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个话题,问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今之人对君子与小人,第一反应就是人品与道德的区分。其实,无论是《易经》还是《论语》或《道德经》,对于君子与小人,都没有道德方面的含义,而是描述一种修养上的客观事实。比如《论语》中孔子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没有贬低女子的意思。他说的是女子和小人一样比较难相处,因为“近则不逊远则怨”,跟她关系亲近一点,她就容易出言不逊,比如很多女人对丈夫不够尊重,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跟她关系疏远一点,她就满怀抱怨。这就是女子与小人的共性,这无关道德品质。
我们常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其实想要真正了解其精深在何处,要从文字开始,尤其要了解每一个文字、词语的本义。同样,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我们也要撇开道德的引申义,从本义来理解,才能更加懂得它们的含义。
通常来说,君子与小人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比如甲在乙面前是君子,但在丙面前就可能是小人,因为甲的见识与心胸等优于乙却逊于丙。为了更深入地剖析君子与小人,我们不妨以《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和林黛玉为例来进行详解。
薛宝钗被称为“蘅芜君”,又是“山中高士”,是被作者盖了章的君子,与之相对应的林黛玉则是小人,她们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君子见识深远,小人见识短浅。对于君子与小人,最早的诠释在《易经》里。《易经》的六十四卦,每一卦都由六爻构成。这六爻,就像人生境界的六个层次,也是一个人从小人走向君子的过程。
所谓小人,从字面来理解,就是与大人相对的孩子。孩子因为受年龄与环境的局限,见识短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慢慢走向见识深远,就成了君子。
薛宝钗和林黛玉都出自书香世家,都是从小就饱读诗书,但是,她们的见识却相差很远。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林黛玉偏爱诗书,就像一个偏科的文学爱好者,语文成绩特别好,却忽略其它学科,这就导致了她在诗书方面精进,但在其它方面见识短浅。薛宝钗与之相反,没有专注在哪一个学科,而是全面发展,对每个学科都有涉猎,所以见识比黛玉要深远得多。
另外,林黛玉一直呆在深闺,又因为身体原因,缺少社会实践。薛宝钗则因为生在商家,又小小年纪就帮着家里料理商务,接触的人和事都多而复杂,这就决定了她比黛玉的见识要深远得多。
所以,林黛玉只有在谈诗时头头是道,对其它方面一无所知,就连自己的病该怎么调理,都需要宝钗来提点。薛宝钗不仅能谈诗,还精通绘画学、管理学、医理等,简直就没有她不懂的,所以宝玉赞她“无书不知”。
这就是薛宝钗与林黛玉在见识上的区别:薛宝钗是见识深远的君子,林黛玉是见识短浅的小人。
君子心胸宽广,小人心胸狭隘。庄子说:“井蛙不可语海。”这句话其实说的就是因见识的区别而无法沟通。井蛙一辈子生活在狭小的井里,注定了见识短浅,所以,无论如何解释,它都理解不了大海有多宽广。同时,因为见识的局限,影响了心胸,所以井蛙想象不到也做不到海纳百川。
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第二个区别:君子心胸宽广,小人心胸狭隘。
林黛玉就像井蛙,因为见识短浅,所以“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她在贾府见到了贾宝玉,就被他所吸引,于是想据为己有,并把宝钗当成假想敌处处针对,以为宝钗和自己一样把宝玉当珍宝。
事实上,宝玉根本入不了宝钗的眼。在宝钗眼里,“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男人,才是值得她珍视的男人,“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
正是因为对男人的认知如此不同,才导致黛玉与宝钗不同的人生态度:黛玉把人生都依附于宝玉,喜怒哀乐都受宝玉的影响;宝钗则从后院走向前台,把自己变成男人,担当起男人的职责。
见识决定心胸,林黛玉从自身出发揣度宝钗,“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宝钗确实也关心宝玉,但她是为了让宝玉成长起来,担当起一个男儿该担当的责任,这和黛玉关心宝玉的目的完全不同。
这就是宝钗与黛玉心胸上的区别,宝钗是海,宽广而纳百川,她不但从不计较黛玉各方面针对她,而且对黛玉包容且接纳;黛玉则是井蛙,把自己局限在宝玉这口井里,理解不了宝钗的境界,直到“兰言解疑癖”,才醒悟“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君子宽容谦让,小人争强好胜。《易经》六十四卦里,只有一个卦是完美无缺的,这就是谦卦。我们常说谦谦君子,一个真正的君子,一定是宽容谦让的,与之相对的则是争强好胜的小人。
这个区别,在宝钗和黛玉身上体现得很明显。
黛玉的争强好胜是显而易见的。
第五回,因为宝钗进贾府之后,“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黛玉在容貌品格和做人方面都被宝钗比了下去,因此“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第十八回,元春省亲,要求妹妹们写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当只能写一首时,黛玉则“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
第三十回,“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而且准备“搭言,也趁势取个笑”,相当于和宝玉联合起来围攻宝钗,就为了体现宝玉是和她站在一起的,而宝钗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第三十八回,宝玉信手写了一首螃蟹诗,黛玉见了,马上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然后提笔就写。
这都是黛玉争强好胜的体现,凡事都要争先,不肯被比下去。
与之相比,宝钗则处处宽容谦让。
写应制诗,因元春改“红香绿玉”为“怡红快绿”,宝钗便提醒宝玉:“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争驰了?”
