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李飞
悬崖军堡
明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600年的春天,中国西南边陲。开满杜鹃花的山野,本应是众人赏春的季节,却上演了一场喋血战争。24万大明官军将一座悬在山顶的城堡团团围住。50 余日后,大军破城而入,剿灭了一年前起兵反叛的土司杨应龙及其党羽,从而结束了杨氏这个持续了7个多世纪的“自治王国”。
我们在百度搜索“土司”,出来的大多数信息居然是食物的图片。看来,还是有必要要科普一下历史知识:这个土司,并不是吃的土司,而是一种是历史上中央王朝管理边疆民族的一种制度。
百度图片搜索“土司”后显示效果图
土司,并非正式官职名,是对地方少数民族官职的泛称,也叫“土官”。这一制度正式始于元代,从早期的羁縻制度演化而来。所谓羁縻制度,是指的少数民族地区臣服于中原王朝的前提下,保持原有的社会组织结构和管理机制,任用当地少头领或德高望重者为官吏,除定期向中央朝贡外,地方事务由他们自己管理。
海龙囤城池及周边地形复原图 绘图-刘震宇
这张三维插图是在3D技术合成图像基础上,由插画师完成的艺术作品,生动地还原了海龙囤被毁前的整体面貌。海龙囤选址在一座山头上,城墙就沿着山势蜿蜒,地势十分险绝,远望整座城仿佛悬挂于山巅。《明史》用“飞鸟腾猿不能逾者”来描述这座壮观的城堡。海龙囤最外是环绕的城墙,古代文献中称其为“大城”。其东,城垣自顶端逶迤而下,由城之东北向南包抄,在东南角与悬崖相接,利用山险形成了类似瓮城的封闭空间。自下而上,铜柱、铁柱、飞虎、飞龙、朝天、飞凤六关依次屹立。西面,自西而东依次设后关、西关和万安三关,两两围合的空间分别称土城、月城(或石城)。
公元1600年春天杜鹃花飘香时节的那场战争被称为“平播之役”,是万历皇帝在位期间的三场大的战争——另外两场是西北的宁夏之役、东北海疆的朝鲜之役。平播,说的是平定播州,大致为今贵州省遵义市管辖地区。那里,就是明代我国在西南地区的土司地区之一。
战争是男人戏,但这里却有一段儿女情长的传说:跟它有关的一处建筑叫“绣花楼”。绣花楼,跟众多的建筑一样,在战火过后,化为废墟。
明代播州地区与贵州省示意图(当时今遵义属四川管辖)
播州最初设于唐贞观十三年(639年),后屡废屡置,至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平播之役后,被平越府、遵义军民府取代。后来,其辖境有所变化,明代大致辖有今遵义大部、黔东南部分地区,境内民族以僚(即今之仡佬)、苗等部族为主。从唐乾符三年(876年)至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播州一直被杨氏世袭统领,某种意义上说——在这7个世纪里,杨氏土司已然就是播州的代名词。
我的职业并不是关心八卦,而是考古。但是,我最近耗费最多精力的一次考古发掘,竟然持续了4 年之久,后续工作直到现在还在进行。在明代文献里,这座城叫海龙囤,是一座高耸在山顶的土司城堡——这里是播州土司的主力所在,正是“平播之役的主战场。
字面意思足以让我们理解,这是一处军事城堡:屯+囗组成“囤”,屯为驻扎,囗是城墙。这个“囤儿”,最初的营建目的,是为了抗击南下的蒙古大军。13世纪,蒙古人消灭西夏和金之后,与南宋开始了正面冲突,川、黔一带成为战争前沿阵地。南宋宝五年(1257年),取得大理的蒙军向东挺进,南宋治下的播州告急,宋理宗遣吕文德入播协助防务。吕与守将杨文相会后,商议“筑龙岩新城”。“龙岩新城”,即后来所说的龙岩囤、海龙囤。所以,海龙囤最初是由中央王朝和地方势力共同兴建的防御工事。
