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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梅还是从报纸上知道谢商锦回来了。

灰蒙蒙的照片模糊得很,只有谢商锦的侧脸,他正在和一个明媚靓丽的女子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

报纸上说:商界谢家的公子哥同上海督军府的千金好事将近。

等到谢老爷子遛弯回来之后,元梅把报纸递过去,老爷子戴着眼镜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脸色不大好,一直缄默不言。

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会儿,元梅柔声道:“之前我和二公子婚事办的匆忙,只走了个形式,也没去公证,不若就算了。二公子若是娶了督军府的千金,于谢家也是好事一件。”

谢商锦是被绑回来的,谢老爷子看着面前满脸不服气的年轻人,二话不说拿起鞭子抽了两下,外面立刻就传来了女人的哀嚎声,由远及近,一团粉嫩风风火火闯进来,脸上的妆容早就已经哭花了。

这是谢商锦的母亲,谢老爷子的独子,谢昌云的续弦,他第一个妻子生了大公子谢成章之后难产去了。谢商锦的母亲在府上一直是姨太太的身份,不过谢昌云不是个花心的人,二十多年来也就她一个女人。

“若不是你们一个二个逼着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姑娘,他何愁跑出去躲着?爸,成章之前娶媳妇可是自己瞧上的,怎么到了我们母子这儿,您就这么偏心呢!”

看到她,谢老爷子更来劲了,又是两鞭子甩在了谢商锦的身上,鼻孔里发出一声闷哼,睥睨着她:“本来这顿打他是不用挨的,家里只有成章爱看报纸,可从来只待在自己的报社看,没往家带过。我倒是想知道,无端端怎么会有张报纸放我书桌上。”

姨太太脸色一变,谢老爷子与其更加得不屑:“他去跟货可把我给骗过去了,如今挨得这顿打,是你这个做母亲的没脑子,总爱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还在那洋洋得意自个儿的小聪明。”

谢老爷子只差把“活该”两个字刻在脸上了。元梅知道,谢老爷子是替她出气的。家里除了姨太太,都对她关爱有加。谢商锦原先对她还是不错的,直到家里人一个劲儿撮合他们,谢商锦才逐渐对她厌恶起来。

“滚吧!”谢老爷子一脚踹在谢商锦的胸膛上,拉着元梅离开了。

元梅从谢商锦的院子搬回了谢老爷子的院子,这将近四个月有名无实的夫妻名分也算是散了。

谢老爷子决定尊重谢商锦自由恋爱的想法,只要他三十岁之前能讨个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他不在乎,结婚了不让他喝喜酒都行。

可元梅耽搁不起,她二十出头,再耽误几年,不好嫁。于是一合计,瞧上了跟在自己身边的阿四。

谢老爷子是做布料生意的,谢商锦虽然从商,可骨子里硬气,不愿接受谢老爷子铺的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硬是自己闯出来一些名堂,谢昌云在学校当老师,谢成章在报社做编辑,都帮不上,谢老爷子就把手头上的生意交给阿四,一个从记事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的学徒。

2

今日小雨淅淅沥沥,元梅午饭喝了半碗汤就饱了,看到熟悉的食盒子再次送过来,面上有些扭捏。

正在大快朵颐的谢老爷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你把饭菜给阿四送过去。最近铺子的生意不景气,大家都喜欢便宜花样多的外国货,铺子一直亏本,阿四上次过来跟我诉苦的时候,头上冒了好几根白头发。以后你天天炖点汤送过去给他补补,别年纪不大白发苍苍的,多膈应人。”

送饭这事元梅不生疏,她之前一直是要给谢商锦送饭的,虽然每次过去的时候连个面都见不着。

“那二公子那边……”元梅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她方才一直扭捏的就是这事。

谢老爷子重新拿起了筷子:“饿不着,他现在在商会风生水起的,想请他吃饭的人多得去了。”

谢老爷子一语成谶,今日确实有老板请谢商锦吃饭,订的饭店就在谢老爷子布料铺子对面。

他吃完饭,看见阿四焦头烂额地在铺子里训斥人,就想着过来问问,碰巧撞上了打着伞匆匆跑过来的元梅。

看见她手里拎着的饭菜,轻笑一声:“怎么着?知道在我身上看不见希望,换人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讥讽,元梅觉得难受,却也不敢还嘴,只扯了一抹难看的笑。

