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棺椁与我的花轿相撞于城门口。
满城的百姓都站在街上瞧着,他们头戴白布却不忘捡地上的铜板。
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被春桃死死按住。
她说这不合规矩。
我和宁为三岁相识,如今已经过去十四年,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2.
宁为是将门宁家最小的儿子,他母亲与我母亲是手帕交。
年少时约定一个要嫁盖世英雄,一个要嫁给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儿。
那个想要嫁盖世大将军的一朝入宫,母仪天下。
而另外一个嫁给了宁将军,去了塞北吟诗作画。
她们曾经说若是都生了儿子便结为兄弟,都生了女儿便结为金兰,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我小时候常被开玩笑,说在娘胎里就是宁为的妻子了。
而宁为小小年纪就担了长宁公主驸马的称号。
3.
说起小时候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宁为。
他身为将门虎子,远没有他那几个哥哥有将军气派,反倒生的白白净净,抿嘴笑时比我还像女儿家。
也因为这个宁将军特别宠他,在他之前的孩子都长的像宁将军,只有宁为,眉眼间是宁伯母的秀气,鼻梁和下颚骨确是带着宁将军的风骨。
四五岁的年纪,宁家的其他孩子都已经开始耍大刀了,他拿把薄剑都要费一番力气。
我从小就是个皮实的,上蹿下跳没有一刻清闲。
宁伯母每次进宫都带着他,母后便叫我领着他去御花园玩。
我不服气,却也得乖乖领着他去。
彼时我跳上假山上的高台,嘲笑他是宁家的小病秧子。
他不生气,反倒歪着头摊开手喊我下来,说是上面危险。
我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一个晃神就从上面摔了下来。
他身板单薄,根本接不住我,我因为有他的阻力只是摔倒地上,他却是被直直的撞进湖里。
我心里怕的要死,可身边陪同的婢女早就被我遣散了。
等人来救宁为时他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了。
听说是发了三天的烧。
为什么是听说呢?
因为我被母后打的半个月不敢下床。
4.
从那以后宁为开始正经的习武了。
来宫里的次数也少了,偶尔在宴会上一看,整个人好像黑了一点,仍旧是抿着嘴笑。
从小到大我见过抿嘴笑的人还真不少,哪怕是西域来的那位公主笑的都没有宁为好看。
也或许是这个缘故,我开始留意宁为这个人。
六岁的那年他被选为我皇兄的伴读。
真是搞不懂,伴读找个武官家的孩子干嘛。
但当他被皇兄派来给我讲诗经时,我觉得这个决定做的真是太好了。
5.
大概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吧。
宁为就长得比我高了一头,肩宽腿长,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他常垂着眼,长而密的眼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夏天凉风习习,吹动窗户上的纱帘也吹动少女的心。
“公主,不要分心,看书。”他伸手敲敲桌子试图吸引我的注意。
哪里用的着这么麻烦,他只要坐在那里,我的注意力就不会跑到别人身上。
我把手里的诗经推过去,“宁哥哥,这句话我不太懂。”
“哪句?”
“就是这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这可是我编了一晚上的网,就等着捉宁为这只懵懂单纯的小动物呢!
果不其然他脸上带了点绯色,耳朵更是红的吓人,比花园里的牡丹还娇。
这还不乘胜追击?
“那宁为哥哥……我这样子是不是就是窈窕淑女,你这个样子的算不算是君子呀?”我指了指我,又用手指在他面前点了点。
他依旧不说话,当我手伸过去的迅速偏过脸移开视线,不偏倒好,这么一来我能看见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衣襟里面。
风好像有点热,我默默收回手捧住脸,烫的,想必我和他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完整的音节都说不出来,我把头低下去看他的眼睛,“宁为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突然猛的起身,险些带倒身后的椅子,“公主,臣……臣突然想起来太子殿下找我有事,臣……就先走了。”
有事是有事,就是不知道是皇兄有事还是他有事,我摆出一副贴心的模样来,“那你快去吧,记得下次给我讲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我的笑声中离去。
6.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找过我,难道是被我捉弄的生气了?
想到这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想要挽回一点,但我可是公主!公主怎么能自己找台阶下?
