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不给算,八字不合的人在一起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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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霏微孤身潜进白鹿书院的后山禁地时,正是乌云蔽月、万籁无声的子夜。

后山蓬草已经长得老高,林霏微只要稍一弯低腰,人就隐在里头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选了这么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才敢出门。不然,叫书院里的先生撞见了,知道她是要往后山禁地里去,且还是因为和同窗打赌输了,才被支使着去看看后山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怕是要当着全院师生的面挨上好一顿板子,连阿烨也救不了她。

被先生当众拎出来公开处刑这事儿,她自从来到白鹿书院求学以来可没少干过,每每丢了阿烨的脸,总觉得怪过意不去的。可她天生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一次闯祸的时候,还是比谁都身先士卒。

就好比这回,隔了一个冬假不见,刚开学就和薛昼、赵令仪他们打了个赌——书院里,教数术的苏先生爱慕教乐舞的楚先生,是人尽皆知的事——薛昼和令仪说,苏先生对楚先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楚先生天生在风月这等事上心如止水,虽然追求者众,却绝不会把苏先生放在心上的。

林霏微向来真情实感地觉得苏子慎与楚青瓷是佳偶天成,怎能容许旁人说真相是假?当即便仿照苏先生的笔迹给楚先生写了封信,约她今日酉时在白鹿山小雁湖见。

结果他们三人等在湖畔,等得亥时都到了,还不见楚先生的人影,林霏微再不服气也算是赌输,被薛昼和令仪赶着来了后山,为的就是看看那传说中的禁地沧溟洞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子时已过,乌云渐移,月亮慢慢从黑云稀薄处探出了点儿头来,林霏微拨开最后一点儿衰草,终于到了书院山长口中,那四季成冰的沧溟洞洞口。

山长曾说,白鹿山四季宜人,只这沧溟洞是唯一一处秘境,天然冰封,万物不生,就好比刚刚靠近山洞的草丛,也是在十丈之外就早早枯萎了。

她紧了紧衣衫,点了只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左不过走去几步,迎着手中一点微弱的光,便看见洞内冰雕雪砌,琉云璃彩,冰面折射微光,竟比月色还要明亮几分。

她被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景色晃了眼,还未感知出分毫寒意,便觉脚下踩上了一片又薄又脆的东西,她下意识低头,而脚下的东西骤然碎裂,林霏微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竟然直直坠了下去!

“扑通”一声,林霏微掉下去才知道,那薄薄的冰面之下,竟是一方水塘!

那水波冰冷刺骨,林霏微只觉一层皮都要被冻得剥落下来。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尽力往上浮,却在探出水面的那一瞬间,迎着洞口稀薄的月光,看见眼前水上石壁边,竟然半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副眉目如画的好皮囊,轮廓清致分明,只是此刻同她一样,浑身湿透着站在水中央。

发上的水滴沿着他挺直的鼻梁落下,那人半闭着眼,似乎并不曾发觉她闹出来的这样大的动静。林霏微一时忘了呼吸,目光顺势下移,发间水珠泠泠而落,在铺满碎冰的湖面转瞬消失无踪。

而林霏微也是此刻才看清,眼前这位男子半浮在水上,清澈分明的水波掩映着他苍白却英挺有力的躯体,目光再往下……林霏微脑中空白了好一会儿,忽然惊叫着往洞口游,一边游还一边大叫:“啊——有鬼啊!”

不只是鬼,还是个长得好看的男水鬼。不止长得好看,还恃靓行凶,在她面前赤身耍流氓!

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连阿烨的身体都还没见过呢!

她太对不起阿烨了。

那晚回去之后林霏微就生了一场大病,薛昼和赵令仪来找她,想问问后山沧溟洞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被她借口要闭关养病,拿着大扫帚轰了出去。

书院正式开课那一日,林霏微还在休养,错过了每年一度的同席结绳之礼——白鹿书院门规,为培养同窗之情,每年初春开学之际,须有两人共组,同坐一处听讲学习。一对同席须得于开学大典之后交换香囊,各自给对方系上,是为结绳之礼。

当年他们的苏先生苏子慎还在书院读书时,他的结绳同席,正是楚先生楚青瓷。

于是说好和林霏微同席的赵令仪,就被山长安排给了落单的薛昼。

林霏微从病中出关之后觉得这两人实在太不讲义气,居然背着她偷偷换了香囊。

她正愁找不到同席,此后先生布置的功课抄起来就不甚方便了,正着急上火,苏子慎便来了阵及时雨,给林霏微领来了一个新学生,叫做易流云。

据苏先生所说,这次来的新同席,可是实实在在的风流倜傥,虽说比苏子慎自己差上了那么几分——不过看在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苏子慎的份上,这几分,也可忽略不计了。

苏先生孤芳自赏,她早已见怪不怪,不过能让苏先生这么夸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只是,林霏微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位新同席,竟然就是那只“水鬼”!

衣冠楚楚的“水鬼”,比之那夜在晦暗不明的沧溟洞中,更显得俊美无俦。

林霏微呆住了:“你……你是……”她灵光一闪似的,骤然压低了声音凑到他面前道,“所以,你也是书院的弟子,你那天……是专门去沧溟洞洗澡的?”

眼前那人只抬了下眼皮,也没答她,径自取过她手里的香囊,自顾自地在腰间打了个结,然后把自己那只抛给了林霏微。

林霏微何时受过这等待遇,柳眉一竖,正要找他算账,苏先生却挡在他们二人跟前,笑道:“小霏霏,昨天那套数术题抄的谁的呀?”

林霏微顿时心虚:“什么抄的,我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苏先生睨着她笑了,“把人家赵令仪的名字都抄上了簿子,连带着薛昼跟在你后头又抄了一遍,还说自己写的呢?”

林霏微:“……薛昼是猪吗?抄的时候也不提醒我改一下!”

“你也是猪,抄个答案看也不看。”

林霏微没话说了,眼看着苏子慎悠悠走上讲台,自己在后头向他做了个鬼脸。

再坐下来的时候,转眼瞥见他这位新同席在簿子上写着什么,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出那是个数术推演。

不只是数术题解得好,一手字迹也是铁画银钩。

她立马抛弃原则:“哎,新同席,看在我们在沧溟洞初见的份儿上,我以后可不可以抄你的数术作业?”

易流云瞥了她一眼:“可以。”

她没想到新同席居然这么好说话,正喜出望外,下一瞬却听他道:

“但我的答案,你做不出来。”

林霏微:“……”

这人还拽起来了!