阿四把两个人都迎了进去,谢商锦毫不客气翻起了账本,元梅把阿四拉到了一边,道:“爷爷叫我给送过来的,你快些吃,等会儿要凉了。”

“跑来送什么?”阿四找了块干毛巾给她,“附近那么多饭馆,我还能饿着了?以后别过来了,遇上下雨的天气遭罪。”

元梅跟阿四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大概因为两个人的境遇相似,不是谢老爷子的孩子,却是被照顾着长大的,他们两在一块儿的时候,元梅不会那么拘谨。

“可不行,爷爷说了,你都有白头发了,再不补过两年就成老头子了!”

两个人调笑着,阿四弯腰低头,指着自己的头发:“我这哪有白头发,老爷子一定是看错了!”

元梅踮着脚尖仔细看着,伸手过去,只听阿四“嘶”的一声,元梅捏着一根白头发:“证据!”

“你个丫头!”阿四捂着自己的头,这根头发一拔,他脑袋瓜觉得嗡嗡的,疼得厉害,“下手真重!”

“吧嗒——”谢商锦把账本甩在桌子上,“还有空在这调情呢?再亏下去,这铺子都得卖人了吧?”

这么说还不够,谢商锦还要死死盯着元梅,眼神傲慢:“就赖上老爷子的财产了是吧?劲挑些窝边草吃?”

当天晚上,谢商锦在饭桌上跟谢老爷子要布料铺子,还保证了这铺子在他手里绝对能挣个盆满钵满。

话是对老爷子说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瞟着元梅,警告着她别想占谢家的便宜。

谢老爷子翻了个白眼:“我不乐意和外国人做生意,收起你那一套。这铺子我就留给阿四,等他和元梅成了家,继续卖布也好,盘出去发比小财也好,随他们。”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元梅抬头,杏眼迷茫地看着谢老爷子。

爷爷这是要撮合她和阿四哥?

旁边的姨太太一听立刻就撂下了手里的碗,狠狠剜了元梅一眼:“他们两个凭什么啊?老爷子,你可是有两个孙子的,你不给商锦也得想着成章吧?他在报社能挣多少钱?以后养孩子还不得靠着家里生意!”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好,谢成章对生意是一窍不通,握在手里迟早是要拜托谢商锦看着的,到时候赚多赚少,还不是她儿子说了算。

谢成章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我不懂做生意,报社的薪水够用了,商锦自己有本事,不需要家里帮衬,留给阿四刚刚好,他以后和元梅过日子,也得有经济来源。”

3

元梅晚饭后在院子里吹风,回想着谢老爷子的话,又想着从小到大和阿四哥打打闹闹着长大,若是嫁给他的话,也不错。

只是有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每浮现一次,元梅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喜欢谢商锦,从小就喜欢。一个丰神俊逸又从小优秀到大的人,惹了不少小姑娘芳心暗许,元梅也没逃脱掉。

她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谢商锦这个人,她配不上。而他亦不喜欢她,感情没有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也是白搭。

谢老爷子替元梅定了终身,元梅也定了心,白日里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往铺子里跑,阿四无事就陪她聊天,有事就叫人买来一大堆零嘴儿喂着元梅,日子过得倒是惬意。

以至于今日元梅准备精心打扮一番去和阿四看戏,发现早两个月新做的衣服腰围小了,碰巧谢成章的妻子周婉撞见了,借了自己的衣服给她。

周婉是上过学的,如今跟谢成章是一个报社工作,穿着打扮都很时髦。

她借了米白色翻领衬衫和深咖色半身裙,外套是橘色的大衣,脸上的妆容也是周婉精心化的。

这是元梅从来没接触过的打扮,以至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不切实际。

“我有点不习惯……我还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吧。”

花袄子套着,头发绑成一个马尾,这才是她才对。

周婉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好看得很,今晚就是要好看,把别人给比下去!”

比下去?