郁闷着呢,母后派了人叫我去她寝殿用膳,我怏怏的走去,路上碰到了皇兄。
他笑着和我说了几句家常,话题一转,说到宁为身上。
“也不知道宁为最近怎么回事,看书就看书,还背着我偷偷看,看完又望着窗外发呆。”
“有这事?”我紧紧的压抑着心里的那股求知欲。
“那当然,今天我趁他不在,这小子居然在看诗经哈哈哈哈哈哈……”
短小的一句话简直像惊雷一样在我心中炸开,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心好,原来他也有在想我。
吃饭时母后还问我怎么今天如此高兴。
我甜甜一笑答道:“母后这里的菜好吃啊!”
7.
宁为常进宫,每周的最后一天他都雷打不动过来给我答疑解惑。
慢慢混的熟了,他还会给我带外面的吃食进来。
拖他的福,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
城南王氏的桂花糕香甜软糯,听说是因为娶了江南天香楼的小姐才能有这手艺,街上的烤胡饼又香又脆,可惜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还有酒肆的八宝鸭,真的是一绝,和宫中御厨的手艺相比也不分上下。
我对他的称呼从宁为哥哥变成宁为,他口中还是念叨我公主,顶多就是一句长宁,从没叫过我名字。
长宁也好,长宁,宁为,听起来就是天生一对。
8.
我十三岁那年,正是我国国力最昌盛的时候,四海八荒都来朝见父皇。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海的那边也有国家,他们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听宁为说街上有好多背了剑的东洋武士和天生异瞳的舞姬。
我听的眼睛都放光。
转念一想又不太多,便开口问他,“怎么,你还出去看舞姬?”
“没有!是陪着太子殿下同去的!”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那你也是看了!”我气急败坏,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心里却在骂皇兄带坏宁为。
耳边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他坐到我身边,用手指勾着我衣服上的挂饰,“长宁,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看了!下次再和太子殿下去那种地方我就把眼睛闭起来!”语气带着点焦急,尾音拖的长长的,好像一把小刷子轻扫着我的心。
但我依旧板着脸,严肃道:“说好了啊!我就信你这一次!”
他连连点头。
9.
还是那年,乞巧节,我求了父皇母后好久他们才同意我出宫一次。
前提是有人跟着我,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就叫宁为跟着我就好了啊,将门虎子,一定能把我保护的很好。”
话是这样说的,心跳却越跳越快,甚至说到后面腿都是抖的。
我的心思不会被他们看出来吧?
父皇稍作沉思,开口道:“也好,叫他陪在你身边,再派一组暗卫暗中保护你。”
我不愧是从母后肚子里钻出来的,心里想些什么她一清二楚。
她当着我的面给父皇使了个眼色,“咱们长宁长大了,留不住了,想要往别人身边跑了!”
我一声惊呼便把头扎进她怀里。
身旁还传来父皇恍然大悟的笑,“长宁这个眼光随我,那宁家小子确实不错!”
这话说的一下子讨好三个人,母后弯着眉眼拍了父皇一下。
这个时候我的存在就多余了,立刻起身离开。
10.
乞巧节那天我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藕粉色的衣裙配上滇池那边进贡来的粉水晶。
临走前春桃把我夸了又夸。
宁为在宫门口等我,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我走进一瞧,忍不住笑了,他身穿白衣,衣襟上是用青线绣的修竹,手腕处是用金线绣了边的,整个人挺拔伟岸的身姿全都凸显出来,手里拎着的那盏粉色宫灯和全身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我解释说:“母亲说这天家家户户的女孩都会有一盏宫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揣摩着买了一盏。”
我伸手接了过去,一手拿灯,一手提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他点头,像个傻子一样,眼神直愣愣的,但我却由心而发的觉得可爱。
反倒是他那一身我不太满意,太好看了,这不叫别的女孩看了去?
街上热闹的很,人群拥挤,宁为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免得我被撞到,却又极力的避免肢体接触。
我有时假意跌倒往他身上撞去,他也不懂声色的避开,然后提醒我小心脚下。
这个男人真的是不解风情。
11.
路边有卖面具的,我一时兴起,买了两个,我带了个画了桃花的人脸面具,又转身替宁为带上一个猪面具。
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我给什么他就收着什么,真是个傻子,像我给他挑的面具一样,是只猪。
走着走着我被奔跑玩耍的孩童撞了下腿,一下就找不到宁为了。
我转了好几圈,发现不远处有个带猪面具穿白衣的人,他此时此刻正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相谈甚欢。
他们身边是卖宫灯的小摊,仿佛站在光里,可比我手里这盏亮多了。
我站在暗处越看越觉得是他,越看越觉得酸楚。
原来他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好,我才不是唯一的那个。
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听话,都是我自己幻想的罢了。
身为一国公主的傲气骤然间翻上我心头。
生气归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像泼妇骂街一样质问别人我也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就要转身离开。
没成想却是撞进一个怀抱里,鼻尖是我熟悉的檀香。
抬头望去,是把面具挂在头顶的宁为。
他替我拭掉眼角的泪珠,笑着问我,“怎么哭了?是不是被面具吓到了?”
