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瘟疫的八字 易经讲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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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乔装郎中,微服私访;两座御赐牌坊,欺世盗名;孝子不孝,贪功名毒父逼母;贞妇不贞,保名节自缢身死;睿智破悬案,主持公道;大义恤人情,弘扬正气!

康熙五十八年岁尾,一场大规模的瘟疫席卷苏北徐州、海州两地,“室庐半空,死者无算”,两州的官吏大都对瘟疫束手无策,任其肆虐三四个月,唯有海州所属的海阳县知县姜焯对疫情早有防备,年前寒冬之月,即颁施“避瘟败毒汤”一方,令全县百姓按方配制,煎熬饮服,因此海阳县瘟疫很是轻微。康熙接报之后,认为姜焯“治理有方,政绩卓异”,特下旨擢升其为徐州知府。

康熙五十九年暮春初夏的一天上午,徐州下属的古黄县高井台村村口,七八个石匠正在“噼噼啪啪”地敲凿石材,身后的一座石牌坊已初具规模。只见这座石牌坊坐东朝西,跨街而立,高大巍峨,重檐叠出,挑梁中间的枋额文字已镌刻而成,“孝阙流芳”四个粉金楷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个身背药篓、头戴瓦楞帽、长髯飘飘的采药郎中,骑着一头黑底白花的毛驴悄然来到牌坊前,仰观坊额上的四个大字,又眯起眼睛轻声辨读着坊额下的一行小字——皇清钦旌孝子贡生李慕白,若有所思地道:“哦,原来这是一座孝子牌坊!”

“可不是哩!”一个正在雕琢石狮颈纹的老石匠停下手中的石钎,同他唠起嗑来,“今年开春,瘟疫来势凶猛,感染了疫气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就拿俺村里来说,死了一大半人呢。还好,如今瘟疫基本上平复了……”

老郎中忙为老石匠的旱烟锅里续了一撮烟末,道:“老哥,你且说说这孝子牌坊是怎么回事?”

老石匠抽了一口旱烟,吐出一片烟雾,很是羡慕地道:“听说呀,这高井台村有个秀才叫李慕白,他的母亲也感染了瘟疫。李秀才便效仿古人‘割肉疗亲,用刀剜下了手臂上的一块肉放在汤药罐子里当作药引子,熬成了孝子汤,让他母亲喝了。许是李秀才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他母亲的病没几天便好了。这桩奇事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牛知县的耳朵里,牛知县不敢怠慢,急忙上报抚台,抚台又上奏给朝廷,皇上称赞李秀才孝感天地,御书‘天下孝子四字金匾赐予他,还特下圣旨敕建孝子牌坊,抚台大人又把李慕白荐拔为贡生。这样,李秀才无须参加乡试,明年直接进京城参加春闱大比,说不定能中个状元呢!”

旁边的一个彩漆匠警惕地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不屑地说:“这都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我是这高井台村人,就住在李家前巷,这事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李秀才他娘李张氏感染瘟疫后,李秀才起先害怕自己被传染,对他娘很嫌弃,把她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不管不问。倒是我们村里的何郎中一趟又一趟地往李家大院跑,给他娘诊病熬药。我看那李张氏的病,不是喝什么孝子汤喝好的,而是何郎中治好的!何郎中反被李秀才一顿呵斥,不许他再进李家大院……”

一个中年石匠也凑上来叹息道:“咱们高井台村在这场瘟疫里只死了几个人,多亏何郎中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喝他熬制的‘避瘟败毒汤,真是赛扁鹊!”

老郎中听了石匠们的议论,拱手道:“我姓姜,是何郎中的故交,特地来拜访他,可我见他家门锁上了,还贴上了封条,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彩漆匠满面悲戚道:“老哥,你来晚了,何郎中去世三天了,也是死于瘟疫,四月初八死的。里正刘学中是何郎中的邻居,是他先发现的,领着大伙儿将何郎中葬在了山后的蛤蟆滩。何郎中好人不长寿啊!”

姜郎中一聽,心中悲酸,眼中滴下泪来。

依照众石匠指点的路径,姜郎中翻过突山,果然在野苇丛生的荒滩上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座新土坟!他下了毛驴,奔上前,从药篓里掏出一壶酒,浇洒在地,权作祭奠。祭毕,姜郎中两腿一软瘫坐下来,跟何郎中相识相交的往事浮现在他的眼前……

去年深冬,姜郎中从海阳县骑着毛驴游逛,不知不觉地来到突山却迷了路,幸亏遇到了何郎中。两人一见如故,谈经论医,很是聊得来。见天色已晚,热情的何郎中力邀姜郎中到他家中歇息,并用酒菜款待,两人对酌。第二天早饭罢,何郎中为姜郎中送行,临分手的时候,他指着路旁新发的草芽,满脸忧郁地说:“姜兄,今年秋天水大,暖冬无雪,草木过早萌动,实乃不祥之兆,恰如《内经》所说‘四时不节,即生大疫,‘冬伤于寒,春必病瘟。只怕来年春气萌动,阴阳更加不调而致大疫弥漫!”说罢一脸凝重地从衣袋中掏出一纸药方交给了姜郎中,“姜兄,此方名叫‘避瘟败毒汤,是我改良古方《医方简义》中的‘避瘟丸调配的。只要按此方配药服饮,虽然不能完全保证治好瘟疫,但可以使人养气袪邪,避免得瘟疫。我曾将此方献给官府,但那些官府老爷们嗤之以鼻;我也曾将此汤药熬好,在通衢大道苦口婆心地劝过往行人服饮,可人们都半信半疑的。真乃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望你转告杏林同仁,拯救万民一二!”

虽然只交往了一天,姜郎中已经对何郎中的人品和医术深为叹服,他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对何郎中深鞠一躬……

想到这儿,姜郎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何郎中预先知道瘟疫降临,且又自配“避瘟败毒汤”,力劝他人服饮,岂有自己不服之理?再说,此次感染瘟疫之人,无不是卧床半月方才咽气,没有一例像何郎中这样一夕暴亡的,其中定有蹊跷!

如今要弄清何郎中的死因,须得开棺验尸,但按照大清律例,任何人不可私挖别人的坟墓,否则即犯盗墓之罪!

姜郎中站起来,围着土坟转开了。他看见土坟西侧一前一后有两小堆纸灰,前面的灰堆里有个东西亮闪闪的,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支黄铜钗!

姜郎中将黄铜钗收起,转到土坟的背面,突然发现土坟底部被掘了一个碗口粗的土窟窿,侧壁有动物爪痕。他大吃一惊,怕是何郎中的棺木已经被什么野物咬透了,只怕何郎中的尸身也遭到了损害!

恰在这时候,一只毛茸茸、黄狸色的野物猛地从土窟窿中蹿了出来,瞪着姜郎中,龇牙咧嘴。

姜郎中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倒松了一口气,认出这是何郎中生前喂养的老山猫,叫二黄,它和看家大黄狗大黄是何郎中的两个宝贝。听何郎中说,这二黄本来是野山猫,多年前被何郎中捉了过来加以驯化,成了采药的好帮手。看来何郎中死后,这只依恋主人的老山猫掘洞而入,依旧和主人相伴而眠!

二黄也认出了姜郎中,目光变得不那么凶恶了,但依旧很警惕。

姜郎中一番沉思之后,从腰里掏出一条旧褡裢,往里面塞了十两碎银,对着二黄连连摇晃。这条褡裢是上一次何郎中赠给他的。

二黄认出是主人的旧物,从坟顶俯冲而下,“啊呜”一声叼起了褡裢,钻进坟窟窿中再也不出来了。

姜郎中拍拍屁股,骑上毛驴径直走了。

姜郎中骑着毛驴来到古黄县城,先逛了一圈,又来到城隍庙门外找了个卦摊,用一块蛇胆换来笔墨纸砚,写了一纸状子,然后径去县衙门前敲响了登闻鼓——他要告状!

敲了半天鼓,方才看见冷冷清清的衙门里踱出一个腰里别着旱烟袋、面相死气沉沉的老书吏。老书吏姓孙,听说姜郎中要告状,连连摆手道:“你莫要击鼓了,牛知县和三班衙役都不在,一大早全去巴青桥了,那儿发生了一桩凶杀案,只怕这当儿他们正和芒山县的余知县吵架呢!莫说牛知县今天不在,就是在恐怕也要把你轰出大堂去的!”

姜郎中自然听得出孙书吏话里有“故事”,便从药篓里抓出一把金黄的上好烟丝塞给他。孙书吏这下来了劲儿,见四下无人,便把姜郎中扯到了廊庑下,两人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

原来,这古黄县的牛知县名叫牛鸿图,年纪大了,又整日沉湎酒中,对上报喜不报忧,对下能唬则唬,能躲则躲,老百姓便毫不客气地送了他一个外号——牛糊涂。就在前天,古黄县境最南面的巴青桥上发生了一桩凶杀案,有早起的行人发现一个无头汉子的尸体,里正知晓后火速来县衙报告。牛知县一听头都大了,只得带着衙役们来到现场勘查,并将附近十来个村子里的里正都传来认尸,却无人知晓无头汉子到底是何人。连死者的身份都搞不清,这案子怎么破?牛知县望着滔滔东流的巴青河,徒唤奈何!

这巴青河是古黄县和芒山县的界河,两县都是徐州府的属县,河的南岸地属芒山县,知县姓余,上任一年多,连破几桩案子,被百姓们誉为“余青天”,牛知县想,不如让余知县来破这桩无头案!

计较已定,牛知县即命衙役趁着天黑,将那具无头尸抬往桥的南端。今天一大早,余知县派手下衙役来古黄县衙传话,约牛知县前往巴青桥附近的河神庙“会同勘案”。牛知县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他将三班衙役全带去壮声威,只留下孙书吏一人守县衙。

听了孙书吏的一番话,姜郎中心中有数了,对孙书吏道声“打扰”,骑了毛驴,又往河神庙而去。

到了河神庙门外,只听殿堂里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争吵声,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把殿堂围得密不透风,议论纷纷,两个知县正吵得热闹呢!

庙门外的空地上横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尸首,只有一个捕快守着。姜郎中拴好毛驴,本想进庙一睹两个知县斗鸡似的风采,无奈挤不进去,只好来到尸首旁,同那个守尸的捕快唠嗑。

那捕快三十出头,面相忠厚,一个人守着无头尸正百无聊赖,乐得有人来唠嗑。他告诉姜郎中,他是芒山县衙的跑腿捕快,叫唐林。唐林说,余知县让仵作验尸,仵作判断死者是被凶手从背后一刀抹了脖子的,至于死者的头颅,恐怕被凶手顺手扔到河里去了——巴青河中鱼虾多,恐怕早就把头颅啃成了个残骨。余知县见死者的上衣和下衣都被凶手撕裂了,断定凶手是图财害命,又从死者的左手拇指戴着一枚铜扳指和脚穿短靴,判断这死者八成是附近兵营中的射箭手,兴许是个逃兵。至于约牛知县来河神庙“会同勘案”,只不过是想了解死者最初倒卧的姿势和倒向,以便判断死者的来路,找到破案的线索,不料牛知县一直否认移尸,余知县也上了火,两人互相指责对方耍滑头……

“我们余大人哪有时间打嘴仗?别的不说,就我们本县钟翰林家的案子就够他头疼的了……”唐林为余知县抱不平。

姜郎中惊讶道:“钟翰林?莫非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钟书贵?小老儿倒也听说过此人,他可是咱们徐州府八县的人杰,是探花郎,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得皇上的青睐。我听说他近来因母亲去世而丁忧回家了,他家出了什么案子?”

唐林闭口不言了,姜郎中明白这是被下了封口令!他也不强人所难,转了个话题道:“可否让小老儿看一看这具无头尸?”

