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李诗韵 周纯梓
摄影: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吴小兵
27岁的榆林产妇马茸茸坠楼身亡,留下家属和医院的纠缠,还有沸腾的舆论。关于产妇婚姻、关于婆媳矛盾、关于医生职责、关于无痛分娩……一时间,整个社会都在“喊痛”。
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马茸茸纵身跃下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而在产房里,还有更多产妇的心情同样复杂。生育于女人而言,在添丁的喜悦之下,也是一场孤独的战争。产妇是“战士”,产房是“战场”,她们以母爱之名对抗金钱、时间、疾病、世俗,迎来新生——这是好的一面。落败的人,将被死亡召唤。
小小产房,生死之间,有义无反顾,有得失纠结;有深藏的人性,也有生命的不屈。近日,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走进湖南多家省级三甲医院的产房,这个显得有些神秘的地方,是孩子的“生门”,而个中种种,也镌刻着女性、婚姻、家庭和社会的时代影像。
这位即将临盆的二胎妈妈非常幸运:她怀了三胞胎。为此,田辉(左)检查的时候格外精心。
Chapter1.
田辉|湖南省妇幼保健院产科副主任医师
段子精神与现实里的“保大”
从北方到南方,从基层到省会,一眨眼的功夫,田辉就在这个上演人间百态的产房里度过了整整15年。
曾有人说,产科医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每天都能亲手把新生命带到这个世上;可同时,他们的内心也有挥之不去的压力,从迈进产房那一刻起,他们唯有强大,才能为产妇和新生儿带去所有美好的可能。
“很害怕看到某个地方又发生了孕产妇死亡的新闻。”生死离别,本该司空见惯,但田辉却很难做到释怀。一个事故的出现,不仅会给当事双方带来痛苦与麻烦,也容易让不明真相的人对号入座,继而造成社会上的整体恐慌。
前不久,轰动全国的产妇马茸茸跳楼事件就间接地影响到了田辉。
“医生,我要是实在生不出,你一定要帮我剖,别管他们(产房外的家属)怎么说!”一名疼得满头大汗地年轻产妇刚躺下来,就紧紧抓住助产士的手,着急地叮嘱。
这一幕场景、这一句台词,让田辉突然想起前两天看过的一个段子——一名产妇被推进产房后突然把一张纸条递给医生,上面写着:“如果发生意外,不管外面人怎么说,都先保我!”
对看客而言,这只是“保大保小”的段子;对田辉和产妇而言,这是关乎生命的真实。
顺与剖,有时就是一股悲愤劲儿
医院产科,不同于其它科室,它不针对某一种病,而是生命急速运动的进程,一边生一边观察,但最终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准。各种惊心动魄的事情,田辉也常遇到。
2014年8月,湘潭县妇幼保健院产妇因羊水栓塞导致死亡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结果我们科室几乎所有产妇都提出剖宫产请求,害怕自己也遇上这样的突发情况”。但显然这份恐惧是不对的。多年以来,国家卫计委严格控制各地医院的剖宫产率,顺产有益母婴健康,不能因为个案而影响全社会。
不过,在临床中,顺产转剖宫产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田辉说,现在大都实行阴道试产,产程发动后,如果进展良好就可以阴道分娩,但如果遇到胎儿胎心不好、脐带绕颈、巨大儿、胎位不正等,考虑到安全,就需要剖宫产了。
但事情总有例外。2011年,田辉为一名单亲妈妈接生。产妇来的时候,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一检查,宫口开全了,随时可能分娩。
“开宫口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但她一直非常平静。”田辉说,产妇希望顺产,不想在肚子上留疤。然而,检查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由于胎位不正,田辉建议产妇剖宫产。僵持了几分钟,产妇还是坚持顺产。
“我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只能再试一试。”这个“试一试”的过程并不轻松,但产妇却不哭不闹,“铁了心似的,坚强得可怕”。田辉都忍不住唏嘘,若换做一个身处幸福家庭的女子,或许她会因为有所依靠而娇气,甚至不肯生了。不过,也正因为产妇极其配合,她最终还是顺产了一个大胖小子。
在产房里,顺还是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医学选择题。
度娘说,我家娃就得这个点生
除了剖与顺的选择,产房里最常见的还有那些“老思想”家属,他们算着男女性别、带着生辰八字,向医生提出一些根本无法做到的要求。
“不懂医疗知识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迷信和过分相信网络的人。”田辉从医的15年里,没少与这类人打交道。老人算了时辰,年轻丈夫甚至兢兢业业上网问了“度娘”,纷纷恳求她让产妇“踩着点”分娩——剖宫产还好说,顺产可如何控制?
