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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六州笑

阿昨被人以六尺白绫缚身,一路舟车颠簸,迢迢押送至慕容莽的身边。

那时的府邸里,正举行着一场盛会,气氛压抑沉闷。

彼端的慕容莽端坐高位,正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伎人。那浓妆美人不知是哪个巴结的官员献上的,只是慕容莽完全没有买账。美人吹笛奏乐紧张得吹错了一个音符,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随身的马鞭递给近侍,美人跪在地上绝望地哀求,却被他让近侍用抹布塞住嘴,鞭打得皮开肉绽,血淌了一地,最后生生没了呼吸。

席上众人皆噤若寒蝉,唯唯诺诺,生生捱到筵席结束才匆匆散去。

晚风袭花墙,屋脊森严,夜幕月色里轻云如烟,他踏着一地霜华走到她面前,腰间系着的鞭子尤自渗血。

阿昨瑟瑟发抖,被绑得像个大麻袋似地卧倒在兰草地上,打滚往后退,却抵到了背后的台阶,她惊恐抬眼,看见那双长靴已停到了面前。

慕容莽蹲下身,唇畔嗤笑:“阿昨,你终于还是来到我身旁。别来无恙?”

她懦懦答:“无恙……但可能,很快就有恙了。”

“是吗?”他侧眉看了过来,邪魅的眼漫不经心撇过束缚她一身的白绫,“哪个不长眼的混账绑了你?你帮他挑一种死法罢。我堂堂慕容莽的夫人,该用八抬大轿小心请过来,岂能轻易被人折辱。”他环过她的身子轻轻解开白绫,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后。暧昧的姿势……像极了拥抱。

“阿昨,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你在怕什么?”

她把头埋到臂弯里,声如蚊呐:“你半个时辰前还鞭杀了人。”

慕容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转而大力拥住她额心相抵:“伎人不过是贱婢,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夫人。我爱你还不嫌多,怎会忍心害你。”

阿昨被他捉着手,进退不得,咫尺间呼吸相闻——这若放在四年前,真真是她做梦都渴盼的情话。可现下她除了一身寒毛倒竖,不做他想。

她戚戚着要挣开:“谁是你夫人!你娶的,应当是王晴!”

四年前,阿昨还是赣南王氏家族淘气的五女儿。

王家显赫,是南楚望族,书香门第,贵人往来。王父严苛,且忙于政事,庶出的阿昨本就受嫡系冷落,偏只有嫡四女阿晴待她例外。其他兄姊大多成年,也只有阿晴阿昨两个小的,天天调皮笑闹,最烦礼节约束,俩小魔头搅合到一处,就差没掀了屋顶。

阿晴姐姐是族里和她玩得最好的人。

可遇见慕容莽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末?

艳阳高照清暑天,大下午的也并非饭点,倚翠楼食客渐稀,偏偏二楼靠窗临水的那个好位置被一个头戴竹笠的少年人占了。阿晴拉着阿昨的手,两人女扮男装,为难地停在他的面前:“这位兄台,以前这临窗的位置,本是我与四哥占的。”

少年的笠檐依旧压下,只略略仰头,露出唇畔高深的笑来:“今日,却是我先来的。”

这分明是挑衅。阿昨忿忿:“临窗一桌这么大,兄台也是消得寂寞人,打搅了,告辞!”她牵阿晴下楼来,大门口外太阳烈得耀眼。隔一条窄溪,对面红袖楼的纱帘后也当真有妓女隐约的红袖招展。桥边石阶上还有妇人们捣衣的痕迹,阿昨愤然后便觉得委屈,站在岸边发愣,身后猛然有人作唬声,吓得她差点往水里栽,却被人拉住了——回头却是方才楼上的少年人!