唐林道:“你胆子倒挺大的,你想看就看吧。”

姜郎中揭开蒙尸的白布,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又脏又破的圆头皮靴,死者左手拇指上套着个硕大的黄铜扳指。姜郎中又嗅了嗅,无头尸衣服里散发出一股淡淡草药味儿!他心里有了底,走上前脱下了死者的皮靴,伸出两根手指熟练地往靴窠内侧一摳,抠出了一个小拇指粗的纸卷,展开一看,是一张药材单子,上面写着金银花、板蓝根、艾叶三样药材,数量三百斤,还加盖了一个灯笼形状的花押印。

唐林见状,一把扯起姜郎中,直冲河神庙,一边大叫道:“都闪开!”一边用皮鞭打散老百姓,让出一条道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殿内,呈上靴子和纸条,高喊,“余大人,有线索了!是这个姜郎中从死者靴子里找出来的……”

余知县接过纸条一看,道:“哦,原来是张草药单子,看来这死者是个贩药的郎中。”说完又满腹狐疑地瞅着姜郎中道,“本县看这死者脚穿靴子,左手拇指上套着扳指,以为他是个逃兵,因为只有行军才穿靴子,又要拉弓射箭,怕弓弦伤了手指,常在手指上戴个扳指的,所以本县已经派人往附近的兵营查询去了。”

姜郎中一笑,道:“士兵穿的靴子多为尖头靴,甚至在靴尖上嵌以铁片,以便在搏斗中置对方于死地,而死者穿的是圆头靴,只是为方便长途行走而已;至于扳指,士兵多左手持弓,右手大拇指勾弦搭箭,故而扳指常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而死者的扳指则是戴在左手的拇指上——郎中要铡药材,常用右手掌控铡刀,左手将药材送入铡口,为防铡伤,左手的拇指便套个扳指。”

余知县恍然大悟,又问姜郎中:“你又是如何知道死者的草药单子藏在靴子夹层里的?”

“小老儿也是个江湖郎中,自然知晓药单藏在何处!”姜郎中话题又一转,指着药单子上面的灯笼花押印说,“小老儿还知道这个死去的郎中姓赵呢!江湖人有江湖姓,谓之‘蔓子,姓赵的蔓子便是灯笼——灯笼照(赵)呀!另外,板蓝根、金银花、艾叶这三样都是防治瘟疫的药材,俗称‘老三样。这个赵郎中一定是听说古黄一带闹了瘟疫,特地来贩卖‘老三样的。看这单子,药材有三百来斤,赵郎中不可能扛得动,十有八九是推着独轮车来的!”

这下两县的衙役们早停止了互相攻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赵郎中来。一个芒山衙役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巡查时碰到一个姓赵的郎中兜售药材,说他是亳州人,家中有个跛脚妻子和一大堆孩子,日子过得挺艰难,他确实推了一辆独轮车……”

一个古黄老衙役也大着胆子说:“前两天我还在咱们古黄县城见过这个赵郎中呢。他总是不走运,贩卖的药材总是赶不上好价钱,而药铺的掌柜们又狡猾得很,联手压他的价,这一回,定然是他讨价还价不成,想从古黄到芒山再碰运气,不承想还没有过桥,就被歹人杀了!”

听到此处,牛知县臊得老脸通红道:“住口,都住口!”又转头倚老卖老地对余知县建议道,“余老弟,咱们各回县衙,将县中的几家药铺掌柜都抓到大堂里审讯,定是那些药铺掌柜们买卖不成,把他杀了!”

余知县却连连摇头道:“疫情已过,这防治瘟疫的‘老三样价钱大跌,药铺掌柜们犯不着为此铤而走险。凶手定然是居住在巴青桥附近之人,见财起杀心!”

牛知县连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命两县的衙役沿着巴青河两岸各搜各的村庄,如何?”

“不妥,不妥!”余知县又是连连摇头,“巴青河两岸的村庄稠密,谁知凶手是哪个村庄的人?独轮车又是庄户人家常见的东西,咱们怎么判定谁是凶手?”

牛知县皱起眉头犯了难。倒是姜郎中不慌不忙地点燃旱烟袋,自言自语似的道:“若是瘟疫再起,凶手把这些药材一出手,可就要发大财了!”

“荒唐!你这老家伙居然想让凶手发大财哩!”牛知县呵斥姜郎中道,“今日本县与余知县在这河神庙中审案,这河神庙便是公堂,你一介草民,没有传令便擅自闯了进来,当打二十大板,本县看你年老,板子就免打了。来人,把这草头郎中赶出去!”

姜郎中不服气地顶撞道:“今日在这庙里听案的百姓多着呢,都犯了擅闯公堂之罪,你都打板子吗?”

唐林连忙走上前扯起姜郎中,劝道:“姜郎中,你快走吧,往常百姓犯了擅闯公堂之罪,不打板子便要交一两银子折罪呢!”

姜郎中眼瞧着余知县,夸张地咋舌道:“一两银子,乖乖,可以买多少‘老三样啊?”

余知县却听得入耳:这姜郎中分明是在点化自己如何破案呢!他略一思索,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对姜郎中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道:“老先生且慢走,本县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恭敬不如从命!”姜郎中自顾自地将药篓子放下,坐下来歇息。

余知县将牛知县扯到河神像后,避开众人一番嘀咕,最后只听牛知县笑道:“你这主意好得很!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两县齐心协力,把这无头案子了结了!”

两个知县走出大殿,即令两县的衙役连同各村的里正,速速关闭庙门,将听案的老百姓全数驱至殿前空地处,一一询问姓名,登记造册。

殿廊下摆了一张供桌,两个知县并排端坐在供桌后,手执水火棍的两列衙役齐声高喊:“威武!升堂!”众百姓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喘——看这架势,两个知县要联手升堂审案呢!

余知县凛然若霜发话道:“尔等听着,未经官府允许擅自闯堂听案者,当打二十大板!”

两个衙役将胳膊粗的竹竿子往石阶上重重一顿,“咚咚”作响,众百姓更是惶恐:这二十板子打下来,年轻力壮者尚可承受,年老体弱者只怕小命不保!

牛知县呵呵一笑,对余知县摆摆手,道:“余老弟莫发火!众百姓都是你我治下的子民,身居乡野,孤陋寡闻,咱们岂能不教而诛?网开一面,这板子还是不打为好。”

众百姓不由得对牛知县感恩戴德。余知县却不依不饶道:“板子免打,但罚银不可少。凡进庙之人,每人须交罚银一两!”

众百姓闻言叫苦不迭!

牛知县又对余知县拱拱手,指着庙门外赵郎中的尸首,道:“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今日你我争吵及众百姓围观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这个无头案子吗?刚才听几个衙役所言,这个姓赵的郎中家在几百里之外的亳州,家中妻儿无依无靠,咱们不妨派衙役去他家,就说他暴病而死,因担心引发疫气,官府把他的尸首就地焚烧了,只余骨灰。他的妻子是个跛脚,还能跋山涉水来咱们这儿为丈夫鸣冤叫屈吗?如此一来,这桩人命案子你我两县都无须追究了。”

余知县翻了翻眼皮,道:“你这不是糊涂断案吗?”随后又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也罢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这赵郎中的三百斤药材如何交代呢?”

“这好办!”牛知县胸有成竹地捋捋胡须,转身对周围的众百姓挥了挥药材单子,发话道,“刚才本县替你们求情,余大人答应免了你们的打板子之罪,但还需罚银一两。本县再为你们求个情,这姓赵的郎中丢失的板蓝根、艾叶、金银花老三样药材就着落在你们的身上。你们回去之后,按人头将‘老三样各买二两来,估摸着也就凑够赵郎中的药材了!”

眾村民这才明白:两个知县破不了这起无头案,便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合演一出戏,拿老百姓顶缸!但六两“老三样”按时下价格也不过十来文钱,远比一两银子少多了,大伙儿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答应。

“记住,尔等三天后仍来这个河神庙交药材,由姜郎中和两县的药铺掌柜们一一验收,不得有误,否则,打板子之罪不可再饶!”余知县最后一锤定音,众百姓争先恐后地逃离了河神庙。

待众百姓都离开并将赵郎中的尸首就地焚化之后,牛知县道:“余老弟,好主意!”

余知县笑道:“牛兄,这出戏还没唱完呢,三天后你我还得来这河神庙接着唱!”

两人商议已定,各自回去,牛知县正要钻进轿子,不意姜郎中走上来拦在轿前,将一卷状纸递了上去。牛知县不耐烦地接了过来,看完立马黑了脸:“啥,告坟头窟窿里的老山猫劫了你的银子?太荒唐了,哪有人告畜生的?”

有心喝退这不识抬举的草头郎中,但余知县在场,又想起新上任的顶头上司知府大人姜焯下的第一道公文便是严令属下的知县们不得推诿百姓的案子,只好违心地收下状纸,搪塞道:“本县如今很忙,待审决了这赵郎中被杀之案,再审你的案子。”

姜郎中呵呵笑道:“反正那老山猫又不会花银子,草民等得起!”

只说古黄县的百姓去县城药铺买“老三样”,没想到无奸不商,药铺掌柜们趁火打劫,把“老三样”的价钱连翻了几倍!大伙为免挨板子,也只得咬牙购买。不过,由于“老三样”隔年药效大减的缘故,各个药铺的存货都不多,转眼之间便一售而空。

没买到药材的村民们叫苦不迭,咒骂着草菅人命的昏官和黑了良心的奸商。就在这时,人群里忽又一阵骚动,竟然有一对中年夫妻在药铺外叫卖“老三样”。那男的身高体壮,一脸横肉,女的则穿金戴银,涂脂抺粉……

挤在人群中的姜郎中见了,不动声色。

赵郎中的无头尸被焚化以后,装进了一口薄棺材,暂厝在河神庙的西厢房,依旧是留下唐林看守。唐林孤零零地守着破败的河神庙和一口棺材,到了傍晚,天色阴暗,又下起了小雨,唐林正坐卧不宁,却见姜郎中牵着毛驴过来了,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姜郎中还带来了酒和小菜,请他对酌!姜郎中道:“我这草头郎中四海为家,偏又遇到了落雨,咱俩今晚做个伴儿,如何?”

唐林求之不得。两人边喝酒边聊天,酒多话稠,不觉聊到了钟翰林家的那桩案子。唐林一声长叹道:“钟府就在芒山县东关大街上,与我家只隔了一条小巷,钟翰林原本叫钟富贵,他家的事,没谁比我更清楚了……”

芒山东关钟家,数代经商,堪称豪门富户,只是人丁不旺,几代单传。钟富贵三岁丧父,母亲顾氏青春守寡,将门户支撑起来,着实不易。她立志守节,对儿子管教极严,钟富贵七岁时,她便在家中后院辟出一个封闭的小院子,建起一座书斋,起名青云斋,重金聘请县里学问最高的邹秀才做儿子的启蒙老师,儿子的名字也被改作了“书贵”,娶了出自书香门第的吴氏为妻。钟书贵也争气,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最后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钟家大院变成了翰林府,顾氏也被人尊称为顾老夫人。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几年,钟书贵便升到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前程大好。钟书贵瞅了个机会,向皇上讲述母亲守节抚育自己的艰辛,皇上听了很是感动,当即下旨旌表顾老夫人,御书“怀清遗风”四个大字,并赏赐四品恭人芙蓉锦衣一套和两匹素缎。当时的芒山知县锦上添花,在东关大街街口为顾老夫人建起一座高大的贞节牌坊,将皇上的御宝镶嵌在坊额正中,凡经此处者,文官要落轿,武官要下马,百姓更是要俯首躬身而行,钟府门楣生辉,真的是又富又贵!

“可惜顾老夫人活得尊崇恩荣,却死得窝囊!”话到此处,唐林一声长叹。

“死得窝囊,此话怎讲?”姜郎中大惊。

“嘘——”唐林不由压低了声音,“顾老夫人不是寿终正寝的,而是上吊自尽的!”

姜郎中闻言大吃一惊。

“一个多月前,东关的里正来到县衙里报告说顾老夫人上吊自尽了,余知县急忙带着三班衙役赶到了钟府。钟府好大呀,穿廊过堂,几进几出,方才来到了院西北角处的一处幽静的佛堂。顾老夫人早已被人从房梁上解了下来,一个年轻的妇人跪在佛床旁哀哀悲哭,极是伤心。这年轻妇人就是钟翰林的夫人吴氏——六年前,钟翰林成婚之后便进京城赶考做官,留下吴氏在家伺候顾老夫人。仵作一番检验,说是上吊自尽无疑。”

“两个老女仆服侍顾老夫人多年,一个是王婆婆,一个是李婆婆,事发那天早上她们一如往常来到佛堂给顾老夫人送早餐,只见房门紧闭,以为顾老夫人尚未起床,但一敲门,顾老夫人不久便打开了门,且洗漱已毕,洗脸盆里还冒着热气呢。开门之后,顾老夫人低着头,示意她们将早餐放在餐桌上就行了,两个老女仆自行回去,估摸着顾老夫人吃毕早餐了,便回到佛堂准备收拾碗筷,谁知这一回房门紧闭,怎么呼喊顾老夫人也不应声,两人从门缝里一瞅,只见顾老夫人正在房梁上吊着呢!两人惊慌大叫,府中人闻声而至,踹开房门将顾老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已然无救了,吴氏伏尸大哭……”

“由于官府的人到场,哭得昏迷的吴氏被下人搀扶回去了。余知县仔细查验,发现顾老夫人穿着御赐的芙蓉锦衣,而且搭在房梁上自尽用的也是御赐的一匹素缎!顾老夫人死前精心打扮过,珠钗华丽,但她的脖颈间吊着的却是一枚米黄玉金蟾桂枝玉坠,做工粗糙,论市价不过几十文钱罢了,煞是古怪!”

