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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唐代其他入竺求法僧相比较,唐释悟空(730-812年,出俗前名车奉朝,曾用法号法界)的生平颇为独特[i]。悟空入竺、求法及归国路线问题,尤其值得探讨。悟空是迄今可考唐代最后一位入竺归国僧人[ii],往来于中印时间间隔长达40年(751-790年)之久,居历代入竺僧之冠[iii]。圆照所撰《悟空入竺记》[iv]为稀有的晚唐时期西域史料,据此行记所载,悟空经行数万里,去归所取路线不同,特别是归途绕行回鹘衙帐,见证晚唐时局的变化以及丝绸之路的变迁。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v],结合相关史料,重点参考玄奘(7世纪上半叶入竺)以及慧超(8世纪上半叶入竺)相关行程记述[vi],探究悟空行程的特点,旨在凸显8世纪下半叶吐蕃占领河陇、西域这一特殊时代背景下中印陆路交通状况。

(一)自长安西行入北天竺路线

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悟空尚未入僧籍,此时他俗名车奉朝,年仅21岁,受唐朝廷派遣,以左卫泾州四门府别将员外置同正员的身份,随中使张韬光出使罽宾。使团一行40余人发自西京[vii],取道安西,西行入竺。

1.“取安西路,次疏勒国,次度葱山”。

使团自长安城至葱岭一段路线,《悟空入竺记》所言极略,概之以“取安西路,次疏勒国,次度葱山”三个短语,实际上这段路线包括近人所谓“丝绸之路”的东段、中段两部分。

有关这两段路线的详细考证,可参看严耕望的研究成果。概言之,东段路线即沙州(治敦煌县,今甘肃敦煌市西)地界所属玉门关、阳关以东路线,由长安出发,向西北行至凉州(治今甘肃武威市),主要道路有南北两线,皆置驿,南线经凤翔府(治今陕西凤翔县)及陇(治今陕西陇县)、秦(治今甘肃天水市)、渭(治今甘肃陇西县)、临(治今甘肃临洮县)、兰(治今甘肃兰州市)五州,渡河至凉州,驿程约两千里;北道经邠(治今陕西邠县)、泾(治安定县,今甘肃泾川县北五里)、原(治今宁夏固原市)、会(治会宁县,今甘肃靖远县西北)四州,渡河至凉州,驿程约一千八百里[viii]。由凉州向西北行,五百里至甘州(治今甘肃张掖市),又四百里至肃州(治今甘肃酒泉市),又五百里至瓜州(治今甘肃安西县东南锁阳城),又三百里至沙州。沙州去凉州约一千七百里,去长安约三千七百里[ix]。中段路线即从玉门关、阳关至葱岭一段路线,分北、中、南三道,其中北道由沙州折北微西,取(予肖)竿道(指沙伊道,即沙州通往伊州之道)七百里至伊州(治今新疆哈密市),或由瓜州西北取第五道(指瓜伊道,即瓜州通往伊州之道,又称莫贺延碛道)经莫贺延碛,九百里亦至伊州。严氏认为,玄奘西行取瓜州伊州道,其后(予肖)竿、第五两道交替置驿,盖因军政情势所异也。伊州向西微南至安西都护府治所在地西州(治今新疆吐鲁番市东四十余里高昌故城),唐宋志书云七百三十里或七百五十里,实则伊西间交通有南北两道,皆当在九百里上下。西州西南行七百二十里至焉耆国,置焉耆镇(治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西南四十里城子),为安西四镇之一。又西约八九百里至龟兹国,置安西镇(治今新疆库车县)及安西都护府,为统治西域之总部,东去凉州大数约近五千里,去长安大数约近七千里[x]。

张韬光使团一行所取“安西路”属于沙漠丝绸之路中段路线之中道,即沿图伦碛(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经安西都护府府治所在地龟兹一线的道路,为安西入西域道[xi]之主要干线之一,由焉耆至安西的交通线,大体与道宣《释迦方志》所记北道路线相同。

疏勒国,又称疎勒、竭石、竭叉、迦舍等,即《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所记佉沙国,地处中西交通枢纽,唐朝在此设疏勒镇(治今新疆喀什市),为安西四镇中地位最关键者。《往五天竺国传》“疏勒国”条云:“又从葱岭步入一月,至疎勒,外国自呼名伽师祇离。此亦汉军马守捉。”

由疏勒西南行,继而翻越葱山,即进入丝绸之路西段路线。葱山,即葱岭,位于今新疆西南部,古代为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西部诸山的总称。帕米尔高原(Pamir,古伊兰语意为“平屋顶”;塔吉克语意为“屋顶”)是地球上两条巨大山带 (阿尔卑斯-喜马拉雅山带和帕米尔-楚科奇山带)的山结,为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等亚洲主要山脉的汇集处,号称“亚洲屋脊”。古代中国与西方之间的陆路交通,多经由葱岭山道。《汉书·西域传》云西域三十六国“西则限以葱岭。”唐开元中于喝盘陀(今新疆塔什库尔干,Tqshikurgqn)置葱岭守捉,为安西都护府边戍[xii]。

《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活国”条记载了葱岭位置之重要、地势之险峻以及气候之恶劣:“葱岭者,据赡部洲中,南接大雪山,北至热海、千泉,西至活国,东至乌铩国,东南西北各数千里。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恒积冰雪,寒风劲烈。多出葱,故谓葱岭,又以山崖葱翠,遂以名焉。”又据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所记“疏勒国”及“龟兹国”条可知自龟兹至葱岭步行需要两个月时间:“又从葱岭步入一月,至疏勒,……又从疏勒东行一月,至龟兹国,即是安西大都护府,汉国兵马大都集处。”

2.“至杨兴岭及播蜜川、五赤匿国(亦云式匿)”。

越过葱岭,张韬光使团一行进入丝绸之路西段路线之南亚支线。首先经过杨兴岭和播蜜川,到达五赤匿国。

杨兴岭,具体地望不详。日本学者长泽和俊认为杨兴岭或为《宋云行纪》中的不可依山,推测其为Muztagh-Ata山脉,深田久弥则将不可依山比定为Kandahar Pass[xiii]。《宋云行纪》相关记述如次:“八月初入汉盘陀国界。西行六日,登葱岭山。复西行三日,至钵盂城。三日至不可依山,其处甚寒,冬夏积雪。”

播蜜川,又作播密川,即《大唐西域记》所记波谜罗川,《往五天竺国传》中称大播密川,一般认为即今阿富汗东北部喷赤河北源[xiv]。《大唐西域记》卷12记载波谜罗川位于商弥国(地望详见下文)东北七百余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盐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至空荒,绝无人止。”

