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要命!”来往路过颖河镇码头的人无不热得这样嚷叫。
此时,只有岸上的一棵老槐荫树下稍凉快一点。树下撑有一个大白布棚,棚下摆着一张棕红色四方茶桌,茶桌光洁明亮,茶水供应周全:有乡下人爱喝的大碗白开水,有年轻人爱喝的汽水,有高龄人爱喝的龙井。为了招睐顾客,桌旁还摆了两个盛着井巴凉水的洗脸盆,以便喝茶的人洗手洗脸之用。过河的人很多,乡下人过了河到河里洗一洗,来喝碗水便走,高身份的人嫌河水不卫生,则掏一二分钱在脸盆里洗一洗,坐下来吮吸汽水或品茶。
摆茶摊的是位五十多岁的精明老头,每当过河的人一下船,他急忙亮着嗓子喊:“洗脸喝茶,有热有凉,有白开水,有汽水,凉甜解渴!”
随着喊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走上前来。这老头长得胖胖墩墩,红脸膛,高鼻梁,下巴留着山羊胡,左肩背一钱搭,右手握着一把羽毛扇,眼睛似眯非眯,嘴唇似动非动,走路慢慢腾腾,神情飘飘然然。来到茶摊前,他忽地睁大了眼睛——茶摊的西、北、东三面已有三位茶客:一位是二十八九岁的女青年,一位是二十六七岁的男青年,一位是五十四五岁的干部模样的人。他一面取下钱搭放在茶桌上,一面细细地把三位茶客打量了一番:女青年烫着披肩发,凤眉凤眼,白脸尖下颌,上身穿一件洁白的泡泡袖衫,下身着一条米黄色直筒裤,脚穿一双高跟白凉鞋,手腕上戴一块金链坤表,正噙着一根秸秆粗细的管子吮吸汽水,神情潇洒,气度不凡;男青年理着偏份头,长脸高颧骨,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上身穿一件涤丝短袖褂,下身着一条灰色纤维裤,脸前放着一个印有“XX县商业系统先进工作者奖”字样的黑色提包,和女青年一样也在吮吸汽水;那干部模样的人,留着发丝稀疏的背头,带一副近视镜,圆胖脸,满脸胡茬,面容苍老,额上皱纹多而且深。他上身穿一件浅黄色丝绸衬衫,袖口高挽,面前放着一个黑色文件夹,上面印着“XX县先进宣传工作者奖”字样。文件夹旁边放着一盒已经开口的大前门香烟,香烟旁边放着已喝剩半杯的龙井茶,正在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一份《参考消息》。
这老人一坐下,既不洗脸也不抽烟,向卖茶的老头笑笑,便端起一碗白开水。但他并没有急于喝下,而是双手捧着先向三位茶客让了让,三位茶客摆摆手,表示谢意。他喝下半碗水,便在钱搭里掏腾起来,先是掏出几本用牛皮纸封皮、磨得起了毛的“书”,上面分别写着“麻衣相”、“诸葛武侯灵感妙算”、“量手相”、“抽签合八字”字样,随后又掏出一大叠用牛皮纸叠成的“彩头”,他将彩头数了数,又掏出了一个签筒。他将签筒往桌上一放,又掏出一块一尺见方的黑木板,上书“文王八卦”四字,随后又掏出一幅“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卦图——无疑,他是一个算卦的。他做完这一切,松松的两只眼皮往上一掀,偷偷觑了觑他们三位:虽仍在吮吸汽水和看《参考消息》,但却都在古怪地笑着。
笑了一阵,男青年往干部跟前靠靠身子,轻声道:“时至今日还有搞迷信的。”
那干部笑笑,点点头,继续看报纸。女青年听了,向他友好地笑笑,也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洗罢澡的光屁股孩子从河里跑上了岸,看到这些,一面好奇地围上来,一面扯着嗓子喊:“算卦的,算卦的!快来呀,都来算卦呀!”