2

林霏微对她的新同席很没有好感。

这心情一直持续到月假来临,孟烨来白鹿山看她。

白鹿书院的休假制度很是严苛,每月只有三天探亲假,而且书院位于山顶,来回的路上便要耽搁不少时间,于是,多数学生也不回家,大多都是父母从家里赶来看望。

只是,林霏微父母不在,每每都是孟烨,带了一大箱吃穿用物上山来。

一月不见,林霏微对他很是想念,待他吩咐好贴身护卫周岐,将那些东西照旧抬到寝室,她便拉了他去小雁湖。

月假期间,书院里停了课,四处来往的要么是父母亲朋,要么是未婚夫妻,走到哪儿都很是热闹亲切。

林霏微和孟烨一路往小雁湖去泛舟,半途遇上正准备去迎接父母的赵令仪。令仪见了孟烨,便要躬身行礼,被孟烨抬手止住。

简单打过招呼,令仪便辞别,林霏微与孟烨走去小雁湖边。

她一心系在泛舟之事上,便也未曾发觉,离去后孟烨回了一次头,正与回眸相望的赵令仪四目相对。

林霏微去向湖边看守的徐夫子要了只小船。

春日和风细暖,湖边柳色摇曳丝绦,掠过湖面,惊起几只鸥鹭。

林霏微与孟烨登上小船,她将船上的帷幔束起,目光偶然瞥见不远处小雁湖的南边岸上,似乎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穿着白鹿书院男弟子统一的院服,白衫长袍,头顶则是白玉冠发,墨色丝带迎风而起。

不必细看,光凭身形林霏微便知道是谁,整个书院上下,除了孑然一身的易流云,谁还会在一月一次的探亲假期里孤身在这里钓鱼。

只是这样一想,又显得他有些可怜似的。

林霏微克制着没再多想,转身便同孟烨说起这一月来在书院的事情,其中自然将与易流云的初遇略去了,却也同他谈起了白鹿山后头的沧溟洞:“……谁能想到洞里是一方水塘?而且我总是想不通,怎么一个冰洞,就能算得上是禁地了?”

孟烨执起小桌上一杯热茶,慢慢啜饮,举手投足间都是王公贵族常年规整的优美克制,说出的话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许是这洞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罢。”

“什么秘辛?”

“谁知道呢,或许和白鹿书院流传的轶闻野史有关?”孟烨笑盈盈看她,“自然了,这也只是随便一猜。不过话说回来,白鹿书院最神秘的两件事,除了那所谓的沧溟洞,便是十年前无故消失的昀先生了罢。”

孟烨口中的这位昀先生与其同姓,皆是皇室宗亲中的王孙子弟,若他还在,约莫和苏子慎差不多年纪。先帝在世之时,封他做了个闲散王爷,封号安平,算算辈分,应当是当今圣上的某位叔叔。

因白鹿书院自开宗以来便与本朝皇室渊源颇深,京城中许多皇亲贵胄皆曾修习于此,更有不少人潜心治学,结业后留在书院任教并非罕事,安平王便是其中之一。虽不能彰其才能于庙堂,然于白鹿书院亦可为国培养人才,是以朝堂亦多默许。

安平王在书院主教骑射,书法造诣也同样炉火纯青,是时书院中人都不称呼其封号,而只称其昀先生,连一向严苛的山长也对他青眼有加,甚至连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也在其席下听学。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位昀先生,早在十年前便不知所踪,至今没有下落,愈是后入学的弟子,愈觉得这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

林霏微一时出了神:“昀先生其人,薛昼同我提过,他曾说,昀先生骑射御马的本领,是师承……”她顿了顿,才低声道,“是师承当年的谷青阳谷将军。后来将军府被灭门,昀先生便也失踪了……”

孟烨抬眼看她,眼中有莫测的深意,而后他伸出手,将她双手握住:“谷将军当年莫须有的谋逆之罪,我定会为其洗刷冤屈。”

林霏微怔了怔,霎时红了双眼。未待那眼泪落下,她急忙伸手在眼上一拂,又努力向孟烨露出一个粲然笑容来。

二人正相视,冷不防一个什么东西扑腾着跃上了小船的茶几。林霏微吓得向后仰去,觉得有什么腥凉的东西飞到了脸上,她赶忙伸手去挡。

孟烨也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时,才发现那竟是一条胡乱扑腾的活鱼。

孟烨皱眉,转眼便见林霏微胡乱抹了把脸,抹了一袖的水滴和鱼鳞。

她又羞又怒,伸手就将那只活蹦乱跳的鱼一把抄起。她叉着腰恶狠狠地瞪向了不远处南岸边垂钓的青年,然后铆足了力气,就要将那条鱼向他的方向掷回去。

谁料用力过猛,手里的鱼是飞出去了,她整个人也没站稳,连带着小舟猛的一晃,她脚下一滑,竟然向前一扑,直直栽进了水里!

孟烨霍然起身拉她,却只勾下她的一片衣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林霏微已经从湖面上冒出头来了。

她一见易流云就要落水,这怕是已成一个魔咒。

一念至此,她脑海中不禁又浮现那晚的水下风姿——林霏微只觉一团火燎上了脸,赶忙在淤泥中勉强站定。

所幸这里离岸边不远,水面只漫到她的胸间,孟烨想下去拉她,却被她摆手止住。

而后便见她转过身,面向对岸同样因这动静站起身来的垂钓青年,青年将鱼竿横在一旁,抱臂而立,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下,继而却是干咳了两声,垂眸道:“即使春江水暖,你也不必穿得这样单薄。”

林霏微愣住,不知为何竟然从他这晦暗不明的言语里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她低下头看了自己一眼,果真看到薄纱对襟贴在了身上,将里头襦裙包裹的躯体勾勒分明。

下一刻尖叫声便响彻了整个白鹿山——

“易流云!你这个臭流氓!”

3

季春已至,易流云和林霏微自那日小雁湖一事后成了对冤家,一时似水火不容唇枪舌剑,一时又推心置腹相视莫逆,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两位当事人清楚得很——推心置腹,是因为林霏微想向他求问数术题答案;水火不容,则是易流云一听她说起她的阿烨就烦,这两者一点儿也不冲突。

若是易流云小器些,大可这样质问她——那夜小雁湖初见,是她把他看了个精光,却反而要骂他是流氓;而月假当日落水,她隐隐约约被他看了,还要骂他是臭流氓,这是个什么道理?

林霏微早已想到要怎么回答——她看光了他,简直要长针眼,是以,这叫被他占了便宜;而自己被他看了,更是被他占便宜,那么他易流云不是流氓是什么?

只可惜易流云从来没这么问过她,林霏微一口伶牙俐齿无处施展,好不憋屈。

他们就在这样忽冷忽热的同窗生活中迎来了暮春,当白鹿书院最后一树梨花谢尽的时候,书院每年春季的踏青郊游也接踵而至。

此次游春,苏先生这个大嘴巴起先告诉他们的是去京城豹房观赏灵禽异兽,林霏微跃跃欲试,从山上捉了几只野兔回来养着。一次被正在草坡上看书的易流云见着了,问她养这么多兔子干嘛,她便摸着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说:“过几日去豹房时,看到里头的豺狼虎豹,总得准备点儿见面礼罢?”

易流云还没说话,一边路过的女学生便被吓哭,拿袖子掩面飞奔而去。

隔天林霏微要投喂野兽的消息就传得满书院都是,林霏微就搞不懂了,去豹房喂野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谁想到竟逼得山长不得不站出来澄清——此次游春才不是去什么豹房,而是去城外爬黛山。

林霏微顿感大失所望,对游春再提不上兴致。只能在某一日下了课,同薛昼将那些野兔烤了烤,当夜宵给吃了。

去黛山踏青那天是个春和景明的好日子,男子着白袍戴玉冠,女子穿同式的白衣对襟,发上束一条红绫,远远望去,一水的飘逸出尘,真真是好看极了。

只是林霏微想,大抵这就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吧,黛山还没爬几步,自己已经累得宛如徐夫子家的阿黄,恨不得立即瘫到台阶上,张着嘴巴哈气。

勉强再爬几步已经是林霏微给黛山最大的面子。

她让薛昼和令仪不用等她,自己叉着腰蹲在半山休息——她自幼身体其实并不很好,虽然近些年调理过来,但天赋技能里,体力这一项基本没什么战斗力——她正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在这儿偷个懒,等书院队伍折返,自己再浑水摸鱼混进去……眼前忽然就多出了一个高大的白衣人影。

目光往上,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正是她的好同席易流云。

“你也这么慢?”她喘个不停,还不忘五十步笑百步。

易流云懒得理她:“你怎么样?”