元梅有些莫名其妙。

她也没多想,到了剧院门口就瞧见阿四等着她,手里抱着冒着热气的板栗,两人找到了自个儿的位置,一旁谢商锦和一个笑起来明朗的女孩子已经落座。

这个女孩子,元梅有些眼熟。

谢商锦没认出元梅,她以前从来不这么打扮,所以看她第一眼的时候谢商锦还以为只是个神形相似之人,可旁边的阿四他不会认错,导致他多盯了一会儿仔细辨认着。

四双眼睛对了好一会儿,谢商锦旁边的女人站起来,笑着道:“怎么?你们认识啊?”

谢商锦收回目光,嗤笑一声:“早知道就包场了,省得什么人都能来,影响心情。”

还挂着笑的元梅顿时觉得心被扎了一下,没回话,拉着阿四坐下,眼神直勾勾盯着戏台子。

今日唱的是一出悲戏,堪堪唱了一半儿,元梅就已经泣不成声了,缩在阿四身边哽咽着。

谢商锦脸上带着不耐烦,伸出长腿踹了踹元梅的椅子腿,语气不好道:“能不能收着点儿?还让不让别人听戏了?都听你哭了是吧?”

元梅的哽咽倒是停住了,眼里的泪花却越发明显,周遭的人有哭得更大声的,也没见他摆出不耐烦的姿态说人家。

阿四拍拍元梅的后背:“我饿得厉害,咱们出去吃点东西,缺的后半场戏,我以后补给你。”

这是怕她难堪,元梅心里一阵感动,轻轻点了点头。

“站住。”两人刚要走,谢商锦叫住了他们,“有钱了是吧?戏只听一半?你们是不知道自己花的钱姓什么了?”

从他踢椅子开始,元梅心里就有气了,这会儿握了握拳头,稳住身形转身,把手里的板栗全砸在了谢商锦的身上:“你嫌我碍眼,我以后见着您绕着路走。阿四哥跟你一块长大的,你不念着手足情分,总该想着他一直兢兢业业铺子里的生意,爷爷都没说过他什么,到了你这——”

她脸都憋红了,憋不出来后半句,最后只说出了四个字,“你真过分!”

回去之后,元梅立刻就找了谢老爷子认错。一个寄人篱下的人砸了人家的宝贝孙子,元梅害怕谢老爷子会生气。

她有些懊恼,两个人被撮合之后,谢商锦就喜欢挖苦刁难她,她自觉耽搁了他,就一直忍着,今日怎么就没忍住。

谢老爷子听了之后,眨了眨眼睛,道:“砸了他是吧?好!该!”语气还有几分雀跃。

元梅小鹿般怯怯的眼神染上了几分不明所以。

“你性子我还不清楚吗?他肯定惹你了。”谢老爷子拍拍她的手,“他是我孙子,你也是我孙女,以后他要是再惹你,你就伸爪子挠他,爷爷站在你这边。”

4

谢商锦又被揍了一顿,跪在厅堂正中间,一大家子围着他坐着不说话,只有姨太太哭哭啼啼的埋怨声。

“元梅这身衣服倒是衬得娇俏,从前爷爷还着急你不晓得打扮自己,现在瞧着,女为悦己者容这话当真不错。”

谢老爷子笑眯眯说着话,对老实本分跪着的谢商锦似乎都满意了起来,“这几日铺子里的事儿我看着,让阿四陪你去买衣服首饰,屋子里的旧衣服全扔了,以后学着那些阔小姐的装扮,爷爷又不会短你钱。”

若是元梅晓得谢老爷子“不会短钱”的意思,肯定会当即拒绝,而不是等到第二日阿四哥把赖床的她揪起来逛街,身后还要跟着煞气逼人的谢商锦。

谢商锦的作用是付钱和拎东西,这是谢老爷子的命令,算是谢商锦给阿四和元梅的赔罪。

元梅浑身不自在,拉着阿四到一边,踮着脚和他咬耳朵,让他想个办法把谢商锦打发走。

她个子不高,即便垫脚了阿四还得低头侧耳,两个人看起来默契十足。谢商锦双手插兜,舔了舔自己的后牙槽:“怎么着?开始合计着怎么把我的钱败光?”