“余知县在佛堂里勘查半天,又发现一桩奇怪的事:佛堂铺的地砖上撒了不少康熙通宝铜钱,衙役们捡起来一数,整整一百枚。这些铜钱个个被磨得锃亮光滑,显然是经常被人摩挲。余知县心中又系了个大疙瘩。余知县上任之后虽然破了几桩案子,为人称道,但这案子仵作证实死者是上吊而死,又有两个人证,踌躇半日,余知县最终还是在刑名师爷的建议下,以顾老夫人‘年老自经了结此案。”

“不料半个月后,从京城回家奔丧的钟翰林却大生疑惑,追根究底。他将家中的仆佣尽皆叫来,一一盘问,很快发现了疑点:据两个老女仆所言,她们进房送早餐之时,看到顾老夫人已梳洗完毕,盥洗盆中的水還冒着热气,然而佛堂里并无炉灶,热水从何而来?桌上有一双碗筷,碗中尚有汤面残汁,说明顾老夫人在去世前吃了一碗面。然而,厨房中的厨佣坚决否认那天早上做过汤面,那么,这碗汤面又是何人送来的呢?钟翰林命人将两个老女仆王婆婆和李婆婆吊起来拷问,直打得两人惨号不已。不依不饶之下,吴氏终于站了出来,向丈夫承认那盆洗脸水连同那碗汤面,都是她亲自送到佛堂里去的!”

“钟翰林断定十有八九是吴氏在送洗脸水和汤面的过程中忤逆不孝,顶撞了母亲,致使母亲含恨自尽!他暴跳如雷,一再追问吴氏是如何忤逆母亲的,吴氏却闭口不言。盛怒之下,钟翰林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了,一纸状书将吴氏告至县衙,要求余知县治吴氏的‘忤逆不孝之罪。”

“七品芝麻官岂敢怠慢正四品的翰林学士,余知县立即传吴氏和一干证人至大堂审讯,只见吴氏生得身姿纤弱,眉清目秀,只是愁容满面,颇有未老先衰之态。面对余知县的讯问,吴氏仍旧不肯开口。余知县只得从外围入手,审问两个老女仆。两个老女仆细细一想,证实出事那天,她俩前往佛堂送早餐的路上曾与吴氏相遇,只见吴氏面红耳赤,直向自己的房舍跑去,而佛堂里的顾老夫人似乎在低头垂泪,可能是两人刚刚发生了一场争吵……”

“余知县再审吴氏,面对证词,吴氏这回开口了:‘大人,既然有物证和人证,您就治我个忤逆不孝之罪吧,我情愿以死谢罪!除此之外再不肯说别的话。师爷们纷纷建议余知县就此结案,但余知县总觉得吴氏有难言之隐,可她为什么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宁可背着‘忤逆不孝之名,也不开口讲明真相呢?斟酌再三,余知县将吴氏关入女牢,命捕快们几番明察暗访,无奈钟府庭院深深,无人知晓吴氏婆媳之间发生了什么冲突。钟翰林频频派人来县衙催促结案,严惩恶妇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见余知县迟迟不结案,钟翰林索性命人把母亲的灵柩抬出钟府,暂厝到城隍庙里,声称以一个月为期,不结案他就不为母亲发丧出殡,向朝廷弹劾余知县不作为——分明是以死人压活人,余知县愁坏了……”

述说完钟翰林之母自缢案的案情之后,唐林酒足饭饱,倒头就睡,姜郎中却在地铺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只说三天之后,余、牛两位知县带着衙役们再次来到了巴青河河神庙,村民们也陆续赶到了,提着大包小包的“老三样”,按名册向姜郎中及两县药铺的掌柜们交验。不料,余知县命唐林关了庙门,又甩下一纸簿册,要求村民们说清楚自己的“老三样”购自何人之手,由县衙师爷登记入册。众人不明所以,只有姜郎中暗暗颔首赞许。

不一时,登记好的簿册呈上了案台,余知县接过后略略一瞧,笑着转交给了牛知县,话中有话地请他“细细过目”。牛知县大诧,待细看罢簿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村民们所购买的“老三样”除一部分购自两县的药铺之外,大部分竟然是一个叫张大行的村民转卖的!就算牛知县再糊涂,这下脑袋也开了窍:张大行有这么多“老三样”,定是杀害赵郎中的凶手!

“张大行何在?”牛知县不觉拍案而起。

余知县扯扯他的袖子,往台下人群中一指,道:“那个满头大汗、在人群里躲来藏去还直往台上偷看咱俩的汉子,肯定就是张大行!”

张大行闻言已瘫倒在地,审讯之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劫杀赵郎中的经过兜底吐出……

这张大行家住巴青河边古黄县的一个村子里,平时拿起锄头是农民,放下锄头便拿刀做贼。那天傍晚,他见一个郎中推着独轮车赶路,以为车中所载是贵重药材,便跟踪至巴青桥桥北,一刀杀了他,趁着天色昏暗,将独轮车推回家。到家后,张大行才发现全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老三样”,不由暗叫晦气!过了两天,听说两个知县为推诿案子在河神庙吵架,心怀鬼胎的张大行赶来看动静,后来见两个知县糊涂结案,连那赵郎中的尸首也焚化了,心中暗喜。

待看到村民们争购“老三样”,利令智昏之下,张大行忙和妻子分别到两县兜售“老三样”,很是发了一笔财。今日,张大行装模作样地来交验自己的“老三样”,万不料余知县竟然命村民们登记“老三样”购自何人,顿感不妙,神色慌张,被余知县一眼识破!

牛知县审得张大行所在的村庄辖属古黄县,立即让衙役将张大行押至古黄县死牢!周围的村民们方才大悟:原来当初两个知县吵架是假,设圈套让杀人凶手自投罗网是真!

余知县又笑着提醒牛知县道:“牛兄,案情水落石出,赵郎中的药材也悉数追回了,但咱们总不能让赵郎中的妻子再把这些药材推回老家吧,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力气?倒不如……”

牛知县一愣,随即大悟:不能便宜了这几个借机发黑心财的药铺掌柜!当下他又一拍案台,喝令几个药铺掌柜上前来,将那些“老三样”按照他们卖出的价全部购回,卖得的钱连同从张大行家中起出的赃款,都交给赵郎中的妻小,算作抚恤。

几个药铺掌柜自作自受,不敢回嘴,百姓无不拍手叫好,纷纷夸赞两位知县是青天,牛知县听了面红耳赤!

余知县转身真诚地对姜郎中拱拱手,话中有话道:“老人家,多承教诲!改日到敝县作客,如何?”

姜郎中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待牛大人帮小老儿从老山猫那儿夺回银子,定到贵县拜晤!”

牛知县破了无头案,官声大为改观,心情挺好,回到县衙后的第二天即坐了青毡官轿,衙役们前呼后拥,由姜郎中骑着毛驴带路,径往高井台村。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高井台村,锣鼓声一响,村里的里正刘学中即来叩拜。这刘学中四十来岁,尖嘴猴腮,十分精明。他的右胳膊用根绳子吊在脖子上,手指头肿得老高。听了牛知县的来意,刘学中忙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挑山夫,请牛知县换了轻便藤轿,沿着崎岖的羊肠山道,向蛤蟆滩出发,来到了何郎中坟前。

衙役们手执铁锹,不一会儿便挖开了何郎中的土坟,又用撬杠撬开了棺材盖。果然如姜郎中所言,一只钻进坟墓中的老山猫正伏在何郎中的棺材旁,爪下紧紧护着一条小褡裢,龇牙咧嘴地对着众人尖叫。

一个衙役挥锹就打,老山猫灵巧地从人缝中飞窜而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那衙役俯下身子,从棺材旁捡起褡裢,又一声惊呼:“啊,这棺材中还有一只死狗!”

姜郎中闻声探头一看,只见一条舌头半吐的大黄狗僵卧在蒙尸布旁,正是何郎中喂养的那只大黄。让人奇怪的是,大黄狗额头上还蒙着一块黄表纸!

“怎么回事?狗头上蒙着黄表纸,莫非是让一条狗陪葬吗?”牛知县质问刘学中。

刘学中忙道:“牛大人,这是何郎中的意思,他临终前说要让这条狗在黄泉路上和他作个伴,亲手勒死了它……”

牛知县释然,又接过衙役呈上来的那条小褡裢,打开一看,里面果真有十两碎银,便传姜郎中前来领取,只见姜郎中仍盯着那条狗。

一条死狗,有什么好看的?牛知县不耐烦了,喝令衙役们快快盖上棺材板。

“慢!”姜郎中站起身,连连摇手,“牛大人,那条大黄狗口角鼻孔都有黑血,定是被毒死的!小老儿又斗胆揭开了何郎中身上的蒙尸布,只见何郎中面色青黑,嘴唇、耳朵和指甲皆呈藍色,分明也是中毒而死,望您明察!”

牛知县愕然,转身怒视着刘学中。刘学中慌了神,道:“小人是撒了谎,可是,这都是何郎中临死前叫小人这样做的!”

刘学中与何郎中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他期期艾艾地辩解说,四月初七的那天夜里,刚交四更天,他在睡梦中被隔壁何郎中的呻吟声惊醒,忙披衣跑过来一看,只见何郎中倒在卧室床上,面色青紫,痛苦万状。何郎中呻吟着说自己熬“避瘟败毒汤”时,误把断肠草当作金银花喝了,已然无救。为了不给乡里乡亲们添麻烦,他让里正报个瘟疫而死,又指着已经倒毙在床头的大黄说:“我已勒死了大黄,黄泉路上,要它先走一步,给我引个路……”最后,在刘学中的搀扶下,何郎中又挣扎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盖了私人印章的纸条,说上面写着他的遗言。刘学中看了纸条,这才敲起铜锣喊人。待到众人来到时,何郎中方才气绝身亡……

“安葬了何郎中后,小人立即关闭了何家的大门,还贴上了封条,再也无人出入何家……”刘学中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精心保管的纸条,呈给了牛知县。牛知县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吾误食断肠草,与他人无关。”

牛知县哪里肯信,一瞪眼喝道:“一张纸条,死无对证,焉知不是你刘学中在何郎中死后伪造的?”

“大人,天地良心,这纸条千真万确是何郎中亲笔所写的啊!”刘学中跪倒在地,叫起撞天屈来。

姜郎中见状,也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说:“这是何郎中去年抄给我的‘避瘟败毒汤配方,也盖了他的私章,牛大人可以核对一下字迹。”

牛知县忙命跟来的孙书吏核对一下两张纸条上的私章和笔迹。孙书吏的书道和印章学问都很精到,他戴上老花镜一番辨认,禀告说字迹确实是一人所写,印章也是同一枚印章所盖。牛知县点头道:“看来何郎中确实是误食断肠草而亡。刘学中,你起来吧。”说完转身就要上轿。

“慢——”姜郎中急忙又扯住了牛知县,高声说,“刘学中所言,毕竟是一面之词。依大清律,凡毒毙之人必须由官府的仵作勘验后方能盖棺,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呀!”

这下,牛知县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姓姜的草头郎中醉翁之意不在酒,以状告山猫劫银为由,掘坟开棺之后纠缠不休,其实是早就认定何郎中被人谋害了,逼着他找出凶手来!

当下他脸色一变,道:“你个平头百姓,岂可对本官指手画脚?来人,先打他二十大板,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孙书吏求起情来:“牛大人,这姜郎中所言,不无道理……”

牛知县哪里肯听,几个衙役正要动手,姜郎中一声冷笑,一掀瓦楞帽,扯落了两腮的假髯须。牛知县睁目细瞧,不由得魂飞天外:“姜大人,怎么……怎么是您?”忙领着衙役们磕头跪拜。

原来这姜郎中并非别人,就是新任知府姜焯!