随后又抬抬手,“那边有东洋的饭团,你上次说想吃的那个,我给你买回来了。”
我刚刚气的全身的血液都一并冲向头顶,现在缓和下来头还是晕的,根本判断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见我半天没回话,大概是以为听不清吧,便低下头打算附在我耳边讲。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一下亲了上去。
这下刚刚落回到身体里的血又冲回头顶。
我害羞的不行,转身要跑,却一把被人抓住。
宁为脸真是红的不行,还硬撑着把我拽到他怀里,禁锢着我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我挣扎着,不回话。
“公主可知道臣至今未议婚事?”他又追问了一句,我仍旧不答话,他把我拽的离他更近,恨不得鼻尖抵着鼻尖讲话,我有些寒怕,颤着声音问:“所以呢?”
“所以呢?”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所以公主要对为臣负责!”
这话说的正气凛然,哪怕现在这种暧昧场景我都忍不住笑出声。
“长宁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臣来教教你好不好?”
这句话他是靠在我耳畔说的,热气直往我耳朵里钻,听的我一阵腿软,宁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我的后腰,在我马上要滑下去的时候紧紧托住我,将我钉在他的怀里。
往日我调戏他是以为他是个纯情的,没想到这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我可真是怕了,嘴里不住的念叨知道错了。
这家伙好像一下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垂着眼看我,“别说错了,说爱我。”
我咬着牙,不肯,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先说?
“长宁不喜欢我吗?可是我喜欢长宁怎么办?”他在我头顶低语着,随后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作者:沈一刀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2610636/answer/1873146909来源:知乎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12.
那天我是被他背在身后一路抽噎着回去的。
哭不是因为害怕和难过,是因为受了太多刺激而导致的生理反应。
乞巧节过去以后我小半个月不敢看宁为。
他倒也不急,还是每周来一次,给我带东西,不过这次里面还附着纸条,每一张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能不能理解为他在嘲笑我?
冷战结束于他把我堵在御花园,还让身边的小厮调走了春桃。
我坐在他的腿上,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他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角让我抱抱他,以前对他的情感有很多,但是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就只剩下心疼了,他低声下气的问我喜不喜欢他,要知道宁家的小将军宁可砍头都不会低头。
我心里一抽一遍一遍的说喜欢他,他得寸进尺,手扶着我的脑后吻了上来。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是带着酒气的。
之前一阵是我躲着他,后面倒变成了他躲着我。
这样闹来闹去,这一年也就算过去了。
13.
十四岁那年我及弈,父皇赐婚于我和宁为。
我们有了正当名分,皇兄知道以后拎着他就来了我的寝殿。
气急败坏。
他的原话是:“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当我妹夫?”
这是他们的事,我进了屋子就没再管。
再出门时看见的是皇兄坐在宁为腿上,两个人抱着哭。
“春桃,把他们两个都给我丢出去!”
14.
我本以为我们会安安稳稳的长大,然后如愿嫁给宁为。
但塞北突如其来的战乱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宁为被急召去塞北上任。
我纵有千万般不舍也知道国在家先。
只能收拾了心情一件件的检查要带给他的东西。
皇兄也很知趣的每天把宁为带进来。
有的时候我们会说一晚上的话,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靠在一起。
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还没有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擦掉,眼泪又掉下来,他仍旧不厌其烦的擦。
临走的那天北风猎猎,刮的人脸疼。
我见过宁为的很多样子,但穿着盔甲还是第一次。
我的意中人,他是个盖世英雄,会带着我的希望拯救我的子民。
喝完饯行酒,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迅速的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现在的我太丑了,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一面。
我要让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我都漂亮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15.
京城开始下雨了,在宁为走的第二天。
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脑海里全是他跨坐在马上仰头瞧我的样子。
或许我不该躲的。
什么公主的面子,女儿家的规矩,我应该一个都不要,追上他,追出城去,追到塞外边疆去。
春桃走到我身边替我加了衣服,“公主,莫要着凉了。”
有人提醒我小心着凉,谁又提醒他呢?