林霏微摆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易流云见她磨蹭,便一把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林霏微:“……你干嘛?”

他携着她的臂弯:“有一个爬山落单的同席,实在丢我的脸。”

林霏微气呼呼,却还是跟着他继续爬:“我觉得……你带着我一起……大概会更丢脸。”

林霏微体力太差,又爬了几步就连连叫苦,易流云看不惯她娇气的样子:“在昭远王府,你也是这样懒?”

她讶异于他竟知道昭远王府:“阿烨从不会莫名其妙带我去爬山……”她喘了喘,“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昭远王府?”

“你天天在我耳边说你的阿烨,但凡稍微有点儿见识的,谁会不知如今的昭远王正是姓孟名烨。”

林霏微“哦”了一声,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被他这一句,竟触发起了同他说一说旧事的心情:“你一定很奇怪,我不姓孟,却为何会住在王府里罢?”

她艰难地跟着易流云往石阶上爬:“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母亲,自幼与阿烨交好,出入王府是寻常的事。八岁那年,父亲含冤而死,是阿烨将我从敌人手中救下,带我到昭远王府。老王爷一家都待我很好,吃穿用度有如亲生女儿……”

她自顾自叙述着,冷不防天上落下了几滴雨来,她松开他的手,在头顶聊胜于无地遮了遮:“呀,下雨了。”

易流云展开袖子撑在她头顶。

雨声穿林打叶,两人躲进山间休憩的茅草亭里,亭中有一块佚名作者的碑帖,易流云目光在上头停驻少时,转眼便发现林霏微正从衣兜里掏出手帕和小镜。

她竟然此刻也不忘注重形象,正比着镜子擦拭脸上的雨水。

易流云便在一旁斜睨着她,半晌,忽听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啊呀,我的眉毛掉了!”

易流云正奇怪眉毛怎么还能掉,便见她转过身来走到自己跟前,指着自己的眉眼,着急忙慌问他:“易流云你帮我看看,我出门前画的眉毛是不是缺了一块?”

原来眉毛掉了是这么个掉法。易流云低头去瞧,按照她的指示仔细观察,才觉出似乎确然是缺了一块:“左边少了一点……”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螺黛来,然后一手拿着小镜比在自己眉间,一手便顺着自己眉毛开始描画。

易流云只是凝视她,待她画好了,仍旧转过头给他看:“这回对称了吗?”

易流云再次依照她说的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极自然地伸出手去,将她左边稍高一点儿的眉峰,轻轻拭去了一些。

那一瞬间呼吸相闻,眉目流转。而亭外春雨似乎在霎时间停了下来。

林霏微忽然觉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心思,不同于平日与易流云嬉笑打闹,亦不似和阿烨在一起时,让他为自己描眉的坦坦荡荡。

她没等他擦完,骤然低了头转回身去。与此同时,天空忽然乍起一片烟花,竟是有人在白日放烟火?

那一点微末的心思被这烟火震散,林霏微抬起头,只见那些火星在雨后初晴的天际盛开,竟然不比在黑夜中逊色,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在白天也大放异彩。

眼看那烟火坠落的同时,一个声音也从亭中石碑后传来:“终于试验成功了!这种烟火在白日都能这样显眼,到了晚上想必更美,青瓷一定喜欢!”

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谁,林霏微惊诧道:“苏先生?”

“是我。”苏子慎拍了拍衣袍走出来,形容有点儿狼狈,像是刚从下雨的林子里钻出来的花猫,满头都是淋湿的落叶,“我在给你们楚先生试我新研制出来的烟花,小霏霏,你也看到了,好看吗?”

他这样殷切地问她,林霏微当然给面子:“好看!”

“我也觉得很是好看,”苏子慎忽又老不正经地笑起来,“比流云给你画的眉毛还好看!”

她忽地感到了某种微妙的尴尬,心知同他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便低了头不说话。她瞥了一眼身旁老神在在的易流云,见他仍旧面无波澜,便跺了跺脚,说:“雨停了,我先上山去了。”

于是再也不看这两人,拎着裙裾一路小跑上了台阶。

她这回倒跑得比谁都快。

苏子慎见她一走,敛了面上的笑,反手搭上易流云的手腕,切完了脉,他叹了口气道:“还好,我以为你急着从沧溟洞中出来,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现在看来,脉象似乎还算平和。”

易流云将袖管垂落,淡淡道:“全赖你悉心照顾。”

“当年谷将军蒙冤身死,你拼尽全力救她出来,如今却看她与昭远王那样亲密,甚至她误会孟烨才是救她性命的那人,难道你不怕她弃你而去?”

易流云便像是笑了一声,道:“我那时救她,也不过是想为谷将军保留这最后一点儿血脉,何曾想过今日她对我好是不好?她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倘若她此后真的选择昭远王府,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到底是要为谷将军报仇的。”

苏子慎叹息一声:“你想为谷将军报仇我不反对,只是自谷将军身死之后,当今圣上耽于逸乐,朝中局势尚不明朗,除了昭远王府的势力,还有薛昼的父亲薛丞相立场不明……你想凭一己之力铲除昭远王府是何等艰难,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个林霏微……”

他越说越急,直至此刻竟脱口而出,“你那时救她,自然是为了报还谷将军的恩情,可如今呢?你真的不喜欢她么,阿昀?”

那一声“阿昀”,暌违已久,让他恍惚回到十年之前,同苏子慎、楚青瓷他们,一同在白鹿书院修业时的光景。

恍惚已过十年。这十年间白鹿书院仍然屹立,他的师友却皆已老去,而他也本该如同苏子慎他们一样,身在书塾之中,听学生喊自己一声昀先生。

可事实上,这漫长的十年于他而言,不过是沧溟洞湖底,闭眼睁眼的一朝一夕。

十年前那场恶战之后,他身负重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苏子慎费尽心力才将他冰封于白鹿山沧溟洞中,希望借这天然的冰洞,延缓他的衰竭。

这十年间,苏子慎为他寻来各种草药医治,精心调理,又让山长封存沧溟洞为禁地以保易流云静养,才总算救回他的一口气来。

即使如此,如今的易流云,也要每月去沧溟洞中赤身浸泡,才可维持当年重伤之下苟延残喘的性命。

这也是为什么,那日林霏微误入沧溟洞,十年后与他重逢,竟是以那样一个方式。

如今他却又要将他这副残躯付与前朝争斗的波云诡谲中去。

苏子慎无话可说,易流云却难得浮现笑意,他拍了拍他的肩,如同仍是旧时老友:“我知你心有不快,但至少如今趁我在白鹿山的这些日子,你合该对我好些才是。”

苏子慎向他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去找林霏微那丫头,让她对你好些才是真。”