姜焯上任徐州知府之后,属下的八个知县按照官场惯例前来参拜上司,摆接风宴,姜焯婉拒了,只叮嘱知县们回去后照旧办公、各管其事,又轻描淡写地说过几天等他有空了,就到各县转一转。随后,精通医术的他就骑了毛驴扮作采药郎中到各个属县明察暗访,考察各知县对地方的治理情况,第一站便是古黄。

面对从天而降的顶头上司,“郎中”变成了知府,牛知县面红耳赤,忙派一名衙役飞马回县衙喊仵作前来勘验。

通过几天的了解,姜焯早知牛知县是庸碌无才之人,当下也不客气,不避越俎代庖之嫌,让两名衙役暂守着坟墓,其余的衙役则押着刘学中,回到何郎中家问审。姜焯依旧骑着毛驴,牛知县不好意思再坐轿,只好步行在后,直累得满头大汗。

一行人来到何郎中家的小院,打开院门便看见正房是三间坐北朝南的瓦屋,中间屋舍的北面墙上挂了一帧约八尺见方的山水长轴画,格外招人眼——画的是一个小山村,其中有两户人家很显眼:一户的门帘上高挑了個青布酒旗,门内立着一个红衣少女,分明是个酒家;另一户门旁则悬挂了个葫芦,门前一个头戴瓜皮帽的少年探出头来,似在张望什么,显然是家药铺。画的左上角简简单单地题了几个字:春山秀谷图,画两旁古色古香的花笺纸上写的是两句唐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房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八仙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文房四宝及银针、药刀、戥子等各种诊疗器具,明显是诊室。与诊室相通的西间立着几排贮藏各种药材的柜子,药香扑鼻而来;东间则是独立的书房兼卧室,极为简朴,只是床尾竖了一根一头有双弯曲钩子的扁担,有点儿碍眼。小院四面皆墙,西墙下搭了个披厦,里面锅灶炊具都有,是灶房;东墙处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长着不少毛刺,而东墙外有户人家,不用说是刘学中的家了。姜焯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东墙根下有两溜歪斜的泥凹痕,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皂角树,一声冷笑。

姜焯搬了把椅子端坐八仙桌正中,牛知县则居于一旁,由孙书吏做记录,俨然成了大堂,审问起了刘学中,让他把何郎中临终前的情形再如实说一遍。

刘学中努力想了想说:“两位老爷,何郎中的东间房与小人家的墙壁相连,小人那晚临睡前,听见他房里有女人的说话声,似乎还有抽泣声。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常常有患病的女人和小儿晚间到何郎中家里来诊病,因此小人也没当回事。如今细想,那女人的声音很耳熟……小人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是村里的豆花嫂,近几个月来她缠上了何郎中……”

姜焯闻言不由眼神一亮,牛知县察言观色,忙命一个衙役速去传豆花嫂过堂。

刘学中急于摆脱自己的嫌疑,就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说这豆花嫂本姓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又贤惠,做得一手家传的好豆花饭,人称“豆花嫂”。前年,她丈夫去世了,遗下一双儿女,日子过得格外艰难。有一次豆花嫂不慎被毒蛇咬伤了脚,多亏何郎中为她精心疗伤,救了她一命,让她很感动。伤愈之后,豆花嫂便对何郎中有了意思……

“起初豆花嫂托小人给她做媒,小人当时心里想,何郎中都四十八岁了,面对如此美娇娘,岂有不动心之理?不料小人一说,何郎中却一口回绝了,豆花嫂不甘心,总找借口往何郎中家跑……”

刘学中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忽听门外有动静,扭头一看,衙役已经带着豆花嫂进了院门,这才打住。姜焯挥了挥手,一个衙役将刘学中带了下去。

豆花嫂果然如刘学中所说,很是美貌,三十出头,身材高挑,圆圆的脸,微黑而丰腴,细长的浓眉下面,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闪动着山野人家的淳朴直爽。

毕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妇,豆花嫂一进屋,就被两位官老爷威严的气势震慑住了,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牛知县首先发话:“窦氏,你如实说,四月初七那天夜晚你到何郎中家里干什么来了?是否带了毒药?”

豆花嫂顿时骇得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焯见豆花嫂乌黑的发髻上别着一支铜钗,就从怀里掏出那天在何郎中坟前纸灰中拾取的铜钗,重重地往八仙桌子上一放。

豆花嫂一见铜钗,吃了一惊,道:“这铜钗是俺的,咋个到了官老爷的手里?”又咬了咬嘴唇,说,“事到如今,俺也顾不上羞耻了,该说的俺都说!”

初七的那天傍晚,豆花嫂早早吃过晚饭,安顿好两个孩子,便摸黑来到了何郎中家,想把身子给何郎中,生米做成熟饭,让他不得不娶自己。一进门,豆花嫂便见何郎中躺在床上直咳嗽,原来这些天他为救治瘟疫病人,东奔西走受了风寒,连晚饭也没有吃。豆花嫂就先拿了个药砂锅,为他熬了姜糖茶,让他全喝了,又去灶房煮了一大碗鸡蛋面。

何郎中发过了汗,吃了半碗面便不吃了,放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何郎中站起身说夜深了,催着豆花嫂快回家。豆花嫂却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豆花嫂说着低下了头,双手掩面,低声哭泣。

牛知县早听得入了迷,口水流了老长,直到姜焯干咳了一声,他方才回过神,一拍案台,喝道:“继续说!孤男寡女,做了不轨之事,是不是?”

豆花嫂仰起涨得通红的面孔,摇了摇头道:“没有,何郎中一把推开了俺,严词拒绝,还一再劝导俺另嫁他人,说俺和他不合适,叫俺快回去。俺很伤心,捂着脸跑出了门……后来,听说何郎中得瘟疫死了,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人多嘴杂的,又没法哭奠他,更加伤心!殡葬了何郎中的当天夜里,天一擦黑,俺就偷偷地翻过山,跑到他的坟前烧过纸钱,大哭了一场,正哭着呢,又听到一阵哭声由远及近,俺吓得爬起来就跑,连铜钗丢了也不知道。后来一想,听那哭声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女鬼……”

豆花嫂抹抹泪水,不无幽怨地说:“俺现在才明白,何郎中一直不愿意娶俺,一定是心里有别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个来偷偷哭他的女人!”

姜焯捻了捻手指一番推算,继续问豆花嫂:“本府记得何郎中下葬的那天是个晴天,半夜应该是有月光的,你是否看清了那个女人的模样?”

豆花嫂若有所思道:“那夜是有月光,可俺先把那女人当成了鬼,哪里敢细看她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那女人好像很瘦弱,身子摇摇晃晃的,有点儿驼背,想来年纪不小了,难为她翻山越岭的……”

姜焯想了想又问:“初七那夜你离开何郎中家时,大约是什么时辰?”

豆花嫂想了想说:“当时月亮是上弦月,挂在西山的树梢上,大约是一更天。”

姜焯又命衙役从东间房里拿出那根带着双弯曲钩子的扁担,问豆花嫂:“这根扁担是你的吗?”

豆花嫂摇头道:“不是,何郎中也没有这东西,我来了他家多次,我能肯定。不过,这扁担俺看着眼熟……”

姜焯紧紧追问:“是谁的?”

“俺一时想不起来了……”豆花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慌乱,支支吾吾起来。

姜焯道:“不,你明明已经知道这根扁担的主人是谁,其实本府也猜到了,就是今天为牛大人抬轿子的那個黑高个子的挑山夫!”

“啊,是阿勇!老爷您是怎么知道的?”豆花嫂眼睛瞪得溜圆,牛知县更是惊奇。

“这很简单!”姜焯指着扁担上头的双弯曲钩子对牛知县说,“这是挑山夫专用的扁担,两根扁担的双弯曲钩子这么一反扣,便合成了一根抬轿的长杠子。挑山夫们常常联手抬轿子,是要合用一根长杠子抬轿子的。就在今天翻过突山去蛤蟆滩的路上,到了突山山顶歇息时,四个挑山夫蹲在一块儿扯舌头。我听见跟阿勇打后手的那个挑山夫抱怨阿勇的新扁担不顺手,追问他那根旧扁担哪儿去了。阿勇结结巴巴,分明是心中有难言之隐。今天一入何郎中的卧房,看到这根扁担,本府便想起了阿勇的神态——原来他的扁担丢到这儿来了!”

牛知县大为叹服,想了想又一拍案台,道:“窦氏,你分明晓得这根扁担是阿勇的,可你却隐瞒不报。说!阿勇和你是什么关系?”

豆花嫂忙道:“阿勇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光棍汉,俺看他可怜,有时便给他舀一碗豆花饭。俺卖豆花过山时,他便帮俺挑一段山路。一来二去,他就托媒向俺提亲,可俺一直没有答应他……”

姜焯紧紧追问:“阿勇向你提亲,而你却想嫁给何郎中,想来阿勇是知道这些的了?”

豆花嫂说:“俺想他应该是知道的,俺去找何郎中的那一晚还碰上他了,他还不让俺去……”

牛知县说:“看来这个阿勇争风吃醋,凶手十有八九是他。如今我们提审窦氏,闹得沸沸扬扬的,只怕打草惊蛇了,阿勇要闻风而逃,赶紧去抓他!”

“不必了!”姜焯摆了摆手对一个衙役说,“阿勇就在附近徘徊,本府已经看见他从大门外探了三次头,你去把他喊过来。哦,对了,你再对他说,豆花嫂已经招供毒死了何郎中,让他来做个见证。”

豆花嫂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眨眼的工夫,阿勇跟着衙役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不是豆花嫂下的毒,她是冤枉的!”

姜焯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冤枉的?”

“初七那晚,俺收工回家的路上,见到豆花嫂摸着黑到这儿来,阻拦不住,便跟了过来,伏在东窗下。从豆花嫂进东屋直到离开,她和何郎中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俺的眼皮底下。豆花嫂没有下毒,真的没有下毒!”阿勇说得义正词严。

“那你拎着根扁担要干什么?用来打人么?”牛知县问。

“俺原是这么想的——万一他们有奸情,俺就用这根扁担杀了何郎中!”阿勇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可是何郎中实在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啊!俺怎么也没想到,他一再劝豆花嫂嫁给俺,在豆花嫂面前说俺的好话,俺好生感动!后来,豆花嫂走后,俺就跑进何郎中的卧室里,扔下扁担,跪着求何郎中的宽恕。何郎中丝毫不怪俺,反而给了俺二十两银子,叫俺翻盖一下茅草房,和豆花嫂花烛之喜时别忘了请他喝喜酒!”说着,阿勇从怀里掏出银子,呈上案台。

牛知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姜焯将银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还给了阿勇,说:“你拿回去吧,以后别再干鲁莽之事了。”又对跪在一旁的豆花嫂道,“你也回去吧,要记着何郎中的恩德,以后好好过日子!”

阿勇和豆花嫂眼含热泪,磕了头正要走。阿勇突然说:“大人,俺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姜焯道:“但说无妨。”

“那天夜里何郎中送俺出了门,又陪俺走了一段路,方才转身回去。俺走到半路的时候,猛想起忘记拿扁担了,就忙回来拿,刚到何郎中家的小巷口时,只见随着一阵狗吠,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大黄在那黑影后面紧咬猛追。俺向来怕狗,便躲在了一旁。大黄追了那黑影一阵回来后,像尊门神似的一直蹲在门口,俺只好回去了,打算等第二天再来讨要扁担,不承想,第二天就得知何郎中突然去世了,大门上了锁,还贴上了白纸封条,刘里正说任何人都不得进去,俺這才没拿走扁担……”

阿勇的这一番话,又使姜焯陷入了沉思。

阿勇和豆花嫂走后,牛知县提了个疑问:“姜大人,那刘学中刚才说何郎中误服了断肠草,卑职想,何郎中乃行医多年的名医,岂会误服断肠草?这断肠草是不是窦氏偷偷放在姜糖茶里或者那碗面里的?”

姜焯道:“窦氏断不会干出如此恩将仇报之事。”

牛知县又道:“姜大人,卑职还有一事不解。这何郎中一个孤老,面对以身相许的美貌村姑,他却拒之门外,荐之他人,莫非身体有隐疾?”

“也许吧。”姜焯含含糊糊道,又命衙役将刘学中再次带回来提审,一拍八仙桌,拖长嗓音道,“刘学中,你还有撒谎的地方,速速招来!”

刘学中浑身一哆嗦跪倒在地,连声说:“老爷,小人没有撒谎!”

“不,你说‘再也无人出入何家,这是撒谎!”

“何郎中去世之后,小人就按照官府的规定封了他的家门,准备等找到何郎中的亲属再安排他的财产,门口贴了封条的,确实没有人进出啊!”刘学中又一次叫起撞天屈来。

“哼,那你的右手是怎么受伤的?”姜焯质问道。

刘学中张口结舌。

“你不说,本府替你说!”姜焯跺着脚道,“何郎中死后,你翻墙来到了这个院子里,翻找银子。不意那天夜里下起了雨,地面湿滑,你跌了一跤,幸亏扶住了那棵皂角树,但皂角树上的毛刺刺入了你的右手掌。皂角毛刺有毒,这就是你的右手又伤又肿的原因!”

