远也好,只是那番话着实伤人。”

“扶樱,你知道的,我的一切,只会给你……”

我心口处钝钝一痛,嗤笑着扭头看他:“一个连命都不定保得住的玩物,跟我讲情意?”

沈子誉愣了愣,那双向来叫人瞧不起情绪的眸子里,云雾四起。

“行,如你所愿。”

他最终对我扯出笑容,如谦谦君子那般行礼离开,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久久不散。

2

我和沈子誉是在城西玉子楼遇见的。

我朝是女子当政,帝姬是女皇唯一的女儿,将来的皇位继承人。

而玉子楼便是专供达官显贵消遣玩乐的地方。

那日楼主说是进了批极好的雏儿,八位美男子站在台上,像货品一样供人打量,我看到那些人贪婪的目光,俱在最末一人身上打转。

“就他了。”帝姬倚在榻上懒懒一指,我便心领神会,覆上面纱,去领了那男子过来。

那人果真生得不俗。

眉如锋,眼狭长,唇红肤白,身上既有王孙公子的贵气,又带着股文弱书生的阴柔,眼神里,却又带着锐利沉静。

那人冲我开了口:“姑姑眼睛生得真美,眉也如远山般流畅舒扬。”

我眉头一跳,像是没听见那般,微垂着眼带他去了厢房。

“沈子誉参见殿下。”

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帝姬行了一礼,看似周全,实则语气淡淡,毫无敬意。

帝姬却来了兴致,“哦?你如何猜出本宫身份的?”

沈子誉的声音如溪流潺潺一般,悦耳却冰冷:“楼主为了今日忙活了大半月,且言有贵客将至。平日里来玉子楼的人身份显赫,能凌驾于诸人之上的‘贵客’,便也只有当今的帝姬殿下了。”

是个聪明人,难怪他会唤我一声姑姑,原是早就猜出我的身份。

只是可惜,楼主说他是前朝余孽,他这一辈子,寸功难进,也就只能靠企怜而生了。

3

帝姬将他安置在了别院。

当晚,圆月高悬,沐浴好的沈子誉正要踏进帝姬卧房,却忽地停在我身畔,放肆地盯着我的脸看。

“姑姑如此美人,难怪能引得临王情根深种。”

月色下他的双眸漆黑,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我语气沉了几分:“公子,你僭越了。”

沈子誉一声轻笑,抬步前去,宽大的衣袍随风而动,留下一阵清浅桂香。

我微微出神,这是我遇见的第二个用桂花熏香的男子。

第一个便是当今陛下的表侄临王,他确实对我有意,且为了迎合我的喜好,日日用桂香薰衣。

可我不喜欢临王,亦不喜欢叫人看不透心思的沈子誉。

一炷香功夫后,帝姬屋里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我进去时只见沈子誉衣领半敞,正弯下腰用手将碎瓷片挨个拾起。

他故意收紧手掌,让碎瓷将他的手割破,鲜血自他指缝中渗出,他却恍若未察一般。

帝姬怒道:“沈子誉,你是故意这样做给本宫看的么!”

沈子誉垂着脸,声音暗道:“子誉惹了殿下生气,该吃些苦头。”

帝姬忽而一笑:“很好,来日方长,本宫且陪你玩一玩。扶樱,你将他安置到西园去。”

“是。”

从帝姬的卧房去西院,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沈子誉手上的血还在流,我有些看不过眼,便递去一方帕子。

“你何故如此。”

我不是在问他,而是在慨叹,瞧着是个山中居士般的人物,不想这心眼挺多,知道故意示弱负伤,让帝姬消气,对他兴趣更盛。

沈子誉轻轻一笑:“扶樱姑姑那般聪慧,当看得出我意欲何为。猎手不会对唾手可得的东西产生兴趣,只有征服不听话的猎物,才能让她们感到兴奋。”

“不过……”沈子誉忽而转向我,含笑的眉眼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胆大妄为,只是想那般,便去做了。”

“若我能选,我宁愿今晚候着的是姑姑你,届时子誉定不负春宵苦短。”

我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瞧着体面,却是轻浮!”

沈子誉在后面笑我,那声音听着真讨厌,连着好些天,我总能在梦里想起。

或是他仙人般的身姿,或是他似是而非的语气,或是他那张叫人一眼万年的脸。

4

帝姬之后经常在别院流连。

她召沈子誉研磨作陪,听他抚琴,看他作画。

一日沈子誉救驾有功,帝姬便没再逼他侍寝。

春去夏至间,沈子誉也乖顺了不少,老老实实地做个清闲玩物,供帝姬消遣,只是他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朝我看来。

“姑姑,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友。”

沈子誉过来接我斟的茶水时,压低了声音同我说道。

他的眼里像是藏了最浩瀚的星河,我只微微瞧了一眼,便忙不迭地垂眸,装聋作哑。

沈子誉修长的指却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我的指节。

我自幼习武,定力非同一般,可那一刻紊乱地呼吸,证明了我的心因此难静。

帝姬说临王喜欢我,我日后当作临王妻,可哪怕我和临王相识数载,却没有一刻如这般恍恍。

“子誉,过来给本宫按一按。”