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元梅不明白,什么时候谢商锦随了他的母亲,看谁都是觊觎他财产的贪财之人。

“你回去吧。”元梅面上唯唯诺诺,语气却强硬,“我们不需要你付钱,也不需要你拎东西。”

她人还没赶走,从旁边巷子里窜出来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弯腰驼背,沾满灰尘的手抓着元梅的手腕,“小梅,你不能翻脸不认人啊,让你怂恿老爷子撮合你和谢家的小少爷可是舅舅出的主意,你如今也是阔太太了,给舅舅点钱难道不应该吗?”

元梅身心都处于震惊之中,眼前的人的确是她舅舅,可他说的话,元梅半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呵,”耳边谢商锦笑得讽刺,“看来你不仅食亲财黑,还忘恩负义啊。”

手里的包被脏兮兮的男人抢走,里面的钱财被搜刮一空,等到元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那个多年没见过的舅舅早就没了踪影。

这个舅舅是个烟瘾子,把家里的钱财败光之后就开始缠着唯一的姐姐要钱,元梅的母亲硬气,打折了他的腿和他断绝了关系,多年来见一次打一次,绝不手下留情。

后来元梅父母替谢老爷子跑生意的时候遇到土匪双双去了,谢老爷子知道这个舅舅靠不住,就把她带回去养在自己身边。

误会解除得倒是快,元梅回去之后躲在自己屋子里冥思苦想一个中午没明白的事儿,谢老爷子替她弄明白了。

厅堂正中央,蓬头垢面的男人指着鹅黄色旗袍的姨太太哆哆嗦嗦道:“不关我的事儿,是这个女的给我钱让我跟一个姑娘演戏,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就在暮春,元梅和谢商锦成婚的半个月前,这个男人拉了一个扮成元梅模样的姑娘,塑造了元梅在谢商锦心里贪图钱财的形象。

今日也是,他的出现是姨太太想自己的儿子更厌恶元梅一些。

谢老爷子没有责备姨太太,只是不屑道:“我要是你,就把这个男人撵走,越远越好,将谎言烂在肚子里。所以说你蠢你还真的是蠢!”

姨太太胸口剧烈起伏着,末了哈哈大笑起来,眼角都有了泪花:“老爷子,咱两彼此彼此,您撮合元梅和阿四是真心还是假意您自个儿心里清楚,让他们两个频频出现在商锦眼皮子底下,不就是想商锦吃醋吗?”

她颇为骄傲地挽着谢商锦的手:“真是可惜,我儿子根本不吃这一套!”

5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元梅忆及这些日子以来与阿四相处,到处都掺杂了谢商锦的身影儿。

去饭馆吃饭,去茶楼喝茶,去剧院听戏,去照相馆拍照。

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除了人为,没有理由能解释得了。

她含着泪看着阿四,本想问他是否是逢场作戏,在瞧见他愧疚与躲闪的眼神之后,什么都明了了。

就连谢老爷子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低着头闷声道:“姨太太也知道二公子对我没意思,吃不了老爷子的套路,又何必找人往我身上泼脏水?”

姨太太满脸轻蔑看着她:“省得你不要脸地贴过来,你有老爷子撑腰,商锦又心善,狗皮膏药一给机会就贴得严丝合缝了。”

元梅给人的感觉就是温吞胆小,往常姨太太这么说她,她定然是默默忍受着的。

可这一会儿,她不愿受着,吸了吸鼻子回道:“那您可真想错了,我自知配不上二公子,这婚事于我也是赶鸭子上架。既已分了,大家各自安好。姨太太平日里还是要多做善事,我娘说过,一个人总喜欢恶心别人,是要遭反噬的。”

“确实,”门外,谢昌云收了伞,拎着公文包进来,“若真的遭了反噬,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了,还要成日呕吐酸水,到最后骨瘦如柴,身上只有一层皮贴着骨头。”

旁边有人接过了包,谢昌云盯着姨太太,道:“你可真是能耐了,我课都没上就被爸叫回来瞧你做的腌臜事儿。”

姨太太是怕谢昌云的,她如今能在府上拿腔作势,是谢昌云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且只有她一个女人。谢昌云一开口,她是半个字儿都不敢往外蹦。

“我是该娶个厉害点的夫人回来了,”谢昌云又道,“省得家里给你弄得乌烟瘴气的。“

姨太太瞬间老实了,谢昌云这个条件,想找一个门当户对又年轻貌美的姑娘不难。

见她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身子,谢昌云的目光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要不要我挑件像样的礼物去督军府探探口风,事要是成了,彩礼也该早点备上了。”谢昌云道。

姨太太还以为是要给谢商锦提亲,一双灵动的眼眸里顷刻间布满了得意,“我前些日子买了一对玉镯子,可漂亮了,你给人家姑娘带过去!”