赤匿,亦称式匿、识匿、瑟匿、尸弃尼等,为1ikni或Shughnqn之对音,一般认为即今帕米尔西部喷赤河东岸的舒格南(Shignqn,今属塔吉克斯坦)。

据《新唐书·西域传》记载:“识匿,或曰尸弃尼,曰瑟匿。东南直京师九千里,东北五百里距葱岭守捉所,南三百里属护蜜,西北五百里抵俱蜜。初治苦汗城,后散居山谷。有大谷五,酋长自为治,谓之五识匿。地二千里,无五谷。人喜攻,剽劫商贾。播密川四谷稍不用王号令。俗窟室。”可知五赤匿国散居于五个大山谷中,分别由五个酋长统治,位于葱岭守捉西南五百里处。《大唐西域记》卷十二“尸弃尼国”条记述此国概况。另外,慧超《往五天竺国传》“识匿国”条:“又胡密国北山里,有九个识匿国。九个王各领兵马而住。有一个王,属胡密王,自外各并自住,不属余国。”与《悟空入竺记》和《新唐书》所记五赤匿国不同,慧超所记识匿国数目为九,或云“九”乃“五”之讹。

3.“次护密国”。

护密,又名休密、胡密、胡密丹、钵和、达摩悉铁帝、达摩悉须多等。一般认为其地相当于今阿富汗东北部的瓦罕(Wakhan)[xv]。

据《唐书·西域传》记载,护密国位于识匿国南三百里:“护蜜者,或曰达摩悉铁帝,曰镬侃,元魏所谓钵和者,亦吐火罗故地。东南直京师九千里而赢,横千六百里,纵狭才四五里。王居塞迦审城,北临乌浒河。地寒冱,堆阜曲折,沙石流漫。有豆麦,宜木果,出善马,人碧瞳。”

《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达摩悉铁帝国”条记其地貌:“达摩悉铁帝国在两山间,睹货逻国故地也,东西千五六百余里,南北广四五里,狭则不逾一里。……”

《往五天竺国传》“胡密国”条记载慧超在护密国巧逢汉使并赋诗一事:“又从吐火罗国东行七日,至胡密王住城。当来于吐火罗国,逢汉使入蕃。略题四韵取辞,五言。”其诗叹曰:“君恨西蕃远,余嗟东路长”云云。

4.“次拘纬国”。

拘纬国即商弥国,又称双靡、赊弥、舍弥、赊摩、俱位、拘卫等。北接护密国,东南邻小勃律。一般认为其地当在今默斯杜杰(Mastuj)和吉德拉尔(Chitral)之间。《往五天竺国传》“拘卫国”条言拘卫国西南距乌长国十五日程,国人“自呼云奢摩褐罗国”。

据《新唐书·西域传》“波斯”条:“俱位,或曰商弥。治阿赊(风日)师多城,在大雪山、勃律河北。地寒,有五谷、蒲陶、若榴,冬窟室。国人常助小勃律为中国候。”《大唐西域记》卷十二“商弥国”条记载:“商弥国周二前五六百里,……其王释种也,崇重佛法。国人从化,莫不淳信。伽蓝二所,僧徒寡少。”

5.“次葛蓝国”。

葛蓝国具体地望不详。有学者认为即《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所记曷逻胡国,将其比定为朅师(Kashikar),今Chitral(吉德拉尔)[xvi]。

6.“次蓝婆国”。

蓝婆国,又称岚婆,即《大唐西域记》卷二所记滥波国、《往五天竺国传》所记览波国。一般将其比定为今喀布尔河北岸之拉格曼(Laghman)。

据《大唐西域记》卷二“滥波国”条:“滥波国周千余里地,北背雪山,三垂黑岭。国大都城周十余里。自数百年,王族绝嗣,豪杰力竞,无大君长,近始附属迦毕试国。”又据《往五天竺国传》“览波国”条:“又从建驮罗国西行入山七日,至览波国。此国无王,有大首领,亦属建驮罗国所管。”由此可知7世纪上半叶此地附属于迦毕试国,至8世纪上半叶并入健陀逻国。

7.“次孽和国”。

孽和国,即《大唐西域记》卷二所记那揭罗曷国(Nagarahāra),一般认为其地在今阿富汗东部库纳尔河与喀布尔河汇流处附近的贾拉拉巴德(Jalālābād)一带。

《大唐西域记》卷二记“那揭罗曷国”概况:“那揭罗曷国东西六百余里,南北二百五六十里。山周四境,悬隔危险。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无大君长主令,役属迦毕试国。”

8.“次乌仗那国(亦云乌长及乌缠国)、茫誐 (平声呼,虔伽反)勃国及高头城”。

乌仗那国,梵文Udyqna之对音,汉文史籍又作乌苌、乌长、乌场、乌长那等,一般认为其地相当于今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河(Swqt R.)河岸一带。乌仗那在北天竺大乘佛教兴起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xvii],有许多佛教圣迹。玄奘和慧超经行此地,皆留下记述(详见《大唐西域记》卷三“乌仗那国”条、《往五天竺国传》“乌长国”条),玄奘所记尤详。

据《新唐书·西域传》记载:“乌茶者,一曰乌伏那,亦曰乌苌,直天竺南。地广五千里,东距勃律六百里,西罽宾四百里。……有五城,王居术瞢蘖利城,一曰瞢揭厘城,东北有达丽罗川,即乌苌旧地。贞观十六年,其王达摩因陀诃斯遣使者献龙脑香,玺书优答。大食与乌苌东鄙接,开元中数诱之,其王与骨咄、俱位二王不肯臣,玄宗命使者册为王。”关于大食诱降乌仗那等国之记载,亦可参看《册府元龟》卷九六四所记开元八年(720年)四月之事:“遣使册立乌长国王、骨咄国王、俱位国王,并降册文,皆赐彩二百段。三国在安西之西,与大食邻境,大食煽诱为虐,皆守节不从,潜布款诚于朝廷,帝深嘉之。”

茫誐勃国具体地望不详。日本学者小野胜年认为茫誐勃城即《大唐西域记》所记“瞢揭釐城”,可与阿里安著作中的“奥拉(Ora)”勘同,其地相当于今明高拉(Mingola)西南的乌德格拉姆(Udegram)[xviii]。

高头城具体地望不详。小野胜年认为此城即位于乌德格拉姆拉贾基拉山上的拉贾基拉堡(Raja Gira Castle)——所谓“王者之城”[xix]。

9.“次摩但国”。

摩但国具体地望不详。小野胜年认为或可将其比定为今马尔丹(Mardan)[xx]。

10.“次信度城(近信度河也,亦云信图或云辛头城)”。

信度,梵文sindhu,原意为河,指古信度河,即今印度河。《大唐西域记》卷十一“信度国”条云:“渡信度大河,至信度国。信度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毗苫婆补罗,周三十余里。”信度国与信度城因河得名,一般认为信度国领域相当于今巴基斯坦印度河中下游一带,信度城故址即今阿洛尔(Alor)东五英里处的古城乌奇(Uch)[xxi]。