听见帝姬的声音,我竟下意识地有些心虚。

正要跟去候着时,一支梅花从沈子誉的衣袖里掉落。

那是支开得最好的,我曾多看了两眼,却不想被沈子誉这个冷心之人给摘了。

我慌忙拾起藏入柜下,清冽的梅香沾了满手。

待我走到屋外廊台上时,正给帝姬按头的沈子誉,无声地朝我勾起了嘴角,白玉般的脸颊上,微微地旋出了一朵花儿。

他老来招惹我,偏偏我又没理由朝他发难。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帝姬让他晚上去明月台。

那里有层层帷幕点缀下的汤池,有最好的夜色和最香软的床榻,帝姬忍了这么久,终是沉不住气了。

5

“姑姑,我不想同帝姬欢好。”

送沈子誉出门时,他对我低声说道。

我不料他竟这般胆大,拧眉看他:“你若还惜命,就将这话咽进肚子里。”

沈子誉静静地盯了我一会儿,低淳的嗓音就像是雪花一样落下:“那姑姑希望我和帝姬到那一步么?”

又是这般随性的孟浪。

我每每想找机会警告沈子誉,叫他规矩些,甫一对上他含笑的眼,便觉得他看透了我的内心,在等着我向他投降。

我便倔强地不愿再说。

“姑姑一定觉得我矫情,既入了玉子楼,又进了帝姬别院,还装什么委屈和正经。”

“说来也好笑,我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可我的人生注定由不得自己,我想好好活下去,又不想背叛自己的内心……”

他语气幽幽,声音里带着叫人动容的魔力,我回头时长廊上只余他萧瑟的清瘦背影。

前朝遗民,身如草芥,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6

我没想到沈子誉会做出那样的事。

他去了明月台,用性命相胁,拒绝承欢。

当时我就守在帷幕外边,濛濛月色下,我看到他拔下束发的簪子,如烈女那般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殿下,这场棋局您还没赢,子誉便算不得能入口的猎物。”

他是第一个敢这样对帝姬说话的人。

从来只有别人使劲浑身解数,想得到帝姬的青睐,却没人敢说帝姬,没能讨得自己欢心。

帝姬怒道:“沈子誉,别试图挑战本宫的耐性。”

虽然隔着层白纱,但我竟像是看清了沈子誉眼里的灼灼星芒。

他笑:“殿下,子誉曾有一红颜,为救我而死,如今不过一载,子誉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伺候殿下。子誉有罪,自请了断。”

我在外面听着,以为沈子誉只是做做功夫,直到听见帝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我才知道他动了真格。

倘若那簪子再深一寸,沈子誉药石无医。

帝姬让我救活他,他用他的真诚和忠贞不渝,彻底激起了帝姬对他的征服欲。

我给他止血的时候,他忽然虚虚地睁开眼,唤了我一声扶樱姑姑,而后便昏过去了。

我见过他许多副样子,有风流的,冷傲的,而今他却虚弱得像是要断气的小兽,我一时心情竟有些复杂。

后来帝姬问我,如何看待沈子誉自伤之事。

我斟酌后回道:“殿下,婢子觉得沈公子所言,有几分真心,太容易得手的东西,很容易叫人玩腻后丢弃,他或许也想以退为进,放手一搏。”

帝姬笑了笑:“扶樱,本宫身边,只你最通透。”

我扬了扬唇角。

帝姬虽通情达理,可她碰过的人,即使是不要了,也不准别人染指。

那些被帝姬玩腻了的人,大多消失在了世上。

沈子誉曾打听过这事,他很聪明,知道怎么做,但我没想到他对自己能这么狠。

7

再见到沈子誉,已是一月后。

他从鬼门关回来后,依然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模样。

趁着帝姬午憩的功夫,他对我作了作揖:“多谢姑姑救命之恩,子誉自知当日行事鲁莽欠妥,若无姑姑在帝姬面前进言,子誉定不能囫囵个地站在这儿。”

倒真是聪慧。

我淡淡回道:“只是说了该说的,不必感谢。”

沈子誉却忽地向我走近半步,衣袍微动,桂花的香气馥郁芬芳,我不由自主地心慌了一瞬。

他冲我眨了眨眼:“姑姑,我昏迷前,是不是叫了你名字?”

我本想往后退,却又觉得这般显得势弱,便挺直了脊背,疏远一笑:“公子先前在殿下面前说的话情真意切,颇为感人,若想将这戏唱得毫无破绽,自当离扶樱远些,谨言慎行。”

沈子誉眼神闪了闪:“我骗了殿下,那个为我死的红颜并非我心里人,可我的的确确惦记一人多年,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可不想……”

他忽然正了神色,浓黑的眸子盯着我:“姑姑,若我说,心中惦念之人就是你呢?”