谢商锦瞬间黑了脸,撇开姨太太的手,“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凑热闹!”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对劲,说话声音也小了些,“人家督军府的千金,看中的是爸!”

他就是个被人家姑娘故意接近,去了解自己父亲的中间人!

谢老爷子听了之后,胡子翘了翘,对着自个儿子竖起了大拇指,“宝刀未老。”

姨太太反应过来,一瞬间气红了眼,顾不得家里人都在,拧着谢商锦的耳朵骂骂咧咧,一句比一句尖细,吵的人耳朵疼。

在外不可一世的傲娇小少爷,如今就像是一个炸毛的小猫似的被人欺负着,元梅忍俊不禁,被耳尖的谢商锦听到之后,后者连耳后根都是红的,咬牙切齿瞧着她:“有什么好笑的!”

换来的是谢老爷子脱了自己脚下的布鞋扔过去,鞋底的泥泞全糊在了谢商锦的头发上。

6

元梅找了个时间同谢老爷子谈了谈心,谢商锦那边她是半点都不想沾上了,至于找个人过一辈子,这事也不急,慢慢总能遇到合适的。

“我只想……我只想同周婉嫂嫂那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能挣钱养活自己。”

天知道,从深宅里走出去见过世面之后,她多想成为周婉那样的女人。

成熟、自信、有魅力、也有能耐。

于是可怜的阿四从元梅的“准未婚夫”变成了打下手的,谢老爷子将商铺给了元梅,随她怎么折腾。

元梅找到了很多设计师,她想做很多漂亮时髦的衣服,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她相信漂亮衣服能够吸引很多客人。

可惜事与愿违,顾客越来越少也就算了,没出几日,上海有名的旗袍店找了人过来砸店,说元梅抄袭模仿他们的创意。

看着人家拿出来一模一样的设计稿和成衣,元梅脸色惨白,一直摇着头。

“我没有剽窃你们的创意,这个设计是我花钱买过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们的一模一样。”

正当她被拉扯着要去警察局的时候,耳边听见一声熟悉的嗤笑:“真是笨。”

谢商锦穿过人群睥睨着她,让阿四把和设计师签订的协议拿来,白纸黑字加上谢商锦一张利嘴,对面到不敢造次了。

“设计是我们买来的,我们说不知道就不知道,至于为什么撞了,要么是巧合,要么是这个设计师吃相太难看卖了两次,我们也是受害者,你们怎么就不问问你们的设计师?”

那边的速度也是快,找了设计师对峙以后,发现是他们御用设计师手底下的小徒弟偷了设计图拿出去卖。

送走了闹事的人,谢商锦看着铺子里挂着的衣服,漫不经心道:“老爷子当初开这个铺子的宗旨就是让穷人也能穿得起衣服,虽然受到国外便宜棉纱布匹的冲击,但这么多年好歹也积攒了口碑,一些穿惯了的人只要家里不是太拮据还是愿意过来的,你倒好,二话不说就转型,卖设计也就算了,用的料子都是穷人摸都摸不到的,你这生意准备做给谁?”