4

苏子慎同易流云在半山分了手,说是要去找青瓷,给她看新研制出来的白日烟花。易流云独自往山上去,没走几步,又见着了在一旁抱着脚踝空想的林霏微。

他走到她面前,她尚且还在出神。

易流云道:“又偷懒。”

林霏微叹了口气:“我要是偷懒,就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免得坐在这儿喂蚊子。”

易流云蹲下身,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说吧,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林霏微便向他露出个讨好的笑来:“我刚刚把脚给扭了,还得麻烦你搀我一把。”

黛山本就不算高,山顶上有一处道观,以供游人进香歇脚。

易流云看着她红肿的伤处,总想着要尽快上山,找道观师傅帮忙上个药。背她上山的时候,他忽地不期然想起从前——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逃出将军府,那时她还那样小,伏在他背上,哭泣着喊他“大哥哥”。

她轻得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他心间,却有如千斤之重,不止因她是谷青阳的女儿——她是他的承诺,是他的希望,甚至是他的生命。

道观里的小道士有着一副热心肠,很快便将林霏微的伤口处理包扎好。临送走他俩时,还笑言打趣:“现在真是少见你们这样恩爱的小夫妻,就连出来游春也要穿一式的衣裳。来,相公搀好自己娘子,就不需再一直辛苦背着了。”

林霏微霎时红了脸:“小师傅,谁说我和他是……”

“知道知道,你们年轻人害臊,我都懂的。”说罢,还朝他俩眯眯眼。

这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到底是看得易流云忍俊不禁,林霏微脸涨得通红,再不要易流云搀了,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

甫一出道观,便同一位摇着幡子的江湖术士迎头撞上,那术士身手灵活,闪避极快,林霏微腿脚尚且不灵活,眼看又要扑到地上,紧随而来的易流云立即闪身去扶,而后只觉得胸膛一震,他被她撞得闷哼一声。

林霏微捂着头:“易流云!我一遇上你就要倒霉!”

易流云还没说话,那位术士却在一旁捻须一笑:“小姑娘大福之相,何来倒霉之说啊。”

林霏微一本正经道:“这位师父,您不知道,我与这位公子大概是天生宿敌,命数相冲,每每在一块总要出点事情,您说我大福之相,我觉得很对,所以一定是这位公子是天煞孤星,您说是不是?”

术士摇头笑道:“据我掐指一算,姑娘大福之相固然不错,只是这福气并非生来就有,而是要在经历一些大事、遇上某些人之后,才得以显现。”他一双吊角眼将二人打量几番,“姑娘若感兴趣,不如写下生辰八字,老夫给你算上一卦。”

林霏微甜甜笑道:“姑娘不感兴趣。”说着,拉住一旁抱臂而观的易流云就要走。

那位术士又来拉她:“哎哎哎,我收钱不贵,就十两银子……”

“五两不能再多了。”

“你也太能砍了。”

林霏微表示不算拉倒。

术士说:“给点面子,八两吧,大家做做小本生意不容易。”

林霏微指着易流云:“六两银子加上算他的。”

术士看似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将算命摊子支起来,林霏微的生辰已经写好,易流云将自己的递给术士,术士接过稍稍思忖了一下,再抬眼时,正对上易流云探究的打量。

他捋了捋胡须,仔细阅过二人的八字,卜了一卦,沉吟道:“姑娘出身世家,只是幼年家中突遭变故,所幸得人相助,有了栖身之所,如今也觉得过得不错,是也不是?”

林霏微愣了一愣,点头。

术士又道:“是以老夫才说姑娘是有福之人,虽身世飘蓬,好在并未流离失所,这是因为有贵人相助。只是有一点,姑娘合该知道往往眼前所见未必为真,你所以为的贵人未必真就是你命中注定的贵人,你所以为的身在福中,也未必就是你真正的福气,甚至有时,还要警惕那是否是一场祸事。”

见林霏微似懂非懂,术士才又道:“不过姑娘也该放心,您是大福之相,更何况您命中真正的贵人已经出现,即使将要经历一场祸事,也必然是苦尽甘来。”

林霏微忍不住问:“我的贵人已经出现?那是谁?”

术士目光微微一斜,便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洋洋自得来:“时候到了,姑娘自会知晓。”

林霏微撇了撇嘴:“说了等于没说。”顿了顿,她看向易流云,“那他呢?”

术士目光投向易流云,忽而沉吟良久,直到林霏微挑衅似的道:“你不会是瞎话编不出来了吧?”

术士仍是凝视易流云,易流云也不避其目光,与他坦然相视。

未几,术士忽而一笑:“这位公子的命格非我寻常人能够妄议,但老夫相信,公子天资过人,想要做的事情必然能够做到,想要守护的人,也必然能够护其周全。”

他这样笃定,仿佛评判的不是卦象,而是某个极度信赖的人的誓言。

易流云眼下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多谢先生了。借您吉言。”

林霏微便凑到他跟前,笑嘻嘻问他:“你有想要守护的人?是谁?你的心上人么?”

易流云垂眸看她,见她一双乌亮亮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颗心宛如跌在云上,他向她露出几乎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极温柔的笑意来,说出的话却一如往常:“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林霏微早知道他会这样说,既有八卦不被满足的失落,又莫名其妙感到一阵轻松,然而也只是说:“问问而已嘛,你要是看上了书院的哪个女孩子,我去帮你说媒呀。”

易流云皱起眉来:“多谢你费心了。”

林霏微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不客气,这都是同席之间应该做的,哪天我若是要你帮忙,我也不会客气的。”

“哦?”易流云不再看她,“你与你的阿烨之间,还需要旁人帮忙?”

林霏微霎时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见易流云霍然起身就要走,她凝望他的背影,还未回过神来,却见他又折返回头,居高临下凝视自己,那眼里却是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而后他转身,背向她弯下身来,他的声音仍有些冷冰冰的,却是在说:“上来。”

等到林霏微伏在他背上,感到山路颠簸的时候,她才恍然回了神。他的脊背清瘦宽阔,刚刚扭伤脚时也是被他这样背上山来,可她却直到此刻才发觉,他就像一座岛屿,在茫茫世间承托起她所有的委屈与孤独,她有时察觉不到他,那是因为她就置身其中而已。

那之后回到书院林霏微便被易流云扣在了寝室养脚伤,其实她自觉并没那么娇气,大可以拄根拐杖去上课,易流云却表示质疑:“好不容易有了光明正大旷课的机会,你竟然不珍惜?”

林霏微恶狠狠盯他,又没绷住捂脸笑起来。

易流云想她无聊,给她带了本字帖,彼时初夏晴光正好,他就坐在她寝室外那棵大树的枝桠间,半屈着一条腿,手臂搁在上头,长长的白衫垂落下来。他将字帖扔给她,自己倒是倚在了树干上,拿了本书在看。

林霏微接住了字帖,只见上头铁画银钩,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哪有这样张狂的人,她还以为是什么书法名家之作,原来都是他易流云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她将他腹诽一番,面上却不知为何挂了笑,待她整理好笔墨纸砚抬起头,偶然从对面妆台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时,也呆了一呆。

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那人看书的侧影,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向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5

日子再过了些,昭远王府便来了人看她。

其实林霏微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孟烨,前两次王府里的家臣周岐说,王爷是奉命捉拿钦犯,是以近来忙于公务,无法前来白鹿山。

这日并非月假,孟烨也不知是怎么上的山,他吩咐周岐同正在上课的老师知会了一声,林霏微便离席,同在外等了少时的孟烨说了些话。

再回来时已下了课,她的面色却不好,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委顿着坐回座位。

周遭学生皆作鸟兽散,易流云却仍自坐在那儿演算一道数术题,察觉到她,便信口问:“你的阿烨这就回府了?”