“你怎又不在楼上吃酒了?”阿昨叉腰磨牙。

他笑出一排洁净的齿,笠檐下双眼弯弯:“因为有更大的乐事——你们想偷瞧对楼的姑娘?小小年纪,真看不出来。”

“干你何事!”阿昨真要恼了。

“玩笑罢,来窗边共饮呀。”少年正色,“还不知二位名姓?”

“王四。”阿晴却答得爽快,又冲阿昨挤挤眼。她哦了一声,她是五女:“我是王五!”

面前的少年迸发出一长串笑声,最后终于不得不揉着肚子停下了:“好好,我是慕容莽,见过两位……姑娘。”

阿昨的脸颊腾得一下烧红了:“没意思,不好玩!告辞!”她拉着阿晴一阵烟儿似地跑了个无影无踪,空留那少年站于原地大笑。凉风刮过的声音隐约把他的话也传来:“你脸红真美,下次有缘、我带你们、去橘子林里玩啊……”

回去的傍晚,屋檐外漏下好大一场黄昏雨,阿晴和她并肩缩在廊下发呆。

阿昨摸了摸身上的东西,有些呆愣:“阿晴,你见到我璎珞坠上的玉了吗?”

阿晴看了看,阿昨的璎珞绳结已经断开了:“哎,莫不是路上跑太快扯断了?”

“大约罢。只可惜了一块玉。”

“不过是块杂色玉,你逛庙会在地摊上淘来的,不打紧,我明日送你一块翠玉的。”

檐外大雨依旧淅淅沥沥,两人又接着发呆。

“阿晴阿晴,你觉得不,那少年人在楼内也戴斗笠,好生奇怪。”

“谁知道呢,莫管它……”

谁不知当今慕容氏,霸了南楚半边天。

慕容大人吩咐下去,王氏是府中最尊贵的女主人,层层守卫看守在外不可疏忽,府内她的一切吩咐尽可能满足,谁敢怠慢,死亦鞭尸!

慕容莽对谁都冷酷绝情得可怕,只有对她非同一般,府中凡是知道此事的人尽皆小心翼翼,对阿昨又敬又怕。阿昨被软禁在慕容府上,一哭二闹三上吊,搜肠刮肚想对策。

她从绣篮里捞出剪子,拿雪亮的刃口与慕容莽对峙。谁知那厮悠然自得在她身旁的茶案边坐下,浅啜香茗:“你打不过我。”她恼,慌慌张张又把刀刃搁自个儿脖子上。慕容莽从容拨弄盏中浮沫,吹气:“你自小就怕疼,还有,你最怕死。”阿昨被拆穿,气得把剪子摔在地上,愤愤提裙跑去园里,身后是他一长串肆意的大笑。

慕容莽专门辟了大园子给她住,雕梁画栋,高飞檐角,假山岩石,小桥流水,藕荷塘里一片片莲叶,皆是仿着她故里赣南的模样。可再多美景也只刺入她眼睛,痛到流泪:她到底是王家的弃子。她是庶女,比不上阿晴的尊贵身份,她替阿晴被人绑来送到他的身边,他再珍重待她又有何意?他们纵有交情,可谁不知他只为了那枝赣南盛世花!

慕容氏据有武昌,凭恃长江天堑,大权在握,俨然是大楚皇室旁侧虎视眈眈的一匹狼。赣南王家忠于皇室,阻碍他的扩张,他便屯重兵围困了江右八十余天,其反心路人皆知——传言得盛世花者霸天下,王家有二女,其一必为盛世花。

她被牢牢护在他身旁,奉养成温室里的花。可护花的主人,愈是精心呵护,只怕也愈是为了最后剪下那朵盛放花蕾时的咔擦一刀罢。

来到慕容莽身旁一个多月,阿昨数番反抗无果,只好开启冷战模式。

笼里的八哥在叫唤:“阿昨,阿昨!”她思绪被打断,伸手轻戳它翅膀,八哥惊得跳到笼里的小秋千上。阿昨瞪眼骂:“我和你一般,都是困在笼里的鸟,活一天是一天瞎叫唤。”