以山麓为参照,海龙囤所在的山峰相对海拔落差约350 米,三面环水,一面衔山,仅囤之东西各有仄径可以上下,地势险绝,《明史》称其为“飞鸟腾猿不能逾者”,意思是鸟飞不进来、猴跳不过去的地方——这样险要的地形与城池,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巴蜀地区的重庆合川钓鱼台古城。钓鱼城坐落在今合川县城东5 公里的钓鱼山上,山体突兀耸立,山下有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汇流。南、北、西三面环水的海龙囤防御体系,堪与钓鱼台相媲美。不过,海龙囤自始至终也没有成为抗击蒙古军的前沿阵地。吊诡的是:343年过后的明万历年间,这个由“国家意志”力量孕育的城堡,竟然成了中央王朝和地方势力对抗的主战场之一。“家”与“国”的关系,发生了一个大大的转折:对外抗敌要塞,最终成了内乱战场。
“平播之役”之后,慕名而来的寻访者络绎不绝。我们甚至可以说,海龙囤遗址的考古,从150多年前的清道光年间就开始了。
杨氏土司城堡——海龙囤考古遗址等高线图
海龙囤东面陡峭,系登城主道所在。城内有两组核心建筑群,当地人称“老王宫”和“新王宫”。可见,土司虽然是地方官员,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地方的军阀,中央势力衰落时,偏居一隅的土司地盘堪称“独立王国”。
遵义本地人、清代大儒郑珍,曾4 次进入废墟,在《遵义府志》里留下“海囤”、“海朝寺”、“土月二城”、“海龙九关”等条目,还抄录了囤上当时尚存的碑碣铭文,成为今天研究海龙囤的珍贵文献。但是,他的“考古”,并没有让城堡名噪天下——里边的秘密一直沉睡。
郑珍,一位西南乡野走出的“大儒”
这位遵义土生土长的文人,对故乡的海龙囤怀有浓厚的兴趣,在道光年间多次去现场“考古”,并写下《过海龙囤》诗:
囤上风云绕夜郎,异时龙凤此荒唐
王师八道从天下,镇服千年扫地亡
蒙业若教思粲价,世州何遽后岑黄
匆匆立马空留望,断涧荒崖尽夕阳
直到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海龙囤进入文物考古工作者的视野。1999 年秋,第一次针对海龙囤的考古试掘活动启动。2012 年4月开始,海龙囤启动了历时数年的大规模考古发掘。这一次,终于揭开了许多隐于地下的秘密,并在第二年入选了“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2015年6月28日至7月8日于德国波恩举行的世界遗产大会上进行表决,包括海龙囤在内的土司遗址,成为新晋的中国第48项世界遗产。
烽火家书
“五月初六日,兵进海龙囤,道路险绝,世间未见。前路就在咫尺,却需伐木除箐,跋山涉水,迂回三十多里。天雨不绝,泥深齐腿,路险且滑,须赤脚才能行走。安疆臣的部队驻于囤后,我们只有暂时扎于安氏营外的一座古庙里,待雨稍小再作打算。贼势尚强,愿为其死者尚多,一时难挫其锐气。”(内容来自杨寅秋《临皋文集》)
这是一封写于公元1600 年海龙囤战场的家书(内容据古文翻译,下文中涉及的引用亦如此),写信者是时任贵州左监军的杨寅秋(注:朝廷将领,跟土司没有亲属关系,同姓实属巧合),收信的则是他的三儿子杨嘉。在狼烟四起的海龙囤下,这位明军将领,还不时用信函向家人告平安。信中,身在前线的父亲向儿子叙述了战场的艰辛与微妙,以及对自我生死的未知。
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 年)二月,播州宣慰使(土司为俗称,正式官职为宣慰使)杨应龙反叛,贵州战事告急。是年十一月,52 岁的江西泰和人杨寅秋临危受命,入黔监军,辅佐他的同乡兼儿女亲家—— 贵州巡抚郭子章。杨寅秋是明宰相杨士奇之裔孙,万历二年(公元1574 年)科考进士。来贵州前,他先后在广东、云南、广西等地为官,颇有政声,此番是他第二次入黔。13年前(公元1586 年),杨寅秋曾出任贵州参议。