仅一天,我的情绪就从怀念发酵成后悔。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他一点。
16.
下过雨,天就暖下来了,我脱了厚厚的狐裘开始着轻衫。
京城中的桃花结了花苞。
宁为的信随着这一树一树的春意一同来到我的身边。
皇兄拐进我寝宫时还打趣我,说是报告军情的信件有十几封,都没有他写给你那一封信厚。
我听的又羞又臊,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
沉甸甸的,这里面装满了一个少年最炽烈的爱,怎能不沉?
我推开窗子在窗边坐下。
“长宁,见字如面。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敌人的攻击我早就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每场都是胜利而归,就是特别想你,尤其是在晚上,这里夜色很美,星星很亮,像你的眼睛……”
“……在这边训练之余我开始种桃树,想必京城的桃花要开了,我这里仍有风雪,还需一段时日,等战乱平息了,我便带着你来看桃花,想必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的,你一定喜欢……”
“……你看,不知不觉我已经说了五十六遍想你了,那你呢,想不想我,如果你不想我也没关系,我加倍的想你,把你的那份也想出来,但我知道长宁不会的对不对?”
我甚至能想到他写这些话时的状态,或许和我一样是坐在窗边,写到想我时是抿着嘴笑的,或许还会脸红也说不定。
这个傻子。
信里写的倒轻巧,说是自己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苦。
他上阵是不害怕了,我却在心中怕的要死,倘若他出了事加我如何呢?
我铺开信纸,一抬头发现最靠近我窗子的那棵桃树开花了。
心神一动,便伸手摘下磨进墨里,融于纸笔间。
他写了五十六遍想我,那我就要回他五十七遍,让他知道我想他比他想我还要多一点。
17.
距离太远,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些事情,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之前来京城朝贡的外国使臣陆陆续续的回到了自己国家,皇宫里好像骤然间冷清了下来。
之前太热闹,我都差点忘记他们没来之前我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皇兄每天都要接受一次我的折磨,这也不怪我,谁叫他是一国储君,谁叫边关的信送到他这里呢。
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了第二封信。
“长宁,见字如面。你的信我已收到,在信来的这一天,我种下的第一株桃树开花了,边关的士兵们讨论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我心中暗自低笑,你可比这些花美上千倍万倍……”
“……春天来了,你的信让我有种错觉,好像这春天是因为你才来的,或者说是你同这春天一起来了,看现在的情形,明年的春天我大概就回到你身边了……”
“……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春天常吃的桃花酥在哪里卖,还是城南王氏,不过要告诉他加双份的桃花和一份桂花,回头你让春桃替你出去买些,等明年的时候我就带你去吃,我们还可以春游去,母亲说京城里的女孩都会和情郎春天出去游玩,以昭感情只好……”
“……我想了想还是不了吧,你打扮的那样好看,我哪里舍得叫别人看去?不过若是你喜欢,我吃醋吃的痛彻心扉也要陪你的……”
这封信我看的一阵发笑,那个被我随便说两句都脸红的爆炸的宁为居然 能写出这么肉麻的话。
我提笔要回,却又不想失了趣味,一封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这样还不够,又往信封里装了枝风干的桃花,这才作罢。
18.
第三封信我等啊等啊,等的头发眉毛都要一同花白了也没等来。
往常是一月的时间,这次偏偏一个半月才送到。
我心急,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江南告急,水患让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少上一半,可仓库里的存粮还要源源不断的送往战场。
西北告急,宁将军镇守在那里也抵不住西域十六国联合攻击,只能凭着易守难攻的山势勉力抵挡。
东北告急,东洋人极善水性,从大河游入诱敌,将我军拐到海上作战,几乎是有来无回。
至于塞北,没有消息,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事的,宁为那么棒,塞北去年又遭到我国重击,修整的再好也抵不过宁为和他的八万强兵。
父皇和皇兄几乎每天都在御书房里熬个通宵,母后不断的缩减宫中衣食,以供战场,甚至连嫁妆都拿出了大半。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流民已经开始涌向京城方向了。
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际,塞北的信来了。
19.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可怕的一封信。
那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是宁为给我写过的信里最薄的一封。
但却被血染的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说不上看不清,毕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笔记十分潦草,看字画应该是在马上写的,有的地方歪歪扭扭的。
“长宁,在家等我。”
就这么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发了芽的红豆,这是加急件,想必是每一个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至于送到御书房的那封信我是没资格的看的。
但显然里面没什么好东西,父皇看完了信便急火攻心吐了血,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母后听到消息就开始掉眼泪,死死的握着我的手,好像抓不住我就从万丈深渊掉下来一样。
我也急,甚至急的不知道先顾哪边。
父皇的药才喝到一半,京兆尹就硬闯进来找了皇兄。
我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对话听的是一清二楚。
简单来说,流民已经到城门口了,这门现在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问题是流民来了居无定所,甚至有的还染上了瘟疫,进了城必要开仓放粮,但此时此刻四面告急的情况,皇仓里哪还有余粮?