“你可不是。”腰身倏然一紧,慕容莽已从背后抱住了她。他蹭着她的鬓发,阿昨只觉得耳后一阵酥麻,被禁锢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他低低道:“我也不许你这般不信我。”

慕容莽每日都来,隔三差五拿上好的锦缎与吃食赠予她。他总是漫不经心地无视她的刻意冷漠,用餐时她板着小脸,他却会不经意间逗她笑。慕容莽说:“顶一张晚娘脸,容易老的。”她不自然地抽抽嘴角,他却又一本正经哈哈大笑:“真担心你消化不良。”

他在她的房间留宿,知道她不愿意,只是搂着她的腰为沉沉睡去,梦里他依然箍住她不放手。她是护在他身旁的珍宝。

晚间廊外的长明灯幽幽明灭,暗沉的室内静谧,微光从雕花的窗格照进来。有一日睡前他问她:“你为何总颦蹙眉头?明明从前便许下诺言,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你心中是始终有我的。”阿昨恍惚垂眸:“太久太远的事了。人会变心的。”

他执着答:“我不变,我待阿昨好,始终如一。”阿昨苦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利用就利用罢,何必掩饰得冠冕堂皇。她想起几日前的黎明,他轻手轻脚换衣去军中,却不想还是惊醒了她。她睡眼朦胧倚在床榻上叹息:“军中,二十万兵……你依然围困着江右。”

他却只小心替她掖好了被角,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赣南的橘子熟了,我只是想再摘一次。”

“玩心不减。”她拉上被子盖住脸,听着他一声轻笑,踏着军靴远去,心中却比谁都悲凉。

那么多年前,她们还只是豆蔻少女,身姿那么小,好奇心却比天还大。

阿昨拉着阿晴很快又得空,丢了必背的诗书,换装溜了出来。倚翠楼有上好的酒茶与点心,窗口对岸的红袖楼有花枝招展的好姑娘,窗边这桌还有早已候着、唇畔噙笑的慕容莽。

慕容氏族长年出将入相,也曾在大楚朝廷中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是到慕容莽这辈却衰微了,慕容莽是独苗,他父亲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偏偏他还只是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起码是,看起来像。

慕容莽自嘲时总这么说:“书有什么好读的,大楚皇朝又有什么好辅佐的。”同样“不求上进”的阿昨深以为然点头如啄米,却被他下一句唬得下巴直接砸桌子上——“我若为王,足以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阿晴性子耿直,轻咳一声不作评论。阿昨左右看看无人,冲着慕容莽挤眉又弄眼:“可以啊!飞黄腾达了记得扯我一把啊!”“必须的必须的。”两人兄弟似地拍肩,嘿嘿笑得可欢了。

慕容莽常带阿昨她们去城外林子里摘橘玩。正是仲秋时候,阿晴在旁边挽篮子,慕容莽长手长脚,像个猴儿似地灵活攀爬在树丛里,热出一身汗。他挽了袖子,冲树下的阿昨喊一声“接着”,一直戴的竹笠却被他脱下掷了下来。阿昨仰头接了,怔怔望着他:他的额头,贯穿眉梢擦过眼角,爬着一道长疤!怪不得他打哪儿都戴着斗笠了。她恍惚想起来,城北曾有少年人一言不合而相斗,凶戾者险胜,不顾自身安危置死斗狠,额际却被划出疤痕,杀意震骇四方……原来传言说的就是他呀。

可他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凶戾的样子——树上的慕容莽不好意思地笑,赶紧又把额前的碎发披下挡着了,怕吓着她们。阿昨一直仰头睁眼,林间有斜斜的光束照落在她容颜上,她眼里竟有一汪晶莹在晃动。

他慌忙爬下树:“吓着了?阿昨我错了……”阿昨打断他,抹抹猩红的眼把泪咽回去:“你那时……得多痛啊。”