11.“至十二载癸巳二月二十一日,至乾陀罗国(梵音正曰健驮逻国),此即罽宾东都城也。王者冬居此地,夏处罽宾,随其暄凉,以顺其性”。

经过两年左右[xxii]的长途跋涉,历数十城(国),使团于天宝十二载(753年)二月二十一日到达罽宾国东都健驮逻。此时正值冬季,罽宾国王依“冬夏易都”的惯例,移居健驮逻避寒。

关于使团一行的目的地“罽宾”,在中国正史及佛典中因时代不同,所指地域各异。“罽宾”之名,始传于汉魏时代,《汉书·西域传》有最早记载:“罽宾国,王治循鲜城,去长安万二千二百里。”此时罽宾所指为喀布尔河中下游地区。东晋南北朝时代,罽宾之名转成为迦湿弥罗的称呼,该时代所翻译的经论,皆称迦湿弥罗国(Kq1mira,即今克什米尔)为罽宾。但在唐代,罽宾非指迦湿弥罗,而是迦毕试(Kapi1a)。《新唐书·西域传》“罽宾”条:“罽宾隋漕国也。居葱岭南。……王居修鲜城,常役属于大月氏。……显庆三年(658年)以其地为修鲜都督府。”

圆照《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十七:“……北天竺境迦毕试国……(言罽宾者讹略)”,圆照认为由于译音不确切(不切合梵音)致使“迦毕试”讹略为“罽宾”。《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迦毕试国,周四千余里,北背雪山,三陲黑岭。王大都城周十余里。”张韬光使团所往罽宾,即《大唐西域记》之迦毕试。如张毅所言:“唐人称迦毕试为罽宾可说是约定俗成,而并非恢复汉朝旧称。”[xxiii]迦毕试,又译作迦臂施、迦毗尸、伽比沙等,一般认为其地约相当于今阿富汗西部与兴都库什山以南喀布尔河河谷一带,故城在今喀布尔北六十余公里处的Begram,该遗址已经发掘[xxiv]。

罽宾东都“乾陀罗”,梵语为Gandhqra,又译作健驮逻、犍陀罗、建陀罗、犍陀卫等,皆是唐代史籍中常见的古印度国名,一般认为其地相当于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及其毗连的阿富汗东部一带,唐时都城为布路沙布逻(Puru2apura,即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两唐书中有罽宾传而无健驮逻传,大概是由于当时健驮逻已经并入迦毕试,据《大唐西域记》卷二“健陀逻国”条记载:“健驮逻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八百余里,东临信度河。国大都城号布路沙布逻,周四十余里。王族绝嗣,役属迦毕试国”。

接见张韬光使团的罽宾国王,很有可能就是接受过唐朝册封的“勃匐准”。罽宾曾被贵霜王朝占领,之后沦为波斯萨珊王朝的附庸,五世纪中叶受嚈哒统治,六世纪中叶以后役属西突厥。据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罽宾国”条:“此国土人是胡,王及兵马突厥,衣着言音饮食与吐火罗国大同少异”。《旧唐书·西戎传》“罽宾”条记载:“显庆三年,访其国俗,云‘王始祖馨孽,今王曰曷撷支,父子传位已十二代’。其年,改其城为修鲜都督府。龙朔初,授其王修鲜等十一州诸军事兼修鲜都督。开元七年,遣使来朝,进天文经一夹、秘要方并藩药等物,诏遣册其王为葛罗达支特勤。二十七年,其王乌散特勤洒以年老,上表请以子拂菻罽婆嗣位,许之,仍降使册命。天宝四载,又册其子勃匐准为袭罽宾及乌苌国王,仍授右骁卫将军。乾元元年,又遣使朝贡。”唐王朝于天宝四载(745年)册封其王子勃匐准袭罽宾及乌苌国王,可见此时罽宾(迦毕试)不仅吞并乾陀罗(健陀逻),还统治乌苌(乌仗那),辖地甚广[xxv]。

综上所述,张韬光使团一行大致行程为:发自长安,取安西路,至疏勒国,度葱岭,依次经行五赤匿国、护密国、拘纬国、葛蓝国、孽和国、乌仗那国、茫誐勃国、摩但国、信度城,抵达出使目的地罽宾东都乾陀罗。使团入竺可谓一路顺畅,用时大约两年(751-753年)。其原因不外有如下几点:此时河西路尚通,沿途无阻;使团为官方派出、人数较多、供给较足;同行者或许还有使唐返国的罽宾使团,可为葱岭以西折南段路线之向导。因此,相对而言,使团一行出境容易,入竺亦易。

(二)北天竺、中天竺巡礼求法路线

车奉朝因罹患重病无法与使团一同归国,滞留于罽宾东都健驮逻。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病愈后的车奉朝皈依佛门,法号梵语音译为“达摩驮都”,汉语意译为“法界”。法界自此开始了往来于北天竺、中天竺各地巡礼求法的漫长历程,经行路线正是丝绸之路西段路线之南亚支线。

12.“洎二十九,于迦湿弥罗国进受近圆,……如是巡礼,兼习梵语,经游四年,夙夜虔心,未曾暂舍”。

迦湿弥罗国,梵文Kq1m]ra或Ka1m]ra的音译。又称箇失密(《新唐书·西域传》)、迦叶弥罗(《往五天竺国传》)等,即今克什米尔。有关此地佛教盛事,详见《大唐西域记》卷三“迦湿弥罗国”条记载。

13.“法界至于第四年后,出迦湿密国入乾陀罗城,于如罗洒王寺中安置。……如是巡礼又经二年,即当代宗睿文孝武皇帝广德二年甲辰岁也”。

迦湿密国即迦湿弥罗国。

乾陀罗城,详见上文。

14.“自此南游中天竺国,亲礼八塔。往迦毗罗伐窣睹城佛降生处塔;次摩竭提国菩提道场成佛处塔,于菩提寺夏坐安居;次波罗泥斯城仙人鹿野苑中转法轮处塔;次鹫峰山说法华等经处塔;次广严城现不思议处塔;次泥(口缚) (革蔑)多城从天降下三道宝阶塔(亦云宝桥);次室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度诸外道处塔;次拘尸那城娑罗双林现入涅槃处塔。如是右绕供养八塔,瞻礼周致”。