皇兄让京兆尹等在一边,自己进了屋子,又叫太医院重新开了一副药给父皇,那是助眠的。
母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这天下迟早要交给你们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看的红了眼睛,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同皇兄一同出门。
20.
还没等跟上他的脚步,便被太医院的人拦了下来,那位在太医院风光了十几年的首席御医此刻在我面前低着头,借着月光能将他脸上的皱纹看的一清二楚,这位曾经一手银针动京城的人和父皇那一辈的人一样,老了。
他抽了两口气,试图用最和缓最安抚的语气说话,像小时候无数次劝我喝药那样,“公主,皇上……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甚至描述不出来我当时的感觉,心脏猛的被人提起,堵住喉咙拼了命的跳,我喘不上气,一个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指甲深陷在手心里,可一张口还是哭音,“父皇他……还有多少时日?”
他把身子躬的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上,“……臣以金针续命……最多十天。”
十天,十天是什么概念呢?
王氏糕点传了一百二十年,从我出生到及弈用了十四年,皇兄在御书房上了十年的学,母后一道银耳羹为父皇炖了五年,桃花上次开是一年前,宁为离开三个半月。
桩桩件件都是我记忆里能想到最长久的事,这每件事里都有父皇的身影,现在却被人告知他只剩十天。
我把哽咽咽下,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连贯起来,“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禀公主,太子殿下早您半个时辰知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跑向皇兄的方向,眼泪落在脸上,被风吹的发凉。
21.
屋内人影绰绰,烛火摇晃,皇兄就直直的坐在哪里,七八个大臣跪了一地,都是朝中肱骨。
我敲门进去,皇兄抬头瞧了我一眼,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我走向他停在他身边。
“你都知道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张嘴,我怕一张嘴就停不住了。
站的近了才看清皇兄的表情,眼白都是红的,唇角已经被他咬烂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殊不知这笑比哭还难看,“没事的,皇兄都能解决,你和母后好好的在宫里呆着,等宁为回来我叫他来娶你……”
他还要继续说话,我却绷不住了,一下子哭的直抽气,他将我搂在怀里,可我的肩膀处却传来潮意。
我和皇兄在这个灯火熹微的夜里,不动声色的长大了。
22.
剩下的十天,整个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后一直陪在父皇身边,给他讲年轻时的事,我陪在左右也听了不少。
那时母后是江丞相的帐上明珠,上面有三个嫡亲的哥哥,被家里宠的不像话。
未出阁前就放话要嫁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英雄,而父皇只不过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赏花会上,母后偷溜去后花园玩,碰见几个人在欺负父皇,于是出手相救,其实这几个人不是被母后的拳脚功夫吓走的,而是被她显赫的身份。
父皇这样就成了母后的第一个小弟。
母后说这话时嘴角是含着笑的,眼角是挂着泪的。
父皇不知道,父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看不见了,可还是固执的望着母后,母后就使劲的笑给他看。
“是啊,思思你不知道,你母后那时候可厉害了,她就那样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扎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个时候娶她我想都不敢想,只敢站在她后面偷偷看她,说来也好笑,我还被你几个舅舅当登徒子打过呢,打我我也看,骂我我也看,我就要看她,你母后年轻的时候好看的比桃花还要娇嫩,我一眼都舍不得错过。”
母后手指上的护甲早就取掉了,留了好些年的指甲也剪了,这样父皇握着她的手时不会被伤到。
她又往父皇怀里贴了贴说道:“可不是,我第二天见到他时鼻青脸肿的,还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傻得很,可我又觉得他傻,又觉得他可怜,那个时候我就不想嫁给盖世大英雄了,我想做一个人的盖世英雄。”
我听的直落泪,但母后丝毫顾不上我,她眼里心里除了父皇已经装不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