喊声一落,随即从河下奔上来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一到,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有的好奇地摸弄彩头,有的好奇地翻看相书,有的指着八卦图把“艮”念成“很”,或把“兑”念成“总”,嘻嘻哈哈,说笑不止。
卖茶老头看周围来了这么多人,喜不自胜,一面说着“洗脸喝茶”,一面又给三位茶客递了两瓶汽水一杯龙井茶。三位本不想再喝,见递了过来,只好接住。之后,他又给算卦先生倒了一碗水,尽管算卦先生的那碗水还没有喝完。来往过河的不少人本急于过河,见到这情景也停下喝起茶来。
人越聚越多,其神情都有要算一算的意思,但又都不好意思先算,互相观望,又互相鼓励:“算,算个试试。”“你算,你先算,我正喝茶。”但都没有算,只是浅浅地笑着。
这时,三个刚洗过澡的光屁股孩子挤到了算卦先生的跟前。一个个儿高的撅着屁股,两手按着膝盖,伸着头,喜眉笑眼地问道:“老头,你算的灵不灵?”
他的称呼和怪相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卖茶老头一面骂着“娘那个腿,长不好你”,一面进行轰赶。另外两个受到感染,边跑边出起怪象来:“老头,算算我一天放几个屁!”说罢,又呱呱拍了几下屁股。
卖茶老头回到算卦先生跟前,抱歉地说:“老兄别生气,集上的孩子……长不好他!”
算卦先生一面笑,一面连连摆手道:“可不能这样说,别看现在调皮,将来还都是干大事的人哩!”
他的声音本不高,却震住了全场的人,正喝的不喝了,正说的不说了,正笑的不笑了。见此情景,他不紧不慢地对卖茶老头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孩越调皮说明脑袋瓜越聪明,说话鲜,说明脑子反应快,人家说啥也跟着说啥,不会有大出息。”
全场人无不点头称是。
算卦先生问道:“你注意过这三个孩子的鼻子没有?”
卖茶老头一愣,随即笑道:“没有。”
“这三个孩子一个长着悬胆鼻,一个长着胡羊鼻,一个长着狮鼻。悬胆鼻鼻准圆收,富贵福禄供补;胡羊鼻丰满广大,财名双美;狮鼻端正有力,名扬四海。所以这三个孩子不可小看。”
不知是因为条件反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全场人都或巧妙或笨拙地摸起自己的鼻子来。卖茶老头一面笑(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他的孙子),一面夸赞道:“看来老兄的功夫不浅呐!”
“哪里哪里,不过是胡诌一通罢了。”
“你太谦虚了。说自己胡诌正说明不胡诌,越有本事的人越不自夸。”
“羞杀我了,羞杀我了。人的命运都是他的生辰八字管着的,有什么样的命运必有什么样的长相,有什么样的长相必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不过读书多些,能把前人的经验说出来罢了。有人说,我不信,那尽是迷信。你不信?为啥有的当官,有的做一辈子庄稼人?为啥有的出门坐小轿车,有的连自行车也骑不上?”
卖茶老头点头附和道:“这话不假,人生由命,富贵在天,命里没有,想也枉然。”
“有人问:看相真能看出命运吗?要是不能的话,为啥知道杏眼媳妇难缠?猴眼人又精又能?牛眼人挨打受气,猪眼人能吃无才?说见过哪个当官的跟猪八戒一样?”
“老先生,算一卦要多少钱?”忽然有人大声问起来。
“钱?”算卦先生一面观察着众人的神情,一面寻找着问话人:“我算卦向来不讲钱,相信就算,不信拉倒,有钱就拿几个,没钱也不要紧。人要是光为钱,那跟猪狗光为了吃有啥区别?我年事已高,干活无力,想趁有生之年为人行点善,积点德。古人说: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卦礼随意思。”
“算着有灾情了怎么办?”又有人大声问。
“算卦如问路,问路摸不迷。算着有灾,能叫你逢凶化吉,算着哪一年能转运上升,还可以给你指出近路,让你提前到达,不然的话,算卦干啥?”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人群外面挤过来,往算卦先生面前一蹲道:“老先生,给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定睛一看,只见她双眉打着结,满面愁容,上身的一件蓝布衫肩膀和袖口都已磨烂,右肩上有一条明显的拉车子磨下的白道道,裤子的两个膝盖都已上了补丁。他一捋山羊胡:“是算一生的命运还是算眼前的运气?”
