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依然还在那里，但那个可能是最爱它的拍摄记录者已经走了……
在“西藏冒险王”王相军落水遇难后的第132天深夜——2021年4月30日，西藏嘉黎县警方发布“关于王相军尸体检验结果的通报”：综合检验鉴定结论和调查情况，确认王相军系意外落水后溺水高坠（坠落瀑布高度约29米）死亡，排除他杀，并表示“网络上关于王相军死因的各种传言，均无事实和法律依据”。
至此，这个发生在2020年冬天，备受全国网友关注的“西藏冒险王落水失踪事件”，划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西藏冒险王”是王相军的网名，因常年徒步拍摄记录各地冰川，他还被众多网友称为“冰川哥”。2019年12月6日，王相军因拍摄记录冰川迎来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登上在西班牙马德里举行的第25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讲台，向全球气候专家分享他多年来拍摄记录冰川的影像资料，希望更多人关注气候变化，参与到保护环境当中。
但仅仅时隔一年，2020年冬，他在西藏嘉黎县依嘎冰川再次探险时，不幸跌入冰瀑失踪。其家人随后在网上公布了他探险遇难的消息：“2020年12月20号，我的哥哥，你们的老王，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他最喜欢的瀑布里……他这一生痴迷于冰川，同时献身于冰川，这里是他最好的归宿”，随即引发广泛关注。
从2020年12月20日到2021年4月30日，在王相军探险落水失踪后的132天里，网络上关于此事件的分析、猜测与热议一直不曾停息，部分猜测性言论甚至已超出理性的范畴。
王相军的一生，他对于我们和整个世界更具有价值的一面，反而淹没在这种几乎无止境的喧嚣之中。在王相军生前，红星新闻记者曾深度对话以及跟踪采访他本人，现在，重新走进他的不凡一生，回到事实本身的理性轨道，也许才是对他最好的铭记……
↑王相军
「①“非常之路”」
不甘于打工结婚生子
农村小伙8年里徒步70多座冰川
如果甘于平凡，王相军此刻可能正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按照很多农村孩子的人生轨迹，一旦早年未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辍学后跟随父母亦或托亲戚帮忙进城打工，是一个常见的“最优选择”。等到年龄再大一些，父母便会托媒人张罗介绍对象，然后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样本，在中国农村并不鲜见。
王相军也曾差点沿着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他出生在四川广安市邻水县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童年时爱下河摸鱼、喜欢爬山看风景。19岁那年，他第一次参加高考失败后，曾选择复读，但仅在学校待了3个月就放弃了。
“继续读书，会增加自己心里的负罪感。”王相军生前曾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自己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个弟弟，家中经济条件不好，他跟母亲解释：“我待在学校，是浪费时间。”
离开校园之后，王相军和那个年代大多数农村辍学孩子一样，在2010年春节后跟亲戚外出打工。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县城，第一次身处大城市，乘公交车会彷徨，打出租车会脸红……城里的生活让他“很懵，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和身边人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在工厂里干了半年后，王相军辞工回到老家。后来，他又被父亲送去了富士康，但仍未在厂里待太久就主动辞工了。最后，他甚至直接跟家人断了联系，整整消失了8年，一个人四处打工、旅行，后来爱上拍摄冰川。
↑2019年冬天，王相军再次离开老家，父亲王东帮他提着行李走在村公路上
在王相军生前，红星新闻记者曾多次跟踪采访并深度对话他本人。通过他的讲述，从2012年开始，生于1990年的他曾先后去过萨普神山、梅里雪山、来古冰川、布加雪山等70余座冰川，亲身感受到古老冰川受气候变暖在迅速消融。
从家人视线里消失8年之后，2018年夏天，他在重庆打工的弟弟走进了他的视频平台直播间。当时，王相军已是一个短视频网红博主，名字叫作“西藏冒险王”，并拥有一众长期关注他的粉丝。大家都习惯昵称他为“冰川哥”“老王”，以至于一开始接触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叫王相军。
「②“高光时刻”」
登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
分享冰川影像，呼吁关注冰川消融
消失8年，与家人重建联系之后，已成网红的王相军也重新回归家庭。