慕容莽愣了半晌,别扭解释道,小伤不碍事的,三下两下又窜回树上摘橘去了。后来呀后来,最大最甜的橘子抛到了她的怀里。

那日尽兴归家,是暮色西沉时分,阿昨刚帮阿晴把一怀橘子偷偷摸摸藏好,却发现仆从都赶忙劝她们迎去正厅,原来是国师大人云游路过,来拜访王家了,正系旁系姊妹都要出席。

阿昨这才想起,前不久家里拿了姊妹兄弟的四柱八字到观里去,每年照例求福荫的……两人加紧赶来厅堂前,夜幕降临,长明的白纱灯排开成巨大圆阵,家族里年轻的少女依长者言排开围圈而站,幢幢灯影里,圆阵中央的长者苍颜鹤发,以布巾覆眼,踏七星步喃喃自颂。阿昨阿晴匆匆在人群边的空位站定,正好奇望过来,长者的方步却停了。

长者闭目一指,停在她们身边的那盏长明灯前:“身有璎珞五色玉者,为盛世花。”

那盏灯旁只站了阿晴阿昨,毕竟她们是后来到的。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她们身上,阿晴刹那煞白了脸——阿昨佩戴她送的翠玉璎珞,她佩戴白玉璎珞,五色光交汇为白,谁是盛世花,一目了然!

满堂喧嚣,像猛然烧沸的水。盛世花的预言十年前便有:得盛世花者霸天下,为龙凤则睥睨江山,为虎狼则盘踞四方。长者近来测天地异象出于赣南王家,才顺着观里来人寻至王家,找着了她。

阿晴是独一无二的盛世花,不久后街头巷尾便会传出这佳话。王家忠于大楚皇室,阿晴会被供养起来,待时机成熟后嫁给有作为的皇室传人,盛权的光华荣耀着她也限制着她;阿晴会被严格地教授礼仪诗书女红等等,王家会因为她的荣耀而更加有名望,但她只怕再也不能和阿昨一起恣意自由地嬉戏玩耍了。

阿昨被人群挤退,看着阿晴被推至风口浪尖,脑中一片嗡响。作为大家长的父亲恭敬请走了长者,关闭了所有的雕花门……昏昏烛影姊妹拥簇间,老父亲疲惫地靠在太师椅上,略一睁眼:“盛世花是谁,长者并未言明。盛世花也可能是并蒂双花,也可能是两者之一。”众人诺诺不敢言。大楚掌权者目前并不被大家看好,他们都在等皇室有新的接班人重掌大局。可楚皇子嗣凋零,这事尚需斟酌缓一缓——

“所以,五女王昨,亦是盛世花。”老父亲骤然开口,不容置疑。

阿昨颤巍巍指着自己,在众人压迫的目光中,缓缓跌跪在地。

盛世花开,她便是花下最大的阴影。待到局势明朗,王家又只会有一朵盛世花。她是缓兵的良策,是混淆视听的筹码,而大楚的欺君之罪,她,首当其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昨护着她最珍惜的姐姐,纵是备选的赝品,她也义无反顾当这挡箭牌。谁会料到多年后,兜兜转转,她竟被送来了慕容莽的身边;谁又会料到那个额带疤痕却笑容明媚的少年,真的长成了凶戾暴怒的领导者,迅速崛起为一方诸侯。

犹记当年,慕容老父只当这不学无术的独苗儿子是个纨绔,谁料少年的野心随着身量拔高日益增长,把持到慕容家旧军居然真反了天!慕容莽手握重兵高度集权,不知何时以雷霆手段收拢了一批反楚的臂膀,被蒙在鼓里的老父后来才得知,以前在战场上遗留的旧疮崩裂,口喷鲜血,大叫三声逆子,上了西天。