我没有回答。

之后几日,我倒是在梦里忆起一段尘封的往事。

从我记事起,就在秘营中学本事,后来的确遇到过一个小少年,彼此相依相伴过一段时日,我很喜欢他,可后来他死了。

我也是糊涂,竟真听了沈子誉的话,还在想那少年若没死,当跟沈子誉一样年纪了。

8

七月十六这天,我向帝姬告了半天的假,要去郊外山上祭拜小少年。

我没寻到他的尸骨,只给他建了座空冢。

我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点心,在他坟前洒了酒,回来时,已是艳霞万丈。

“姑姑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辰,我都要做盘绿豆糕吃,我正往小厨房走去时,听到了沈子誉的声音。

他今日穿得颇为清雅,一身天水青的素袍子,只腰上系了一枚陈旧的香囊作点缀,颇有仙人之感。

我目光顿了顿,觉得那香囊有些眼熟。

沈子誉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盘品相极佳的绿豆糕,笑意温柔:“我刚做好的,姑姑也吃点罢?”

我眉头一蹙,颇为不悦:“沈公子当真是好本事,竟连我的行踪爱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沈子誉仍是含笑看我:“我确实是打听了姑姑的事,也是特地来这等姑姑的,只是这绿豆糕,是我猜姑姑爱吃才做的。”

“没想到我全都猜对了,扶樱姑姑。”

我一时微怔。

那瞬间沈子誉的眼神,干净,纯澈,像揉碎了寸寸春光。

“姑姑该是饿了,先吃点吧,随后子誉跟你讲个故事,若姑姑听了还是厌恶子誉,今后我定当顺从姑姑的意思,离你远远的。”

沈子誉率先拈了一块绿豆糕吃起来,鬼使神差般,我竟没有反对。

我爱吃绿豆糕,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可沈子誉做的这盘,十分合我胃口。

沈子誉又递来一壶热茶:“好吃么?要是不好我再去做点别的?”

我偏头看他。

他面上竟难得地露出些紧张和期待。

以前总觉得他像戴着副面具,今儿倒是一副罕见的纯真模样。

“沈子誉,同我讲那个故事吧。”

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他愣了片刻,嘴角一扬,漾开笑容。

9

我心中的那位少年,无名无姓,营里的人只叫他阿九。

我曾以为他死于七月十六,可在他走后的第三年,我又见到了他。

他而今叫作沈子誉。

“你以前便生得这般好看,在玉子楼见你时,我便觉得你眼熟极了。”

沈子誉将一切都讲与我听了。

他腰间的那枚香囊,是我当年送给他的,里层用细线歪歪扭扭地绣了樱花。

而我一直贴身戴着的紫玉项链,亦是他给我的信物。

他从入别院后,就在想法子打听我的事。

直到今天,我的告假,他的一盘绿豆糕,终是叫彼此敞开心扉。

10

四年前,在秘营里最艰苦的日子,都是戴着木面具的阿九陪我度过的。

阿九是营里最低贱的存在,明明才是舞勺之年,却要当药人,干苦活,陪营里人练功。

他不配有名字,不配有脸面,甚至不配当人。

可我却最喜欢他了。

那时我刚学着辨认毒药,一不小心中了烈性毒,是路过的阿九救活了我。

病愈后我揣着先生奖赏的绿豆糕去找他,却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将我扶起,脏兮兮的手在我干净的手帕上搓了又搓,然后才给我清理伤口。

他十分认真细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不小心下手重了。

我又是歉疚又是感动地开口:“阿九,我那儿还有些吃的,我现在回去拿了再过来。”

他却对我笑了笑:“不用不用,这能吃呢。”

他当着我的面将那裹了灰的绿豆糕吃光了,连手指上沾的糕屑都舔了个干净。

我瞥见他手腕上露出的累累伤痕,那是我第一次心酸得喉咙发涩,我对他说,以后每个月我都要和他一起吃绿豆糕。

他笑着,说要一直陪着我。

之后,营里的先生觉得我不够心狠,领着我去看以人为饵的猎杀,整整二十个死囚犯在林中刀剑相向,最后只有一人活了下来。

我吐了很久,还将自己泡在水池子里,企图将身上沾染的血腥气洗尽。

“阿樱,你看,你最喜欢的桂花!多闻闻你就会忘了那些味道。”

我是隐藏身份进的秘营,只能以阿樱自居。

阿九抱了满袋子的桂花回来,他穿着一身玄衣,但我知道,那种满桂花的院子里养着恶犬,我虽看不见阿九衣上的血色,却见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轻轻抖动着,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

我觉得他傻极了,我也当真是心软,和阿九相处的时日里,老是鼻子发酸。

可是后来,那个只在我面前犯傻的阿九死了。

他带着伤陪人练武时,被人像刨木头一样,划了好几剑,当晚就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无边的悲痛,但我没有哭,只是在后面训练时分了神,差点死在了深山里。

彼时我想过这样走了也好,可意识模糊间,我好似又听见阿九在我耳边说,要一直同我在一起。

而今我才知,阿九并不曾失言。

11

“是阿叔救了我,阿叔虽是仆人出身,却同我亲如家人,见我进了秘营,就一直在外面守着等我,这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

“伤好后,我很想回去找你,可这一别,竟是再难相见……”