再回贵州,杨寅秋面对的是一个棘手的摊子。黔省经济贫弱,物力不足当时中原地区的一个大郡,无将、无兵、无饷。因此,杨寅秋履职伊始,丝毫不敢懈怠。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 年)正月十五,总督李化龙在重庆誓师,兵分八路大军进讨杨应龙。贵州三路中的乌江、沙溪两路,由杨寅秋担任监军。
行军途中,杨寅秋不断写信给其子嘉、嘉祚,报告行踪与心迹,这位父亲,就像是一位老朋友,跟孩子们讲述征战经历,交流人生感言。这些书信被完整地收录在他所著的《临皋文集》中,共十八札四千余字,使今人有缘得见其父子情谊。在明朝历史上,杨寅秋并不算一个有名的人物,他似乎不擅长琴棋书画,也没有诗词传世,但擅长写文章:史书称其“寅秋文和平典雅,奏议尤委曲尽致”。他给孩子们写的这些信函,不仅传达了父子间的温情,更是让“平播之役”有了一组最生动的“现场报道”。
海龙囤“铁柱关”遗址出土钱币“万历通宝”拓片 供图-贵州省文物考古所
杨寅秋来贵州的前四年,原配梁宜人病死故里,遗下四男:长嘉正,仲嘉祚,叔嘉,季嘉福。四女,次女嫁郭子章三子孔陵为妻。征播时,三儿子可能正值青春叛逆期,所以父亲给他写的信函最多。
这一年征战,杨寅秋53岁。他在给二子嘉祚的信中说:“黔中得家音已难,加以贼阻官道,尸横盈野,欲得家中音讯,只能空中飞坠了。我寄回家的信一直未断,但都只有寥寥数行,无暇多写,忙迫劳苦之状可以想见。这里播贼神出鬼没,东冲西突,而黔上下无一人习知兵事,无将无饷无器械,以箪瓢陋巷之家,欲为斩将搴旗之事,谈何容易?计划二月中旬后进兵,待克乌江关,贼登海龙囤,环而围之。”
从这封家书中我们得知:杨监军早就料到,随着朝廷军的节节进逼,杨应龙一定会进入海龙囤,作最后一搏。果然,四月十六日,杨应龙退守海龙囤,十八日,海龙囤被合围。
海龙囤“飞虎关”遗址 摄影-air360china
龙虎大道,连接着飞虎关和飞龙关,是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一条沟通海龙囤内外的通道,全长292米,宽1.5至4米。出飞龙关后,紧连着一条被称为龙虎大道的石路,今天仍有许多山民在此行走。古道外临悬崖,上筑有女墙;内侧凿有排水沟。“三十六步”古道,是一组由三十六步高大的踏步组成的状如天梯的台阶,全长52米,坡度30°。台阶表面倾斜,应是出于防守的考虑,便于滚木礌石向下滚落。公元1600年,明军攻囤时,即受困于此,无法逾越,40余天后才从囤后破囤而入。海龙囤被攻陷后,“三十六步”渐渐被掩藏于草木之下,1999年才重新露出真容。
杨寅秋随军自海龙坝入海龙囤,他在给儿子的信中描写了这段惊魂未定的旅程:“从海龙坝入后囤,有小路,跣足行二十里,缘崖攀登,一上一下,如登天、如落井般翻越二十三座山。四月十九日,径进铁柱关,抵飞龙、飞虎关下。贼弩石俱发,我几乎被射中,所幸马走的快,大刀手被一箭贯肘,马夫的米袋中十余箭,宛若刺猬,好险啊!慌乱中跨马入深涧,涧底乱木纵横。贼怕伏兵,不敢穷追,才得以脱身。”
海龙囤“飞龙关”遗址 摄影-冯木波
飞龙关是从囤东进入囤顶大城的第一关,有3个相互套合的券拱,平面略呈“4”字形。关建在临渊的危岩上,西临“杀人沟”,前接悬崖上一条曲折的小径。南墙上的窗花用整石雕成,镂空雕刻菱形图案。“飞龙关”三字为末代土司杨应龙手书。匾额右侧铭文为“唐太师守播三十代孙钦赐飞鱼品服敕封骠骑将军杨应龙书立”,中央书写“飞龙关”,左侧落款“皇明万历丙申岁夹钟月ÿ未日吉旦重建”。这些文字表明该关为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二月所建。站在关内回身看对面山峦,飞龙关坐南朝北,远方有山峰与之呼应。这表明,城门朝向的选择体现着深厚的风水理念。