“算一生的命运钱多些吧?”
“那要合八字抽签,费时间长,是多些。”
“一生不就这啦,算算眼前的运气吧。”
“这样的话,抽抽彩头就行啦。”算卦先生说着把一叠子彩头托在了手里。他上下捣腾了一阵,把彩头弄得长短不一,尔后道:“抽吧。”
“抽几个?”妇女的手有些抖。
“一次抽一个,连抽三次。”
她看有个长的易抽,就伸手抽了下来。
算卦先生将彩头在手里捣腾一番,又伸到了妇女的面前。这样又连抽了两个。抽毕,算卦先生从她手里接过来打开一看,惊讶道:“你的运气可不好啊!”
“咋个不好法?”
“第一彩:目下时运不太强,前面有虎后有狼,生气破财都是小,恐怕灾星落身上。第二彩:命里生来有主张,从来不好沾人光,只愿落个贤良女,不料住在污水缸,一片好心把人待,还在人前落不良,把你气了一身病,有人还说你假装。第三彩:命里生来有善心,称平斗满不亏人,亏了自己还好受,亏了别人不忍心。你的运气、为人、心底是不是这样?”
“是……是这样。”妇女眼里噙上了泪花。
“算的照不照?”外面的人听不见,大声问起来。
“照,照!”妇女提高了些嗓门,以示感谢大家对自己的关怀。
这时,一个面容憔悴,神情沮丧的男青年走了过来,算卦先生早发现他站在一边,不住地按按腿,咧咧嘴。他跟那妇女一样先搞搞价钱,恐怕花钱多,也只算眼前的运气。算卦先生照例让他抽了三个彩头。抽罢,他又一次露出了惊讶同情之色:“老弟,你的运气也不好哇?”
“咋个不好法?”
“第一彩:枯木逢霜雪,警心无可托,孤舟遇大风,万事不亨通。第二彩: 井底观月,见影不见形,钱财多失去,谨守得安宁。第三彩:此卦按南方,灾危不可挡,出门不吉利,目下有灾殃。你的运气是祸上加祸,损财有灾。不知照不照?“
青年感叹道:“先生算的真灵,我去年得了腿疼病,好两天歹两天,钱不知花多少,就是治不好。现在又去医院,还得破财。”
三位茶客,两个青年停止了吮吸汽水,干部停止了看《参考消息》。算卦先生装着没看见,对青年道:“从你的相上看,你的后运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青年若信若疑。
“如若不信,量量手相便知端详。”
青年一听急忙伸出了右手。算卦先生将其右手推回,拉过他的左手,用一根线绳将他的五个手指的长度量个遍,又从手心处量了一下手的宽度,然后说:“你的手相长度是一尺三寸四分,属变更之骨。你的命用四句诗概括说,那就是:变更骨性刚强,心中生来有主张,初运驳离苦忧煎,后运富贵家道昌。细讲是:此命人心性刚,出外奔波在他乡,恩人无义暗长怨,后运发福把名扬。命宫早运不好,拾灾破财染气,中末二运如黄连根上生甘草,四十五岁方得荣华,富贵来到门前。过了几年的赖运,以后就全是好运了。”
(短篇小说集《梦见了太阳》)
青年长长地出口气,悲苦中露出了喜色。
算卦先生说完,将那半碗水送进肚里,抓起书往钱搭了一装,便要走。
“还没收卦礼呢,先生!”青年急忙按住他的手。那妇女一直勾着头,这时才恍然大悟,急忙也去摸兜子。
“不要钱了。”算卦先生说着继续收拾行李。
“那可不中!”青年掏出了一张两元的票子,妇女也掏了几张揉成了团的毛票。
“老先生,要走也等人家给了卦礼嘛。”那一直不说话的烫发女青年忽然也发了话。
算卦先生停住手,情真意切地说:“不收卦礼这是我的真心话。刚才我就说了我不是为了钱,您两个命运都不好,挣个钱不容易,不给钱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一个人给五分钱算了。”
“五分?”