2019年12月22日，冬至，红星新闻记者曾去广安邻水乡下老家寻访他，他没有拒绝采访。见面那天，他剪了发，剃了胡须，穿着一身休闲服。
之前，母亲何邦琼看到8年未见的大儿子，觉得他之前的发型着实该好生打理一下了。因为在“西藏冒险王”短视频账号里，他留给百万粉丝的印象总是这样的：顶着一头乱如鸡窝的头发，出现在各种冰川上，翻动着已干裂起皮的嘴唇，对着镜头给“老铁们”（粉丝）介绍自己所处冰川的位置和现状。
即便此前主动跟家人失联整整8年，但他重新回归家庭后，孝心依旧。那个冬天，老家修建的楼房尚未完工，修房的钱基本上都是他出的，有时他会站在尚未完工的新房前开直播，或是拿着手机走在村道上带粉丝看他的家乡。他还经常网购一些父母从未吃过的零食，寄回老家让他们品尝。父母让他不要乱花钱，他说就想让父母尝一下这些从没尝过的味道。
王相军也很怀念家乡的味道。见面那天，他拿出母亲留给他的“地瓜”，剥掉皮就大口地啃；母亲给他煮的面条，他吃了个精光；从老家橙子树上摘下的橙子，他跟红星新闻记者推荐说“很好吃的”……
当时，在谈到走过的人生经历时，他显然不满足农村人以往传统观念里的打工、赚钱、修房、买车、结婚、生子……“整个人生就像机器一样，人生每个环节都已设定好了，就想自己去外面随意走走，见识新东西。”
也是在那个冬天，2019年12月6日，他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受邀前往西班牙马德里登上第25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讲台，向全球气候专家分享他多年来拍摄记录冰川的影像资料，希望更多人关注气候变化，参与到保护环境当中。
↑2019年，王相军（右二）在西班牙参加第25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现场视频截图）
聊到当时的生活时，彼时的王相军表现得很满足，他说自己很喜欢冰川，接下来还会花更多时间拍摄冰川。“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冰川，也不知道冰川融化意味着什么。”王相军当时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希望人们知道，冰川是大江大河的源头，如果冰川消失，也就意味着大江大河的源头没了。事实也是如此，其弟王龙后来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哥哥参加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回来后，又去过很多冰川，加上之前去过的冰川，他去过的冰川总数量至少已经破百。
当时，为了更好地拍摄冰川，让粉丝们看到更好的作品，王相军买了新的单反相机。当他决定将之前的相机留在老家时，又担心潮湿的气候会让相机受损，因一时买不到干燥剂，他买回一大堆零食，然后一个个拆开，拿出包装袋里的干燥剂，用于防止相机受潮。
那次回乡之后，他再次离家返回常居的西藏，还是和以往一样，去不同的冰川，不定期在短视频账号发布新作品，有时也开直播卖货……在网上，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顶着一头乱如鸡窝的头发，出现在各种冰川上”的“冰川哥”。
然而，计划拍更多冰川的王相军，在仅仅时隔一年后，走向了人生的终点。他的好多事情都还没做，比如还想开一家“冰川民宿”，让更多的探险者、旅游者乃至普通人更加了解和保护冰川。
↑2019年的冬天，王相军向红星新闻记者展示他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的视频
「③“至暗纷争”」
多起网络传言被证伪
他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少有人提及
2020年12月26日，一则关于“西藏冒险王”王相军探险失踪遇难的消息，顿时在网络世界掀起波澜。
发布这则消息的是王相军的弟弟王龙，他在哥哥的“西藏冒险王”账号里写道：“2020年12月20号，我的哥哥，你们的老王，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他最喜欢的瀑布里。至此希望大家不要去这个地方炒作，尊重逝者……他这一生痴迷于冰川，同时献身于冰川，这里是他最好的归宿。”
↑王相军跌落冰瀑的画面
虽然如今的网络世界“太健忘”，许多热点事件通常都会被碎片化信息迅速覆盖，但在王相军探险失踪后的132天里，网络上关于“西藏冒险王失踪事件”的讨论，从未淡出人们的视线，一些猜测性言论甚至已超出理性范畴。
在王相军跌落冰瀑失踪之后，除了西藏嘉黎相关部门在组织搜救，多支来自国内的民间救援队也曾先后前往事发冰瀑开展搜救工作。相比艰难的现场搜救，网络上围绕“西藏冒险王”事件展开的各种分析、讨论和猜测，显得更为“轻易”和喧嚣，更让此事件一度陷入“迷雾”之中。
2021年1月22日前后，一段“经过20次降噪处理”的“蓝洞视频”在网上传开。这是王相军12月19日发布在其短视频平台上的。但有网友发现，这段视频经过降噪处理后出现“别说话，他死就死”以及“好重啊，这家伙，还在流血”等对话，让不少网友们猜测“王相军失踪系谋杀”,一时让此事再次掀起讨论热潮。