半晌没得到回答,再回头时,却见她默然低垂着头,未几,豆大的水珠就砸了下来。

易流云默了默,伸手用袖子去轻拂她的脸,她倒吓了一跳,抬起脸时,见他皱着眉凝望自己,一下就觉得甚是委屈,薅起他的袖子就去擦眼泪鼻涕。

待她哭得过了劲,易流云拎着自己邋遢的袖管,才问:“孟烨惹你生气了?”

林霏微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孟烨……他说他要娶我。”

“……你是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哭?”

林霏微恶狠狠地摇头:“当然不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答应他?”

林霏微胡乱抹了把脸,眼睛哭得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笑着说:

“我才不要嫁给他当小老婆!”

昭远王孟烨与大理寺卿之女赵令仪定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之后便不见赵令仪来书院,薛昼尚且还有些不能习惯:“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的?小霏,你可知道?”

林霏微不语,只是拉满了一张弓,那阵势倒担得上是英姿飒爽,待得箭镞嗖的一下飞出去,居然脱了靶,直直没入一旁的灌木丛里。

薛昼:“……好箭法,好箭法。”

林霏微泄了气:“好你个头!”

就要扔下弓箭,不妨身侧伸来一只手,克制有礼地端平了她的肩、肘、腕,而后那熟悉的声音在一侧道:“你这样练射箭,靶子都打不中,更不要说是孟烨那样一个会走会动的大活人。”

林霏微才不会承认被易流云说中了她是把靶子当作孟烨:“这位同学请不要乱说话,哪天昭远王出了意外,旁人还以为我是罪魁祸首。”

“放心,以你的水准,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林霏微立即调转箭头指向易流云。

易流云也不恼,径自伸手去握住她的弓箭,触到她手的那一刻,她下意识一松,弓箭便落到易流云手中。

易流云将弓箭扔给了一旁的薛昼,拉起她的手便走。薛昼措手不及地抱着弓箭,颇是不满——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赵令仪和孟烨跑了,易流云居然把林霏微也拐走了?

看来他是时候跟山长提议,书院里可不准再打情骂俏了!

易流云直接带林霏微下了山。

白鹿书院管理严苛,非假期之日不可外出,易流云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两套便服,二人换下了院服,大摇大摆走下山去,看守的大叔正专心侍弄盆景,丝毫没觉出不妥。

下山后二人进城,林霏微直奔城中有名的珍馐阁,熟门熟路地坐上二楼临窗的雅座,点了一道东坡肉、一道酥炸小黄鱼、一道八宝葫芦鸭、一道卤猪蹄,另加一份藕粉小圆子。

点完了将菜单扔给易流云。

易流云道:“不必了。”

“难道你要看我吃独食?”

这话便是告诉他那些鸡鸭鱼肉没你的份——易流云勉强加了份鲜蔬汤。

上菜的空隙,隐约听得楼下街市上传来一阵扰攘的人声。易流云不为所动,林霏微倒是探了探身子,伏在临街那一侧的美人靠上,渐渐地,珍馐阁里许多食客也都凑近了来看。

街市上人头攒动,却也渐次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两旁的百姓边避让边观望,显然是惊奇于这不同寻常的景象。待得街市中央足够马车通行时,官差押送的仪仗便从城门处迤逦而来,为首的官员领着囚车行经而过,庄严肃穆的仪仗将街市的喧嚣轻而易举压下,却克制不住悠悠之口的闲言碎语。

是时囚车正行经珍馐阁楼下,林霏微瞥了一眼,只觉得囚车上那蓬头垢面的犯人甚是眼熟——长胡须,吊角眼——林霏微赶忙扯过易流云的衣袖:“你看!那个人……那个人不是黛山上的算命道士吗!”

也是此刻,一旁有观望的食客道:“这就是昭远王府前段日子活捉的当年谋逆的谷青阳旧部黎空?这下他在圣上面前又有话说了。”

另有一人道:“怎么,谷青阳已经身死十年,十年前那滔天的火光烧了一天一夜,他的老部下竟还能在此时于京中出没?偏偏又那么巧,这老兄已经逃了十年,现下倒是被孟烨给活捉了?昭远王好能耐,总能在圣上跟前立大功。”

“想当年陛下登基之时不过八岁,稚子年幼,少不得要倚仗谷青阳打胜仗,之后这姓谷的谋反,陛下自然也就更看重昭远王府和薛丞相,更何况当日平定谷青阳之谋乱,昭远王府更是功不可没,后来他孟烨自父身死后承袭爵位,倒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时至今日,放眼朝野之中,又有谁能比得上孟烨炙手可热呢?”

“而今听说孟烨也要娶大理寺卿的女儿赵令仪为妻了,你说这样的势力盘结,那皇帝怎么肯?”

“再不肯也得肯了,昭远王府根基深厚,况且人家两情相悦,陛下又怎么好阻拦?倒是那薛相的公子,叫做薛昼的,听说原本也和赵令仪一同在白鹿书院读书的,倒是不懂怎会被昭远王捷足先登了?”

“兄台不知,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便是了。”

二人自得其乐地笑了一阵,林霏微却觉得仿如立身于三九寒天,又被泼天的冷雨兜头浇下。

易流云立即拉过她走出人群,直将她带至酒楼后街的巷子里。

林霏微怔了很久,如同木偶脱了提线,整个人僵硬着——

“他们说,是阿烨抓走了当年谷将军的旧部……这是真的?”

易流云双手捧住她的脸,是再没有的郑重疼惜:“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你不能提。”

林霏微一双眼盯牢他,很快那眼里便蓄起波光。

“你都知……”

她一句话没能来得及说出口,不知自何处忽然闪现数个人影,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易流云立即将她护在身后,林霏微还没能回过神来,那围攻的阵仗破出一个口子,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负手而来。

林霏微脑中一片空白,已经难以将眼前这个人与昔日记忆中的那个阿烨重叠。可是分明不久前他们才见过,他去白鹿山看她,他还向她提亲……是了,即使向她提亲,他也是要委屈她做侍妾,其实他早就和令仪暗度陈仓。

可他又怎么能做到,怎能做到在铲除政敌之后,还将其女留在身边,甚至冠冕堂皇地骗她说:谷将军是因朝中佞臣构陷受冤而死,来日时机成熟之时,昭远王府必定为将军府平反。

她就这样信了他十年。

孟烨就立在她身前不过数十步,看着易流云将她护在身后,眼底如深渊莫测,许久方才开口:“安平王隐于白鹿山禁地十年,怎么,如今现身,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么?”

林霏微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安平王?”

易流云却是笑了笑:“昭远王今日将我俩困于此,就是要问这个?”

孟烨道:“如此看来,阁下是承认了。”他的目光掠过易流云身后的林霏微,冷冷道,“十年前谷青阳谋逆一案,安平王亦牵涉其中,只是后来谷青阳府邸大火,安平王孟昀亦不知所踪,本王很难相信你与此案毫无瓜葛。如今黎空已经落网,安平王,请跟我走一趟吧。”

林霏微厉声道:“孟烨!你说什么!”