两个人都愣了。尽管几经推让,都要多给一些,算卦先生仍然只留了五分钱。
烫发女青年见此情景,往前靠了下身子道:“老先生,要算一生的命运怎么算法?”
算卦先生扑闪扑闪眼皮:“那要合八字。”他不再收拾行李,又端起一碗水小口抿起来。
“那您就给我合合看。”
算卦先生一听,忽地将大睁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拇指掐着问道:“你是属啥的?”
“属猴的。”
“哪旬的猴?”
“二十多岁的。”
“丙申年把人生,二十九岁整。二十九岁来作卦,山下火命要记清。这一年腊月二十四打春,不闰月也不争春。请问你是哪月哪日几时生的?”
“八月十一下午一点多的时候。”
“八月里生人,十一来算,八字双月,占命天干。你的八字好,是个掌大印的八字!女命生来真光彩,当家理事会安排,不读四书通大礼,代定儒身女秀才;人情事路尽通晓,心底不偏又不歪;虽说也是一女子,有志有谋有奇才。在娘家发娘家,走到婆家发婆家。天生的享福的命。你自幼聪明过人,有才有德,心底善良,花言巧语你不会,低三下四你不干,星星点点看不到眼里。害人之事不会做,不好人前占便宜;借的浅还的满,一点不满再添添。说话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
“不错不错!”女青年一面笑一面点头。
“你三四岁的时候家境不太好,受了点苦,过去这两年就好了。十来岁以后的几年里,有天灾人祸,吃的穿的都紧张,你也没少挨饿。但一年一年又好起来。到了二十三岁,运气大转,从此以后,一年比一年强,任凭出门八方走,有喜有财又光荣。你的前运我算的照不照?”
女青年激动地说:“照!照!”
那男青年由侧身相看变成了正面谛听,干部放下《参考消息》,燃上了一支烟。
“你大命今年二十九岁,前运虽好,比起后运还差十分。到了三十岁,运气更好,男命治钱,女命管着,吃不了喝不清,还有俸禄来等着,明年还得往上提拔提拔,给个官当当哩。查你的八字,这一年有小人说你的坏话,处理好了官能当上,处理不好,看着是块肥肉吃不到嘴里,空喜一场……”
“怎么个处理法?”女青年现出了吃惊之色。
“且守君子份,勿用小人言,凡事宜谨慎,作福保平安。别听别人的花言巧语,自己行事自己拿主张就行了。过了三十岁,如龙在海中,逍遥自在有奇功,没有一年的赖运,官位一年比一年高。到了晚年,坐着不动,吃的穿的送到眼前,想上哪去,出门就坐小汽车,样样都比别人强。”
这时,围观者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到了女青年脸上,女青年公主般地昂着头,一反前态,和大家对视起来。
男青年见状,急忙说:“老先生,给我也算一卦。”
算卦先生神情安然地抿口水:“你是属啥的?”
要问哪些,男青年已熟记于心,一口气说道:“属狗的,五八年的狗,二月初九亥时生。”
算卦先生又一次眯上眼睛,旁若无人道:“戊戌年把人生,二十七岁整。二十七来做卦,船底木命要记清。船底木可不是一般的木,结实顶沤。那一年正月十四打春,闰二月。戊戌年把人生,为卯月,天干为本主,男命分八卦,女命论九星。你的八字两岁扎根,根扎西南方,城墙根下,九十六条根,一丈八尺深,不怕暴雨洪水来冲根。船底木命,为人忠厚老实,心底平和,跟谁好了裤子脱给人家,谁惹了你你不理睬人家。胡搅蛮缠你不会,小小气气你不干,办事牢靠,邻居喜欢,领导相信。是个搞文差事的人……”
“先生,你说我忠厚老实、办事牢靠我信,可我并不是写文章的人呀?”