盼望着战事一结束便隐居入山,不复问人间事的杨寅秋,却因此而积劳成疾。他在给儿子嘉祚的信中说:“我平时不大生病,自凶危忧焦、万苦备尝之后,病乃成。内伤日剧一日,渐至作捧心状。但我不欲令你知,亦不欲你回。小除之前,麋粥不入,坐卧须扶几,似旦暮之客。但我雄心尚在,何况当万死一生之后,造物未必遂斩然至此。”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透过一封封烽火家书,可见拳拳慈父情怀。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三月十八日,54岁的杨寅秋溘然长逝。当年令他牵挂的两个孩子,均不辱宰相家风。杨嘉祚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登进士;杨嘉则潜心佛学,踏莲而去。杨寅秋若有知,当含笑九泉。
喋血闺房
出土之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先是战国洗礼,然后是抄家没收,最奢华的珍宝,绝不会留到现。废墟之下,出土最多的是没来得及收拾或被激烈战争所毁的青花瓷——确切地说,是碎瓷。
海龙囤城池、关隘、遗址位置关系图 供图-贵州文物考古研究所
中秋之后,囤儿里就未现过太阳,雨断断续续下,天气一天冷比一天。浓雾从阴森森的杀人沟谷底腾起,又化作白色的风,在一望无垠的杜仲林里肆虐,山野顿时灰蒙蒙一片。野泉呜咽,鸟儿们的啼叫声也湿漉漉的。这个时候,即便在白昼,我是断然不敢一人往后关的密林里去的,毕竟这囤上死过许多人,黄土之下,可能还埋藏着无数精怪。
海龙囤“朝天关”遗址 摄影-air360china
黄昏里,在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在云中简陋的驻地,拥衾半卧,读一则晚明小品文,冷寂的山野竟有了隽永的情致,恬淡优雅。又或者,读一卷聊斋,窗外疏竹里似乎便有了女子盈盈的笑语。是逃出聊斋的小翠,还是杨家从未离去的小姐?循声而去,那女子遁入满满一地的青花碎片中不见。高髻,裙裾,温情眼眸,三寸金莲,支离破碎的印在白地蓝花的碎瓷里,分明是一帧剪碎的国画。
又有松、梅、竹、菊、兰、莲、桃、龙、凤、鹤、狮、虎、豹、狐、鱼、仙人、高士、远山、屋宇、亭榭的碎影,躺在数万片青花瓷里。拭去泥土,图画依旧粲然如新,仿佛陶工刚刚放下手中的笔转身离去。这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充满灵性,他们就是那黄土下的精怪。想象着在人散鸟集,泉鸣山幽的黄昏,远离尘嚣的昔日王宫即刻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碎瓷自然缀合,所有图像一 一成真,仿佛主人也归来了,琴声悠扬,人神杂处。
杨家小姐的纤纤玉指一定摩挲过这精美如玉的瓷器。华美温润的凤杯上,或许还印有她们唇尖的口红,微微的喘息雾一般凝结在透明的釉色里,宛若一枚琥珀。没有战争的年代,她们一定常常流连于此观花,赏月,听溪,甚至读书,一如青花上描绘的情景:侍女捧一摞书从幽曲的回廊款款走过,书香袭人。那端,主人慵懒的倚在案上准备开卷饕餮。囤上是有书房的,也有足够优美的景致供丽人高士们徜徉,大儒郑珍就曾不厌其烦的前来观瞻,并拄杖西行,逐爱而去。一幅绘在高足杯内底的山水画,恰似游囤图:青山半座,枯树几枝,飞鸟数羽,茅屋两楹,高士一粒。拄杖行走间,忽而仰天一啸,山应谷答,集鸟皆腾。这意境,在酒樽中,也在张岱的小品文里。