易流云立时止住她。

林霏微望着他,那一瞬不必千言万语,彼此心中的话都已懂得。易流云向她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伸手在她两颊拂了拂,她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孟烨早已不耐,下令围攻的高手出招,易流云护着林霏微,多少是力有不逮,眼看其中一人的剑就要刺向易流云,林霏微心一横,就要挺身去挡,易流云却将她猛然将身后一扯,那把剑当即刺入他肩头,令他倒退两步,林霏微抱着他跌坐在地上,可他仍然宽慰她说:“没事。”

林霏微泪如雨下,她按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抬头向孟烨道:“你势必要对将军府赶尽杀绝吗?”

孟烨一时无言,很久才开口:“谷青阳所犯株连大罪,怎能包庇?”

“那我呢?”

“霏微!”易流云喝止她。

孟烨道:“你是昭远王府的人。”

林霏微摇头:“我姓谷,是谷青阳的女儿。”她顿一顿,向他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苦涩笑意,“与你昭远王府……当是不共戴天。”

孟烨闻言,双目渐红,翻涌出不尽的痛色。

他害将军府满门抄斩,却把她这将军孤女,放在身边宠爱十年

僵持中,又一阵剑气而来。林霏微本以为是山穷水尽,却不想竟是苏子慎楚青瓷二人执剑而来搭救,与孟烨的人交上了手。

易流云对林霏微道:“抱紧我。”

林霏微笃信,牢牢抱紧他,如同那日黛山游春伏在他背上一般,将他当做是庇护风雨的岛屿。

易流云趁苏楚二人破除包围的间隙,奋力施展轻功,抱住林霏微逃了出去。

京郊有一处深谷,幽静不闻人声,地势百转,草木萋萋,早年苏子慎野游之时偶然发现,便就此地辟了一处别业,名为空山,仅几个亲近的亲友知道。

如今白鹿书院定是回不去了,他们只得在空山别业落脚,所幸别业中还有伤药,苏子慎为易流云疗伤,楚青瓷便陪同林霏微坐在院子里。

正是盛夏,空山的夜晚却极清凉,偶有萤火虫款款飞过,林霏微下意识伸出手去捉,便将那一点光拢在了手心。

林霏微盯着萤火虫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现下还都觉得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就似一场梦,恍恍惚惚——楚先生,你说,易流云怎就会是安平王呢?”

“十年前那件事……你知道的,孟昀不忍看谷将军蒙受不白之冤,自白鹿书院赶去将军府救急。那一夜将军府的大火你经历过,知道是何等的惨烈。自那场大火之后,孟昀便受了重伤,子慎将他带回白鹿书院的沧溟洞中休养,这十年间,他一直过得有如活死人一般。

后来他总算苏醒过来,可是十年已过,物是人非,安平王孟昀的身份早已失踪于那一夜,而对于孟昀本人来说,这十年光阴也几乎等同于凝滞的时间。我们一同商议过,觉得与其贸然以孟昀的身份再次出现,倒不如改头换面,以易流云的名字,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林霏微从不知道,半途冒出来做她同席的这个人,原来很早与她就有渊源。

她低垂着眼:“那场大火之前的很多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人的记忆总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或许是幼时的日子过得太顺心。从而当她的人生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动荡后,也就显得过往之事更加微不足道了。

楚青瓷道:“不记得便不记得,有时,能够忘却,反而是一种幸福。”

林霏微闻言,一下松了手,那萤火虫便悠悠飞去了。

“是吗?”她幽幽道,“可我不会忘记孟烨,绝不。”

他的虚情假意与惺惺作态她永不会忘记,也绝不相信他留她在身边只因单纯的恻隐之心。他与她之间,相隔的是血海深仇,可即使背负千钧之痛,她也是要亲手做个了结的。

是时月华如水,屋内的易流云包扎好伤口,推开门后便只听得这样一句。

“我不会忘记孟烨。”

他一时愣在那里,转而又重新关上了屋门。

一道门扉,两样心事,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大抵是谁也逃脱不开。

6

夜半子时,京中昭远王府。

昭远王府日久得圣上倚重,府邸守卫皆与别的宫室宗亲不同。听说府中有一支独立训练的精兵,日夜值守。而王府地下,更是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监牢,其形制可堪比大理寺狱,是圣上特许得以建成的,以供昭远王为陛下办案使用。

这些传言,旁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可于林霏微而言,王府中每一寸草木、每一块砖瓦,都是孟烨手把手带她亲历的,他们在此间嬉戏玩闹,将所有布局机关只当做是迷宫陈设,却如何想到今日,孟烨成了布局者,而林霏微却是解谜人。

林霏微换了身夜行衣,伏在王府墙头,正欲趁守卫换班松懈之际潜进去,肩头冷不丁地被一只手扳住,她回头,正对上同样夜行衣打扮的易流云的一双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她差一点惊呼出声。

易流云道:“你就打算这样夜探昭远王府?”

林霏微说:“我对王府了如指掌。倒是你,伤又没好,跟来做什么?”

“有只羊等不及要入虎口,我来拉她一把,或许还有逃生之机。”

“……你才是羊!”

“也对,或许今晚就是两只羊入虎口。”

林霏微闻言,低垂眼眸,惆怅起来:“是我不好,把你拖下水来,连累你受伤不说,还要你陪我冒险走这一遭。”

易流云望着她,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我与将军府渊源颇深,即使不是为你,我也同十年前一样,不会袖手旁观。”

林霏微忽地被他言语中的某个词拨动了某条奇怪的神经——

“对哦,已经十年了……所以,你现在应该是快三十岁?”

易流云:“……”

她打量他,又摇头:“好老啊。”

易流云帮她把视线扶正,转到院墙内:“烦请专心。”

二人一同潜入地牢时,确实巧妙地避开了府兵。

王府地牢小而精巧,通常仅关押一位要犯,林霏微找到黎空并不费力。正是子夜,值守的护卫难免困倦,林霏微点了支从苏子慎那儿顺来的迷香。一时间,地牢内空寂寂的,唯有牢房内的黎空盘膝而坐,双手搁在膝上,应当是在打坐。

她四顾一番,确信无人察觉,立即转身,自袖间掏出两根银针,嚓嚓两声,便将牢房的锁解了。

她正经课业拿不出手,也就这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和薛昼学了个十成十。

门内黎空也中了迷香,已经意识不清,林霏微当即给他闻了解药,扶他同门外放风的易流云会合。

几乎是刚从地牢中出来,昭远王府突然灯火通明,府中护卫迅速集结于此——林霏微迎着刺目的光,几乎是意料之中地,看见孟烨迎着灯火,被守卫簇拥前来。

是时所搭救的黎空却忽然呕血,易流云大惊,他牢牢扶住黎空,仍挡不住他下坠的躯体,只能任他吐出的血染红了自己大片衣衫。

“你怎么样?”他急切道。

黎空却再无力答他。

其实能这样轻易地将黎空带出地牢,已是意料之外,而此刻黎空明显是毒发呕血的症状和孟烨再无后顾之忧的态度已经足以解释一切——

“安平王夜闯我王府,欲带走十年前的谋逆旧犯,恐怕是对圣上有了二心罢。”

以黎空为饵,为的就是引他易流云现身,这计策是稳赢的局面。

因他笃定易流云不可能对将军府的旧人袖手旁观。

而没有人知道的是,捉拿黎空并非是外界传言的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那日白鹿书院黛山游春,其实他早已等在黛山钟楼之上,原本只是想见林霏微一面,最终却见易流云林霏微二人与黎空相遇,直到那时他才起疑,派密探打听,这才将十年前的许多旧事连根拔起。

这其中,就包括易流云真正的身份。

林霏微望着黎空在易流云怀中已是强弩之末,只觉悲从中来,仿佛回到十年前将军府被大火燃烧的夜晚,即使那时只有八岁,仍能感知到冲天的灼人的火光,吞没了无数在父亲手下忠心耿耿的性命。

如今,又一次目睹忠良被害,心境悲恸,一如那时。

她哭着向孟烨厉声道:“是你,是你向他下毒!”

