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疆
距今大约3300年前的殷商晚期,中原大地温暖湿润,密布的原始森林中生活着大量的犀牛。从现代生物分类学上来看,那时的犀牛分属不同的属种,在体型和形态上存在较大差异,因而古人在造字时便取“犀”、“兕”来分别指称。根据《尔雅·释兽》中对二者的描述:“兕似牛,犀似豕”,再加上晋代郭璞对其作注时写道:“(兕)一角,青色,重三千斤”,“(犀)形似牛,猪头,大腹,卑脚,有三蹄,黑色,二角……”,可以大致推断“兕”应当为独角犀属的印度犀或爪哇犀,而犀则是双角犀属的苏门答腊犀。
图1:犀牛不同亚种的体型对比
殷墟甲骨文中多次出现了商王狩猎犀牛的刻辞,其中《殷墟文字乙编》第2507片便记载了商王“焚林而猎……获十五兕”(图2);有时商王也会用猎获的犀牛用来祭祀,制作于帝乙或帝辛六年的“宰丰骨匕”(图3)上有刻辞:“壬午,王田于麦麓,获商戠兕。王赐宰丰、寑小、(矢旨)兄,在五月,唯王六祀,肜日。”大意是:壬午日那天,商王在麦的山脚下猎获了一头罕见的犀牛,商王赏赐了随员,当时正逢肜祀之期,便用这只犀牛举行了肜祭之礼。随后,史官便取用犀牛的一段肋骨进行了刻辞和镂画,以纪念这个伟大而喜庆的时刻。
图2:《殷墟文字乙编》第2507片卜辞拓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
图3:商代宰丰骨匕(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殷商时期,东夷反叛无常,帝乙十五年(公元前1187年)征讨东夷,路过附属商朝的夒地(即今山东聊城寿张镇一带)进行了巡视,并赏赐了夒地首领俞,还在这里进行了祭祀。之后俞便铸造了一件犀牛型青铜器(图4),并刻文纪念:“丁巳。王省夒且。王易(赐)小臣俞夒貝。隹(唯)王来正(征)人(夷)方。隹(唯)王十祀又五,彡(肜)日。”俞以犀牛为造型,可见位于殷商王畿和东夷之间的夒地也分布有犀牛,而且毋庸置疑,在某种意义上,犀牛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图4:商代小臣俞犀尊(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到了西周,随着定居农业文明的不断发展,农耕地带向外不断拓展,为了避免野兽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周武王在公元前1046年灭商及其附属国后,“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孟子·滕文公章句下》),但仅仅是把这些野兽驱离人们生活的区域,中原地区的犀牛仍然广泛分布。此外,犀牛也是当时贵族围猎的对象,《逸周书·世俘第四十》中记载了周武王在一次狩猎中,“狩……犀十有二”;《国语·晋语》中记载了晋国始祖唐叔虞“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这也是犀牛皮被制成铠甲的最早记载。《周礼·考工记·函人》中记载了当时专门从事铠甲制作的手工业者“函人”:“函人为甲,犀甲七属,兕甲六属,合甲(即双重犀兕之皮)五属。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虽然关于铠甲的寿命或许有夸张成分,但也足以见其坚固耐用。《今本竹书纪年疏证》中记载:“(夷王)六年(前885年),王猎于社林,获犀牛一以归”。《诗经·小雅》作为西周都城镐京地区的诗歌乐调,其中多篇出现了犀牛和猎犀的记载:《何草不黄》中有“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吉日》中则有“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后来到了春秋中叶,据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的讲述,郁郁不得志的孔子辗转于陈国和蔡国之间,在旷野的路途中与弟子对话时便引用此句发出感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图5:战国石犀(四川成都博物馆藏)