怎奈良辰苦短。410多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平播之役,顿使这处风光旖旎的土司禁地变成血腥的沙场。那个雾大雨多的春天,数十万人的杀伐声混着满囤哭声,震动山谷。饰满梅花的茶盏从丽人的指尖滑落,碎瓷四溅,惊起一树喜鹊。狼烟里,尸陈数里,血水横流。明军“时践横尸,时饮水血”,苦战四十九日方得破囤而入,结束了杨氏对播州724年的统治。《平播全书》用一种悲壮的口吻记叙了末代土司杨应龙生命最后时刻的无奈,“酋惊知我兵已入城中,急呼亲信苗头,而诸苗亦各奔散,无应者。酋自度不免,因抚膺顿足谓田氏曰:‘我今自焚死,断不落乱兵手。’田氏牵衣号哭,酋捽去,入卧房将房门钉闭,举火烧房,同爱妾周氏何氏缢死。”明将吴广冒死从火中抢出尸首不久,火烧楼房一空,宫内财物也被乱军抢掠一空。
海龙囤考古发掘现场与出土瓷器 供图-贵州省考古研究所
海龙囤的出土瓷器,大部分是景德镇的民窑产品,年代集中在明嘉靖、万历时期。这说明,景德镇的瓷器出炉不久,远在千里之外的海龙囤城中便出现了,这反映出杨氏土司紧跟时代风尚,生活追逐“时尚”。另外,还有一小部分瓷器为官窑所出,可能为皇帝所赐,表明土司与皇室曾经良好的关系;不过,也许可能是走私所得,反映出明晚期官窑瓷器管理的松散。
从现场看:瓷器似乎并不在劫掠之列,记录在案的缴获的“贼之家财”有铜鼓、盔甲、鞍鞯、刀剑等。这些精美的青花并非本地产品,而来自千里之外的景德镇。根据器底年款,新王宫内所出青花最早的产于宣德年间,最晚的则在囤被攻陷的万历时期,此外还有成化、嘉靖、隆庆时期的器物。值得注意的是,出土的青花瓷片中有一批署“大明宣德年制”款的器物,但全部是嘉靖、万历时期的产品。嘉万时对宣德和成化时期的瓷器倍加欣赏,因而官、民窑中都有较多署“宣德”、“成化”寄托款的产品。
杨氏对名满天下的景德镇青花似乎情有独钟,这些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器皿在桨声里,在马蹄声中,跨越万水千山抵此深山,在土司的掌中代代相传。出土的青花瓷片绝大部分是民窑器物,其中不乏高质量的精细产品,还有一些官窑瓷片,以嘉靖时期的为多,只有数片万历官窑,表明嘉靖时期播州土司与中央王朝的关系应该是比较正常的,这些官窑瓷器可能是由中央或皇帝赏赐的。
海龙囤“新王宫遗址 ”摄影-air360china
“新王宫”是一组明代建筑群,是土司在战争时期的政治中心,具有衙署的功能。中央踏步为其中轴线,两侧有石墙围合,长504米,其所围合的“新王宫”面积达1.8万平方米,建筑格局大体可分中、西、东三路。中路是土司处理政务的场所,自前而后依次为大门、仪门、庭院、大堂、二堂。大门左右各3根立柱,两侧为八字挡墙,外围为围墙。中央为天井,天井的中央有凸起的甬道,两端有踏步相连。大堂、二堂为五开间,与土司“从三品”的身份相符。
有一些官窑器物画工并不精致,但署款确为官窑所用,是这一时期文献记载的“官搭民烧”的产品。岁月未能改变它们姣好的容颜,是兵燹最终令其粉身碎骨。火海里,轰然坠落的梁架,硕大的屋面,厚重的砖墙重重砸毁了土司餐桌上的杯、盘、碗、盏。书房里作为艺术品陈设的瓶、罐与香炉,也不能幸免。碎片飞溅的一刻,时间在泥土中凝固。
四百年后,那些搁浅在时光之流里的王宫旧物在考古者的指尖被精心拾掇,但已物是人非。你已离开,满地绽放的青花,指引着我一点点走近你早已尘封的世界。厨房里,精美的碎瓷开口讲述你曾经奢华的生活。那一天,你走的很从容,数以百计的饰有青花的杯盘被清洗干净,整齐的码放在厨房里。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场悲剧马上就要上演。
绘图-付大伟 底图提供-东南大学建筑学院