“文差事并不一定都是写文章的,教书的,坐办公室的,当会计的,都是。”
“要是这,差不多。”
“命里生来不一般,星星点点你不看,能治钱能花钱,见了穷人心里酸。好可怜人,看见谁有了难,自己不吃不喝也得帮助人家。看义气重,看荣誉重,看金钱如粪土。你的性格是不是这样?”
“……对,是这样。”
“你是个大命人,前节苦后节甜。一岁两岁这两年有大灾,少吃没穿多疾病,好时候没有赖时候多,一家人都东奔西忙受饥荒。那时候你年纪小不记事,不知听大人讲过没有?”
“听讲过,是这样。”
“我算卦有喜报喜,有忧报忧,有丑报丑,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是偷过人家……”
“胡扯!”青年瞪起了眼。
“我一点也不胡扯。偷跟偷不同,有的是真偷,有的是被逼着偷,你是饿得心里慌,看见谁家的瓜熟了瞅着没人摘一个,是这样的偷……”
青年不觉红了脸,急忙说:“继续往下算。”
“你命里是在外吃饭,不在家里打牛腿。你二十一岁交官运,一人有福带动满屋,从这一年后,家里的日子胜前十倍。一九八二年是个大海水年,你是船底木命,海中行船,途宽路广。从这一年后,日子比前几年更好。到二十九岁,西北方有贵人相助,是职工转干部,是小官升大官,吃着甘蔗上楼梯,步步高节节甜。结婚没有?”
“没有。”
算卦先生点点头。
“你命里有二男一女,只是现在计划生育政策管着,没办法,但是你头生一定是个男孩。到了三十四岁,运气更好,福禄得安康,荣华保近昌,百事遂心意,千里共馨香,家门安泰喜气生,出外经营利息增,灾去福来添光彩,作事求职到处成,不谋不动不辛勤,随宝能有龙进门。你是一等命,有财有喜有福有寿,最少活到八十七。此卦算完,只有一句忠言相告:二十八岁这年三月,将有小人进赖言,说你经济上有问题,坏你的名誉。此灾易躲,工作调动一下就行了。人走灾去,逢凶化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坏事变好,一好百好。”说完,伸手抓起签筒道:“抽抽签看看眼前的运气。”
算卦先生摇一次,青年抽一根,共抽三根。抽毕,算卦先生按顺序大声道:“第一签是兑宫第一签:占此卦来运不错,好比大战长坂坡,虽说是个劳力事,后来居家得安乐。第二签是震宫第一签:青云直上真可夸,有财有喜有荣华,放心大胆往前走,财喜一起能到家。第三签是巽宫第一签:占此卦来不用愁,好比洪武去放牛,虽说目下不得帝,天下一人在后头。”
青年一面笑一面道:“老先生,我看你这全是奉承。”
“奉承?”算卦先生忽地一指那干部:“要是他来算,我肯定不说他三十多岁交好运有官位,他不仅没好运没官位,不死也得掉层皮!”
这一说不要紧,那干部浑身一震,吃惊非常。全场人都投去了询问的目光。青年道:
“说的可照?“
干部深深地点了点头。
青年鼓动道:“算,算一卦试试!”
算卦先生一捋山羊胡:“不仅能算出来,看相也能说个明白。”
干部笑道:“恐怕未必跟你说的一样吧?”
算卦先生嘿嘿一笑:“实不相瞒,我是看相出身,早年上过私塾,半路才学八卦。观相几十年,知相者观之,如入山阴道中,有步步引人入胜之妙。一辨骨骼之荣枯;二辨五宫六腑之善恶;三看五岳四渎之朔拱;四揣摩头脑顶颜仓库骨法之就与不就;五遍求四体肩腰背腹之称与不称;六辨八大五小各格成局;七辨两目有真无真;八听耳内之音韵;九取器量气度宽广与狭隘;十审心地之曰好曰歹……一一推之,穷通寿天,十不失一!”
听了这番话,干部不觉心动:“那你就给我看看试试。”
算卦先生抿了两口水,问道:“贵庚几何”?