图6:战国错金银犀牛铜带钩(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自春秋以降,犀牛的命运因诸侯相争而急转直下。据《左传·宣公二年》中记载,在这一年的春天(前607年),宋国和郑国在大棘(今河南柘城县西北)开战,宋军中便有将士身披犀皮铠甲。宋将华元被俘后逃回国内,结果被筑城百姓背地里嘲笑“弃甲而复”,于是华元让他的骖乘(即护车武士)对百姓说:“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有牛就有牛皮,况且犀牛数量还多,打了败仗丢掉铠甲又能怎么样?)”;西汉桓宽在《盐铁论》中也提到“世言强楚劲郑,有犀兕之甲”。然而到了春秋末年,犀牛已经不见有在中原地区的记载了,生活在春秋晚期的范蠡在《范子计然》中便有“犀角出南郡”的记载,此处的“南郡”虽不是后来秦初设立的具体行政区划,但可以理解为泛指南方的郡县,根据范蠡的出生地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和后来投奔越国后的生活轨迹推断,“南郡”应当是长江中下游一带。当时正值吴越相争,《国语·越语上》中记载了越王勾践作战前动员:“今(吴王)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三国韦昭在《国语·楚语下》注云:“十万曰亿,古数也。”虽然其中有一定夸张的成分,但足见战争对犀牛皮的大量需求。到了战国时期,在秦国与楚国的对抗中,楚军将士们也曾身披犀甲奔赴国难,正如屈原在《九歌·国殇》中所描写的那样:“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当时的楚地据《墨子·公输》所载:“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除此之外,楚王也好猎犀牛,《战国策·楚策》中记载“楚(宣)王游于云梦……有狂兕牂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一发而殪”。这一时期的巴蜀一带同样可以见到犀牛的身影,据《艺文类聚·九十五》引《蜀王本纪》所记载:“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图5)。从此之后,犀牛便逐渐成为后人心目中的“治水神兽”。
图7:汉代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8:汉代鎏金铜犀牛与驯犀奴(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经过了数百年的战争,到了秦汉,虽然铁质鱼鳞甲逐步取代了皮甲,但中原地区的野生犀牛已基本绝迹,都是从遥远的南亚、东南亚进贡而来。据《汉书·卷十二·平帝纪》《资治通鉴·卷三十五》记载,“(元始)二年(公元2年)春,黄支国(今印度马德拉斯西南的康契普腊姆一带)献犀牛”,当时王莽为了炫耀威德,“厚遗其王”。到了东汉,据《东观汉记》中所载:“章帝元和元年(84年),日南(即日南郡,位于今越南广治西北)献白雉、白犀”;据《后汉书·卷八十年》所载:“永元六年(95年),永昌郡(今云南省西南一带)徼外(指塞外、边外)莫延慕义遣使译,献犀牛”。当时岭南一带的丛林中仍然可以发现犀牛的踪迹,东汉南海郡杨孚写有一首词《犀》:“于惟玄犀,处自林麓……或有神异,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从中可以发现平日里罕见的犀牛已经带有一种神秘色彩了,所谓“表灵以角”或许就是后来“灵犀”一说的源起。也正是因为“表灵以角”,所以犀角从汉代开始便成为一味中药材,据成书最早的《本草》记载:“犀角……主百毒,蛊疰”,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民间对野生犀牛的捕杀。
三国时期,东吴韦昭给《国语·越语上》做注中写道:“犀形似豕而大,今徼外所送”,晋代刘欣期《交州记》中同样记载:“犀出九德县(今越南荣市),其毛如豕,蹄有三甲,头如马,有二角,鼻上角长,额上角短”,从中可以看出,出产犀牛的地域已经缩小到东南亚的边地属国了。到了南朝宋,犀牛在岭南还有极少分布,据唐代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二·武部》所引刘宋元嘉《起居注》中记载:“御史中丞刘桢奏,前广州刺史韦朗,于广州所部,作犀皮铠六领,请免朗官”。后来到了南朝梁,据《册府元龟·外臣部·进贡》所载,梁武帝大同五年(539年),“八月扶南国遣使献生犀及方物”,自此以后,岭南一带再无贡犀的史料记载。据此可以推断,犀牛在岭南一带已基本绝迹。