刘学中惊呆了,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招供说:“姜大人,您简直是活神仙!安葬了何郎中之后,过了两天,小人夜里翻墙头钻进了何郎中的卧室里。小人以为他一生行医,积蓄定然不少,可是翻了大半夜只搜到十几两碎银……”

牛知县拍起桌子道:“你这个贼喊捉贼的家伙!你有谋财之心,必有害命之举。你是如何毒死了何郎中的?老实交代,不然,大刑伺候!”

“老爷,小人冤枉!小人是贪财,但小人并没有下毒啊!”刘学中吓得瑟瑟发抖。

“先把刘学中押下去,等仵作勘验何郎中尸体之后再作定夺!”姜焯一锤定音。

日近正午,牛知县忙着张罗午饭,姜焯却又踱到了那幅《春山秀谷图》前,和孙书吏探讨起来。

孙书吏见姜焯没有架子,也不拘束,侃侃而谈,说整幅画线条粗糙,墨色浓淡不匀,意境浅露,字迹也很拙朴,显然不是什么名家画作,注重写实,画中的山、水、村庄均应有所指。

“喏,姜大人,不知您是否注意到画中的这对少男少女?两个人物着墨很多呢。”孙书吏手持折扇在画上指指点点。

这下,姜焯恍然大悟:画中的少男和少女相隔虽远,却翘首对望,似乎有互相钟情的模样,与其说是一幅山水画,不如说是一幅人物画!

姜焯道:“可惜两人的面目画得太小,看不清楚!”

“这个很容易。”孙书吏从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来,“我是个老花眼,大人,您靠近这镜片细看即可!”他先将镜片贴近画中当垆少女的面部,姜焯凑上去透过水晶镜片一看,只见画中少女面庞放大了许多,风鬟雾鬓,柳眉俊目,含情脉脉。孙书吏又将水晶镜片移向那药铺少年,姜焯这下猛吃一惊——画中这少年的面目英挺,竟酷似何郎中!

突然,姜焯又想起了什么,从孙书吏的手中抢过水晶花镜,自将镜片瞄准药铺葫芦下端的幌子一角细看起来,只见一个“何”字赫然在目。这下他终于明白了:画中的药铺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何郎中!之后他又将镜片瞄准画中酒肆里的大酒缸,只见大酒缸上贴着一个“张”字。

“没想到这幅《春山秀谷图》画中有故事啊!”姜焯感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何郎中心中自有沧海,难怪他容不下别的女人!”随又独自踱进西间,盘点起何郎中所遗留下的那些药材……

午饭后,古黄县衙的仵作从蛤蟆滩勘验回来了,向姜焯和牛县令呈上尸格单:何郎中的确是死于断肠草之毒,而他那条大黄狗却是死于砒霜。仵作又呈上了一只男鞋和一张发黄的庚帖,说是在何郎中贴身的衣袋里发现的。

牛知县说:“看来刘学中没有完全撒谎,何郎中确实是一时大意误服了断肠草毒性发作,自知无救又将砒霜拌在那半碗鸡蛋面里,毒死了大黄狗。这从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不!何郎中并非误服断肠草,而是自己煎了断肠草喝下去的!”姜焯断然道。

牛知县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来,何郎中岂不是自杀的吗?”

“断肠草的毒性发作很快,几乎一落肚子便会感觉到腹疼,由此可知何郎中起先喝的姜糖茶和吃的鸡蛋面均无毒,再退一步,就算何郎中真的误服了断肠草,也并非无药可救!就连我这个半吊子郎中尚且知道中了断肠草之毒,服下三黄甘草汤就无大碍,何郎中有‘赛扁鹊之称,岂有不知之理?他的药柜子里三黄甘草多得是,可他却没动。而从他临终之时衣着整齐及从容安排身后之事来看,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姜焯条分缕析,“不过令本府感到困惑的有两点。其一是何郎中为何要突然自杀?一更天的时候,他还忙着撮合窦氏和阿勇的婚事,三更天的时候却自服断肠草而死,这两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事令他绝望自尽呢?其二,去年冬天我和何郎中相识,谈话中他曾说过,最反对把砒霜当作药材,因为砒霜有百害而仅有一利,稍有不慎,便会夺人性命。我盘点过何郎中遗留的药材,并没有砒霜。那么,毒死大黄的砒霜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牛知县眨巴眨巴眼睛,实在无法可想。

姜焯拿起了仵作带回的那只男鞋,只见鞋子半旧不新,鞋底还沾满了干泥,但做工扎实,针脚匀称,鞋面上用金丝绒线绣着老虎头。

一道闪电划过了姜焯的心头:去年冬天那次相遇相识后,他和何郎中就在这院中对酌,两人正谈天说地,二黄突然从墙上一跃而下,口里叼着一个花布兜,“喵呜”一声,亲昵地放在了何郎中的脚边。何郎中打开花布兜,只见里面放着一双男鞋,鞋面上就绣着老虎头。酒至半酣,有了几分醉意的何郎中一拍二黄的头,赏了它一根肉骨头,得意地说:“姜兄,它是我的好信使呢!”又文绉绉地念了一句改了词的诗句,“蓬莱此去无多路,黄猫殷勤为探看。”最后神秘一笑,把一只刚采来的新鲜灵芝和几锭细丝银放进了花布兜里,拍拍二黄,二黄依旧叼了起来,趁着月色跳跃而去。何郎中把那双新鞋揣在了怀里,显得格外珍重……

“姜大人!”见姜焯拿着鞋子看得入神,直皱眉头,孙书吏介绍说,“今天上午我在记录案情时,也曾看过何郎中的尸身,这只男鞋与何郎中尸身所穿的鞋子是同一个样式,只是颜色和鞋面花饰不同,这叫父子鞋!”

“什么叫父子鞋?”姜焯不解。

孙书吏说:“这是古黄的风俗。据说到了本命年的男人,易犯太岁,家中的女人要为父子俩各做一双虎头鞋,只不过父亲鞋上的虎头没有胡须,表示已经年老,而儿子鞋子上的虎头要绣三根胡须,表示虎子为彪。虎父彪子,步步相随,虎虎生威,太岁难以近身,就可以保佑父亲平安度过本命年了。”

“原来如此,本府大长见识了!”姜焯闻言频频点头。

牛知縣却纳闷道:“今年倒是何郎中的本命年,刘学中不是说他今年四十八岁吗?只是他孤身一人,连个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又会有哪个女人给他做父子鞋呢?”

姜焯展开了那张颜色发黄的年庚帖,只见上折封面写着:天作之合,女命庚帖,谨将小女年庚开列于后。下折封底则开列着一个张姓女子的生辰八字,落笔时间是康熙二十五年,屈指算来距今整整三十四年。待看到张姓女子的名字叫“春秀”时,姜焯心中一颤,喃喃自语:“《春山秀谷图》——原来如此!”

姜焯将年庚帖合起,发话道:“看来今天是难以弄清何郎中的死因了,咱们还是回县衙吧。带走刘学中,他不仅犯了盗窃罪,还是村里的老里正,知晓不少陈年旧事,本府要细细地盘问他。”

一行人迤逦行至村南街,经过一处高大气派而又透着古旧风格的老宅院,只见朱漆大门上方悬着“天下孝子”的御赐粉金匾额,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隐隐可见院内亭台楼阁飞檐耸脊。不用说,这就是“天下孝子”李慕白的家!只是此时李家大院门楼上白幡高挂,大院内传出阵阵的哭声。一打听,原来是李慕白的母亲李张氏因病几日吃不下东西,已经咽气了。

姜焯好奇地掀开轿帘子,恰看见在门楼大瓦楞上蹲着一只硕大的黄狸色山猫,这不是从何郎中坟中钻出的二黄吗?只见它嘴里衔着一个花布兜,不住地“呜呜”哀鸣……

姜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只说李慕白安葬了母亲,便接到了牛知县的邀请,说知府姜大人莅临古黄,听说他的孝子事迹后很是感动,如今又听说他母亲去世,打算要为他母亲写一个小传,以示旌扬,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清楚,特意约李慕白到县衙里会谈。

李慕白非常高兴,带领两个小厮如期来到了县衙。一番寒暄之后,姜焯捋须打量,只见李慕白年约二十七八,身姿如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长相果然契合自己的想象,不由一声轻叹:可惜了!

他拿出一卷墨汁未干的文稿,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李生之母张氏者,闺名春秀,莱州府陶家村人也,生于康熙八年,其父张公名讳进财,于村头下湾处开一酒肆,春秀十龄,即在酒肆中扫尘濯器、酌酒当垆,勤勉有加,客争夸之。春秀读书习字,针指女红皆精。”

李慕白连连点头道:“大人写得不错,先母幼时,确如大人所言。”

“及笄之年,春秀容貌韶秀,明眸皓齿,风韵嫣然,求婚者盈门。村街口有一何姓郎中,善医疑难杂症,名冠杏坛。何家之子何山谷幼承家学,常为父亲沽酒,遂与春秀相识,青梅竹马也。张公进财本瞰啖何家富裕,愿结朱陈之好,互换庚帖。未几,何山谷远学《青囊经》术,春秀送之于村口,别情依依。不意风云惨变,何家药铺忽遭祝融之灾,阖家罹难,万金之赀尽落宵小之手。张公进财亦暗中搜刮,所得不菲,然又悔婚,不顾春秀抗争,强行远嫁于千里之外,即古黄高井台村李家,婿名李光……”

李慕白越听越不对头,变了脸色,嘴巴张了几张,终于忍不住道:“姜大人,您何出此言?据小生所知,先母与先父婚前,没有同什么叫何山谷的定过亲!”

姜焯将一张发黄的年庚婚帖往他的面前一放,李慕白接过一看,顿时哑口无言。

姜焯不管不顾地继续念道:“李家本是世家大户,然此时坐吃山空,已然败落,且李光自幼体弱,沉疴多病,娶妻实乃为冲喜尔,张进财将爱女送入火坑也。山谷学成归来,面对家变,椎心泣血,又不见春秀,登门询问,张进财诡称春秀病亡,尸已海葬矣。山谷自难信之,东探西问,村邻不忍,以实情告之。山谷乃匿名寻妻,辗转年余终至高井台村,行贿于里正刘学中,与其结邻,行医为生。未几,山谷妙手之名传之闾里,人呼‘赛扁鹊,李光之父慕名延请家中,为子疗疾,终得与春秀相见……”

李慕白面红耳赤,起身道:“姜大人,您这撰文不仅荒诞无稽,实在有辱先母的清白……”

牛知县也纳闷道:“大人,您怎么好像是在读蒲松龄的《聊斋》故事?不过这故事也挺好的,卑职倒想知道下文如何?”

姜焯将文稿一丟,哈哈大笑道:“本府念得累,你们听得也累,既然如此,本府也不之乎者也地拽酸文了,就用大白话直说了吧,你们就当听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就是这个‘赛扁鹊何山谷,他以给李光针灸为名,频频出入李家,与张春秀重续旧情。李光痼疾在身,不能人道,何山谷与张春秀情难自禁,暗中有了夫妻之实。没过两年,李光油尽灯枯离世,有孕在身的张春秀几个月后产下一子,人们都以为是李光的遗孤,实际上是何山谷的骨血!”

听到此处,李慕白身子一颤,差点儿栽倒在地!

姜焯瞥了他一眼,继续说:“自从儿子出生之后,人言可畏,何郎中不便再去李家大院。为了同春秀暗通消息,他驯养了一只野山猫,就是二黄,让这只飞檐走壁的山猫口衔花布兜,来往于他和春秀之间,传物传信。春秀对独子难免溺爱,把儿子养成了唯我独尊、蛮横霸道而又贪图虚名的性格。儿子长大后,大肆铺张扩建李家大院,又攀高枝娶了富豪家的千金小姐,生儿育女,这一切都是向母亲伸手要的银子,而母亲的银子则全来自二黄叼来的花布兜——这就是何郎中行医多年却余财无多的原因。儿子很聪明,很早就中了秀才,然而一连几次乡试都名落孙山。正当他为如何出人头地愁闷不堪的时候,瘟疫降临。春秀不幸染上了瘟疫,何郎中背着药箱再次踏进了李家的门槛,在他的精心调理下,春秀的病情有了好转。两人言语举动之中难免情怀难遏,被儿子撞破了私情。儿子勃然大怒,赶走了何郎中,也不许母亲再喝什么‘避瘟败毒汤。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何郎中仍然每天夜里让二黄送来‘避瘟败毒汤,让春秀喝下去。眼见母亲的病一日日见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从儿子的脑袋里冒了出来!他冥思苦想,写了一篇情愿以身替母的祭告天地文,在文庙中向众秀才当众宣读,然后挥刀割向了自己的手臂,效仿古人‘割肉疗亲!面对儿子捧来的‘孝子汤,春秀不得不一口一口地含泪忍痛咽下去。春秀终得痊愈,成了古黄境内感染瘟疫却得以康复的第一人,轰动一方。经过秀才们的生花妙笔,儿子以一时的疼痛换得了天下孝子的美名和贡生的功名……”

李慕白听到此处,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牛知县呆住了,半晌才道:“原来如此!难道李慕白与何郎中之死有关系?”