明万历朝“平播之役”中,土司昔日壮丽辉煌的“王宫”毁于一炬,并渐渐掩埋于黄土之下。21世纪初以来的大规模考古发掘,逐渐重新揭示了其真实面貌。贵州省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布起探方,将黄土一层层揭去,一砖一瓦一石慢慢显露,昔日“王宫”渐渐复活。这张插图复原了“新王宫”被毁前建筑群的格局,它的壮丽恢宏程度,的确堪与许多宫殿建筑媲美。插图复原了“新王宫”被毁前建筑群的格局,它的壮丽恢宏程度,的确堪与许多宫殿建筑媲美
厨房里的上万片碎瓷被一一取起,清洗干净,晾干,密密麻麻摆放在两张宽大的桌子上,再按纹饰分作若干类,开始一片一片缀合。这是一个万里挑一的拼图游戏,需要足够的耐心。我曾花费3天时间细细拼合一件绘有凤凰图案的精美高足杯。硬币大小的数十片青花,均仅有一个位置属于自己,须将之严丝合缝的放回原处。每有瓷片缀合,都是一次快乐的体验。雨天里,坐成一桌终日埋头拼对的队员,凡有发现都会发出“又得一片”的欢呼。
工作人员对海龙囤出土瓷片进行“拼图” 供图-贵州省考古研究所
海龙囤的出土瓷器,大部分是景德镇的民窑产品,年代集中在明嘉靖、万历时期。这说明,景德镇的瓷器出炉不久,远在千里之外的海龙囤城中便出现了,这反映出杨氏土司紧跟时代风尚,生活追逐“时尚”。另外,还有一小部分瓷器为官窑所出,可能为皇帝所赐,表明土司与皇室曾经良好的关系;不过,也许可能是走私所得,反映出明晚期官窑瓷器管理的松散。
这是考古者的快乐:在反反复复的拼合中,图案渐渐完整,才突然发现这原来是一只凤凰,众人凑过头来啧啧称奇。再一点点连缀,一只杯子在掌中渐渐成型。然而,我最终也未能成功,瓷片差的太多,只知道这是一件凤纹高足杯,不过这已令我们兴奋不已。
关于过去的许多细节,就是这样被缀合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未尝不是这样拼合起来的,一如我此刻正在拼凑的这篇小文,一旦句子之间,段落之间有了瓷片一般无缝的接合,一篇美文便诞生了。一生里,诸事若都有着有计划的良性关联,一个强大的个体将横空出世。每个人都在点滴的积累中,拼合自己有意义的或无聊的人生。
蛮族?华夏?
杨氏土司的家族很是神秘,他自称祖籍为山西太原人的传奇家族。但在更多这中原文人眼中,被视为西南夷种。他们到底是夷是夏?
杨应龙在其手书的《骠骑将军示意龙岩囤严禁碑》中说:“夫龙岩囤者(即海龙囤),乃播南形胜之地也。吾先侯思处夷陬,不可无备,因而修之,以为保障。《易》云: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吾先侯得之矣。今重缉之,以为子孙万代之基,保固之根本耳。”这段话言简意赅地阐明:海龙囤是杨氏历经数代方营建而成的“播州根本”。
海龙囤“朝天关”夜色 摄影-冯木波
气势恢宏的朝天关是海龙囤东大门,北望飞龙关,南接飞凤关。关城大门向东敞开,远方有山峰呼应,这或许是“朝天”二字得名的原因。此关口建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关门匾额左侧有铭文“唐太师守播三十代孙钦赐飞鱼品服敕封骠骑将军杨应龙书立”,中书“朝天关”,右侧落款“皇明万历乙未岁中吕月乙卯日吉旦重建”。可见,城堡建造之时,明朝中央与土司地方关系还是十分正常的。播州土司杨应龙因在万历年间向朝廷进献70棵大木,获赐“飞鱼品服”——这段事迹被他虔诚地铭于关隘之上。万历“平播之役”过后,包括朝天关在内的海龙囤城堡变成废墟一片。晴朗夜色里,星河流转,面对巨大的城垣,凭吊者可以深刻感受关城的雄伟。
人们不禁要问,留下这一构思精妙、规模恢弘的建筑杰作的杨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播州杨氏的家世一直疑云密布。