沈子誉在说这些过往时,语气特别平静。

但我知晓那些岁月对他来说定是黑暗的。

侥幸活下来的沈子誉再也无法进入秘营,没多久就被当地的贵人掳去当死士,在血海沉浮,好不容易熬到那户贵人下了大牢,而我早已学成去了遥远的京都。

后来,玉子楼的人看上了他,他无法抵抗楼主带来的压力,亦缺钱给阿叔治病,只好委曲求全。

结果却遇到了我。

他从堂堂正正走到我面前开始,便一直想方设法地吸引我的目光,而我却一直觉得他孟浪放肆。

“沈子誉,对不起。”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子誉,比起他这三年来过的日子,我简直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明月台的那夜,倘若他的伤势再重些,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阿九。

他历尽艰辛走到我面前,放弃自尊地活着,我却亲眼看着他寂灭。

沈子誉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柔柔地开口:“姑姑,你从不欠我,我还很庆幸遇见了你,否则我这一生无论长短,都将活得糊涂可悲。而且若不是心里想着你,我也爬不出那地狱般的过去。”

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把阿九放进心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自失去阿九之后,我没再开怀笑过,每年就只有在阿九祭日那天,吃上一盘绿豆糕,心里才畅快些。

“别动,让我好好瞧瞧。”

我咽下喉中涩然,扭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沈子誉。

他依然对我笑。

他有着颠倒众生的本事,可此刻起,我希望芸芸众生里,只余我一人。

12

但我清楚地知道,沈子誉现在是帝姬的。

八月初,帝姬在别院设宴。

高官妇,贵族女,皆聚于此,一同来的,还有一批精挑细选的男乐师和武士。

这场面我本司空见惯,现在眼皮却突突地跳。

“要我说啊,这一屋子的美男子,俱是庸脂俗粉,比不上一人。”

说话这人便是国公女,京都贵女之首。

帝姬多聪明啊,当即便派人把沈子誉叫了过来。

随后而来的沈子誉,着一身水波纹紫袍,束莲花紫玉冠,他神情寡淡,步履缓缓间贵族之气昭然,叫一旁目光痴迷地瞧着他的女子们,成了配角。

帝姬眯眼笑道:“子誉,这些夫人小姐都十分欣赏你,你且挨个去敬杯酒。”

帝姬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众人眼里神秘高贵的沈子誉,拉下了神坛。

“是,殿下。”

沈子誉在秘营时曾因为那身傲气,挨了不少毒打,而今的他,该有多痛苦。

乐声绕梁不绝,我不敢再去瞧沈子誉。

帝姬借故让他喝醉,便是准备今晚要了他。

他本应是我的,却被命运玩弄至此……

亥时,月弯如钩,像把镰刀一样割着我的心。

沈子誉才进帝姬房中一会儿,我便觉十分难熬。

我正想着就算沈子誉没了清白,我也不会看轻他,却听得帝姬唤我。

“扶樱,你说他是真的喝醉睡过去了么?”

我进去只见沈子誉醉卧在桌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我抬手将沈子誉狠狠推到地上。

没醒。

我暗暗松了口气。

“殿下,婢子去将东院的人给您请过来罢?”

东院住了新人,虽比不得沈子誉,但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行。把这个不管用的东西带走。”

我叫了人来抬沈子誉离开,他这回又把帝姬惹怒了,想来不会像之前那般好过的。

我在暗寻别的美男,想找个能代替沈子誉的来分宠,让帝姬厌了他,好伺机救他离开,却毫无收获。

翌日,沈子誉被赶到下人房里住了,帝姬罚他浣衣扫地,堂堂七尺男儿,神仙似的人物,变得狼狈不堪。

我碰见沈子誉时,他像没事人一样对我展颜:“姑姑,我不苦,昨夜是我特地给自己下了药,这才昏睡躲了过去,姑姑且等等我,我这辈子只会属于你。”

他一向如此大胆。

13

再去别院时,是个雷雨夜。

我睡不着,起身要关窗时,看见了在檐下缩成团的沈子誉。

他全身湿透,看得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四周无人,我将他领到屋里后,他握住我的手,神情无助而悲戚:“姑姑,他们把阿叔带过来了,就囚在水牢里……”

生死面前,沈子誉都不曾这般慌张恐惧过,可如今,他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的预感没错,帝姬之怒,绝不是那么轻易能承受的。

阿叔对沈子誉来说胜似亲人,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我将沈子誉冰凉的掌暖在手心里,语气轻柔道:“无论你做过什么,都是我心里的沈子誉。”

“听话,从了帝姬吧。”

说这话时,我心里也疼,可比起人命,这点痛实在是微不足道。

沈子誉颤巍着抬头看我,唇瓣红肿,上面还留着被咬破的血痕,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残破美。

“是我没用……”他声音极轻,喉头不断滚动着,又垂下头去。

我把他拥入怀中,缓缓抚着他的背:“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雨声将难过的声音吞噬殆尽,沈子誉一身的骄傲,在此时真正溃散。

第二日他求见帝姬,却被拒之门外,本就受了风寒的他,很是病了一场。

痊愈后,他日日守在别院门口,等着帝姬至。

到第八天,他终是盼着了帝姬。

“沈卿,枉你自诩聪明,却不知,你从来只有当输家的份。”

“本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游戏的,可是……本宫忽然觉得,将人的一身傲骨寸寸碾碎,也是件趣事,你说呢?”