图9:唐朝献陵石犀(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在唐代,犀牛在历史上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以镇墓兽和舞犀的形象出现。《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七》记载:“(林邑国)贞观初,遣使贡驯犀”,退隐的唐高祖李渊十分喜爱犀牛,因此在他去世后,李世民于贞观九年(635年)将犀牛形象雕刻成石犀作为镇墓兽立在献陵神道上(图9),石犀底座刻有“祖怀之德”之字。唐玄宗时期,犀牛作为周边属国入朝进献的贡品多见记载,据《册府元龟·外臣部·进贡第四》所载:“(开元)十八年(730年)正月,波斯王子继忽娑来朝献香药犀牛等;(天宝)九载(750年)四月……真腊国遣使献犀牛”。正是在这一时期,驯犀表演成为宫廷表演的一部分,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所记载:“上皇(唐玄宗)每酺宴……又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同在一旁观看表演的安禄山“见而悦之”;后来安史之乱爆发,当安禄山攻克长安后,便“命搜捕乐工,运载乐器、舞衣,驱舞马、犀、象皆诣洛阳”。
经过安史之乱后,犀牛已经是稀罕之物了,据《旧唐书·本纪第十三》中所载,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十月,环王国(即象林邑)献犀牛,上令见于太庙”,皇帝让人把犀牛牵到了供奉先祖牌位的太庙让臣子们围观。然而,始于中唐的气候变冷,让犀牛很难熬过关中的严冬,《白氏长庆集》中记载了这只犀牛死在了贞元十三年(796年)的冬天:“南海进驯犀,诏纳苑中,至十三年冬,大寒,驯犀死矣”,为此白居易作《驯犀》诗一首,借贡犀难以善终而“感为政之难终也”。从此以后,随着唐王朝不断衰落,驯犀表演不复存在,驯犀进贡也逐渐停止了,《册府元龟·外臣部·进贡第五》记载了最后一次进贡犀牛发生在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四月,“诃陵国遣使进……生犀”。后来到了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唐裴庭裕在《东观奏记》中记载了在山南西道渠州一带(今四川渠县、大竹、邻水一带)发现了野犀,随后便被送往朝廷:“(犀)既至,上于便殿阅之,仍命月华门外宣示百僚,上虑伤物性命,便押赴本道,复放于渠州之野”,在向臣工展示后便放归山林。
图10:唐中晚期犀牛铜像(克利斯蒂拍卖行2007拍品)
虽然犀牛越来越罕见,但“灵犀”这样的美好意象却越来越深入人心,我们所熟知的李商隐《无题》中便有“心有灵犀一点通”。除此之外,灵犀望月的图像也出现在了唐代铜镜的装饰上(图11)。到了中晚唐,用犀角制成的犀带成为帝国最高品级的官员的腰带佩饰,甚至可与玉相提并论。据《新唐书·志第十四·车服》中的记载,唐文宗在即位后,由于四方车服僭奢,下诏准仪制令:“诸亲朝贺宴会之服,一品、二品服玉及通犀,三品服花犀、班犀”,其中的通犀、花犀、班犀指的是不同类型的犀牛角,只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才能身配犀带。李德裕在大和八年(834年)写下了《通犀带赋》,其中对通犀带极尽赞美之词:“灵可御邪,光能远烛……温兮如玉气舒虹,粲兮若晨光烁霞”。
图11:唐、宋犀牛铜镜拓片
到了宋代,犀牛仍然大受宫廷喜爱。据宋代苏颂等撰《本草图经》的记载:“犀,出永昌山谷及益州,今出南海者为上”,可见这一时期只有永昌郡、益州郡和南海郡还有犀牛的分布。据《御定月令辑要》所记载,“景德三年(1006年)八月十一日风琶蛮(黎州诸蛮之一,生活于今四川汉源西南)贡犀象”。除此之外,宋代帝京的犀牛全都由东南亚的外邦进贡,《玉海》《宋会要辑稿》中有众多的记载:“占城贡方物……乾德四年(966年)三月,贡犀……(雍熈)三年(986年)三月,贡通犀。淳化元年(990年)十月,贡驯犀”,“三佛齐贡方物……兴国八年(984年)十一月,贡通犀”,“交趾贡方物……(开宝)八年(975年)五月,贡犀……(兴国)八年(984年),黎桓贡通犀……(咸平)二年(999年)献犀牛,四年(1001年)贡驯犀一……祥符二年(1009年)十二月癸未,贡驯犀一,上令纵之海涘”;“天禧二年(1018年)八月,阿善遣将军卑热等百五十人来朝,贡犀”。