明初,“开国第一文臣”宋濂奉旨领衔纂修《元史》,洪武三年(1370)告竣。正在此书中,杨氏的“先侯”第一次被写入正史的“列传”,入传的是元初主播的杨汉英。文曰:“杨赛因不花,初名汉英,字熙载,赛因不花,赐名也。其先,太原人。唐季,南诏陷播州,有杨端者,以应募起,竟复播州,遂使领之。五代以来,世袭其职。五传至昭,无子,以族子贵迁嗣。又八传至粲,粲生价,价生文,文生邦宪,皆仕宋,为播州安抚使。至元十三年(1276),宋亡,世祖诏谕之,邦宪奉版籍内附”。粗略的勾勒了杨氏的谱系,并认为其祖源是来自太原的汉裔。修史之时,元祚已移于明,而时之主播者杨铿尚未内附,写传所据文献皆应出于元。《元史·世祖本纪》记载了汉英之父邦宪在至元十四年(1277)八月入朝时的情形,“甲申,播州安抚使杨邦宪言,本族自唐至宋,世守此土将五百年”。则史书所据的,应是记录在案的杨氏的自我陈述。
元人程钜夫在大德七年(1303)应杨汉英之请所撰的《忠烈庙碑》(《雪楼集》卷十六),以及元人袁桷所写的《杨汉英神道碑》(《清容居士集》卷二十六)内容与《杨赛因不花传》大致相同,《元史》所记或本于此,亦未可知。
目前所见,认为杨氏之先为汉人的最早文献,是《杨文神道碑》。杨文生于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卒于咸淳元年(1265),是海龙囤的缔造者。据新近出土的“镇墓券”,杨文墓筑于其死后两年的咸淳三年(1267),神道碑应立于此时。1291年,其妻田夫人亦阖然辞世,此时大元已拥有天下,曾经的抗蒙英雄的神道碑遂被击作数截,一截作了田夫人的封门石。残破不全的碑文写道:“宣宗末年,大理举兵······播州鼻祖杨端奉命平定,其功始著。五季乱,天日隔离,杨氏世守此土。······宋庆历间,十一世祖实平邕广之侬智高。十世祖昭,被旨讨泸,······自祖入播,以迄于君(杨文),凡十又五世。”这里第一次提到了杨氏的谱系,但是杨昭和杨实的世系与其他文献都不同,不知孰是。
洪武五年(1372),杨铿内附。或因在《元史》中彰显了杨氏声名之故,宋濂被杨家委以重任,撰写了《杨氏家传》。在这一家族传略中,宋濂勾勒了杨氏自始祖杨端至明初的杨铿二十一代主播者的行迹,内容远较《元史》丰富,杨氏源自太原之说遂成定论。
这是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其中隐约有两千年前“庄蹻王滇”的影子。庄蹻本是楚将军,受命南征,打至滇池,正欲归来,秦夺楚地截断了回家的路,就留在当地成了王。在播州杨氏的祖源记忆里,始祖杨端俨然庄蹻再世。问题在于,南诏为大敌,若杨端能克之而复播州,实丰功伟绩,为什么新、旧《唐书》不着一字?杨端之名首见于文献,即前引之《杨文神道碑》,去其入播已近四百年。而其被追为播州始祖,应是杨粲时事。前引《忠烈庙碑》说:“宋嘉定六年(1213),髙祖忠烈公(杨粲)始考典礼,建家庙,以祀五世,奉太师公为始祖。”播州在杨粲统领时,迎来了一个繁荣期。《杨氏家传》说:“杨氏居播十三传,至粲始大。”考古所见的杨粲夫妇合葬墓,确实也是杨氏墓葬中最为精致和宏大的。因此,不独追奉始祖,完整谱系的勾勒以及始祖是华夏汉裔这一观念,均可能形成于此时。
事情还没完,播州杨氏后来竟与“杨家将”扯上了关系。《杨氏家传》说:自端五传至昭,无子,以族子杨贵迁为嗣。贵迁是宋太师中书令杨业之后。业生延朗,延朗生允广,允广生贵迁。杨业何人?他是北宋初的抗辽名将,风靡一时的杨家将故事,即以杨业祖孙三代为蓝本创制,该故事南宋时便已在民间流传。但延朗之子叫文广,而非允广。郑珍曾认为“允广”似“文广”之误(《遵义府志·土官》)。而按《杨氏家传》,贵迁之嫡孙名文广,若其曾祖确系文广,则祖孙同名,不可理喻。因此,这似是一个有意的误会,允广即允广非文广,而延朗并无子名允广者,杨贵迁与杨业的关系便无从说起。
如果杨端的英雄徙边与杨业在播州的血脉传承都只是一个传说,这意味着什么?