慕容莽对谁都绝情。

他亦是凭着这份绝情,年复一年巩固势力盘踞长江中段,成为插入大楚心脏的一柄利器。谁又会料到,他会对一朵真假难辨的盛世花反常,温柔以待,对其他人事却都喜怒无常——比如战线依然在江右收紧,王家是困在赣南的瓮中之鳖;再比如,阿晴的死亡。

阿晴死了。

噩耗伴着一统江右的喜讯从赣南传来时,清秋梧桐正飘黄,阿昨换了一身白衣,千里迢迢被慕容莽的人接到江右的军营里。慕容莽摘的哪里是橘,他所图者天下,王家这挡路石算什么……可阿昨什么也做不了,她是所有人羽翼下的懦夫。

血腥味沿江弥漫,阿昨知道,他又杀了人,敌人也杀,自己人也杀。守营兵士各个站得笔直,像锋芒毕露的枪,他心情不好便要杀人,谁要敢稍有拂逆,只怕死后连尸体也保全不了。可她拂帘而入,大帐里只余他独自一人,他醉醺醺抱着酒坛,凌厉的眉眼在遇见她时软化,神情懵懂迷茫得如同孩童。他说:“阿昨,我好怕失去你。”

阿昨的白裙子悬垂在清瘦的腰身上,阿昨的悲愤也悬垂在低顺的眼睫上:“慕容莽,你早晚要遭天谴。”

“王晴她是自杀!”慕容莽猛地摔碎了酒坛,冷笑起来,“我是要盘踞赣南!我是要构建皇图霸业!可谁要利用盛世花的噱头?江山是用兵甲刀剑拼杀出来的!王家要与我势不两立,我踏平就是了!可本想留阿晴的命,你姐姐偏在城头上当着三军拿刀扎穿了胸口,从城楼上跳了下去!你们一个个,和我叫什么板?逞什么能!”他一掌掀翻了桌案,杯盘哗啦碎裂一地。

“慕容莽,你得意了是吗?”阿昨的脆弱悲凉如秋叶,“踏平江右算什么,你反了大楚,去抗衡天下啊!你……”

唇被猛地封住,她被他抢在怀里,爱恨纠葛的吻舔舐灼烧着她的灵魂。背后抵着大椅上柔软的兽皮,近前是他冷峻的脸廓。他终于停下来,端详她的眉目:“只要阿昨在,我得罪天下人,我不在乎。”

浓烈的酒气扑向她的颈窝,他大力箍住她的纤腰,粗重的鼻息很久都不停息。她挣扎着喊他放开,他只将她压在身下,眉眼低垂却像当年做错了事的少年:“阿昨,你不会原谅我,那我就错下去好了。”

当年橘林里的少年小心翼翼,把新摘的橘子献宝似的塞了她满怀。阿昨的脑子里停满了旧秋的煦风,恼怒的大骂被封在了唇齿之间:“慕容莽!你混蛋……”

刻骨缠绵。

此后,赣南地区几乎完全划归给了慕容莽管辖。转瞬江右换天,外界文官举起武旗,街头巷尾文人墨士奔走,痛呼控诉慕容氏逼死盛世花,以强权手段镇压江右,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可慕容莽只是嗤笑,处理完军务便陪阿昨在辖地四处游玩,驭高头大马,摆最大的仪仗,他拥着她,耀武扬威踏百花而行,万众屈膝,昭示她的地位与身份——她是他慕容莽最尊贵的夫人,她是仅存的盛世花。

乱世将启,盛世花怎会于未盛之时便凋亡?阿晴死了,真正的盛世花便只能是阿昨。他向所有人宣扬着,所有人也只能默认。唯有阿昨,静默地低头,如瀑长发掩着瘦削的脸,脑后的发尾斜绕一边,露出修长的象牙白的颈。

她不再是从前调皮淘气的少女。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地忍,她不知如何拂逆自己的真心,亦不能再拂逆阿晴用生命做好的最后的安排。

阿晴被葬在从前的橘林里。

阿昨眼睁睁看着一捧一捧土落下,埋葬了从前的至亲。她没有落下一滴泪,转身沿着小径一直走,慕容莽陪在她身后,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往事。