法界巡礼佛迹,历经数年,其中最为重要的经历即游历中天竺“遍瞻八塔”。所谓八塔即八大灵塔是指在释尊(释迦牟尼佛世尊)一代的八处灵迹所建立的八座大塔,被佛教徒视为“八大圣地”。见于佛教典籍中的所谓“八塔”名称并不统一[xxvi],法界先后巡礼的八塔分别如下文所述。

迦毗罗伐窣睹城(梵文Kapilavastu)佛降生处塔,位于蓝毗尼园(梵文Lumbini),一般认为其故址在今尼泊尔南部靠近印度边境的小镇鲁明代。比法界早几十年到此地的慧超在其《往五天竺国传》“迦毗罗国塔”条中描述:“迦毗罗国,即佛本生城。无忧树见在,彼城已废,有塔无僧,亦无百姓。此城最居北,林木荒多,道路足贼。”

摩竭提国(梵文Magadha)菩提道场(梵文Bodhi_mazfa)成佛处塔,即摩揭陀国菩提伽耶(梵文Buddhagaya)的大塔,故址在今印度比哈尔邦伽耶城(Gaya)南约13公里处。法界在此大菩提寺安居修行。日本学者长泽和俊认为法界自764年的5月16日至8月15日在菩提伽耶进行夏坐的可能性极大[xxvii],笔者赞同此说。但应该指出的是,此处使用的是中国农历纪年法。

波罗泥斯城仙人鹿野苑中转法轮处塔,故址位于今印度瓦拉纳西市(Varanasi)北约6公里处的萨尔纳特(Sqranqth)鹿野苑(/3gadqva)内。传说为佛陀初转法轮之地。此地在玄奘时代颇为繁华,据《大唐西域记》卷七“婆罗痆斯国”条记载:“婆罗痆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基虽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殷勤祈请,影见众像,善恶之相,时有见者。是如来成正觉已初转法轮处也。”

鹫峰山说法华等经处塔,位于摩揭陀国王舍城(梵文Rqjag3ha)东北灵鹫山(梵文G3dhrak[wa,音译耆阇崛山,简称灵山,或称鹫峰、灵岳],传说佛陀在此讲说过《楞严经》和《法华经》。故址位于恒河中游巴特那(Patna)境内拉查基尔(Rajgir)。法界很可能顺便巡游了上茅宫城(梵文Ku1qgrapura,音译矩奢揭罗补罗,又称旧王舍城、山城)、王舍城,以及位于王舍城南摩揭陀国最早的佛教寺院竹林精舍(梵文Vezuvana_vihqra)和佛教第一次结集之地七叶窟(梵文Saptaparzaguhq)等多处佛教遗迹。

广严城现不思议处塔,即传说佛陀在吠舍离城(梵文Vai1qli)遮波罗塔边舍寿,宣告三月后入涅槃之地,《心地观经》称之为“毗舍离国庵罗林维摩长者不可思议现疾宝塔”。吠舍离城名称含义为“广大、庄严”,意译为广严城,一般认为其故址在今甘达克河(Gandak R.)左岸。

泥(口缚)(革蔑)多城从天降下三道宝阶塔(亦云宝桥),位于僧伽舍(梵文Sa/kq1ya),即玄奘《西域记》卷四所记“劫比他国(Kapitha)”。法界称呼此城为泥(口缚)(革蔑)多(梵文Devqvatqra),意为“天下处”。有学者认为其故址在今印度北方邦法鲁迦巴德(Farrukhqbqd)县的桑开萨(Sankisa)[xxviii]。据《增一阿含经》[xxix]卷二十八等记载,佛陀上忉利天为母说法三月后,从天界回地面之际,帝释命令自在天子变化出金、银、水晶三道宝阶,佛陀即依此而降下。

室罗伐城逝多林给孤独园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度诸外道处塔,逝多林给孤独园(梵文Jetavanqnqthapizfikqrqma)即祇园精舍、祇洹精舍,位于憍萨罗国的都城室罗伐悉底(1rqvasti,又作室罗伐城),一般认为其故址在今印度北方邦奥德境内贡达(Gonda)与巴赫雷奇(Bahraich)二县交界处的沙赫特(Sqhewh)、马赫特(Mqhewh)二村。传说佛陀曾在此地居住25年,阿含部诸经、贤劫经、阿弥陀经、文殊般若经、金刚般若经等许多重要教义皆于此地宣讲。祇园精舍与前文提到的竹林精舍,并称为佛教最早两大寺院。

拘尸那城(梵文Ku1inagara)娑罗双林现入涅槃处塔,指娑罗双树中的涅磐堂和焚身塔。一般认为其故址在今印度北方邦戈勒克布尔(Gorakhpur)以东35英里处的迦西亚(Kasia)[xxx]。据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拘尸那国”条记载:“至拘尸那国,佛入涅槃处,其城荒废,无人住也。佛入涅槃处置塔,有禅师在彼扫洒,每年八月八日,僧尼道俗,就彼大设供养。”

15.“次住那烂陀寺中,经三载”。

那烂陀寺(Nqlandq),故址在今印度巴特那境内Rqjg]r,著名的佛教圣地,极盛时期为6-9世纪,作为古代印度的最高学府,当时许多大乘佛教的大师居于此寺讲学,外来求学的僧徒为数众多。其盛况据唐道宣《续高僧传》[xxxi]卷四载:“常住僧众四千余人,外客道俗通及正邪乃出数万。”又据《大唐西域记》卷九所记:“僧徒数千,并才俊高学也。德重当时,声驰异域者,数百余矣。”

16.“又至乌仗那国,巡礼圣踪,住茫誐勃寺。复有苏诃拔提寺、钵茫拔提寺”。

乌仗那,具体地望详见上文。

综上所述,法界在北天竺、中天竺巡礼求法的经历正如《悟空入竺记》所概括:“如是往来遍寻圣迹,与大唐西域记所说无少差殊。”法界往返于北天竺、中天竺各地巡礼求法时间颇为长久,共约23年(757-780年),足迹遍及当时的佛教圣地。具体而言,法界经行主要地点有:北天竺的健陀逻国、迦湿弥罗国,中天竺的佛教八大圣地及那烂陀寺等。因系“往来遍寻”,故无法依次排列。《悟空入竺记》云迦湿弥罗国“四周山为外郭,总开三路以设关防。东接吐蕃,北通勃律,西门一路通乾陀罗。别有一途常时禁断,天军(指唐军)行幸方得暂开。”由此可见,时值8世纪下半叶,大食侵占印度、并进一步东扩与唐朝、吐蕃进行角逐,在总体时局较为动荡的背景下,法界巡礼求法经行丝绸之路南亚支线,似乎并非总是畅通无阻。

