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冬。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日,我伸手抚上小腹,站在窗前,看银装素裹,我最爱的梅花开满了整个御花园。那年梨花树下的承诺,他终于还是为我实现了。
如今我已有三月身孕,当初太医说我永不能受孕,却没想到…
得知消息的时候,李令祁的倦容才稍稍缓解,他说,“容儿,我们又有孩子了。”
“是啊,我们又有孩子了。”我伸手抚上小腹,轻叹道。
母亲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便病逝了。拖了几个月的风寒丝毫不见好,最终撒手人寰。上一次去见母亲我便知道,只是竟不知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可我却清楚地知道,母亲不是风寒,是心病。
我挺着大肚子回到了江府,父亲一夜白头,仿佛苍老几十岁。父亲与母亲伉俪情深,父亲更是得外祖父扶持,从此仕途通顺,一时风头无两。只可惜...与母亲携手半生,再见却是黄泉。
父亲没说什么,唯余一声轻叹。我在母亲的牌位前,跪了一夜。没哭也没闹,瑾邯看着心疼,劝我,“阿姐,你去休息一下,吃些东西吧,这里有我。”
我没动,看着母亲的牌位,“瑾邯,你说母亲会怪我吗?”
瑾邯转过头来看我,安慰道,“母亲从未怪过你。”
我不知母亲最后岁月中的挣扎,亦不知在我离京的三年,母亲的思念。
我轻笑,眼泪已经干涸,怎么也掉不出来一颗,只觉得心里压抑着难受。我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最后我还是昏倒在母亲的牌位面前。我好像昏睡了许久,多年前尘封的往事在梦中铺展开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年,舞的一把好剑,读的一口好诗。
我身穿铠甲走近他,席地而坐。他一袭白衣胜雪,眉目清晰,温润如玉,在空中舞出片片剑花,梨花纷纷落下,我从未见过舞剑舞的这般好看的人。他收势,我鼓掌。他大概是没见过我这般不拘的女子,见他迟疑的目光,我拄着剑站起身,他倒是笑了。
我有些恼怒,问他,“你笑什么?”
他围着我转了一圈,随后下了结论,“如此打扮,又是女子,你可是江丞相之女?”
我心中疑惑,学着他的样子也围着他绕了一圈,总结出,“你腰间挂着一块墨绿色的玉佩,生的又如此好看,莫非你是太子殿下?李令祁?”
他便又笑了,想必是笑我直呼太子名讳,未免胆子太大。不过他笑的那般明朗好看,成为深深埋藏在我心底最后的温存。
后来皇帝命他去军营跟着贺将军历练,贺将军是外祖父的门生,经外祖父举荐得以入仕途。后来西北游牧民族屡次犯我边界,皇帝命令贺将军前去平乱,我与李令祁同去。西北苦寒,却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草原,有在繁华帝京见不到的孤烟与落日。西北战况不容乐观,可他却永远镇静自若,冷静的不似凡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大概如此。
我想便是那时,我对他动了情。我们与敌方的几次战役,皆险胜,贺将军更是亲自上书说他有将帅之才。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为救我被利剑划伤了左臂。我自责中又带着心疼,他却无赖道,“孤救你一命,那么从此你的命就是孤的了。”
我向他拱手作揖,“从此江瑾容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却说,“谁要你赴汤蹈火?”
“那你要什么?”我问,那时想着,只要他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便都可以答应他。
他却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要你做我的妻。”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心中如小鹿乱撞,跳的极快,心口不一道,“谁要做你的妻?”
他将我搂进怀中,“江瑾容此生只能嫁予我李令祁。”
西北战乱很快平定,他承诺,“班师回朝之日,便是我娶你之时。”
天启六年春。
都说春来病去,可是一入春,李令祁竟也病了。
听闻南安王世子起兵谋反,如今已经被押解回京,等候发落。
晏安...怎会谋反?
得知消息后,我匆匆赶去崇明殿,彼时李令祁正拖着病体批阅奏折,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你来了。”
我走过去为他研磨,“太医可曾看过了?”
他道,“无甚大碍。”说着,咳嗽的更加剧烈,我将我的丝帕递给了他,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他将丝帕收紧,似乎有意隐瞒我。可我还是看到了他咳出来的鲜血,他将手帕直接给了叶公公,我便只做不知,继续为他研磨。
李令祁又咳嗽了几声,继续批阅着奏折,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可是为晏安而来?”
我研磨的手一顿,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谋反该如何定罪,想必容儿比朕清楚。”他淡淡道,甚至都未抬头。他师从父亲,字写的极为好看,不缺文人风骨,亦不少男儿气魄。他继续道,“念在南安王年事已高,朕并未牵连他的家族。”
“能否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的心中升起无限悲哀,从贺将军,到外祖父,再到晏安,我好像什么也改变不了,一个人也留不住。
“容儿,你别逼朕。”他盯着我的目光犀利而又尖锐,我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他那般温柔的眉眼了。不牵连他人,已经是他最后的妥协。
“陛下,是你在逼我。”我也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终是无言。如今已是相看两厌,却又互相折磨,不死不休。
晏安被押解回京,定于三日后处斩,处斩前的一天,我还是去了,狱中狭小凌乱且阴暗潮湿。
他并不狼狈,安然地坐在狱中打坐,穿着月白中衣,头发也还整洁。我提着酒水和吃食进去,他才有些许反应,盯着我隆起的肚子,“你怎么来了?”
他还是不会像旁人一般叫我娘娘,而我也不习惯他南安王世子的头衔。我只是江瑾容,而他也只是晏安。
我轻笑道,“为你践行。”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暗格一个一个拿出来,“说来惭愧,不知你的喜好,怕你不爱吃,便都做了些。”
晏安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摆好食盒之后,我轻道,“为什么?”
他苦笑道,“为你。”便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灌下。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晏安,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晏安摇摇头,抿了抿唇,“我从未有悔。三年前去漠北找你,如今为你谋逆,皆是我心甘情愿。”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阴暗的牢房,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掌事姑姑见我如此,马上叫来轿辇送我回宫。再醒来时,却是被疼醒的,我躺在床上,身旁围绕着一群产婆,正大声呼喊着,“用力啊,娘娘!”
我疼的大汗淋漓,产婆在我的口中塞了一块手帕,我用手紧紧地攥住了被子,感觉从前在战场被刺穿了胸口都没这么疼,“娘娘,用力,用力,快出来了!”
我只觉得筋疲力尽,好在模模糊糊中听见了婴儿的一声啼哭,接着便是产婆高兴地向我报喜,“出来了出来了,是位小皇子!”
我只觉得累的慌,便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