孟烨道:“犯人是死在孟昀手中,我却要问一句,莫非是安平王要杀人灭口?”

易流云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孟烨,昭远王府的一己私心,又何苦强加到别人头上?”

林霏微霎时如遭电击,瞬间明白了,昭远王府当年为何要铲除将军府,如今又为何要毒杀黎空,同时执着于重翻当年旧案拖易流云下水。她仍流着泪,终于了然:“原来昭远王府,打的是这样一手好算盘。”

孟烨别过目光,不再看向林霏微,却对易流云道:“安平王,任你如何狡辩,今日这一遭你是插翅难飞,束手就擒吧。”

音犹未落,林霏微已拔出剑来,剑光冷冽,直指孟烨面门。

孟烨竟也不躲。

两侧府兵也将林霏微牢牢围住,林霏微的剑也只差一寸便可刺向孟烨胸口。

如果她刺下去,必定是同归于尽。

双方僵持许久,直到林霏微问:“那么,你当年又为何要救我?斩草不除根,恐怕不是王府一贯的作风。”

未等孟烨作答,身后易流云已经开口:“是因为一卷兵书罢。”

易流云将黎空安放,径自起身,举起了手中一块绢帛。

这是刚刚黎空临终之前塞在他手心的东西,以鲜血写就,应当是在狱中就已完成,只待有机会能够告知林霏微他们,昭远王府收养林霏微的真正原因。

谷青阳还在世时,得先皇与新帝倚重,是当朝屡战屡胜的不败将军,在战场上素有战神之名。他以毕生文韬武略写过一本兵书,名为《谷氏兵法》,其中御敌谋略、行军布阵的战术,几乎是所向披靡。甚至有人传言,得其兵法者得天下。这虽是妄断之言,但也是基于谷青阳的胜绩,其才能可见一斑。

后来昭远王府构陷谷将军通敌卖国,在谷青阳出征之时查封将军府,将府众人奋起反抗,昭远王府便不惜发动火攻,以致十年前将军府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全府上下三十二口,除了谷将军唯一的女儿之外,无人生还。远在千里之外本已凯旋的谷将军听闻满门被灭的消息,愤而自尽,那本兵书从此便也不知所踪了。

当日黎空跟随谷青阳远征,归来之日却见到如此惨案,为避昭远王府追杀,亦是想要查明真相,他在外逃了整整十年,后来才知,兵书为军中小人夺去,献给了昭远王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谷青阳还在世时为防兵书旁落,为歹人所用,曾在兵书上做了些手脚。

他特地请来苗疆制蛊的高人,用隐蛊所分泌的药粉涂于其上,可使墨迹消除,而若需字迹显现时,则以隐蛊寄居者的血液为引,其上内容便可重现。

谷青阳是隐蛊的寄居者,昭远王府知道隐蛊之事时谷青阳早已挫骨扬灰,而蛊虫可认近亲血脉,昭远王府便只能将主意打到失踪的林霏微身上。

这才是昭远王府收容林霏微的真正原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本兵书本是谷将军留给后世的宝物,却因为昭远王府的一己之私,害得谷将军家破人亡。”

当年真相在这一刻终于剖开,露出里头鲜血淋漓的模样,林霏微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魂魄,手中长剑脱落,砸在脚下,她跪倒在地。

十年认贼作父,还以为孟烨是真心待她好,直至易流云说出真相的前一刻,她至少以为,孟烨多少对她还有些情谊。

可原来打从一开始就是笑话,她从来都是棋子,被他玩弄摆布,也不知在他心里,她这样到底有多可笑。

孟烨蹲下身来,直视她通红的双目,那里头仇恨翻涌,再不会如从前一样笑意盈盈地看他。

他其实很早就想过有这一天。

“自打易流云重新出现,我便知道迟早你会知道一切。”

林霏微咬牙切齿,整个人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曾想过,或许我们早些成亲,纵使后来真相大白,总还有情分在。”

“可是你不肯,我便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

他重又起身,这次却是牢牢盯住易流云:“我容你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你和她日后在地下做一双明白鬼,你们生不能同穴,死后,就在地府作鸳鸯罢。”

语毕,他已伸手,是打算示意放箭的意思,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数支羽箭骤然自天外飞来,迅捷无比,未待众人看清,其中一支便已直直钉入孟烨发令的手臂!

那支羽箭力道极大,孟烨几乎是被射得向前踉跄了一下,而剩余的箭镞或多或少都伤及了府兵,众人惊慌之余,紧接着便有人来报,说是薛丞相带兵,陪伴陛下连夜赶来,此刻已入了府,正向花园而来。

孟烨一怔,听见了外头巨大的动静,只是那一晃神的空档,易流云突出重围上前,便要带走林霏微,孟烨当即伸手拉住她,将她往身前一扯,拔出一旁护卫的剑,便将她挟持住。与此同时外头的禁军已向府内紧逼,府兵纷纷后退,形成对峙之势。

易流云欲救林霏微不成,而救兵已到。为首的那人龙袍皇冠,俨然正是当今圣上。

在今日之前,世人皆以为自幼登基的圣上早已习惯倚仗他人,从前是谷青阳,如今是昭远王。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受他人掣肘的稚子新帝了。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政事受昭远王府干涉太深,皇帝才起了铲除昭远王府之心。

十年韬光养晦,如今的天子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酣睡?

一旁的薛丞相连同其子薛昼,还有苏子慎楚青瓷,俱在此时赶来。易流云知道了林霏微想要搭救黎空,决定赶来助她之前,已与苏楚二人合谋,令其通知丞相府,若今夜营救黎空不成,务必前往昭远王府,将孟烨谋逆之罪坐实。

此刻计划已然收网,唯独林霏微还在孟烨手中。

孟烨眼见大势已去,心知自己已是一败涂地,可他总还不甘心,只有徒劳地挟持林霏微,将剑抵在她脖颈之间,刻出深深的血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真是好计策,是我小瞧了你。”

皇帝只是一笑:“孟烨,若你能安分守己,何以会沦落至此?”

孟烨却又看向易流云:“你难道当真以为你赢了?皇帝当年能借昭远王府铲除谷青阳,如今又借你的手灭昭远王府,难保有一日,他不会对你这个安平王起杀心。容我猜猜,届时,是借薛丞相杀你安平王,还是利用你扳倒薛相?”