沈子誉将头压得更低了些:“殿下说得对,先前是子誉太不懂事,今定当痛改前非,服侍好殿下。”

“抬起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直面羞辱,那该多难受。

沈子誉直起身,唇畔拢出一抹温柔笑意,眼里似蕴着万千流光,动人心魄。

帝姬拍了拍沈子誉的脸:“瞧瞧,你也是会卖笑的,扶本宫去沐浴吧。”

“是。”

沈子誉路过我面前时,我俩都默契地没有看对方。

当帝姬心腹如何,得临王青睐又如何,在皇权之下,仍是蝼蚁。

月色正好时,我守在帝姬屋外。

夜里寒意浓,我揣着一颗发冷的心,想着里面该是怎样的场景。

渐渐地,女子笑声低了,我再听不清里头动静,只知道这一夜的风像刀子,刮得浑身上下细细地疼。

14

沈子誉彻底成了帝姬的心头好,就连帝姬外出祭天,都将他带着。

意外便是回城时发生的。

一群黑衣刺客,将车马团团围住,暗卫先带着帝姬逃了,我和沈子誉奋力杀敌,终是闯出条血路,逃到了一处山体凹洞中。

“给。方才,你可怕了吗?”沈子誉将他的香囊递给我。

我一打开,桂花香扑鼻而来,仿佛又回到了在秘营的时候——我在池子里搓着,想洗去一身血腥味,他费劲地给我摘了一大捧桂花。

我毫不示弱道:“我会怕?这些年来可不止你一人见惯了生死,像这样的刺杀,我也经历了不少。”

沈子誉脸上的笑却忽然凝滞了,满眼疼惜地望着我:“阿樱,我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些年没能陪着你……刚刚我还在想,幸好这次我在场,能拼了命地护你,若我不幸再死一次,便在地府保佑你,今后顺遂,和临王一生和美。”

他真是傻,临王早就遣了高手护我,侍卫统领还是我亲戚,我能遭多大罪,竟惹得他露出如此心疼的神情?

我目光掠过他衣上渗出的深色:“少当圣人,我对临王无感。来,我给你看看伤。”

沈子誉笑了笑,动作却有些扭捏:“还是被你发现了,小伤,不碍事。”

我见他磨叽,就直接动手解开了他的衣袍。

沈子誉身体一僵,清俊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无措的神情。

我见他这般,正想打趣一番,却在下一瞬顿住了。

许多旧伤,在光洁的躯体上纵横交错,最新受的那当胸一剑,自锁骨劈向腰际,伤口虽不深,却将将擦着他胸前红点而过,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难怪他这副扭捏神态。

“伤的还有哪?”我微红着脸,心疼道。

沈子誉将外裳彻底除下,背对着我:“就伤了这两处,你别担心,我身上带了药粉,这点伤很容易处理的。”

他背上伤得轻些,只是那道道凸起的伤疤,还是刺痛了我的眼。

外面下起了大雨,我给沈子誉包扎伤口时,不经意碰到了他的肌肤,许是我手凉,他竟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儿。

“阿樱,你弄得我很痒。”

我笑他:“哪儿这般娇气?跟小媳妇似的。”

沈子誉语气幽幽:“你可是不懂了,就是这般似有若无的一触,才惹人痒到了心里。”

我颇有些怨气道:“我哪儿不懂?你先前不就这样故意撩拨我么?我们还没相认呢,你就如此行事,倘若你是认错了人,那又当如何?”

沈子誉作无辜一笑:“阿樱,四年前你便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人间无二的,我相信我大概不会认错,而且……每回惹得你一副又恼又不敢发作的模样,看着真是可爱极了。”

我啧啧道:“看不出来,当年傻傻的阿九,现在这么会说话了。”

沈子誉却突然向我凑近:“扶樱姑姑是否也早早便为我心动了,却不敢说?”

我愣住,沈子誉便得意地笑起来:“阿樱,我和帝姬之间,并未发生那些事,你看了我的身子,可是要负责的。”

我心头一震,气氛顿时微妙极了。

原来沈子誉对帝姬用了一种幻情药,那药会让人昏睡,于美梦中沉沦,第二天只当昨夜所想已成真。

沈子誉再三跟我保证,那药不会对帝姬的身子有所损伤,只会叫人疲倦些。我虽信了他的话,仍想着回去好生验一验那药。

雨势又大些了,在潮湿的凉意里,沈子誉的声音里带着灼人的烫:“阿樱,今晚是回不去了,我想与你……”

我虽于情事上迟钝,可并不蠢,当即像被砸了脚一样从地上跳起来。

“我是帝姬的人,我们不能……”

沈子誉自后拥住了我,他的手也冰凉,可身上却热得紧。

我能感受到他吞吐的气息扫在耳畔,他说得对,一点点酥痒最要命,就像是一点火引,将四肢百骸里压抑着的欲都给点燃。

他如蛊惑般,声音哑道:“姑姑。”