(三)自北天竺回归长安路线

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思乡心切的法界告别北天竺,踏上了归国之路。法界归国之时,已经处于晚唐时期,吐蕃占领河西、陇右大部分地区,河西路断,法界先是取道沙漠丝绸之路东归,途中滞留于安西、北庭,后获得机会绕行回鹘衙帐,终于回到长安。法界归途绕行回鹘衙帐所经行的是草原丝绸之路的一段线路――史称“中受降城入回鹘道”。

17.“法界所将舍利及梵本经,自彼中天来至汉界。凡所经历,睹货罗国五十七番中,有一城号骨咄国”。

睹货罗国,又称吐火罗、土豁罗等,Tokhari的对音。都城缚底耶(Bactria),即大夏国都蓝氏城,今阿富汗北部之巴尔赫(Balkh),此城历史可上溯至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期。

《新唐书·西域传》述其概况:“吐火罗,或曰土豁罗,曰睹货逻,元魏谓吐呼罗者。居葱岭西,乌浒河之南,古大夏地。与挹怛杂处,胜兵十万。……其王号‘叶护’。武德、贞观时再入献。……显庆中,以其阿缓城为月氏都督府,析小城为二十四州,授王阿史那都督。……开元、天宝间,……乃册其君骨咄禄顿达度为吐火罗叶护、挹怛王。其后,邻胡羯师谋引吐蕃攻吐火罗,于是叶护失里忙伽罗丐安西兵助讨,帝为出师破之。乾元初,与西域九国发兵为天子讨贼,肃宗诏隶朔方行营。”

《大唐西域记》卷一“睹货罗国故地”条称臣服于西突厥阿史那叶护可汗的吐火罗斯坦为“睹货罗国故地”:“出铁门至睹货逻国故地,南北千余里,东西三千余里。东扼葱岭,西接波剌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缚刍大河中境西流。自数百年王族绝嗣,酋豪力竞,各擅君长,依川惧险,分为二十七国。唯画野区分,总属役突厥。”虽然玄奘称其分为27国,但从玄奘分述各国情况统计,林立于吐火罗故地的小国,实数远远不止27个,因此《悟空入竺记》称“睹货罗国五十七番”不足为奇。

又据《往五天竺国传》:“又从此犯引国,北行廿日,至吐火罗国。王住城名为缚底耶。见大(穴+是,上下结构)兵马,在彼镇押。其王被其王被逼。走向东一月程,在蒲特山住,见属大(穴+是,上下结构)所管。”可知慧超时代此地役属大食。

骨咄国,又称诃咄、骨吐、珂咄罗,为Khottal、Kutul、Khuttalqn等的对音。一般认为其地在瓦赫什河与喷赤河之间,主城个罗勃在今塔吉克斯坦杜尚别市东南125公里库洛布(Kulab)。

《新唐书·西域传》记其概况:“骨咄,或曰珂咄罗。广长皆千里。王治思助建城。多良马、赤豹。有四大盐山,山出乌盐。开元十七年,王俟斤遣子骨都施来朝。二十一年,王颉利发献女乐,又遣大首领多博勒达干朝贡。天宝十一载,册其王罗全节为叶护。”

《大唐西域记》卷一有约略记载:“珂咄罗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东接葱岭至拘谜陁国。“慧超所记详于玄奘,据《往五天竺国传》“骨咄国”条:“又跋贺郍国东有一国,名骨咄国。此王元是突厥种族,当土百姓,半胡半突厥。……此国属大(穴+是,上下结构)所管。”述及此国民族、风俗等方面内容。

18.“渐次前行至拘密支国,王名顿散洒”。

拘密支,又称居密、俱蜜、久末陀,即《大唐西域记》中的拘谜陁,亦即托勒密《地理志》中所谓Komedon,伊斯兰地理书中的Kumqdh,据日本学者水谷真成的说法,其都城Darwaz即位于奥克苏斯河弯曲处的Kala-i-khum [xxxii]。水谷真成所谓Kala-i-khum应即Kalajchum,汉译“卡来洪布” 或“卡拉伊洪布”,位于今阿姆河上游喷赤河(Pyandzh R.)向北弯曲处之河北岸,今属塔吉克斯坦。

《大唐西域记》卷一“拘谜陁”条记其概况:“拘谜陁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二百余里,据大葱岭中。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西南临缚刍河,南接尸弃尼国。”

又据《新唐书·西域传》:“俱蜜者,治山中。在吐火罗东北,南临黑河。其王突厥延陀种。贞观十六年,遣使者入朝。开元中,献胡旋舞女,其王那罗延颇言为大食暴赋,天子但尉遣而已。天宝时,王伊悉烂俟斤又献马。”

19.“次惹瑟知国,王名黑未梅”。

惹瑟知国具体地望不详。长泽和俊认为式匿国(五赤匿国)在以霍罗格(Chorog)为中心的舒格南地方,并据此推测惹瑟知国很可能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内的鲁善(Rusan,汉译通常为“鲁珊”或“鲁尚”)附近[xxxiii]。

20.“次至式匿国。如是行李,经历三年,备涉艰难,捐躯委命,誓心报国,愿奉君亲,圣慈曲临”。

式匿国具体地望详见上文。自拘密支国至惹瑟知国再到式匿国一段路线,法界似乎沿喷赤河河岸行进。

21.“渐届疏勒(一名沙勒),时王裴冷冷、镇守使鲁阳,留住五月”。

疏勒具体地望详见上文。

据《新唐书·西域传》记载:“疏勒,一曰佉沙,环五千里,距京师九千里而赢。多沙碛,少壤土。……王姓裴氏,自号‘阿摩支’,居迦师城,突厥以女妻之。胜兵二千人。俗祠祅神。……贞观九年,遣使者献名马,又四年,与朱俱波、甘棠贡方物。……仪凤时,吐蕃破其国。开元十六年,始遣大理正乔梦松摄鸿胪少卿,册其君安定为疏勒王。天宝十二载,首领裴国良来朝,授折冲都尉,赐紫袍、金鱼。”可知疏勒入唐朝贡并接受唐朝册封等情况。

22.“次至于阗(亦云于遁或云豁丹),梵云瞿萨怛那(唐言地乳国),王尉迟曜,镇守使郑据,延住六月”。

于阗,又作于窴,即《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所记之瞿萨旦那国(梵文Gostana),其地相当于今新疆和田(Hotan)。

《往五天竺国传》“于阗国”条云:“又安西南去于阗国二千里,亦足汉军马领押。足寺足僧,行大乘法。不食肉也。从此以东,并是大唐境界,诸人共知,不言可悉。”《新唐书·西域传》“于阗”条云:“于阗,或曰瞿萨旦那,亦曰涣那,曰屈丹,北狄曰于遁,诸胡曰豁旦。距京师九千七百里,瓜州赢四千里,并有汉戎卢、杆弥、渠勒、皮山五国故地。其居曰西山城,胜兵四千人。……王姓尉迟氏,名屋密,本臣突厥,贞观六年,遣使者入献。……于阗东三百里有建德力河,七百里有精绝国;河之东有汗弥,居达德力城,亦曰拘弥城,即宁弥故城。皆小国也。”