元梅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老爷子给钱给人,她什么都用不着操心,满脑子自然只有漂亮衣服。

“原来的顾客我们也不会放弃,难道就一定要固步自封吗?拓展一下顾客不行吗?”元梅反驳道。

谢商锦又是无情的嘲笑一声:“那你可就打错如意算盘了,你问问嫂子,像她那样的事业型女人,买衣服的地方也就那几家口口相传也有底蕴的,早就饱和了,你没那个脑子跟人家分一口饭吃。”

说来说去就是觉得她笨。

元梅低头,掩饰自己眼底的气恼与苦涩,语气带着刺儿道:“我是笨,目光短浅学识浅薄,我会知难而退。你想要这间铺子也用不着在这里挖苦我,还不如在爷爷跟前说几句好话。”

她一把推开谢商锦,擦着眼泪跑回了宅子。

当晚谢老爷子又想驾着谢商锦给元梅赔罪的,不过被谢昌云拦了下来,且少有的来到了元梅的屋子里,等她把眼泪擦干净了,递给了她几张照片。

“很漂亮吧?这是我的学生从国外寄回来的,这是他的学校。”谢昌云解释道。

元梅望着照片出神,不对称的高楼散发着艺术感,旁边的树木绿植虽分辨不出颜色,却葳蕤蓬勃。

“我送你去国外读书吧,在国外,商锦欺负不了你,学你喜欢的东西,回来之后我再给你安排一个谋生的活计。”谢昌云推了推眼镜,“你有中意的国家和学校都可以告诉我,教了快三十年的书,我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应该能找得到人照拂你。”

元梅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和谢昌云之间不如和谢老爷子厚重,对于眼前的教书人,元梅一直怀着敬畏之心,她没想明白谢叔叔为何忽然提出要送她去国外读书,所以她不大敢拒绝,只说自己考虑考虑。

元梅是不想去异国他乡待着的,谢叔叔提议了之后,她这两天脑子里都在盘算着让谢老爷子替她拒绝了。

来到谢老爷子的书房,半掩着的门飘出几句低语。

“元梅胆子小,哪能去国外哟?”

“爹,红袖一直在我耳边唠叨把人给送走,我想着,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也挺好的,嫁不嫁人也无所谓了,咱们家养她一辈子又不是什么难事。再说了,您瞧着商锦和元梅也不对付,留她在宅子里也是受气,远嫁的话您肯定舍不得,还不如送出去几年,等回来商锦也娶妻生子了,总不至于还天天欺负小姑娘。”

“我那日同元梅商量,瞧她应该是不乐意的,爹您也劝劝。”

在门口偷听完了之后,元梅红着眼眶走开了。

红袖是姨太太的闺名,谢叔叔明面上会维护元梅,心里说到底还是向着自己媳妇和儿子的。

等到人走后,屋子里的两人出来,谢老爷子捂着自己的胸口哎呦哎呦叫唤,“真是作孽,要跟你在这演戏,万一丫头以后生我气了可怎么办?”

谢昌云不回话,替谢老爷子拍着后背,后者瞥了他一眼,“你确定元梅出去待几年那皮猴子就知道急了?”

“知子莫若父。”谢昌云挑挑眉笑道,“要是元梅还能拐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回来过日子,这小子杀人的心都有。”

7

元梅漫无目的在街道上溜达的时候,被一个皮肤白皙,琥珀色眼眸的外国男人拦住了去路。

“小姐,你照片不要了吗?我等了好几天也没见你过来取。”

男人的普通话说的还不是很流利,元梅眨巴了下眼睛,才想起来之前和阿四哥出来玩的时候遇到的照相馆老板,被安利过去拍了照片,只不过后来知道阿四哥和老爷子的计谋后,元梅心里一直别扭着,照片也就忘了取了。

“美丽的小姐,你好像很不开心,我有幸做你的聆听者吗?”男人皓齿红唇,眼眸里带着一丝关心。

如果去了国外,那里的人都像这个男人一般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似乎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元梅一直找这位摄影师聊天,他是个侃侃而谈的人,在对话里,元梅对于国外的恐惧中渐渐多了一丝神往。

“在我的祖国,你可以找到最好的美术学校,跟顶尖的老师学习,对喜欢画画的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也会写信给我的朋友,他们也会帮衬你。元梅,不要害怕,当年我也是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也带着迷茫与恐惧,可是现在,我已经爱上了这里,爱上了这里的饮食习俗,爱上了这里的风土文化。”

可不就是爱上这里了,这位外国人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叫做李大白,“太”字少一点,代表着他比李白少点墨水,元梅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自己的中文名的时候,当真是哭笑不得。

“我的祖国也很好,相信你会喜欢的。”