“我也不知道那药能下到什么时候,心里总是不安,如今天时地利人和……

嘶,他唤我一声姑姑,却说出这样的话,真要命了。

“不过若姑姑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强迫姑姑,只是未来难料……”

他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说,我却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念头。

自沈子誉出现起,我便有了心魔。

书里总说心思纯澈的女子能无坚不摧,亦能因那点风月而失陷。

我便是如此。

忽地一道雷声震得我猛烈一颤,沈子誉下意识地将我圈紧,柔软的唇擦过我的颈间,亦将我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那就别再挣扎了罢。

我回身看向沈子誉,他眼神炽热着,眸里蓄满了绵绵春意和漫漫星辉。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好看的男子,高洁时叫人心生敬畏,风流时让人悸动不停。

而今,妖得叫人想亵渎他这位神明。

我踮起脚,向他贴近。

我这一生,只此一回彻底放肆,也只这一夜,我希望能过得慢些,再慢些。

15

临王的人最先找到我。

沈子誉为了避嫌,早已自行离开。

未及下山,我便看到骑着马朝我奔来的临王。

“扶樱!你没事就好……”

临王名叫叶临照,是帝姬的表兄。

他急忙要从马上翻下来,哪还顾得什么皇家体面。

我避开叶临照张开的怀抱,心怀愧疚道:“殿下,扶樱没事,只是受了一晚寒气,恐过给殿下。”

叶临照看我的眼里满是心疼:“怪我,这次我该跟来的。回去我就跟陛下请旨,将你赐予我为妻,今后我定当宠你爱你,护你周全,好不好?”

我愧道:“殿下之情,扶樱心领了,但婚姻大事,不是现下三言两语就能定下的。”

叶临照的眼里有几分掩不住的失落,面上却仍是冲我温温柔柔地笑着:“是我唐突了,待我准备好一切后,再堂堂正正地向你求娶。”

王孙贵胄,如此深情,可惜,我的身心皆是沈子誉的了。

16

我原以为回去后,和沈子誉能够安分守己,过好各自的日子。

可帝姬再传召沈子誉时,我还会不自觉地躲在窗边,企图窥探到里面的一点风景。

待暧昧声起,沈子誉在逢场作戏地和帝姬耳鬓厮磨时,他也悄悄向我看来。

他难忘记,我亦如此。

那一刻我才发现,心魔不仅没能除尽,反而变得更强大了。

后来,他在废弃的偏院里将我抱住,委屈巴巴道:“姑姑,别走好不好,我快疯了……”

是啊,若是见不到还好,可偏偏见的机会多,却不能彼此靠近。

每当看到他和帝姬在一起亲热,哪怕没有鱼水之欢,我也嫉妒得快疯了。

我揣着最后一丝清醒,顾左右而言他:“子誉,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像个孩子。”

沈子誉松开我,与我对视,眼神亮亮的:“纵然人前多面,在姑姑这儿,我永远只是那个孩子似的阿九,因为只有这样,姑姑才会更疼我。”

明明语气纯真,眸里却藏着蛊惑和烈火,勾得我心里又痒了起来。

沈子誉作势就要亲我。

我却猛地偏过头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亲过殿下的,我不要。”

此言一出,我为自己的吃醋行为感到羞愧,而沈子誉则低低地笑了起来。

沈子誉贴着我的身子摸上我的衣带。

17

之后,帝姬将沈子誉堂而皇之带去府里,这可是头一份的殊荣,我却有些忐忑不安。

“扶樱,母皇已经答应了你和表兄的婚事,旨意已颁下,外头那些,该断的还是得断了。”

我多派了人手去各地搜寻美男子,不想却被帝姬察觉,以为是我想私自豢养男宠。

至于婚事……我并不愿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从帝姬房里出去后,我心头闷闷的,像被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却忽然撞见帝姬杖杀小侍婢的事,下人们说,那些侍婢对沈子誉有觊觎之念,我在旁边瞧着,难受得想吐。

沈子誉却不当回事,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发火,我用伤人的话将他推开。

帝姬说得对,该断的还是得断了,我和沈子誉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他离开帝姬府,重新生活。

18

可没等我准备好一切,沈子誉就被下狱了。

帝姬中了毒,陷入昏睡,而这毒便是因沈子誉而起。

幻情药确实如沈子誉所说,对人体无害,可一旦和提神茶混在一起,两者就会结合成无药可解的慢性毒。

帝姬每日都要饮一杯提神茶,在召沈子誉侍寝过后,会饮三杯。

这等秘方,出自前朝皇宫,就连我朝太医,都是翻遍了老旧藏书才发现的。

我去大牢里看了沈子誉,明明是在肮脏不堪的牢狱里,他却穿了一身素白衣袍,坐得笔直,只听得我的脚步声便开口道:“阿樱,你来了。”

他只有在撩拨我的时候会喊我扶樱姑姑,就好像那样能让我和他都感觉到更刺激。

“沈子誉,你一直在骗我。”

我其实不生气,但觉得挺可笑的。

他对帝姬用毒,便是早就做好赴死准备的,又何苦给我希望,让我贪欢,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痛苦。

“我的确瞒了你,我亦知想要活着离开帝姬府很难,所以当时你想同我决裂,我也答应得干脆……至于我和你之间的那些镜花水月,算是我贪心想要抓住的一场梦。”

“我知道我很自私,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你,却要招你惹你,可我总想着,我既然能偷得这几载光阴,能和你相见,若做不了想做的,这辈子便是白活。”

“你要怪我,恨我,都行,总比以后将我忘了干净的好。”

我仰了仰头,明明一点都不想哭,却觉得眼眶热热的。

我语气冰冷道:“为什么要下毒?你究竟是谁?”