“大有关系!”姜焯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慕白担心母亲与何郎中的私情传扬出去,‘孝子汤的真相被人知道,落一个欺君之罪,就会彻底断送了自己的一切!恐惧和仇恨之下,李慕白对何郎中动了杀心。于是,在四月初七的那天夜晚,他悄悄摸到了何郎中家,趁何郎中送阿勇出门之机,闪进房间,将一包砒霜撒在了盛有鸡蛋面的碗里,随即跑了出去,却被大黄发现,追上去咬下了他的一只鞋。何郎中回房后看到了大黄叼回来的鞋子,认出这是父子鞋中的子鞋,知道儿子来过了!去年冬,因为何郎中本命年将至,春秀悄悄地做了两双父子鞋,其中的父鞋让二黄捎给了何郎中,子鞋则给了不知情的儿子穿。儿子深更半夜来自己家有什么事呢?为什么又悄悄跑走了呢?何郎中又激动又纳闷,再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就把那半碗鸡蛋面给大黄吃了。大黄吃了之后,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口鼻黑血直流。何郎中大惊之下,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已经成了儿子功名前程上的绊脚石!何郎中痴爱妻儿,性格又有点儿极端,他呆坐半夜,四更天时重新引燃了熬药炉,服下了断肠草……得知何郎中的死讯后,张春秀绝食而亡!”

厅堂里静得可怕。李慕白早已瘫倒在地,泣不成声。牛知县更是目瞪口呆:眼前这个所谓的“天下孝子”,实则是杀父害母的元凶!

姜焯语气沉痛地道:“历代以来,天下仕子诵读四书五经,满口忠孝信悌,朝廷也以此开科取士。焉知有的读书人只把读书当成了谋取功名富贵的敲门砖,尽做欺世盗名之事!如此鼠辈,朝廷法网之外,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这番话,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李慕白的心上。过了很久,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对姜焯和牛知县磕了头,沙哑着嗓子对姜焯道:“大人,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小生知道该怎么做了。如今只有一事相求,能不能把那只虎头鞋还给我?”

“可以。”姜焯朝帷幕后摆了摆手,孙书吏手拎着一只虎头鞋走了过来,递给了李慕白。

李慕白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往外走,牛知县终于清醒过来,要对门外的衙役招手。姜焯拦住了他,叹息一声道:“让他走吧,给他留下一点儿读书人的脸面,朝廷和皇上的脸面也能够保全。”

牛知县羞愧无比。

第二天,从高井台村传来消息,李慕白当夜吊死在了那座刚完工的孝子牌坊上,脚下穿的正是那双三须虎头鞋……

姜焯心情沉重,骑上了毛驴,离开了古黄。

只说姜焯骑着毛驴离开古黄,径奔芒山而来。他心中惦念着钟翰林之母自缢的案子!

来到芒山后,姜焯并没有直奔县衙,而是围着芒山县城内外转开了——县内秩序井然,可见余知县治理有方!姜焯正自欣慰,忽听一声惊呼:“邹三疯来了!”随后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手舞足蹈地跑了过来,口里还不时地咋呼着:“丢了,丢了,我的至宝丢了……”

待到近前,只见这人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虽然两眼迷离,一脸疯态,但举手投足不掩书卷之气,分明是个读书人。

“这个人好怪,为何疯成了这个样子?”姜焯在一处为建筑工地民工烧水的灶台旁坐下,掏出旱烟袋先点上了火,顺便给了烧火的伙夫一袋烟丝。

那伙夫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叹息道:“这个人名叫邹正之,反复疯了三回了,所以人们都叫他‘邹三疯。他学问好得很,品行也好得很,中过举的,是县学里的教谕呢!”

“县学里的教谕怎么变成了一个疯子?”姜焯吃了一惊。

伙夫皱着眉头,叙述起邹正之三疯的传闻轶事……

邹正之出身贫寒,自幼勤学苦读,中了秀才,之后便被钟家大院的女主人顾氏请去,为钟书贵启蒙讲经。顾氏给他的束脩很是丰厚,一年一百两银子,节敬另算,可他不知错了哪根神经,做了两年后不管不顾地辞了馆,到乡下三家村自办了个散馆。乡下土财主都吝啬至极,两把铜钱便打发了他,因此他的日子过得极贫,妻子抱怨不休,最后得了个气臌病而死。人们都说,从那时起,他便种下了疯病根子。十年前他终于中了举人,当官府的报录人到了他家之后,他将捷报看了一遍,又念一遍,竟然欢喜疯了,最后还是他的屠户老丈人一巴掌打醒了他。这是他第一回发疯。

中举之后,邹正之的科举之途又止步不前了,一连三次进京赶考都名落孙山。适逢大挑之年,他才被任命为芒山县学的教谕,总算有个一官半职了。今年正月十五闹元宵,余知县怕出火灾或者盗窃案件,特命捕快们组成巡逻队,彻夜巡视打更。天刚亮的时候,巡逻队正准备回县衙,走至东关贞节牌坊下,迎头遇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钟府方向跑过来,气喘吁吁,衣衫横披,还赤着双脚。巡逻队的人当即一把扭住,仔细一看,竟是邹正之!只见邹正之仰天哈哈大笑,拉长嗓音唱起了沙河梆子调:“急急如律令,尔等休得拦我!我是赤脚大仙,王母娘娘今日蟠桃会,请我去通明殿,喝的是琼浆玉液,吃的是人参果……”

捕快们将此事报告给余知县,余知县特地去探望他,待走进邹家,却见邹正之衣冠整齐,言谈得体,毫无异常,想来他是一时痰迷心窍,只好就此罢休。这是他第二回发疯。

刚过了一个月,适逢春季丁祭——即仲春丁日,全县的读书人上至知县、下至童生齐集文庙,排列有序,将宰杀的猪、牛、羊整只烹好,摆放于孔子灵位前,大祭孔子。不知怎么回事,邹正之又突然发了疯癫,这是他第三回发疯,且持续至今!

听了伙夫的话,姜焯陷入了深思。恰在这时,邹正之又拍着巴掌折了回来,他忙侧耳细听,总算听懂了邹正之的喃喃自语,竟然是在吟诵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一首怀妻诗!

第二天,姜焯又骑着毛驴,沿着县城内河沿岸溜达,只见内河刚刚清了淤泥,清波粼粼,岸上柳树成荫,三三两两的洗衣妇在河边结伴浣衣。姜焯有点儿乏了,便将毛驴拴在柳树下,倚着柳树小憩。忽听“哎呀”一声惊叫,抬眼一看,只见一个老妇滑倒在地,待被两个女伴搀扶起来,已走不动路了,疼得弯下了腰。老妇发起愁来,道:“这可如何是好?午饭后翰林老爷的三奶奶还要我给她浆衣呢,这三奶奶极是刁蛮,远不如吴大奶奶良善……”

岸上的姜焯一听,知是钟翰林家的女仆们在洗衣,心中一动,拿出摇铃“叮叮当当”地摇了起来。摇铃声吸引了一个洗衣妇的注意,她闻声望过来,一指姜焯道:“王婆婆别愁了,那柳树下有个郎中,我们扶你过去,让郎中给你诊治一下。”

两个洗衣妇搀扶那王婆婆来到姜焯跟前坐了下来,然后自去洗衣。姜焯按了按王婆婆肿胀起来的脚面,判断只是扭伤,并无大碍,有心从这老女仆口中多套些钟府的秘事,便大着舌头,吹嘘自己是专治跌打损伤、名扬三省八县的“姜一帖”,只需贴上一帖膏药,端坐一个时辰之后便可让人健步如飞,并说自己初来贵地,这回给王婆婆贴膏药不要钱,只求她为自己扬个名。

王婆婆大喜,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姜焯为她按摩一阵,使她痛楚大缓,然后从药篓中掏出一个熬药的小铜炉,往炉底丢了几块木炭,用火煤子吹燃,一边熬膏药,一边同她唠起嗑来。王婆婆摆起老资格说:“老身在钟家干了三十多年了,钟府的哪个人哪桩事不落在我眼里?起先我和李婆婆一起在青云斋里侍奉顾老夫人。顾老夫人去世后,钟翰林回家奔丧,又叫我俩侍候他新娶的二奶奶和三奶奶,这两个小奶奶比牢里的大奶奶难伺候多了……”

姜焯故作奉承道:“原来您老是侍候过顾老夫人的。我虽然是个外乡人,也听说过顾老夫人贞节贤德的大名,皇上钦赐牌坊,一辈子真风光!”

王婆婆一撇嘴道:“人的名,树的影,都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实话对你说,我是一点儿也不眼热,倒是挺可怜她孤单了一辈子,远不如我回到家,还有个知冷知热的老头呢!”

“您这话说得太对了!”姜焯顺着话头道,“难为顾老夫人了。只是不知道她这几十年没男人的日子,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嘘——”王婆婆被触起话头,看看四周,压低嗓音对姜焯道,“我对你说一件顾老夫人的秘密,你可不要外传!”

姜焯心中暗笑,翻搅着膏药汁道:“那是自然。”

王婆婆放心了,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那一年,钟翰林刚改名为钟书贵,顾老夫人还被人称为顾氏,而王婆婆则被人称为王妈。顾氏千挑万选,找了秀才邹正之做儿子的启蒙先生。邹秀才当时不过三十出头,身姿挺拔若玉树临风,相貌英俊儒雅,学问好,举止有礼,顾氏很是满意。不意日久天长,顾氏竟对邹秀才由敬生爱!

那年的冬至,按规矩要礼敬先生,顾氏早早封了节仪给邹秀才,到中午又亲自下厨包饺子,端了两碗送往青云斋,以表尊师之道。见顾氏在厨房的时候脸上眉目飞扬,王妈暗暗纳闷,找了个借口悄悄跟了过去,透过屏风往里一看,只见邹秀才正手把手地教少爷写字,顾氏站在一旁,不时偷觑邹秀才,脸泛红晕……

吃过了水饺,顾氏磨磨蹭蹭仍不离开,趁着少爷念诵《三字经》的空闲,大着胆子把邹秀才拴在脖子上的那根金蟾桂枝玉坠摘了下来,说要好好欣赏欣赏。

王妈虽是个下人,但多年在富贵人家帮工,对玉器也有所了解:邹秀才的金蟾桂枝玉坠是地摊货,只有穷秀才才买,讨个“蟾宫折桂”的口彩罢了,有啥好欣赏的?王妈又见顾氏一背身将金蟾桂枝玉坠从系绳上解了下来,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枚莲藕玉坠替换了上去!

王妈目瞪口呆,顾氏的这枚用最珍贵的蓝田玉做成的莲藕玉坠,其寓意是因怜(莲)而生偶(藕)呢!

当天晚上,顾氏又以冬至过节、犒劳大家为由,摆了几桌酒席,众人只道主人厚道,酒足饭饱之后尽入黑甜之乡,只有王妈心知肚明,悄悄到了青云斋,躲在了树影丛中,要看一场“好戏”!

街上敲起三更鼓的时候,只见通往青云斋的小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果然是顾氏进来了,一步一徘徊地向亮光的窗下走去,几番犹豫,终于叩响了窗子。

窗子内的邹秀才身影猛地一抖,颤声问:“谁?”

“是我。”顾氏悄声道。

窗子内默然了好一会儿,邹秀才道:“夫人,深更半夜的,你……你来干什么?”

顾氏道:“邹先生,你且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窗子内的影子徘徊起来,向书斋门口走去,但去而复返,返而复去,最终还是定格在了窗子后面。只听邹秀才哑着嗓子道:“夫人,这门开不得!门一开,坏了你的名节,我也枉读了圣贤书,明日还有何颜面教你的儿子?”

顾氏呆了一呆,道:“我不怕,我熬够了!邹先生,你妻子嫌弃你是个穷秀才,不是整日闹着让你休了她吗?我……我情愿跟你过穷日子!”