23.“次威戎城,亦名钵浣国,正曰怖汗国,镇守使苏岑”。

威戎城,亦名钵浣国(怖汗国)、拨换城、姑墨州,西域北道绿洲国,一般认为王治在今新疆阿克苏。

法界自疏勒至于阗再至威戎城一段路线恰为一个迂回的三角形,《悟空入竺记》未言此曲折行程之原因,或许与巡礼佛寺有关。法界很可能自于阗沿玉河(今和田河)纵贯图伦碛(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达威戎城。

24.“次据瑟得城,使卖诠”。

据瑟得城即据史德城,汉至北魏时代称尉头国、唐代称郁头州,在今新疆图木舒克。故城遗址即脱库孜萨来古城(唐王城)[xxxiv]。据《新唐书·地理志》:“又经故达干城,百二十里至谒者馆。又六十里至据史德城,龟兹境也,一曰郁头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 图木舒克位于叶尔羌河古道与喀什噶尔河交汇处,喀什噶尔河亦名克孜尔河,意译为“红河”,即赤河之意;虽然现在克孜尔河已经断流,但古时河流所经遗迹尚可得见,脱库孜萨来古城位于故河床北岸山上,恰可印证《唐地志》所述据史德城地貌。

25.“次至安西,四镇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右散骑常侍、安西副大都护兼御史大夫郭昕。龟兹国王白环(亦云丘兹),正曰屈支城。西门外有莲花寺,有三藏沙门名勿提提犀鱼(唐云莲花精进),至诚祈请译出十力经。可三纸许,以成一卷。……于此城住一年有余”。

安西即安西都护府,贞观十四年(640年)置,初治交河城,后移治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市东40余里高昌故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徙治龟兹。所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号称“安西四镇”,辖境约当今阿尔泰山以西、咸海以东及阿姆河流域、葱岭东西、塔里木盆地大部分地区。安西陷于吐蕃的时间,有学者推测为元和三年(808年)[xxxv]。

龟兹国,又作丘兹、鸠兹、屈支、归兹等。汉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属西域都护府,都城延城(今新疆库车县东郊皮朗旧城)。唐更都城名为伊罗卢城。《新唐书·西域传》“龟兹国”条记其概况:“龟兹,一曰丘兹,一曰屈兹,东距京师七千里而赢,自焉耆西南步二百里,度小山,经大河二,又步七百里乃至。横千里,纵六百里。土宜麻、麦、粳稻、蒲陶,出黄金。俗善歌乐,旁行书,贵浮图法。……”

26.“次至乌耆国,王龙如林,镇守使杨日祐,延留三月”。

乌耆国,又称焉耆国,即《大唐西域记》卷一所记之阿耆尼国,为梵文Agni的音译。其地即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

《往五天竺国传》“焉耆国”条有简略记述:“又从安西东行□□至焉耆国,是汉军兵领押。有王,百姓是胡。足寺足僧,行小乘法。”

《新唐书·西域传》“焉耆国”条:“焉耆国直京师西七千里而赢,横六百里,纵四百里,东高昌,西龟兹,南尉犁,北乌孙。逗渠溉田,土宜黍、蒲陶,有鱼盐利。俗祝发毡衣。户四千,胜兵二千,常役属西突厥。”

27.“从此又发至北庭州,本道节度使御史大夫杨袭古,与龙兴寺僧,请于阗国三藏沙门尸罗达摩(唐言戒法)译《十地经》。……《回向轮经》翻译准此。翻经既毕,缮写欲终”。

庭州,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置,治所在金满县(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北二十五破城子)。《元和郡县制》称庭州“因王庭以为名”。长安二年(702年)改置北庭都护府。景龙三年(709年)晋级为北庭大都护府。辖境相当于今阿尔泰山以西,咸海以东,天山以北和巴里坤湖周围地区。贞元六年(790年)陷于吐蕃[xxxvi]。

28.“时逢圣朝四镇、北庭宣慰使中使段明秀来至北庭。洎贞元五年(789年)己巳之岁九月十三日,与本道奏事官、节度押衙牛昕,安西道奏事官程锷等,随使入朝。当为沙河不通,取回鹘路。又为单于不信佛法。所赍梵夹不敢持来。留在北庭龙兴寺藏所译汉本随使入都。六年(790年)二月来到上京”。

沙河,指敦煌与伊吾之间的莫贺延碛(今称哈顺戈壁、噶顺戈壁),号称“八百里瀚海”。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载:“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xxxvii]

回鹘路,即贾耽所谓“中受降城入回鹘道”,指长安与回鹘之间的交通路线,见载于《新唐书·地理志》:

中受降城正北如东八十里,有呼延谷,谷南口有呼延栅,谷北口有归唐栅,车道也,入回鹘使所经。又五百里至鸊鹈泉,又十里入碛,经麚鹿山、鹿耳山、错甲山,八百里至山燕子井。又西北经密粟山、达旦泊、野马泊、可汗泉、横岭、绵泉、镜泊,七百里至回鹘衙帐。

又别道自鸊鹈泉北经公主城、眉间城、怛罗思山、赤崖、盐泊、浑义河、炉门山、木烛岭,千五百里亦至回鹘衙帐。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北六七百里至仙娥河,河北岸有富贵城。

回鹘衙帐又称回纥牙帐,据《旧唐书·回纥传》:“特勒始有仆骨、同罗、回纥、拔野古、覆罗步,号俟斤,后称回纥焉。在薛延陀北境,居娑陵水侧,去长安六千九百里。随逐水草,胜兵五万,人口十万人。……开元中,回鹘渐盛,杀凉州都督王君掞,断安西诸国入长安路。玄宗命郭知运等讨逐,退保乌德健山,南去西城一千七百里。西城即汉之高阙塞也。西城北去碛石口三百里。”可知唐初回纥建衙帐于娑陵水(今色楞格河)河岸,开元(713-741年)中,毗伽可汗将衙帐南移至Khara-Balgasun(汉译“哈拉巴勒嘎斯”,意译“黑城”),故址在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岸之哈拉和林西北约70公里处。

关于长安通回鹘道,严耕望有详细考证,归纳为“唐通回纥三道”:一为河上军城西北取高阙鸊鹈泉道,二为弱水居延海北出花门堡道,三为北庭东北取特罗堡子道。详见严氏论述,此不赘述[xxxviii]。