沈子誉勾起一抹苦笑:“我本姓陈,是父皇最讨厌的一个儿子。皇室族谱上没有我的存在,可多年后,是我替陈氏皇族报了仇,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来沈子誉这一生都活得很苦。

生母卑贱,只是宫里的烧火丫头,偶然承了天子恩宠,用命生下子誉。

他不被皇帝承认,被赶去行宫,若无阿叔的照拂,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儿了。

可谁也没想到,没有皇子身份,受尽忽视的他,最终成了皇室里唯一活下来的漏网之鱼。

“我本来不想报仇的,国仇家恨,又与我这个没人要的血脉有什么关联?但是阿叔死了……”

“阿叔在水牢里走一遭后,病重难愈,就在你对我冷言相向的那天,阿叔没撑住,去了。”

“殿下的病不是没得救,阿叔是唯一会解毒的,他早就配好了解药给我。只是阿叔死的那天,我把药丸都烧了……终究,是命运弄人罢。”

听到这里,我竟是一点都不怪沈子誉了。

他说得对,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天意捉弄至此。

他为了不承宠,给帝姬下药,之后明明备好了解药,却因为阿叔之死,选择毁掉所有让帝姬无药可服,亦将自己推入深渊。

冥冥之中好似有条绳子将我和沈子誉扯开,我虽不能原谅帝姬因他之故而沉睡不醒,但也不想他死。

因为,我发过誓的,不想再一次无力地等来他的死讯。

因为,我爱他。

19

我去求了叶临照。

我知道这一求会触怒他,但,我非如此不可。

叶临照对我很是失望,他一直都对我极好,我虽是个侍婢,日子却过得比许多贵女都好,就连同帝姬一起遇险时,都有他的人拼死护我一个下人周全。

“扶樱,你当真爱惨了那个余孽?”

我微微一笑:“是。”

“你可知惹怒了我会是什么下场?为了个男宠,你不怕死?”

我笑容未减:“扶樱不怕。”

叶临照重重地叹了口气。

宠了多年的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说爱上别人,甚至还甘愿为其赴死,换做谁都是要勃然大怒的吧,更何况是权倾朝野的皇姓王爷。

我合上眼,静静等待王的宣判。

叶临照最终却没有杀我。

“进宫去吧,陛下想见你。我可以让沈子誉活下来,但你得依旨嫁我,今后,你和他不能再见了。”

我行礼谢恩。

她在女帝身边做数年丫鬟,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却成王爷正妃

沈子誉的命算是保住了,活着就好,见不见的,不重要,只是陛下见我何事?

我一头雾水地进了宫。

这是我第一次来御书房,不想这墙上竟挂满了仕女图,我一幅幅望去,却愈来愈心惊。

“扶樱。”

是陛下的声音。

我正要行礼,陛下却止住我:“站着吧,你瞧这画上之人,可是眼熟?”

我思忖了一瞬,实话实说:“回陛下,画上之人,跟婢子颇为相似。”

陛下笑了笑:“这些都是临照画的你,从他儿时擅丹青开始,每一年都往宫里送上一幅。”

我颇为震惊。

第一幅画的是六岁的我,那时我和叶临照都还是稚子,他竟那么早就对我产生了情意?

“过来,看这个。”陛下召我过去。

桌案上放着本摊开的书,我细细一看,旋即怔在了原地。

“此乃皇室玉牒,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叶扶樱,帝姬府里那个醒不过来的,只是你的替身,你才是我唯一的女儿,将来的皇。”

我突然觉得这像是一个梦,可指甲嵌进掌心时,会痛。

“都是母皇不好,这些年来一直瞒着你,没让你感受过半点母亲的关怀,可我都是逼不得已……”

我今早才听了沈子誉的身世故事,现在就又要听自己的。

我和沈子誉的人生,倒真是有些相似。

一样的出身皇家,一样的没经历过家的温暖,只是我比他幸运些,却也不幸些。

我今后要担起的,是整个王朝。

20

母皇说,我出生时皇朝初建,天下未定,当时她也只是个皇后。

我本是有父亲的,可他空有颠覆前朝的本事,却没个帝王命。

登基当天,父亲便遇刺身亡,临死前把皇位给了母皇,而刚出生的我,就成了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仅仅半年,还是婴儿的我就遭遇了数次刺杀,差点就去了阎王殿。

母皇怕极了,可我自出生起,便注定要遭遇无数的明枪暗箭。无奈之下,母皇听了高僧之言,让我和一个远房堂亲家的女儿调换身份,让她人替我挡尽刀箭。

这招也确实有效,在我陪伴帝姬的这些年来,她虽表面风光无限,却有好几次差点救不过来了,而作为侍婢的我,有惊无险地活着。

真相原是如此。

“让你去秘营,也是为了你能学些本事,母皇当初若是会些武功,说不定就能护住你父亲不死……阿樱,你当知道,不管居于何位,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你必须心狠,绝情,没有一处软肋,才能撑着这江山活下去。”

那些所有叫我觉得难熬而晦暗的日子,都变成了磋磨我的方式。

我必须有着极强的生存能力,才能在皇权顶端保护自己。

可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能不能撑下去,除了沈子誉……

我一时竟有些想哭。

但我多能忍啊,我抬头看着母皇:“我和沈子誉的事,您和临王早就知道了?”