“免贵五十五岁。”
算卦先生挺胸坐直,两眼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阵,微微一皱眉头道:
“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幼年少年家境贫寒,少吃无穿,十八九这几年你就走出家门,闯荡在外开始干事了。你上学不多,但聪明过人,二十来岁就动权行令了,直到二十五岁运气一直很好。可是到二十五岁下半年就倒运了,天降大灾运不行,担着一条琉璃冰,你在独木桥上过,嘴里胆大心里惊,往下一趴再也没有爬起来。你其实是个好人,可是,老母猪挨打——吃嘴上的亏。到了二十八九近三十,运气稍有好转,到了三十五六岁时又不行了,染气破财,亲戚躲邻居藏,终日苦闷受凄凉,不是挨打就是受气,七伤八破,到处碰壁。若不是命大,早入了土。大命看了一半,不知照与不照?“
干部连连点头道:“继续往下看。“
“你虽受尽苦难,由于命里生来不凡,到了四十八岁,好德承天佑,祸散福归来,有官有位,有名有威。看你穿着并不惊人,至少是个县级干部。由于身份不同,只说这么多。要是我看得照,点点头就是对我赏光,如若不照算我白说。”
干部一边点头,一边问道:“你是从何看起?”
“不怕见笑。观相者,先观五官五岳,后观五星六曜。五官者,耳、眉、眼、鼻、口;五岳者,额、颏、鼻、左右颧骨;五星者,口、额、鼻和双耳;六曜者,山根、印堂,左右眼、左右眉。耳为采听官,高耸过眉,轮廓完整,风门宽大者贵。眉为保寿官,宽广清长,双分入鬓,首尾丰满,高居额中者贵。眼为监察官,含藏不露,黑白分明,瞳子端正,光彩射人者贵。鼻为审辨官,高直,四仓相当者贵。口为出纳官,唇红方正,角弓开大合小者贵……如此观来,所以我能断出你的命运来。”
算卦先生一番高论,说得众人目瞪口呆。干部连连点头,茶也忘了喝,汗也忘了擦。三位茶客本来就鹤立鸡群,经此一算,更是令人赞叹不已,纷纷投之以羡慕的目光。女青年看看表,满面喜色道:“先生,卦礼要多少吧?”
“对,对。”男青年和干部也急忙附和。
算卦先生嘿嘿一笑:“讲不着,讲不着。”
“那能成?劳累了半天能不收个茶钱?”
“是呀,天这么热,你又这么大年纪。”
算卦先生道:“我算卦看相多日还不曾碰到过象三位这等尊贵的,我本不想收卦礼,看您都讲君子义气,不收都过意不去,一个人拿五块钱算了。”
“五块?!”三个人大吃一惊,如坐针毡。
“按您们的命,一个人得拿十块,这就留了五块的人情了。”
女青年红着脸道:“先生,我就剩一块钱了。”说着将一张一元的票子扔了过来。
算卦先生把钱往旁一推:“没君子不养艺人,要是拿不起卦礼咱一个不要,走你的去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女青年的脸上,女青年的脸成了一块大红布。接着,又移到了男青年和干部的脸上。那神情,说不出滋味,说不出感情,但令人难堪,令人生畏。两位见再争执也无济于事,只好各自掏出了五元钱。女青年见状,迟疑了半天只好又掏了四元。
算卦先生将十五元钱往腰里一塞,行李一收拾,扬长而去。众人见算卦先生走了,也各自散去,好像散了一桌筵席一般。三位茶客神情黯然,面面相觑,欲说又止。
忽然,那干部气愤道:“这纯粹是迷信!他不是从相上看出来的,完全是根据现在的老干部都有早年闹革命、五七年打右派、七九年平反昭雪的经历推测来的,不然又为啥特意问问年龄?”
“噢——不假!”男青年也恍然大悟:“我倒运和转运全是根据五八年大跃进,六○年自然灾害,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和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些政治变迁推来的!”
“对,对对!”女青年也如醉方醒:“我的年龄比你大两岁,恰好倒运和转运比你大两岁,除了这,不全是巧语奉承吗?我们被他骗了!”
(摘自短篇小说集《梦见了太阳》,1987年发表于《躬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