在此之后,便再也没有犀牛的进贡记录,因而时人对犀牛也变得十分陌生,以至于出现了《玉海》“交趾贡方物”条目中“嘉祐二年(1057年)六月丁卯,贡异兽二,以为麒麟”这样的记载,其实这里的“麒麟”便是犀牛,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其进行了一番不知所终的考证:“如牛而大,通身皆大鳞,首有一角。考之记传,与麟不类。当时有谓之山犀者,然犀不言有鳞,莫知其的。”由于宋明官员服饰延续了唐代的传统,对于最高等级的官员,犀带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据《明集礼·卷三十九》中的记载:“其朝防之服则用唐宋公服,一品紫玉带,二品紫犀带”,所以犀角的进贡仍然源源不断,正如明张燮在《东西洋考·物产·犀角》中所言“其角,宋及本朝充贡”。
图12:文俶《金石昆虫草木状》中的犀牛(明万历时期绘本)
图13: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中的“兕”(明万历时期绘本)
到了元代,有关进贡犀牛的记载非常少,只有在《元史·本纪第十二》中记载了“【至元十九年(1282年)】丁卯,安南国进贡犀、兕”。明朝初年,犀牛的进贡大量恢复,据明何乔远《名山藏》中记载,“洪武四年(1371年)三佛齐国贡犀牛”;《明史·列传第二百十二·外国五》也有记载,洪武九年(1376年),由于三佛齐王国去世,太子继位后请求大明王朝的册封,于是“明年遣使贡犀牛”;据《明实录·太祖实录》记载,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四月)戊寅,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发遣刀越孟等贡犀象方物”。据《皇明典故纪闻·卷十一》载,明英宗“正统中(1436-1449年),“广东南海卫指挥曹忠等送占城国进贡犀象赴京,一犀道死”;据《明实录·英宗实录》载,天顺四年(1460年)“(五月)甲申,占城国遣陪臣究别陀朴等,陕西岷州高地平等,簇番僧头目苍者他等,四川马湖府泥溪长官司土官舍人王明德等,贡犀牛……”明严从简在《殊域周咨录》中的“占城”条目中记载,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派兵征讨安南,占城国王出兵相助,收复被安南占领的失地后,“(永乐)六年(1408年),自是屡表贡犀象及金银器物”,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贡犀记录。
图14:明代镇河铁犀(河南开封铁牛村藏)
图15(1):明清武官官服上的犀牛形象:明代八、九品武官补子(引自《三才图会》)
图15(2):明清武官官服上的犀牛形象:清代七、八品武官补子
自明代中期以降直至清代,由于犀牛不再进贡,人们对于犀牛的认知只能依托历史文献的记载并加以想象,比如正统年间,于谦巡抚晋豫时,铸铁犀以镇黄河水患,后来阎兴邦作《铁犀填河庙碑记》,“……后有铁犀一,狰狞蹲踞,半出土上,背凿铭,乃正统丙寅(1446年)巡抚于忠肃所铸以镇水患者”。从铁犀的形态上,显然与实物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种神话传说中的灵兽“独角兽”(图14)。无独有偶,后来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出现了一批百科式图录类书,上面对于犀牛的描绘也承袭了这种“独角兽”的造型。除此之外,从明代开始,犀牛的形象也开始出现在了官服的补子上,如《三才图会·衣服》中所载“(武官)八九是海马,花样有犀牛”;之后到了清代,犀牛成为了七、八品武官的补子(图15)。
图16(1):16、17世纪西方人眼中的犀牛形象:丢勒的《犀牛》木刻版画(1515年)
图16(2):16、17世纪西方人眼中的犀牛形象:大英博物馆藏南怀仁《坤舆图说》(清康熙刻本)中的“鼻角兽”
与此同时,随着西方传教士的到来,他们把海外风物知识带到了大清帝国,于是中国的典籍中便出现了西方人眼中的犀牛形象(图16)。需要注意的是,当时绝大多数的欧洲人也未曾见过犀牛,他们的认知仍然停留在1515年伟大的艺术家丢勒笔下想象的犀牛形象。相比在中国已经幻化成吉兽、又带有几分可爱、灵巧的形象,西方对犀牛的想象未免显得有些丑陋、甚至狰狞了。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