但在一个月后，2021年2月22日，西藏嘉黎警方发布通报称，王相军是意外落水失踪，网传“蓝洞”降噪视频与此无关，网传的关于王相军事件的质疑、猜测等言论均无事实依据，“视频系王相军本人于2020年12月10日13时42分拍摄，声音主要有流水声、脚步声、衣服摩擦声、呼吸声等，未检测到有效语音，视频拍摄地点位于西藏自治区林芝市波密县易贡乡恰青冰川，与王相军落水地依嘎冰川直线距离为115公里。”
↑2月22日，西藏嘉黎警方发布关于网传“蓝洞降噪”视频的调查情况通报
根据嘉黎警方的这次通报，可大致还原事发当天的现场情况：王相军与左某明（网友“小左”）于2020年12月19日晚自驾车到达嘉黎县尼屋乡依嘎冰川旁空地，并宿于车内；12月20日上午，两人前往依嘎冰川拍摄视频，为追求视频效果，在王相军多次指导演示后，11时51分，左某明按照王相军的要求，用王相军的手机拍摄其在岩壁“小跑及回头动作”视频时，王相军失足滑入水中；随后，左某明多次施救，期间自己也不慎滑入水中，后自救爬上岸，找来附近工地人员帮助救援，但返回现场时已不见王相军踪影。左某明便报警求助。
不止这段“蓝洞”降噪视频，参与搜救的“探险中国”救援队公布的一段水下搜救视频，也让部分网友认为水中疑似出现手脚等人体组织。事后，“探险中国”救援队队长王林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证实，网友口中的所谓“手脚”其实就是冰块。
在搜救未果之前，网上不少声音开始逐渐脱离理性的轨道，甚至不惜攻击王相军的家人，比如就有网友指责其弟王龙“在寻找真相这件事上不上心”。
↑王相军跌落冰瀑失踪后，救援人员曾前往现场展开搜救工作
2021年3月14日13时许，在“西藏冒险王”王相军失踪近3个月后，西藏嘉黎县尼屋乡的群众在对依嘎冰川下游河道巡查时，在冰层下发现一具尸体。经警方初步调查，死者疑似意外落水失踪人员王相军。之后，王相军的父亲和相关律师团队以及尸检独立见证人赶往西藏。
但网上的讨论仍未结束，之后甚至传出“西藏冒险王”事件与国内知名蛋糕品牌“好利来”有关，这让“好利来”不得不报警、辟谣。之后，相关传播不实传闻的微博账号被处以禁言处罚。
多个听上去耸人听闻的网络传言，事后都被证实是谣言乃至杜撰。而那个真实的王相军，他曾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却被淹没在这场堪称混乱的“至暗纷争”之中，少有人提及……
「④“不愿相信的结果”」
警方通报意外落水溺亡
网友不舍 父亲发声对鉴定结论存疑
2021年4月30日深夜，在“西藏冒险王”王相军失踪遇难131天后，西藏嘉黎警方发布最新通报称：综合检验鉴定结论和调查情况，确认王相军系意外落水后溺水高坠（坠落瀑布高度约29米）死亡，排除他杀。网络上关于王相军死因的各种传言，均无事实和法律依据。
对于警方的这个正式结论，一位网友留言说：“关注了4个月，还是不愿相信你走了”，也有网友留言表示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
5月1日，王相军的父亲王东通过网络发声，表示“关于嘉黎县公安机关2021年4月30日对‘王相军’事件的定性，我绝对不会接受。”
王东称，从接到嘉黎县公安通知日起至今，他从未看到原始落水视频，经其委托律师对原始视频申请第三方机构鉴定。此外，尸体DNA鉴定过程自己没有全程见证，对尸体鉴定结论存疑，授权律师申请对尸体DNA做第三方鉴定机构做出鉴定结论后，根据鉴定结果对尸体保存时间做出具体决定。
↑王相军
此前，著名法医胡志强曾应邀前往西藏全程见证王相军的尸检过程。公开资料显示，胡志强有30余年法医从业经验，曾在“湖南黄静死亡案”“上海复旦大学林森浩投毒杀人案”等大案要案中担任鉴定或论证专家。
从西藏返回北京后，胡志强曾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表示，他是王相军的家属通过邀请的北京律师团队联系到，前去做尸检见证人的。他说，关于“西藏冒险王”的尸检分两次，第一次做了尸表检查，之后又进行了尸体解剖检验。对于网上此前的一些猜测分析，他说，这件事情的关注度比较高，但网友的（言论）都是猜测，还是相信公安机关，西藏当地公安机关很重视这个事情。
两年前的冬天，2019年12月22日，当时，王相军收拾好行李要离开老家再次外出，王东帮儿子提上行李，沿着村道走在儿子身边。这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已开始理解儿子所做的事情：拍冰川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如今，“西藏冒险王”王相军走了，他留给我们的是——多年来徒步探险记录下的百余座冰川影像，以及他登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为保护冰川作出的呼吁与奉献。这，或许才是作为“冰川哥”的他最值得被铭记的。
四个月前的今天，1月2日，王龙曾在朋友圈更新消息，称哥哥王相军生前订制的台历样品已经出来，照片都是哥哥自己选的，“他这个没有完成的事情我还是想继续帮他完成了，他一直都想以各种方式把自己的作品分享出来……”
台历封面上印着这样几句话：“这短短的一生，我们最终都会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
↑台历照片是王相军此前自己选定的
红星新闻记者 王超
编辑 于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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