窗子内的影子摇晃起来,邹秀才又吟诵起子曰诗云来:“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人常云,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最后又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不可呀不可!我要做个正人君子……”

窗外,顾氏终于饮泣而去……

“郎中先生,你说这邹秀才是不是傻呀?也多亏了他傻,顾老夫人才保住了名节,只可惜邹秀才现在疯了。”王婆婆唠唠叨叨地说完顾老夫人的往事,八卦起如今钟府的家事来。钟翰林此番回乡,不仅带回了在京城所娶的两房夫人,还有几个漂亮的丫环,两个夫人见吴氏被抓进了大牢,为争正位闹得不可开交;那几个丫环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中一个有孕在身,闹着要做姨娘,钟翰林因在孝期需守制,便叫毛婆婆私下里请了收生稳婆,让那丫环小产了……

姜焯听得很仔细,最后将熬好的膏药贴在了王婆婆的脚脖子上,王婆婆下地一走,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喜不自禁,对“姜郎中”千恩萬谢。

第二天,姜焯骑着毛驴特地来到东关街口,果见一座高大的牌坊高耸街头,坊匾面上是皇帝御书的“怀清遗风”四个粉金大字,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牌坊下尽皆低头弯腰。

姜焯见状,轻轻地一声叹息。

日近正午,天气渐热,姜焯转得有点儿累了,也有点儿饿了,便找了个茶棚,要了两碟点心和一碗茶。同桌的是个与他年岁相当的老叟,两人相谈甚欢。正聊得有趣,忽听左边肉铺子里传出一阵女人的呼喝声,探头一看,原来是掌肉案子的妇人在厉声斥骂她的婆婆,说家中有一只下蛋的鸡不见了,定然是这老不死的老馋虫偷偷杀了吃了。那婆婆满头白发,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儿媳妇的斥骂,并不敢争辩,默然承受。铺中买肉的顾客、街上的邻居及行人尽皆侧目,却无人敢劝。

正吵闹着,只见对面铁器店的铁匠抱着个麻色老草鸡和一个鸡蛋走了过来,对那卖肉的妇人道:“童三娘,休要吵了,你家的老母鸡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我家,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恕罪恕罪!”

童三娘立马笑逐颜开,接过老草鸡谢之不迭。铁匠趁机劝道:“你冤枉了你家唐婆婆,该向她老人家赔个不是!”

“哼!”童三娘又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老娘拳头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马,便是冤枉了她,又能怎的?”竟是丝毫不睬,抓过一块排骨,手起刀落,用荷叶包了给顾客,唐婆婆低头垂泪。

姜焯心中忿然,问老叟道:“这唐婆婆的儿子能容自己媳妇如此欺负老娘?”

老叟连连苦笑道:“唐婆婆的儿子在县衙捕快班里当差,人前很威风,回到家却惧妻如虎!”

姜焯猛地想起一个人来,猜测道:“莫非是唐林?”

“对,就是他,大凡县衙里跑腿出差的事都是交给他,因此人送外号‘唐快腿的。”老叟喝了口油茶继续道,“其实也不怪唐林懦弱,这童三娘实在是个厉害角儿,若是得罪了她,她必上门吵闹,三天三夜也不肯罢休的。街坊邻居因此都畏惧她三分,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铜豌豆——她实在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硬邦邦的铜豌豆!”

姜焯却又不解地问道:“做生意之人讲究和气生财,她如此不饶人,但我看她的肉铺生意却很好,不知又是何故?”

老叟说:“这童三娘自有过人之处。她身躯壮硕,力气不逊男子,杀猪宰羊得心应手,刀法又极精准,顾客要多少肉,她一刀下去,半点儿都不差,从不缺斤少两,因此客多。唐家一家老小八九口人的衣食几乎都是从她的剔骨刀尖上挑来的,她仗着自己有能耐,气势越来越盛!”

“原来如此。”姜焯点点头又道,“只是她如此忤逆不孝,也须惩戒她一番才好。”

老叟连连摆手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手长胳膊短的是非,知县也懒得管!”

“此言差矣!”姜焯道,“婆媳纠纷,看似小事,但事关地方教化及人心道德,若不惩处这童三娘,淳朴之风难存,恐非向善之政!”

“啧啧!”老叟讥讽道,“老弟,听你这口气比县官还厉害,莫非你是知府?”

姜焯笑而不言。

傍晚,姜焯在芒山县城里溜逛够了,便在无人处扯了须髯,径去县衙。余知县乍见顶头上司来巡视,连忙行参见之礼,待看到姜焯拴在大堂廊外的毛驴和驴背上的药篓,只觉得格外眼熟,方才大悟:姜焯就是“姜郎中”!

接风洗尘,吃过晚饭之后,姜焯在县衙各房里转了一圈,顺便问起钟翰林之母自缢一案,余知县愁云满面,只说案情毫无进展,关键在于如何撬开吴氏的嘴巴。姜焯又换了个话题,问起县教谕邹正之发疯是怎么回事。

余知县苦笑道:“邹教谕本是有名的方正君子,今年春季丁祭,自然由他主持祭祀礼仪。不承想祭孔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孔子像前,号啕大哭,满口疯言疯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又摸着脖子道‘丢了,丢了,我的至宝丢了……爬起来直向庙外跑去,把个庄严的春季祭孔闹成了个笑话!”

姜焯念叨着邹正之的那几句疯话,又联想起昨日王婆婆所说的话,眉头渐舒,又问起邹正之的家庭生活。余知县介绍说,邹正之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曾娶了个屠户之女为妻。那屠户之女长相丑陋,又嫌贫爱富,常常将丈夫骂得狗血喷头,偏她命薄无福,在邹正之中举的头一年得了个气臌病死了,邹正之再也不曾婚娶。

姜焯听了,感慨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邹正之是不会为屠户之女背诵这首诗的!”

余知县闻言,莫名其妙。

第二天上午,余知县陪同姜焯同登大堂,县衙里的属吏及衙役人等齐来参拜。那个快班衙役唐林认出姜焯就是早先与自己同住河神庙一夜的“姜郎中”,反自拘束起来,姜焯心里暗暗发笑,也不说破,转头对余知县说道:“昨晚本府看到贵县吏房的历年典章杂乱,多有缺失,本府行个公文,叫徐州府照磨所派个检校来,帮你们整理一下,如何?还请贵县再行个公文派个人出趟差,去徐州府照磨所公干一趟。”

余知县自是一口赞同,想都没想便道:“大人说得是,卑职这就派快班的唐林去徐州公干,他的外号叫‘唐快腿,最是合适不过。”于是将唐林召到案台前,命他回家收拾行装,领公文和公干的腰牌,火速出发。

唐林认为这是姜焯关照自己,心中高兴,忙不迭地对姜焯躬身感谢。姜焯举着手中的茶杯,笑道:“原来你就是‘唐快腿?你且速去速回,不要误了公事。不知在本府饮完这杯茶之前,你能否回来?”

唐林也大起胆子打趣道:“大人放心,在您喝完这杯茶之前,小人一定回到大堂里来。”

没过一会儿,唐林便背了行囊重回大堂,余知县正要给他腰牌,姜焯却变了脸,怒气冲冲地训斥唐林:“你怎么才回来?本府的这盏茶早就喝光了,你该当何罪?”言毕,将空茶杯摔在大堂上。

唐林叫苦不迭:本是一句玩笑话,岂可当真?但人家是官老爷,他只得磕头认错。

姜焯不依不饶,惊堂木一拍,审问起唐林来:“说,到底是谁耽误了你?”

唐林苦着脸道:“小人回家后先换了衣服,准备好了行装,然后去后堂向老母作别,老母叮嘱我……”

得瘟疫的八字 易经讲瘟疫

姜焯截住他的话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母亲叮嘱你几句话,乃人之常情,称不上耽误你。”

唐林又道:“作别老母后,小人的几个孩子跑了过来,闹着要小人给他们买吃的……”

姜焯又截住话头道:“小儿童心,也耽误不了你。”

唐林无奈,牙疼似的道:“小人最后又来到前面的肉铺子里,同浑家童氏讲了一声,浑家听说小人要去徐州,叫小人趁便去戏马台沽衣铺,给她买一匹湖绸来。”

姜焯这才满意道:“这就对了,原来是你浑家耽误了你!”然后目示余知县。余知县忙将腰牌给了唐林。唐林哪敢再停留,离了县衙骑上马,直奔徐州。

姜焯却又甩下令签,命两个衙役速将那童氏拘拿到大堂里来。余知县大惑不解:堂堂知府,岂可与一个民妇一般见识,却也不好反对。

童三娘正在铺子里操刀剁肉,冷不防被衙役一条链子锁至大堂,莫名其妙。姜焯厉声呵斥道:“你这恶妇,因琐碎小事故意使你丈夫耽误了公事,当鞭二十!”

饶是“铜豌豆”再厉害,毕竟是个妇人,又且公堂之威赫赫,不觉瘫倒在大堂上。严令之下,行刑的衙役不敢不遵,扬起鞭子在童三娘的背上打了二十下,直打得鲜血淋漓。

鞭毕,姜焯问童三娘可否知罪,童三娘回过神来,横眉怒目,一口啐去!姜焯即令将她投入女牢,与那犯了“忤逆不孝”之罪的吴氏关在一室,让她反省。

散堂之后,面对疑惑万分的余知县,姜焯饮了两口香茶,遂将昨日茶棚的见闻一一道来,余知县道:“童氏忤逆不孝,但以耽误公事鞭打她,岂不冤屈了?”

“呵呵,本府就是想让她尝尝被冤枉的滋味!”姜焯又问道,“贵县哪个戏班子最好?”

“大人想听戏?”

“非我想听戏,乃唱给狱中的犯人听的。”姜焯神秘地眨了眨眼。这下余知县更是如坠云里雾中,实在猜不透姜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姜焯也不再卖关子了,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一番。余知县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鼓掌称妙:“原来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卑职这就命人去请戏班子。”

再说童三娘被扔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女牢,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她哭一阵骂一阵,直到黄昏时分,看守女牢的衙役开门送饭,她仍骂个不休。忽听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姐姐,你且吃点儿饭吧!”

童三娘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这间黑牢里还有一个女犯。借着从小铁窗里透过来的夕照细看,只见一个戴着镣铐、身材瘦弱、文静秀气的少妇站在她面前。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互道身世:原来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忤逆不孝,逼死婆母”的钟翰林之妻吴氏。童三娘早将自己的苦处忘到了爪哇国,快言快语地道:“你这妹子,分明是个淑女,怕是连个蚊子也不曾拍死,怎么可能逼死婆母?你那婆母顾老夫人我也曾见过,可是女中丈夫呢!我都自愧不如,怎么可能被你逼死?一定是天杀的昏官冤枉了你!”

吴氏只是叹气,并不言语。

晚饭刚罢,锣鼓声响起,狱卒通知各监牢的男女囚犯都到监狱前堂大厅听戏。囚犯们被押到大厅后,戏台早已搭好,铿锵的锣鼓声中,帷幕拉开,唱的竟然是《窦娥冤》。

待戏唱至高潮,台上的窦娥高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众囚犯早被触起心思,有的号啕大哭,有的连声喊冤,也有的默然不语,穷形尽相。童三娘更是闹得厉害,直到曲终人散,重入囚牢,犹是哭骂不休,连声喊冤,诅咒昏官天打雷劈!吴氏虽哽咽不止,气凝声吞,泪流满面,却始终未发一言。童三娘哭着骂着,竟至昏死过去,慌得吴氏忙扶起她,为她拍胸捶背,方才悠悠醒转。吴氏柔声劝道:“好姐姐,忍一忍吧!你这样不依不饶,也不能够使知府老爷损失半根毫毛,還是省省力气闭目养神吧!”

童三娘气咻咻地说:“你哪里知晓我的冤屈?你不言语,是你没有冤屈,所以你不喊不叫。”

吴氏辩白道:“要说冤屈,我比你冤多了!你挨了些鞭打,过几天官府就会把你放了,仍然能够阖家团圆,而我迟早要像窦娥那样被杀头,还要背负忤逆不孝的罪名,这天大的冤屈又向谁诉说呢?”

童三娘连连摇头道:“我看你连窦娥还不如。窦娥临斩头前还能把自己的冤屈诉给老天爷呢,你怎么一言不发呢?”

吴氏再也忍不住了,珠泪纷落如雨道:“好姐姐,我的冤屈今夜就诉给你听,但明日你出了这县衙,你把我的冤屈便是烂在肚子里,也休要对人说!我的这桩不能告人的冤屈,起于那青云斋……”

吴氏出身书香门第,及笄之年,与门当户对的钟书贵定下了亲。待洞房花烛之夜,钟书贵挑落了新娘的红盖头,几番打量,一声叹息,竟自到外间歇息去了!原来,钟书贵见吴氏容貌不过尔尔,大失所望……

此后钟书贵以读书用功为名,移居青云斋,再也不踏入新房一步。钟书贵进京赶考之后,吴氏一直留守在家,诚心诚意侍奉婆母,指望着以自己的贤惠感动夫君,然而传来的却是钟书贵连纳两房小妾的消息!可怜吴氏夜夜独守空房,苦不堪言。

顾氏和吴氏婆媳俩本是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不想去年的初秋,顾氏去了一趟佛光寺烧香,回来之后性情大变,一扫往日的端庄严肃,满面笑容,还以吃斋念佛为名,把青云斋改作佛堂,严禁他人进入。

正月十六那天,惦记着此日是婆母五十二岁的生日,虽说不是大寿,但总得吃碗长寿面,吴氏便早早起身,在自己房中的小火炉上煮了一碗长寿面,又拎了一壶洗漱用的热水,赶早来到了青云斋,轻轻一叩门,门已半开。她以为婆婆已经起床了,便进了房中,将长寿面放在餐桌上,又将壶中的热水倾倒在盥洗盆中,一转身却见床榻下有两双鞋,一双是婆婆的棉绒元宝底鞋,另一双却是男人穿的方头青缎皂靴!吴氏心头狂跳,不由“啊”的一声惊呼!