那时三人同行的时光是那么美好,慕容莽摘着橘子,阿晴挽着竹篮,阿昨背着他的斗笠也抱了满怀的橘子……然而,后来因盛世花的认定,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你应该记得,你也曾说过,没有什么高墙真能阻拦我的脚步,要么我心死了,要么我不愿意。”她倏然回头。

“是啊,那时你还那么淘气。”他轻笑,正要为她拂落鬓边的落叶。

猝不及防,他腰间的短剑被她抽出,她持剑横抵他的脖颈,眉目婉然:“那你猜,我现在,会不会杀了你,替阿晴报仇?”

近在咫尺,她的眼是笑着的,唇边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怔了,眼下的阿昨清醒得可怕。她正面当然制不过他,但偷袭却难说……他缓缓叹息,目光很空茫:“我爱江山亦爱美人,早担心两者难兼得,若必舍一,该有多痛苦。”

沉默,长久沉默。

“你杀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阿昨,我甘心。”

阿昨抿着唇摇头,忽凄然一笑。

其实,在阿昨被送来慕容莽身边的时候,姐姐阿晴已料定了结局。阿晴性子刚直,在她的心中王家优于一切,所以她为王家的立场至死无悔,但她知道阿昨不同。那时王家迫于形势送出代替阿晴的她,阿晴拉着她的手,匆匆诉说了永生诀别:“从前你与慕容莽的交情甚笃,他或许会保你一命。姐姐本不该让你卷入这政治之争,王家始终亏欠你,债大于恩,姐姐替你偿清。你在这纷乱漩涡中的王家其实更危险,你自此天高地广地去罢,我不能负王家,我只能和慕容莽势不两立,公仇大于私交,你不必管我。”

“可你们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我该帮谁?”

“我会为王家死,他会为他的志向活,你跟着心走,姐姐不会怪你……”

阿昨从回忆中醒来,望着慕容莽:“我亦是不能抉择,在王家忠义和你之间摇摆。我是小人啊,我枉顾大局而选了你,我陪你和忠义良臣为敌,陪你和这大楚的天下为敌。我真是……坏透了。”

她像是累极,无力松手,剑“哐啷”掉在地上。他把她缓缓抱紧,下颌抵着她的额头,抱紧这让他珍视的至宝明珠。

她就是个懦弱的逃兵,她的妄念这么小,小到只愿守候着痴心的恋人一生一世。

时光倏然一下就飞过去了。

此后四五年,慕容莽拥兵称霸南楚,四方扩充,大楚帝国分裂,慕容莽的盛权,不啻于郢都中的楚皇。阿昨陪伴在他的身旁,人人都知道,狠辣的慕容莽能杀尽天下人,唯独听命于最尊贵的夫人。人们说王昨是一朵充斥了黑暗邪恶的盛世花,甚至更多人已经猜到了死去的阿晴才是真的盛世花,可都已经不重要了,阿昨选定了这条路,她便义无反顾,踏着鲜血与权力,陪她挚爱的人走到底。

那时的星星像碎裂的琉璃,夜幕如紫罗兰深色的叶,枝枝蔓蔓铺开了穹宇。阿昨垂首坐在院落老树的秋千上,静止很久,仿佛是夜色中的雕像。

那个逍遥的少年来找她,翻越了墙头,踏碎一地月华:“为何不来找我了?”