去国外的船票已经定下来了,这事是谢昌云一手安排,这些日子他推了很多课,专门带着元梅在学校里转悠,说了很多国外的风土人情。不过没告诉家里人,看谢昌云的意思,还是希望她静悄悄的走,免得离别的时候太过伤感。

去异国他乡心里总会忐忑,元梅也舍不得谢老爷子,所以李大白说可以拍张全家福带着的时候,元梅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她和爷爷还没一起照过相呢。

谢商锦难得在家里,谢老爷子的铺子最终还是落到了他手里,从门可罗雀到逐渐回暖,这几日晚饭的时候,谢商锦经常会提到自己的“丰功伟绩”。

“照相是吧?一起啊,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还没照过呢。”谢商锦吊儿郎当说着,脸色却是凝重的。

他对元梅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元梅就没有多想,只觉得他是在找茬,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道:“我不要和你照相,你爱和谁照和谁照。”

谢商锦拽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到自己怀里,大手搂着她的腰,弄得她面红耳赤,“我认识个拍照技术好的,你要想拍照片可以找我啊,省得花冤枉钱,不过人都过来了,就先给我俩拍一张,合适的话再去找老爷子。”

她不晓得谢商锦又犯什么病了,挣脱不开他的手,李大白脸色略微难看的摆弄设备,就在元梅掐着谢商锦的胳膊逼他撒手的时候,对面的人从怀里抽出一把枪,元梅什么都没看清就被谢商锦拉到了身后。

两声枪响的间隔不到一个呼吸,谢商锦看着左肩上的枪伤,舔了舔自己的后牙槽,李大白躺在地上,眉心处鲜血涌出。

“那么烂的枪法也好意思来刺杀我,小爷我玩枪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这话元梅是听不到了,她现在耳边只有嗡嗡的耳鸣声。

对于外国人,谢商锦看到一个忌惮一个。他虽然和外国人做生意,但也不是冤大头,只会一味地迎合外国人,反倒是借助商会把上海的商界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别人想要来开辟市场,得看他脸色。

这人明明扛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却不爱惜,手上的茧子明显也是常年摸枪留下来的,从谢商锦看到他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不对劲。

宅子里的人闻声赶过来,在尖叫中把谢商锦送到了医院。

8

两个人都到了医院,元梅的耳鸣已经好了,可面对姨太太大吵大闹的样子,元梅宁愿自己听不见。

“扫把星!沾上你准没好事!”

“好了!”谢老爷子掷地有声,“商锦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招人眼红很正常,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谢商锦养伤的这段日子就如同个大爷似的,家里面派了佣人照顾,谢商锦不用,事事只要元梅亲力亲为,伤的是左肩,可吃饭需要元梅一口一口喂,喂完了还不准她走,得等着他睡着了才能去隔壁床铺休息。

元梅自觉对不起他,便也忍了,趁着谢商锦午睡的时候偷闲画画。

她已经决定了去国外画画,总不能一点都不懂,这些日子找了不少老师教点基础,她不聪明,所能做的就是熟能生巧。

今日趴在桌上画画出了神,直到面前的画被谢商锦抽走了才发现他午睡醒了,头发乱糟糟蔫着。

“还想着做生意做女强人呢?你这样笨,还是早点嫁人,相夫教子,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元梅的画,是临摹之前买来的设计图,有好些都还没来得及做成成衣,谢商锦才以为她对做生意的事情念念不忘。

这是谢商锦这些日子以来用的最温柔的语气,可元梅火气噌的一下上来,抽回了自己的画,“我是没有头脑做生意,我也注定做不了周婉嫂嫂那样的女人,可我不是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路可以选!”

她气呼呼地跑开,一连两天没像个丫鬟似的在谢商锦跟前伺候,到了第三天,谢商锦把佣人送过来的早饭全掀了,饿着肚子挨到了中午闻到了饭香,一回头还是早上那个受气包佣人。

他忍着肩膀的疼痛坐起身,咬牙切齿道:“那个小没良心的对待救命恩人不闻不问是吧?”