易流云道:“诚如陛下所言,为人臣子者必安分守己,你自以为如今的败落是因别人而起么?皆因你昭远王府生了不臣之心,而今自食其果。”

“不臣之心?谷青阳那样好的才能,却只屈居于稚子之下,我昭远王府不过是替他将兵法发扬光大!孟氏皇族,帝位自当由能人居之!”

“这就是你灭将军府满门的理由?”林霏微在他身前道。

孟烨一时无言。

“你所谓的能人居之,就是踩着无数保家卫国将士们的尸体,将无辜者的生命放在脚下践踏,一步一步凭借下作的手段谋逆犯上?”

“成王败寇,胜利怎能没有牺牲!”

“自己所失去的才叫做牺牲!白白残害了他人,那叫做杀戮。”

林霏微近乎是控诉般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此言一出,便是长久的静默。

孟烨不再争辩,良久之后,才轻声道:“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林霏微沉默少时,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我曾经很感激你,甚至是喜欢你,可是孟烨,我曾经感激喜欢的,恐怕只是个虚假的你。”

孟烨失神。不过是那样一瞬间的犹豫,不知又从哪里射出了一支箭矢,迎风而来,相较于之前那一箭更为迅猛,孟烨猝然回神,那一支箭,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眉心。

一瞬间,他如玉山倾颓,就那样倒在了林霏微的脚下。

一击即中,皇帝收了弓箭。

林霏微整个人依然僵立,双目死死紧闭,耳边风声犹在,呼啸不歇。

直到手腕被人拉住,她跌入到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中,方才能够睁开眼,看到易流云无比关切的脸。

她猛地抱住易流云,热泪霎时滚滚而下。

他们竟都还活着!

原以为这一遭是凶多吉少,可是劫后余生,才知道能活着,能看到自己在意的人依然会说会笑,是多么可贵。

而一旁的孟烨——林霏微仍然下意识向他望去了一眼,却只见到孟烨艰难地向她的方向转动了一下眼珠,他口唇翕动,似乎是在说着什么,林霏微凑近了去听,才听见他那是在对她说:“抱……歉,让你一直以为十年前……救你的那个人是我……”

她等待着他后面的话,可只是到这里,便骤然停滞了。

她不由得低声唤了一句:“阿烨?”

没有人应答。

那一瞬间天地苍凉,她忽然感到头疼欲裂。易流云牢牢抱紧她,她只觉得无比劳累,再不愿多想这些天来的种种是非,头一侧,便在他怀中昏睡过去。

7

七月的时候,圣上在朝中将原先昭远王府的党羽一举清除干净,包括前大理寺卿赵氏一族,同时将十年前谷青阳谋逆一案平反,也算是为冤魂换来身后清白。

八月的时候,因为平反有功,圣上赏赐了白鹿书院许多仅宫中才有的名贵药材,苏子慎闭关半月终于研究出一套新方子,治好了易流云十年来的旧伤,从此他便不必每月都去沧溟洞中浸泡冷泉。而山长也让他重回十年前的身份,仍然留在白鹿书院教人骑射。

九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凉下来,白鹿山上桂花满枝、河蟹正肥,易流云从书塾里下了课,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人。

易流云躬身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年轻的帝王仍然略显稚嫩,只不过自那夜昭远王府之事过后,世人皆知其韬光养晦,来日必定不可限量。

“皇叔……不,该称云先生了,你近来可有空么?自那日朕射死孟烨之后,这箭法是怎么练也不顺手……朕还记得,十年前你教朕骑射的时候,说射箭也需形意结合,你再给朕讲讲?”

他自然是答应。给皇帝上完了一节射箭课,两人看到苏子慎路过,皇帝又拉住了他教自己如何制作出那种名动京城的白昼烟花,易流云赶忙顺势溜走,总算是得了清闲。

到了家却不见谷霏微的人影,他照旧先将粥煮在锅里,然后出门寻她。

他们是就近在小雁湖畔搭的茅屋,不过沿湖走去一里,便见到坐在湖边的她的人影。

此刻月朗星稀,谷霏微侧着身坐在湖边一处黄石上,手里拿了一卷书。

易流云走过去,迎着月光看见封面上的四个字——《谷氏兵法》。

那日孟烨死后,薛丞相忽然挺身向皇帝请罪,言称有一事瞒报许久,还望陛下恕罪。

原来十年前昭远王府谋夺兵书之时,谷青阳早在临死之前向薛相修书一封,言明昭远王府狼子野心,希望薛相能够暗中阻拦,薛相心知明争怕是不妥,便暗中以一份空白书卷换取了谷青阳的兵书,而原本的兵书中,其实从来没有什么隐蛊,所谓隐蛊,不过是谷将军担心兵法落在叛贼手中,和薛相合计编出的一个传言。

现如今故人得以平反昭雪,相府再留存兵书也是不妥,便将它呈还给了圣上。

圣上阅过之后,下令将兵书印刷,作为如今朝中几位将领操练士兵的教材。

而兵书原本,即谷将军亲手所书写的,则还给了谷霏微。

谷霏微看着父亲十年前的手本,因为年久,书页都已泛黄,她轻轻抚着上头的字迹,对易流云说:“薛昼真是不靠谱,他家里就藏着我爹的手稿,也不告诉我。”

易流云笑道:“他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的,可其中的利害,他比谁都通透。”

谷霏微撇了撇嘴:“也是,之前你没来书院的时候,他还总说一些将府之事来试探我,就好比你是在爹爹门下学的骑射本领,就是他八卦给我的……你说他是不是很鸡贼!”

易流云道:“你同他很要好?”

“勉强也能算是青梅竹马吧……”她自顾自这样说,忽地灵光一闪,一双狡黠的眼睛望向他,“你吃醋?”

易流云倒是很大方:“一点点。”

“那我之前和孟烨在一块,你怎么没有气死?”

易流云道:“怎么没有?我不过睡了一觉,我拼命救回来的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天天一口一个孟烨,我的心情啊,正如徐夫子家后院种的白菜,被书院食堂放出来的猪给拱了……”

“你才是白菜!”

“我是猪,行了吧?”

谷霏微被逗笑,倒在他怀里。

“可是,十年前你救了我,我都不记得你,还以为是孟烨派去的人。”

十年前他救她出府,将她寄放在山洞中,自己再折返将军府救人。

后来身负重伤,被苏子慎救下,才听闻她被昭远王府收容的消息,那时他还不知昭远王府别有用心,甚至还想,虽然是寄于仇人篱下,只要她不知道真相,会比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平安优渥。

他道:“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过得好。”他笑意渐深,“你知道么,我一眨眼,便看到霏微长得这么大了,心里是有多高兴。”

她难得不那么淘气,此刻是极温柔的端凝:“你这一眨眼,可真是漫长,用了整整十年。多么可恶,怎么会有人过了十年,样貌还是青春如初?”

易流云握住她的手,躬身将她从石上背起。谷霏微伏在他的脊背上,然后倾身抱住他:“可是,我还是庆幸有这十年……让你等我长大,让我重新遇见你。”

易流云侧了侧脸,咫尺之间感受到她凑过来的一个吻,这一次呼吸相闻,终于不再背负那些深重的旧事,亦不再忧心未知的将来。

唯有远处山岳潜形,烛火依稀。

那是在等他们归去。(原标题:《白鹿青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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