《悟空入竺记》所言“沙河不通,取回鹘路”根本原因可追溯至安史之乱(755-763年)。据《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二三代宗睿文孝武皇帝广德元年(763年)七月:“吐蕃入大震关,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唐自武德以来,开拓边境,地连西域,皆置都督、府、州、县。开元中,置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诸节度使以统之,岁发山东丁壮为戍卒,缯帛为军资,开屯田,供糗粮,设监牧,畜马牛,军城戍逻,万里相望。及安禄山反,边兵精锐者皆征发入援,谓之行营,所留兵单弱,胡虏稍蚕食之;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安史乱起,西北边军精锐者皆内援,留兵单弱,边防空虚,导致吐蕃趁机入侵[xxxix]。

吐蕃自上元元年(760年)开始攻击河西,相继占领凉州(764年陷)、甘州(766年陷)、肃州(766年陷)、瓜州(776年陷)、沙州(786年陷)、北庭(790年陷)、安西(808年陷)后,进而控制了唐河西、北庭、安西三道全境。东扩侵唐,西拒大食,北败回鹘,至8世纪末9世纪初期臻于极盛。河西路断,安西、北庭与中原王朝因此中断了联系长达十年之久,后来依靠回鹘道渐通音讯,关于此方面的史料颇为稀少。据《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二七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建中二年(781年):

北庭、安西自吐蕃陷河、陇,隔绝不通,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四镇留后郭昕帅将士闭境拒守,数遣使奉表,皆不达,声问绝者十馀年。至是,遣使间道历诸胡自回纥中来,上嘉之。秋,七月,戊午朔,加元忠北庭大都护,赐爵宁塞郡王;以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赐爵武威郡王;将士皆迁七资。元忠姓名,朝廷所赐也,本姓曹,名令忠;昕,子仪弟之子也。

据《新唐书·西域传》“于阗”条所记:“初,德宗即位,遣内给事朱如玉之安西,求玉于于阗,得圭一,珂佩五,枕一,带胯三百,簪四十,奁三十,钏十,杵三,瑟瑟百斤,并它宝等。及还,诈言假道回纥为所夺。久之事泄,得所市,流死恩州。”德宗即位在建中元年(780年),当时由安西返回长安需“假道回纥”,行人所携财物被回鹘人打劫恐怕也是常事,因此贪心的朱如玉才能编造谎言,犯下欺君之罪,以致遭流放而丧命。

《悟空入竺记》所述“时逢圣朝四镇、北庭宣慰使中使段明秀来至北庭。洎贞元五年(789年)己巳之岁九月十三日,与本道奏事官、节度押衙牛昕,安西道奏事官程锷等,随使入朝”云云,即在河西路断的背景下,唐朝与安西、北庭经由回鹘道进行联系的最末一次文献记录。

吐蕃控制河西路,扼制沙漠丝绸之路的咽喉,使安西、北庭陷入困境。据《旧唐书·回纥传》:“是岁(贞元六年,790年),吐蕃陷北庭都护府。初,北庭、安西既假道于回纥以朝奏,因附庸焉。回纥征求无厌,北庭差近,凡生事之资,必强取之。又有沙陀部落六千余帐,与北庭相依,亦属于回纥,肆行抄夺,尤所厌苦。”回鹘趁假道之机大肆搜刮抄夺,安西、北庭苦不堪言。绕行回鹘路不仅迂回费力,而且充满危险,《旧唐书·回纥传》与《资治通鉴·唐纪》卷二三三均详细记载了德宗贞元六年(790年),曾经邀请法界译经的庭州节度使御史大夫杨袭古被回鹘大将颉干迦斯诱杀于回鹘牙帐的悲惨遭遇。

综上所述,法界自北天竺回归长安的行程如下:依次经行睹货罗国(包括骨咄国)、拘密支国、惹瑟知国、式匿国、疏勒、于阗、威戎城、据瑟得城、安西都护府府治龟兹、乌耆国、北庭,绕道回鹘路,终抵上京。法界归唐历时约10年(780-790年)之久,皆因河西路断,能够绕行回鹘路,也是他偶然等到的来之不易的机会,如上文所言,回鹘路不仅是一条险途,而且时断时通。法界归途历时既久,道阻且回,时局变化使然。

结语

本文为《悟空入竺记》历史地理研究,该行纪所述悟空行程极为简略,只有地名,而无里数,更无行期,致使许多地名的比定十分困难。前文探究悟空往来于中印40年间(751-790年)所经行路线及主要地点的具体地望,简要概括其人生三个时期行程特点,即为顺畅入竺路(历时约两年)、漫长求法路(历时约23年)以及曲折归国路(历时约10年)。

与7世纪上半叶玄奘返唐路线及8世纪上半叶慧超自天竺归汉地路线相比,悟空行程的独特之处即在于归途经沙漠丝绸之路绕行草原丝绸之路——回鹘路,见证了晚唐军政形势的变化及丝绸之路的变迁。概言之:

安史乱后,边防空虚,

吐蕃扩张,河陇失守,

河西路断,东西阻绝,

假道回鹘,时断时通。

8世纪下半叶中印陆路交通状况由此可见一斑。

[i] 有关悟空生平,详见拙文《唐释悟空生平考》,刊载于《欧亚学刊》第8辑,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9-114页。

[ii] 参见汤用彤《汤用彤全集》第二卷《隋唐佛教史稿》第二章第二节“西行求法之运动”,附录一“隋唐佛教大事年表·贞元五年”,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6-80页、第288页,汤用彤认为悟空是“所知唐代最后之西游僧人”。

[iii] 此据梁启超《中国印度之交通》一文的统计,该文刊载于氏著《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138页。

[iv] 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册NO.2089《游方记抄》。

[v] 有关悟空入竺及归国路线之考证,迄今可见较为深入的研究成果为日本学者长泽和俊与小野胜年发表于20世纪70年代的两篇论文。参见长泽和俊《釈悟空の入竺について》一文,刊载于《东洋学术研究》第14卷第4号,昭和50年(1976年),第105页-126页。此论文经修改后收入长泽和俊《丝绸之路史研究》一书,参见该书汉译本,钟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4-572页《释悟空入竺求法行》一文。小野胜年《空海将来の<悟空入竺记>とその行程》,刊载于《东洋学术研究》第15卷第3号,昭和51年(1976年),第33-52页。