听到声音,床帏帐内的一个男子慌忙横披了衣服,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赤足夺门而逃,而床上的顾氏则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吴氏哪敢多再停留,提了壶慌忙离开了青云斋……

听了吴氏哽哽咽咽的诉说,童三娘终于明白了,原来顾老夫人是因为被撞破了私情、羞愧之下才上吊自尽的!她一把抱住吴氏道:“好妹妹,你的冤屈简直大过天呐,我若是你,必把这冤情喊出来!”

吴氏连连摇头道:“喊不得呀!我婆婆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活得多苦,好不容易才挣来一座贞节牌坊,我不能砸了她的牌坊!我婆婆上吊,是在以死恳求我保住她的秘密,成全她儿子的前程!我这些年也是过得生不如死,倒不如就此死了,还喊什么冤呢?”

童三娘被感动了,呆愣半天,喃喃道:“我婆婆也是守寡的人,拉扯唐林长大很不容易,可我由着性子欺负她,真是不该!”

两人哭着说着,不觉天已亮了。

第二天,县衙大堂内,姜焯和余知县再审童三娘。姜焯一拍惊堂木,喝问童三娘可否知罪,童三娘昂首挺胸,回道:“民妇不过是在肉铺里与丈夫说了两句话而已,又岂能耽误他的公事?冤枉!”

姜焯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府拳头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马,便是冤枉了你,你又能怎的?”

这话好熟悉!童三娘一怔,心头苦涩泛起,她终于明白了被冤枉的滋味!

姜焯察言观色,直指大堂外看热闹的百姓道:“你若说本府冤枉了你,你能找到愿意为你的冤屈作证的人吗?”

看热闹的百姓中不乏那日在肉铺中目睹了唐林与童三娘作别情形的人,但大伙谁也不愿意为她出头——这“铜豌豆”,活该被官府蒸、煮、锤、炒!

童三娘绝望了。

这时,只听人群背后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老身愿意为她作证!”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唐林的母亲唐婆婆。唐婆婆跪倒在地道:“那天是老身多叮嘱了小儿几句,耽误了他的公事,此事与我儿媳无关,老身情愿受罚,万望大老爷放过我儿媳……”

童三娘呆住了,如遭电击。

姜焯和余知县交换了一下眼神,余知县道:“唐婆婆,你与童氏是亲属,大清律规定,若亲属作证,须先过滚铁钉板之刑,证言方才有效!”随着“咣当”一声响,两个衙役将一张嵌满了狼牙铁钉的木板放在了大堂上,森然骇人。

唐婆婆颤巍巍地道:“老身愿意滚一回铁钉板!”说着就向铁钉板走去。

“娘——滚不得!”童三娘一声大叫,“这铁钉板本该不孝儿媳滚的……”

婆媳俩号啕大哭着抱在了一起,大堂上下无不动容。童三娘力气大,挣开了唐婆婆,跌跌撞撞地向铁钉板奔去,就见两个衙役身子一晃挡在了她面前,并随手将铁钉板收了起来!

童三娘不由愕然。姜焯再拍惊堂木,道:“童氏,你可知罪?”

童三娘脖子一梗,道:“大老爷若是要惩治民妇的不孝之罪,民妇心服口服,若是仍以干扰公干之罪惩治民妇,民妇死也不服!”

姜焯笑道:“本府治的就是你的不孝之罪!你既知罪,且昨日已受了处罚,今日当堂开释!”

童三娘终于明白过来,羞愧交加,对着案台磕了头,与唐婆婆互相搀扶着,向大堂之外走去。待要跨过大堂的门槛,童三娘忽又想起什么,拜托一个邻居搀扶着唐婆婆先回家,重回大堂,道:“两位老爷,民妇还有一桩事,只是在大堂上不便说……”

姜焯并不意外,对童三娘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且到二堂来!”二堂也叫鸣琴堂,一些不便公开处理的案情,多在此审理。

来到二堂,童三娘便将昨夜吴氏对她所讲的青云斋冤屈之事来了个竹筒倒豆粒,兜底吐露出来,最后哀求道:“两位大老爷,民妇对吴妹子发过誓,这些话是不能出衙门的,但又不忍心她走上刑场被斩头!还望大老爷想个法子,既还了她的清白,又不使顾老夫人丑名外扬。”说罢,跪地叩首。姜焯忙將她搀起来,连连答应。

送走童三娘,姜焯和余知县即命衙役将吴氏带到二堂提审!

面对童三娘的供词,吴氏这才大悟:原来昨天将童三娘与自己关入一室,又唱《窦娥冤》,都是为了激发自己倾诉冤情!虽然吴氏依旧无言,但她腮上如雨的凄泪已经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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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焯循循善诱道:“吴氏,本府也知道你的冤屈乃不白之冤!请你放心,发生在青云斋中的事,本府和余知县也会三缄其口。只是本府想知道丢失在青云斋里的两件物品的下落,还望你如实告知。其一便是那皂靴子,其二则是那个莲藕蓝田玉坠。”

“大人什么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吴氏平复了一下心绪,无奈地道,“正月十六那天,将婆母从梁上解下来之后,王婆婆她们都忙着操办后事,青云斋一时无人,我忍着悲痛,将那双男人的靴子塞到青云斋地暖火道口的八方砖下面了,那靴子定然早烤成灰了!至于那莲藕蓝田玉坠,则是我在整理婆母的床铺时发现的,想来也是那个男人佩戴的,我顺手塞入佛像前的木鱼肚子里了……”

余知县从袖袋里抓出一把锃亮的康熙通寶铜钱,问吴氏道:“本县有一事难解。这些是本县那日在青云斋里捡到的铜钱,整整一百枚,个个磨得光亮……”

一语未问毕,吴氏已蒙面痛哭道:“大人,我房里也有一百枚铜钱,只是还没有磨得这么光亮……”

原来,吴氏嫁到钟府就开始守活寡,钟书贵进京赶考之后,空房难捱,顾氏是过来人,便教了她一个熬过漫漫长夜的秘诀:夜深人静、灯火熄灭之后,关紧房门,将一百枚铜钱随手撒在房间的角角落落,然后摸着黑逐一捡拾,直到将一百枚铜钱全找齐了,方才就寝,此时已是神倦力疲,可一觉睡到大天亮!顾氏最后说,多年来她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一时间,二堂里静得听得见落针声,只有吴氏幽怨的悲泣。

吴氏被带离二堂重回监牢之后,姜焯和余知县静下心来,将两人掌握的各条线索细细梳理,钟翰林之母自缢案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正月十五那天的夜晚,在青云斋与顾老夫人相会的男人就是县教谕邹正之!

当年,邹正之虽然靠着“子曰诗云”一时抵御住了顾老夫人夜奔的诱惑,选择了逃离钟府,然而多年来他和顾老夫人仍是互相思念,两人的相思情愫正如压在巨石下面的野草,压得越久,蓄积的力量越大,总有一天要掀翻巨石的。去年秋,恰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在佛光寺相遇了,理智再也遏制不住情感的洪水了,让“子曰诗云”和贞节牌坊见鬼去吧!

正月十五那晚,趁着钟府上下欢庆元宵佳节,邹正之来到了青云斋与顾老夫人私会,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的奸情被吴氏撞破,顾老夫人无地自容之下又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儿子的前程,穿戴整齐之后悬梁自尽;而邹正之赤脚逃出钟府之后遇见了县衙门的巡逻队,情急之下,他只得佯装疯癫,扮了一回赤脚大仙……

听说顾老夫人自尽,邹正之羞愧交加,总觉得是自己的软弱害死了顾老夫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即此意也。巨大的内疚感和精神压力使他的神经变得格外脆弱,终于在文庙祭孔、面对庄严肃穆的圣人塑像时,他彻底崩溃了,满世界地寻找他“丢失的至宝”——那枚莲藕蓝田玉坠……

“姜大人,邹正之发疯之后,不少人建议卑职以‘有辱斯文为名,罢去他的县学教谕,但卑职以为他人品端方,一直等待他精神恢复正常,万不料他背地里竟做出如此败坏人伦之事,实在是个伪君子,又岂可再掌一方教化?卑职这就写个揭参帖子……”

姜焯背着手踱来踱去,一声轻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礼经》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有‘食色,性也之句,可惜后人读经却视而不见,宋儒以来更是念歪了经,一味强调妇人的名节,反泯灭了人的真性情,致使数不清的妇人吊死在各种有形或无形的贞节牌坊下!又有奸佞刁猾之徒,将自家女眷的贞节牌坊当作自己功名富贵的垫脚石,钟书贵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邹正之当揭参,钟书贵则更当揭参!他科举仕途春风得意,沐浴皇恩圣眷,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呢?他在母亲去世之后,不知长寿面的来源,便知他连母亲的生诞都不记得,孝心从何谈起?而对结发之妻,他色字当先,连同房尚都不肯,又恶意揣测诬陷吴氏,欲置其于死地,何有夫妻人伦之义?热孝在身、守丧丁忧期间,他流连女色,致使丫环有孕后又狠心杀子,欺世蒙君,忠诚何存?如此不孝、不义、不忠之人,本府定当揭参弹劾他!”

余知县听得血脉贲张,但想到东关街口那座高大巍峨的贞节牌坊以及长长的牌坊影子,不觉面色黯然道:“大人,钟书贵有贞节牌坊罩着呢,上面有皇上亲赐的御书……”

姜焯已是成竹在胸,道:“那座欺世盗名的贞节牌坊矗立街口,人来车往,多有不便,必须倒掉!明天你且把钟书贵请到县衙里来,本府要和他谈一谈,让他看一看吴氏的供状!你再派个衙役到青云斋去一趟,把佛像前的那个木鱼拿过来。另外,本府还要让钟书贵写一封休书给吴氏。本府不愿意看着吴氏再走顾氏的老路,她应该找一条新生的道路!”

余知县忙道:“大人,吴氏的事,就交给卑职吧。”

姜焯点点头,最后道:“本府还要再当一回郎中,到邹正之家里看一看他的疯病,把那个莲藕蓝田玉坠还给他。也许,他的疯病就好了……”

令人瞩目的钟翰林之母自缢案终于落下了帷幕,原本誓不罢休的钟翰林不知什么缘故撤案息讼,将母亲的棺椁抬出了城隍庙,发丧出殡。就在当天的夜半,东关街口轰然一声巨响,天亮后人们才发现原来是顾老夫人贞节牌坊的门楼倒塌了,断石烂砖,遍地皆是!只有邹正之赤着脚,不管不顾地在碎砾上手舞足蹈,拍着巴掌连声叫:“倒得好,倒得好!”

这时,一个头戴瓦楞帽、髯须飘然的老郎中来到了他面前,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又拿了个东西在他眼前一晃,转身就走。邹正之愣怔之下,连忙追了上去,围观之人无不称奇。

对于母亲贞节牌坊的突然倒塌,钟翰林装聋作哑,引得人们议论纷纭。有人说,牌坊的设计本来就有问题,檐重柱细,础基不牢,倒塌是早晚的事;有人说,顾老夫人承受不起浩荡皇恩,牌坊的倒塌实乃天意;也有人说,是官府密命当初造牌坊的石匠们夜攀柱石,抽去了关键的一根石坊梁……孰真孰假,不得而知。

吴氏出狱之后并没有回到钟府,而是得到钟翰林的一纸休书之后就住在了县衙里,被余知县认作义妹,另寻了好人家发嫁。

邹正之在“姜郎中”的诊治下,疯病很快痊愈,但他不顾余知县的一再挽留,辞去了县学教谕之职,出家为僧。

这年底,适逢对知县三年一次的“大计”,古黄县的牛知县因为“年老颟顸”被革职,芒山县的余知县则被评价为“精明强干,遇事能勤”,在知府姜焯的举荐下升任徐州通判。

姜焯仍时不时扮作郎中,游历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