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五七战士下乡,引发了对五七战士子女的关注。市有关部门下发文件,五七战士子女在招工、口粮等方面与下乡知识青年同等待遇。徐克所说的可以回大连受到政策保证,规定不啻给五七战士子女吃下定心丸。在口粮上,每个知青,无论男女,一律六百斤口粮指标,比农民多一百多斤。用秦成堂的话说,“你们知识青年吃骡子指标。”章一鸣家四口人,三种待遇。尚蕙的粮食指标在粮站,要到公社的粮站买商品粮。章青青和章砥虽然在生产队拿口粮,因为属于知识青年,吃六百斤毛粮。只有章一鸣和当地农民一样,每年根据生产队的收成发给口粮。
转过年的春天,生产队给下放户和五七战士在村头盖起一排房子。一共十间。章一鸣家三间、柳莲家三间,两间留给后来的一家五七战士,另外两间做生产队的队部。队部两间房中间没有隔断,成一大间。生产队的会议就在那里举行。和柳莲成为邻居,两个女孩关系因此更好,每天几乎都要隔着两家中间的夹杖说几句话。
无论多么粗糙的环境,怎样磨砺人的身体和灵魂,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几乎是所有人的不二选择。青青也一样,每天在家中做饭,读报。尚蕙到学校工作后的第二个月,一天下班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青青。青青接过来一看,竟然是《光明日报》。她以为妈妈拿学校的报纸给自己看。尚蕙告诉女儿,“这是我订的报纸,主要是为你订的,家里又没有几本书,那几本旧书,都快翻烂了。想来想去,给你订一份报纸。白天没有事情,看看报纸,也好不是。”
青青想不到妈妈会给家里,给她订一份报纸。尚蕙告诉女儿,这是全大队解放以来第一份私人报纸。青青觉得太花钱,尚蕙颇有深意地笑笑,“花什么钱,这个报纸,你看完放好,过年的时候可以用来糊墙。要是有谁来买,咱们可以比供销社稍微低一点的价格卖给他们,其实不赔钱,说不定还赚钱呢!”
尚蕙说得不错,当地人有过年用报纸糊墙迎新年的习惯。农民家是没有报纸的,供销社专门从事这个行当。在城里把旧报纸收来,到农村卖给农民糊墙。由此,做饭之余,青青有了最好的消遣,看报纸。她每天几乎读遍四版光明日报的所有文章,就连日期也认真地看过。晚上,章一鸣下工回来,也有可做之事。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光明日报,晚上,就着油灯读。还要把油灯火苗挑得长长的,增加亮度。煤油灯的黑烟弥漫在屋子里,早晨起来,每个人的鼻孔都是黑的。
搬到新房的第二年,秦屯发生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全大队通电了。用农民歌颂的话说,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哑巴说了话,农村用上了电灯电话。电话是没有的,只有电灯。
无论如何,能在电灯下读报、读书,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青青心怀感激,觉得日子还是有奔头的。坚持下去,一定要坚持下去,青年点的知识青年已经开始招工,虽然名额很少,第一次只有一个名额,这依然如指路明灯一样给所有大连来的年轻人指明前进方向。
柳莲和青青一样,也在坚持、期待。72年夏天一个晚上,青青正和尚蕙在家中做饭,柳莲在夹杖那边喊青青。她出去,看到柳莲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不由诧异。看到她,柳莲越发的泪水连连。青青大感奇怪,回头和尚蕙说柳莲有事,要出去一会儿。尚蕙说,“你去吧,我一个做饭就行。”
她从家中出来,柳莲已经在房外面等她。“什么事让你哭成这样?”
柳莲不说话,依旧哭。青青摸不着头脑。其实,比较起来,柳莲的生活比青青好很多。在大队小学当教师,挣和大队干部同样的工分,一年比生产队的年劳力挣得还多呢!又不用种庄稼出狠力,有时间读书,给学生上课,那是下乡知识青年最好的生活。青青心底,是羡慕柳莲的。当然,她知道这是有代价的。和一个出身农村,一只手的养父住在一起,难免能没有摩擦。章一鸣很严厉地叮咛过女儿,不要问柳莲秦学堂的事情,人家是大队长,是一方地方官,咱家是专政对象,要知道自己是谁,姓什么,别以为你和他养女不错,就得意忘形。尽管俩人关系很好,青青却从来没问过柳莲秦学堂对她如何、对她妈妈如何的话。
看柳莲哭得那样委屈,青青终于忍不住,“你说呀,你后爹欺负你?”
柳莲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叫我出来,不就是想告诉我吗?”
柳莲终于说话,“他们要我和秦学堂的侄子秦永胜订婚!”
“和秦永胜订婚!”
柳莲点点头,又哭起来,“青青,这可怎么办,和她订婚就不能回大连呀。”
“你不同意不行吗,让你妈和你后爹说说,你将来要回大连的。”
“没用的,我妈说没用的,我妈很怕秦学堂,什么事情都听他的。”
“这件事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啊,订婚就别想回大连。难道秦学堂不喜欢你回大连?”
“就是,你说怎么办?”
“你敢反抗吗?像娜拉那样出走!像林道静那样背叛家庭。”
“出走,我能去哪里?咱屯,咱大队,上哪里秦学堂抓不到我,他是大队长啊。背叛家庭,林道静出身地主家庭,秦学堂是……”
青青摆摆手,“你不同意不行呀?”
“我说不同意,可我妈哭着求我,说为了她和弟弟,为这个家,我要不同意,全家人在这儿怎么混。”
俩人互相对望着,想不出什么办法。柳莲抓住青青的手,“青青,你回家问问陈老师,有没有什么好办法。陈老师特聪明,学校里年轻老师有什么事情,都愿意找她商量。”
“好吧,我问问我妈。吃完晚饭,咱俩上南山,那儿没人。”
“好。”
为柳莲的事情,陈家爆发一场家庭风暴。
陈一鸣下工回来,看到女儿和柳莲在远处说悄悄话,心里就不高兴。章一鸣不喜欢秦学堂。他和秦成堂关系已经很铁,生产队里有些很机密的事情,甚至秦成堂对生产队要做的生产上的安排,都会提前告诉章一鸣,听听他的意见。在秦成堂心中,章一鸣不但有钱,虽然是妻子的钱,有文化,更有见解,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高人一头。冬天的漫漫长夜中,秦成堂大半晚上都是在张一鸣家度过的。
章一鸣却不喜欢秦成堂这个堂哥,这个大队长阴沉着脸,从来不用正眼看章一鸣,以此表达自己与章一鸣的界限。章一鸣曾对妻子和女儿说,“这是一个小人,要小心他。看他八字眉下那双阴沉沉的眼睛,一肚子坏水。”青青并不以为然,觉得人家是大队长,自然要与你一个四类分子划清界限的,像秦成堂那样没有立场的队长才是没有觉悟呢,为抽人家的烟、为得一点小便宜,放弃阶级与阶级斗争的大原则,被你拉下水,才不是好干部呢!这是青青的想法,她从来没说出来,甚至连尚蕙也不说。觉得那样想自己的父亲,也是大不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