与一般的“英雄徙边记”是“他者”的叙述不同,播州的“英雄徙边记”多是杨氏的自我说道。而在华夏文人的表述里,杨氏一直难以摆脱“蛮夷”之气。杨贵迁是第一个跃入华夏视野的杨氏族人。元丰四年(1081),苏轼在《答李琮书》中论及杨贵迁。书云:“播州首领杨贵迁者,俗谓之杨通判,最近乌蛮,而枭武可用。·····数日前,有从蜀中来者,言贵迁已杀(乞弟之死党)宋大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5记熙宁六年(1073)五月杨贵迁遣子入朝事说:“播州杨贵迁在夷人中最强盛,以老,遣子光震、光荣献鞍马、牛黄、麝香。”宋人魏了翁(1178-1237)在为许奕所撰的神道碑中提到杨粲,径称其为“夷酋杨粲”(《鹤山集》卷69)。《宋史·蛮夷传》:大观二年(1108),播州夷族杨光荣(贵迁之子),以地内附,诏建播州。同年,据《宋史·地理志》记:南平夷人杨文贵(广震之子,贵迁侄子)等献其地,建为州。
从“夷酋”、“夷族”、“夷人”等称呼看,宋濂之前的中原文人并不认同播州杨氏的汉人身份。
那么,播州杨氏,到底是汉人还是“夷人”呢?
20世纪40年代,谭其骧先生撰文力主杨氏本“蛮夷”。他认为,《杨氏家传》的文字,依据的主要是谱牒,而谱牒多依托虚饰之辞,因此不足信。而杨业父子祖孙的轶事遗闻,自宋以来盛传民间,“播州杨氏故自附为其同族后人以为荣”。这一现象出现的原因,“盖宋元以后杨氏子孙渐习诗书,浸濡礼义,耻其先祖之出于蛮夷,故刺取前史,巧相比附”。如果谭先生所论不谬,则我们可以结合前面的讨论,认为杨氏祖源认同的变迁大约发生在杨粲主播时。粲时,杨端被追认为始祖。而同一时期,家族修谱之风大盛,常有历史上的某一名人贵胄被家族攀附为血缘的源头,尊为始祖(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此风绵延至今。
杨氏族属的夷夏之争仍在继续,任何一方都可以在史料里找到支持自己和批驳对方的证据。铁证也许还躺在黄土深处,等待考古者轻轻唤醒。然而无论出身何处,杨氏心慕华夏及其对华夏的认同在各种表述中已流露至明。在这样的祖源追认中,边地人群的心理与文化与华夏核心渐趋一体,一个多元一体的中国渐渐凝聚。
海龙囤“绣花楼”遗址 摄影-air360china
海龙囤考古发掘期间,我最喜欢徜徉的地方便是“绣花楼”,这里是海龙囤一处最凄艳妩媚的风景。楼,位于一道险峻的山脊上,三面悬崖,下临深溪。传说:杨氏大小姐常在此绣花,与对面山中的情郎对歌谈情,排遣寂寞;倾国倾城的二小姐在明军破囤前夕,于此纵崖殉情。从大城城垣专为其设置门道,以及地面残留的砖屑、瓦砾看,这里确曾有一组建筑,可能不是小姐的香闺,而更可能是一处观察敌情的敌楼。
可是,当人们游览至此,宁愿相信关于绣花楼的传说都是真的,它给血腥的沙场带来了一丝柔情蜜意、儿女情长。
(作者李飞: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副所长、海龙囤考古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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