“传闻你听过的。”她并未抬首,“我是假的盛世花,但注定要被困于这高墙之中。”

“再多墙壁与屋脊,何曾困住过你?除非你真的心死。”少年的笑容张扬明媚,月光洒在他的额疤与洁白的牙齿上,风景柔和,他笑着递出手来。

“你说的对……”她缓缓笑起来,葱白玉指搭上他的手掌。

他驾着小骡车,带她去橘林玩。橘林掩映中有闲置的旧屋,青砖黛瓦,高高翘起的檐角映着月色,他拉着她爬到屋檐上,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我的八字,与你是相合的。”他叼着草枕着手臂,和她并排躺在屋顶望月亮,“阿昨,长大以后,你嫁给我好不好?”阿昨正要打断,他又道:“八字是你们送去观里的,别问我怎么偷,反正我有办法。你也说了你是假的幌子,困难我来扛,你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可,你为什么要娶我?”迟钝的姑娘红了脸颊。

“不为什么。只因你是阿昨,我只喜欢你,比喜欢全世界还要喜欢。”

橘林里飘来野花香,他拉她起来,一双小小的人儿对着皎皎月光,就着天地夜色结拜了夫妻。“花为媒,月为妁。”“慕容莽与王昨,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一生一世一心一意一双人。”

他们又玩了许久,秋寒渐重,慕容莽驾着骡车送她回去。小小的车厢一颠一簸,她打着瞌睡和他说起从前,她拉着阿晴总在倚翠楼遥望对面的红袖楼,那是因为阿昨的母亲……母亲是被父亲从红袖楼里接出去的,出身低贱。阿昨是遗腹子,母亲死后王家待她一点也不好,她总想揣摩父亲从前对母亲的用意,想尽办法淘气,增长逃跑和翻墙的本事,再大些的时候与阿晴玩熟了,两人一拍即合去倚翠楼,阿晴更多出于姐姐的照顾,而阿昨倚在倚翠楼窗边,只为一窥红袖楼,对着形形色色的身影,想象母亲在世时的身姿。

少年执鞭驾着骡车缓行,他回过头来:“此后你是我夫人,你若难受,便告诉我;你若受欺负,也告诉我。此后这大楚的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嗯。”

他说:“我真的会乱南楚。你信吗?”

她茫然望着他,打了个哈欠,乖巧抵靠在他的后背上。他轻声笑起来,说着睡吧睡吧,还有一小段路呢……

她倚在他身后静静睡去,月光照亮她姣好的容颜。他回望身后的姑娘,从怀中捞出隐秘的物什,神情凝重却坚定——

少年掌心中的杂色玉,五色流光,沁色剔透。那是初遇阿昨时的一个恶作剧,他在溪边吓唬她,她傻乎乎又惊惶的样子那么可爱,他趁拉她的时候用巧劲取走了她璎珞结上的玉,本想着之后什么时候再单独和她说起倾慕,可谁知盛世花传言一出,他捏着这至宝般的玉,仿佛捏住了一个最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他独享的,他要一生一世独享他的阿昨。

“盛世花殒……”

七年后,万家低檐,森森夜幕,千里外的观星楼上,长者闭目掐指喃喃而颂,一粒流星拖着长尾,经猛烈燃烧后陨落于天际。

暗处窜出的流矢贯穿了阿昨的心脏,远方幕府中得知消息的慕容莽发狂般掀飞了面前的笔墨镇纸,撕裂了生宣,最后缓缓跪倒在书案前伏下,把头埋在臂膀里,撕心裂肺,痛哭失声。

他想起前几日,她替他擦拭缨枪与头盔,发现了那个惊天的秘密。她颤抖着一双玉手,找出了头盔里面夹层放置的五色玉,满脸的不可置信:这是她当初璎珞佩上的杂色玉,遗失几日后便早已遗忘,没想到竟被他偷偷藏着……她细细摩挲,如遭五雷轰顶,抬首时泪痕斑驳:杂色玉,五色玉!她才是真正的盛世花!