“对,保护你的不止一拨人,还有些藏在暗处,若真到了关键时刻,就算是顶着暴露你身份的风险,也要护你性命。祭天那次暗卫们见你和沈子誉逃了,便一直偷偷跟着。但我没有处置沈子誉,我对你亏欠颇多,既然你喜欢,那便将他留着。”

我无力道:“我必须嫁给临王,是吗?”

母皇满眼心疼地看着我:“这天下需要叶临照,他会好好辅佐你,亦会尽心疼爱你。阿樱,你和沈子誉,再也不可能了。”

我眼里的泪,终是忍不住地滑落。

是啊,沈子誉是我心里的魔,是我的软肋,有他在,我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君王,我和叶临照之间也会隔阂永存。

我只能将他割舍,亦将过去的扶樱割舍。

我这一生,从来都没的选。

21

沈子誉离开京都那天,我没去同他道别。

母皇说得不错,叶临照确实待我情深意切,极尽宽容,他知道我定会目送沈子誉离开,便在山顶上等我。

眼看着那一身紫衣冠绝当世的男子愈行愈远,我的心亦跟着他飘远了。

叶临照走远了些,给了我一方天地,和过去的一切告别。

我在山顶吹了许久的冷风,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我数清了山下一共有多少行人路过,数清了山头一共有多少颗树,却数不尽心里的悲痛。

头脑发沉时,叶临照过来将我拥住。

他身上也暖暖的,可这世上只有沈子誉,能将我捂热。

迷糊中,我对叶临照说了声“谢谢”。

他也挺可怜的,自出生起,便被教导着要守护这天下,守护我,哪怕他倾尽心血护住的所有都不属于他,他还是没有一句怨言。

后来,我依然大病了一场。

痊愈时秋意已浓,我如涅槃重生,坐在母皇的身旁,接受群臣跪拜。

而沈子誉,听说找了个糊口的活儿,住了间老旧小院,种了片桂花树。

我本以为,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22

三年后,我继位为皇,去祭天的路上救了个哑巴。

那哑巴戴着面具,行事利索,腰间系着布袋,里头装的全是桂花。

我将他留在身边,他就像当初为婢的我一样,端庄持重,而我也奇怪地,只在他面前感到心安。

我特地抽出半日,去了曾为阿九立的那座空冢前。

三年未至,荒草已深,哑巴懂事地除起草来。

“你忙着,朕先睡会。”

我如行尸走肉般活了一千多个日夜,真的太累了。

没一会儿,有兵戈声传来,哑巴张开手,将我护在他身后,我暗中运力,却发现浑身虚软。

这次我没带多少守卫,刺客人多,很快就杀到了哑巴面前。

哑巴为了保护我,拼尽全力将刺客杀尽,他身上的血流在土地上,像小溪流一般,蜿蜒到了我身前。

我不自觉地哽咽起来,质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哑巴摘下了面具,那张叫人刻骨难忘的脸,展露无遗。

“姑姑,我沉疴已久,本就活不长了,所以特地想来京都陪陪你。”

“你再原谅我一次吧,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

山里风沙大,我许是被沙子迷了眼,眼睛湿湿的。

沈子誉每次唤我姑姑时,我都心里发软,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原谅他。

从他再出现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他,他亦知晓我的心思,我们心照不宣,在这段偷来的日子里,感受彼此的存在。

可好梦总是不长,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母皇失去父亲时的痛苦,我学着母皇那样,让自己振作,坚强,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精神失常,哪怕我知道这次刺杀的主谋是叶临照。

我亲手将沈子誉埋在了空冢里,那土真硬啊,我用手刨了许久,枯叶从我身上滑落,围成了一个圈。

“子誉,你多等等我,我总会再去见你的。”

那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生了个儿子,叶临照高兴得像个傻子,我便笑着给孩子取了个乳名。

“就叫煜儿吧,稀有瑾煜的煜。”

叶临照知道我用谐音怀念沈子誉的意图,却没有反对,对着我笑意温存。

叶临照爱我入骨,可他的骄傲不允许沈子誉再来到我身边。

为此他不惜给我下迷药,以我而陷阱,诱得沈子誉献出生命。

其实若他不下手,沈子誉也活不了多久,可叶临照偏要霸道地让沈子誉早点消失。

我不怨叶临照,他也不在乎我给孩子取什么样的乳名。

他已经是赢家了,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好争的。

而我直至寿终正寝时,都没能忘却那个死人。(原标题:《帝姬: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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