[vi] 必须指出的是,《悟空入竺记》所记悟空行程极略,因此地名的比定只能参考其他入竺者的相关记述。有关8世纪西域的汉文史料,《悟空入竺记》为8世纪下半叶至珍贵者,8世纪上半叶则以新罗高僧慧超所撰《往五天竺国传》最为重要。据推测,慧超生卒年为700/704-780/783年,是来华弘法之南天竺密教大师金刚智的著名弟子之一,他自汉地前往天竺时间约为开元十一年(723年),回到中国时间是开元十五年(727年)。去时遵海路,回来循陆路。参见张毅《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前言》,中华书局2000年版。清末在敦煌发现《往五天竺国传》残卷,参见《大正藏》第51册《游方记抄》。

[vii] 唐都长安城,亦称京城。天宝元年(742年)改称西京,至德二年(757年)改称中京,又号上都。上元二年(761年)复曰西京。

[viii] 所置驿站及各段驿程详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篇十一“长安西通安西驿道上:长安西通凉州两驿道”,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1985年版,第341-419页。

[ix] 详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篇十二“长安西通安西驿道下:凉州西通安西驿道”,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1985年版,第421-495页。

[x] 严耕望认为:“此为长安通西域之大道,唐人行旅所经之能详考者,莫过于玄奘与岑参。玄奘由由长安经秦州、兰州、凉州、瓜州、玉门关,渡莫贺延碛,经伊吾(伊州),高昌(西州),又经焉耆、龟兹而西。岑参由长安逾陇坂、大震关、分水驿、经渭州、临州、兰州,至凉州,又经肃州、玉门关,渡莫贺延碛至西州,亦会到沙州;西州又西经银山、焉耆、铁门关,至安西,全在此道上。”参见前引严耕望书,第426页。

[xi] 安西入西域道,系唐代中原通西域交通路线名称。附见于《新唐书·地理志》,系根据贾耽《四夷路程》所记从边州入四夷道路转载。

[xii] 据《新唐书·西域传》载:喝盘陀“后魏太延中,始通中国。贞观九年,遣使来朝。开元中破平其国,置葱岭守捉,安西极边戍也。”喝盘陀即《魏书·高宗纪》所记渴槃陁、《洛阳伽蓝记》卷五引“宋云行纪”所记汉盘陀、《大唐西域记》所记渴盘陀。

[xiii] 〔日〕长泽和俊《いゎゅる“宋云行纪”について》,《シルク·ロード史研究》,东京:国书刊行会1979年版,第459-480页。〔日〕深田久弥《中央アジア探险史》,东京:白水社2003年版,第83页。

[xiv] 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将波谜罗川注释为古之葱岭、今之帕米尔(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81页),笔者认为不准确。

[xv] 参见〔法〕沙畹著、冯承钧译《西突厥史料》,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0页。

[xvi] 关于葛蓝国地望,众说不一。参见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1页。 他认为:“葛蓝国应即《大唐西域记》卷十二之曷逻胡国,此名当来自河名Kunar,其地既在拘纬与蓝婆之间,显然非朅师(Kashikar/Chitrāl)莫属。由此可见,悟空等人入竺是沿库纳尔河顺流而下直抵喀布尔河边。”季羡林《大唐西域记校注》卷十二“曷逻胡国”条赞同马迦特的观点,将其比定为缚刍河北之Lāwan。参见《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67页注释(一)。缚刍河,参见《大唐西域记校注》第42页注释(八)。

[xvii] 参见印顺《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第七章第三节的论述,台北:正闻出版社1992年版。

[xviii] 参见〔日〕小野胜年《空海将来の<悟空入竺记>とその行程》,刊载于《东洋学术研究》第15卷第3号,昭和51年(1976年),第43页。

[xix] 同上,第44页。

[xx] 同上,第45页。

[xxi] Cunningham认为其故城即Alor. 参见Cunningham A.,The Ancient Geography of India,rev.Majumdar,Calcutta,1924. reprinted,Delhi,1979, pp.210-211.

[xxii] 圆照文中未言出发月份,因此无法推算使团出使途中所用确切时间。

[xxiii] 参见〔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90页。

[xxiv] 参见Cunningham A.,The Ancient Geography of India,rev.Majumdar,Calcutta,1924. reprinted,Delhi,1979,p.16.

[xxv] 参见《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唐会要》卷九十九“罽宾国”。

[xxvi] (宋)法贤译《佛说八大灵塔名号经》(参见《大正藏》第32册)所载八大灵塔分别为(1)迦毗罗城龙弥你(蓝毗尼)园佛生处塔,(2)摩伽陀国泥连(尼连禅)河边菩提树下佛成道处塔,(3)迦尸国波罗柰城鹿野苑中初转法轮处塔,(4)舍卫国只陀园现大神通处塔,(5)曲女城三道宝阶处塔,(6)王舍城声闻分别为佛化度处塔,(7)广严城思念寿量处灵塔,(8)拘尸那城娑罗林内大双树间佛入涅槃处塔。与法界所记称谓有差异。

[xxvii] 参见〔日〕长泽和俊《释悟空之入竺求法行》一文,载于氏著《丝绸之路史研究》,罗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0页。

[xxviii] Cunningham A.,Ancient Geography of India,rev. Majumdar, Calcutta,1924. reprinted, Delhi,1979.

[xxix] 收入《大正藏》第2册。

[xxx] 参见B.C.Law,Histori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reprinted,Delhi,1976,pp.102-103.

[xxxi] 收入《大正藏》第50册。

[xxxii] 参见〔日〕水谷真成译《大唐西域记》,日本株式会社平凡社1971年版,第38页。

[xxxiii] 参见〔日〕长泽和俊《释悟空之入竺求法行》一文,载于氏著《丝绸之路史研究》,罗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60页。

[xxxiv] 《新疆图志·建置志》云:“今城(巴楚)东北一百五十里,图木舒克九台北山有废城,樵者于土中掘得开元钱,因呼为‘唐王城’”。

[xxxv] 安西陷于吐蕃时间,一般据《新唐书·地理志》:“贞元三年(787年),吐蕃攻沙陀、回纥,北庭、安西无援,遂陷。”陷于元和三年(808)之说参见薛宗正《安西与北庭——唐代西陲边政研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92-295页。

[xxxvi] 北庭陷于吐蕃时间,史书所载有出入。《新唐书》云陷于贞元三年(787年),《旧唐书》、《唐会要》及《资治通鉴》皆云陷于贞元六年(790年)。

[xxxvii] 参见〔唐〕慧立、严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起载诞于缑氏,终西届于高昌”,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6页。

[xxxviii] 详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篇十五“唐通回纥道”,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1985年版,第607-633页。此外,可参看孟凡人《北庭史地研究》相关论述,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5页;陈俊谋《试论回鹘路的开通及其对回鹘的影响》一文,刊载于《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第25-29页。

[xxxix] 参见陈国灿《安史乱后的唐二庭四镇》一文,刊载于《唐研究》第二卷(1996年),第415-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