不与人争驰,宽容谦让,这正是宝钗的处世态度。
第二十九回,因宝钗说湘云也有金麒麟,黛玉不顾众女眷在场,尤其是薛姨妈也在,当众说宝钗:“她在别的上,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这么明显的针对,宝钗的表现却是“回头装没听见”。
第三十回,宝玉搭讪宝钗,冒犯了宝钗,宝钗用《负荆请罪》反唇相讥,本想乘胜追击,但在王熙凤加入打趣宝玉黛玉之后,“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这就叫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人留退路,不把人逼到死角。
还有第四十二回的“兰言解疑癖”,宝钗抓住了黛玉“有失检点”的把柄,黛玉撒娇告饶,“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不让黛玉难堪。连黛玉自己都说,如果反过来,是她抓住了宝钗的把柄,“再不轻放过”。谁是君子,谁是小人,高下立判。
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第三个区别:君子宽容谦让,如宝钗这样,给人留余地;小人争强好胜,像黛玉一样,凡事都要争一争。
君子心怀天下,小人唯我独尊。林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这种唯我独尊的意识,正是小人的表现。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宝钗的心怀天下。
宝钗是薛家的代表,作者曹雪芹先生把薛家定位为商,而且是由儒家士子转型的商家,体现的就是薛家心怀天下的境界。《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农工们创造物质,最终需要通过商人将物质分配到各地,所谓通达,就是这么来的。所以,商人最容易拥有通达的境界,也最容易关注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不被注意的角落。
这一点,在宝钗身上有所体现:她总能关注到别人看不到的困窘之人,史湘云豪爽掩盖下的眼泪,只有宝钗看到了;邢岫烟寄人篱下的贫苦,只有宝钗看到了;林黛玉隐藏在众星捧月之下的脆弱与无助,只有宝钗看到了。宝钗不但看到了,而且不遗余力地施以援手。
当宝钗在关注困窘之人时,黛玉在关注什么?她在关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在关注“他年葬侬知是谁”;她在关注宝玉的喜怒哀乐,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她的人生格言是“我只为我的心”,她心里爽不爽,是天下最大的事。
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第四个区别:君子心怀天下,先人后己;小人唯我独尊,从来只想着自己。
综上可知,君子与小人的定义,无关人品与道德,其实只是人生的两种境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小人开始迈向人生路的。当我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我们见识短浅,所有的认知,都来自目之所及;我们心胸狭隘、自私自我,为一颗糖都要跟小伙伴争个面红耳赤。当我们一天天成长,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或者像黛玉遇到宝钗一样,遇到了能够提点我们的良师益友,我们便一步步向君子迈进了,从此拥有了深远的见识、宽广的胸怀、包容谦让的处世态度,就像黛玉积极向宝钗靠拢,完成了钗黛合一。
迈向君子之路,永无止境。黛玉走的路,就是我们每个人该走的路,而宝钗是那个很难企及的目标,也是君子的终极目标:“山中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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