……

谢商锦赶到码头的时候元梅正要检票,他一把把人拽到一边,顾不上旁边人来人往的诧异眼光,怒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乱,你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你敢吗?上海没有学校给你念书吗?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旁边送行的谢昌云和谢老爷子还没离开,面面相觑,最后眨巴着眼睛默契地选择站在一边看着。

元梅努力想挣脱他的手,反驳道:“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有我愿不愿意。”

许是离开之后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元梅胆子也大了起来,不顾谢商锦的伤把他推开,吼道,“女孩子就不用读书了吗?凭什么女孩子就注定比男人差?是,我是笨,我是不如你,但这世上女孩子千千万,比你厉害的有的是!谢商锦,你自私,你大男子主义,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她哭着跑上了船,身后,谢商锦的伤口裂开,鲜血浸染了白色衬衣。

和富少成亲四月被冷落,我赌气决定跑出国,他听闻后气黑脸

9

元梅出生的时候,她家院子里的春梅开得正好,父母原先给她取名春梅,是扛着三岁的谢商锦过去探望的谢老爷子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春是四季之初,元为始,谢老爷子给换成了元梅。

三岁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大人上下嘴皮子一动,皱巴巴的小婴儿就有了称呼,那时候他还没记事,可傅元梅这三个字一下子就记住了。

后来元梅经常来谢家的宅子里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谢商锦总是想着带坏她,被家里人揍了不少次,大人越揍他就越来劲,越可劲了欺负她。

留学之后回来,他忙着手里的事业,和元梅接触就少了,也不像儿时那般不懂事,直到谢老爷子在饭桌上提了一句要撮合两个人,元梅就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满脸的为难,谢商锦骨子里的孩子心性一下子就起来了。

她还敢嫌弃自己?

同他一起留洋回来的,娶得女人不是玫瑰就是茉莉,带出去倍儿有面子,他才不要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会被人笑死!

再加上后来母亲的挑拨,所以他成婚那天就跑了。冲动之后躺在火车车厢上,把事情理一遍,就知道他听到的“元梅”和她舅舅的合计是假的,小白兔没这个胆子,再说那天只是看到个背影,连声音都没听到。

可他就是生气,想要他娶她,那必须是她先喜欢自己的!

就是要挖苦她,就是要欺负她,凭什么她不喜欢自己?

幼稚的谢商锦等到护士重新处理好自己的伤口,瞧着窗外的天色,脸色苍白。

“没良心,小混蛋!”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刚满月的小老虎躲在角落里,不想被人看到它因为自己笨而划伤的爪子——一只死要面子的小老虎。

五年后,元宵节。

谢商锦回到宅子的时候,谢淼已经放完了烟花,四岁的他就是个鬼灵精,听着爷爷和祖父在那里训斥谢商锦,做了个鬼脸,咬字不清道:“元梅姑姑不回来,元宵节对叔叔来说跟普通日子没什么区别,凄凄惨惨戚戚!”

惹得众人大笑。

谢商锦捏了捏谢淼的脸蛋儿,把买来的烟花递给他,随意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到后半夜意识模糊的在梦里遇到了元梅,管家和佣人替她拎着行李,去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箱子,回来之后两个人才拎得完。

路过他房门口,佣人手里的箱子吧嗒掉在地上,衣服散了一地,旁边的管家还嘟囔着小点声,免得吵醒了小少爷。

元梅轻飘飘看了一眼他的门,“吵醒就吵醒,谁叫他房间非要在这儿杵着。”

谢商锦咬咬牙,出国待几年胆子都变肥了,连他房间在这儿都是错的。

咬牙之后又觉得心酸,他不自觉翻了个身,想着只要她回来,他就换房间。

有错他就改,有话他就说,不可以欺负元梅,女孩子也可以读书,也会有梦想,要守护女孩子的梦想。

他在心底絮絮叨叨跟自己说了一大堆,猛地睁开眼睛冲出去,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儿,应该是不远处那一束盛开的腊梅飘过来的。

真是魔怔了,他揉了揉眼睛,想转身回屋,却在地上看见一方帕子,捡起来,上面绣着“元梅”二字,还有隐隐约约的香气。

他用手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个大男人哭起来真的是没骨气。

他的女孩终于回来了。

唔,现在还不是,可迟早是他的女孩,没得选。(原标题:《寻常一样窗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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