然而所有的真相都在慕容莽的掌中收拢握紧。他霸道地予她爱情,霸道地隐瞒证据……那年那月那片云空,盛世花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他悠然驾车离开了江右,潇洒的少年离开她身旁,一代称雄霸主悄然崛起。

别后经年,他出兵江右,众人只道王家二女必有其一为盛世花,但先献出的不太可能是真品,慕容莽得王昨想必是亏了。可这正是他的良苦用心啊,他用尽了手段,只为他爱的少女能正大光明嫁作他的妻。

他以狠辣强权巩固势力,以嗜血暴怒威慑南楚。他要江山亦要美人,阿昨是盛世花亦是他的妻,南楚天下收拢在掌中,他志得意满……可盛世花的身份对阿昨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得知真相的她仿佛最后倚靠的支柱也坍塌了:“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你说了,阿晴也许就不会死……”王家若早知阿晴不是盛世花,她就不会迫于立场固守城头退无可退最终选择殉亡……阿昨没有等他解释,匆匆收了行李要回赣南,离去时决绝与悲伤淌满了整脸,他在理亏中选择了默许。

长江畔,楚云阔,慕容莽在武昌的飒飒风中打马缓步,凝视滔滔江水东流,想象在赣水汇交处有她单薄返乡的马车,那浅浅踢踏的马蹄声里停驻着他所有的思恋。给她一些空间吧,再过几日,他无论如何也要追去她身旁,向她忏悔,在她姐姐的墓前悔过,如果她真以为他是为了盛世花——他甚至会抛弃所有!军队不要了,南楚不要了,他早已做出过选择啊,他只要他的阿昨!

可是啊,太晚了。

阿昨死了,死于仇视慕容莽的敌人之手,一箭贯穿。

来不及缅怀这一世的凄凄惨惨寻寻觅觅,来不及相约来世的繁华万千,那时殷红的鲜血飙飞在荒草蓬蒿的枝梢,她睁大了惊恐忐忑的眼,周围喧嚣的声音像要沸腾的开水,赶来的近卫叫着保护夫人,金戈碰撞的声音伴着天地的旋转。箭矢扎进心口,世界在她眼前由血色模糊成黑暗,太晚啦,什么也,来不及……

他轻声对自己说:“慕容莽,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弄糟了。”

他想起很早以前,她初至他身旁,质问他杀人时眼底悲恸不解的神色。他拉着她细细解释乱世的规则:他从没有滥杀无辜,有的男人被杀,是因为做下属的怀有二心,做兵士的动摇军心;有的女人被杀,是因为做婢女的成了通敌的奸细,做伎人的怀着攀附主子的妄想之心,当初宴上鞭杀的吹笛人也是别人安插的线人,他查清了正好杀一儆百。那时的他霸业未成根基尚浅,每一步都在斟酌考量,他不允许自己有输的风险,因为他有他爱的阿昨……

他想起很早以前,他携她踏百花而行。他曾抵着她的额头微笑,说起从前年少时的那片橘林,月光洒落在屋檐,他们对着花月拜了夫妻。他说要补办一场盛大又风光的婚礼,她羞涩地阻止了他,埋首在他怀里。她笑他,哪有嫁两次的理?她是他的妻,一生一世是他的妻……

他的妻,他的妻!她在何方?她在何方!

七年了,她曾笑说他们是老夫妻,陪伴扶持了七年,可征战聚少离多,他们膝下未有儿女。

他静默整理着她的旧物,一柄扇,一匹绢,褪了颜色的璎珞与五色玉石,他一点点跌坐在案边,谁也不能来打扰他,谁也不许来打扰他!

他的眼眶酸涩,口中也酸涩,咸苦的味道分不清泪与血。

朱红窗,松明蜡,照不亮他灰败的面容。他最后一次艰涩发声,孤独对着笼里的八哥唤,阿昨,阿昨,仿佛昨日那个淘气调笑的姑娘,还在身旁,从未变过。

“阿昨,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呀。”

《六州本纪·楚史》:“南楚乱,反贼慕容氏盘踞长江,江右易帜,赣南王氏衰微。逾七年,盛世花殒,慕容莽服毒自戮,叛军解体。逾三年,楚皇遣将派兵,南楚肃清,回归一统。”

再多霸业,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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