有一次,一名农村孕妇转院到田辉所在产科待产。两天时间,产妇的婆婆找医生护士聊了十余次,“她说这胎一定是孙子,男孩就一定要在中午12点出生,阳气旺。”考虑到产妇本身就需要剖宫产,所以田辉答应了。只不过,最后生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婆婆当场走了,留下产妇在病房嚎啕大哭。
生命的扩展,家族的壮大,产房本就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地方。只是,在田辉见证的产房故事中,“爱”仍旧是主旋律。两年前,一名产妇生下了单肾宝宝,情绪很低落。此时,反倒是婆婆来安慰她,“多大个事!都是自家的肉,咱一起把孩子养大!”
又比如,不久前,一名来自长沙的婆婆坚持要进产房陪产,看到儿媳妇痛不欲生的样子,婆婆泪流满面,急吼吼向医生喊:“哎呀,别逼她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先不生了!”
北方大妹子的南方婉约
生育观念的变化,是一直有的。不仅有岁月变迁的痕迹,还有南北地域的区别。
田辉的老家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刚开始,她曾在北方一家基层医院实习;毕业后,她入职益阳市某医院产科,南北变化,让她一度感觉很不习惯。
“北方人性格直爽,相信医生就乖乖治疗,不相信就要求换人。”在田辉实习期间,几乎很少碰上与患者意见僵持的时候。到湖南后,她发现南方人的情感更加细腻,人们虽然来医院问诊,但也喜欢坚持己见,扯来扯去,要是医生态度不好,很容易就成了医患纠纷。
刚入职时,田辉还是个直截了当的北方大妹子,患者家属有疑问,你问我答,话不多,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干脆利落。她最怕遇上纠结的——有一次,一名高龄孕妇被诊断为妊娠期糖尿病,需要吃药控制病情。田辉为她开了处方,叮嘱家属去拿药。谁知,孕妇和家属坐在那儿屁股不挪窝,一脸纠结各种质疑:“吃药会不会有副作用?不会对孩子不好吧……”
田辉耐心给他们解释了很久,但越解释越发现,对于没有医学基础的老百姓而言,专业解析毫无意义,这家人对一切进入孕妇身体的药物充满警惕,甚至幻想能不能用按摩等“外力”来缓解糖尿病。“如果在北方,患者信不过你,可能掉头就走了,换一家医院重新看诊;可这一家人宁愿在医院耗一上午,就坐在那纠结和念叨,但就是无法解决问题。”
这样的事遇得多了,田辉这个北方女医生也变得婉约不少。“只能换位思考。患者因为不懂,所以害怕,医生有耐心很重要。毕竟生孩子是大事,搞不好,一个家都毁了。”
一地鸡毛的无痛分娩
在产妇马茸茸的遭遇里,“无痛分娩”被屡屡提及。很长一段时间,生产疼痛都被认为是女人命中注定要承受的,产妇的个人感受往往被忽略,人们更多只关心是否“母子平安”这个结果。
如果还在15年前,田辉也只能安慰产妇“分娩疼痛也是幸福的过程”。但今时不同往日,“无痛分娩”的出现已经能让一些产妇“喘口气儿”。“很多人认为无痛分娩过程中注射麻药对产妇或胎儿有害,其实不然。目前一些医院无法普及无痛分娩,不是因为风险高,而是麻醉医师的缺乏。”
当然,田辉很难用这个观点说服一些固执的家属。2015年,一名产妇在开指过程中要求打无痛,结果原本还乐呵呵的婆婆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我孙儿还在娘肚里,你打麻药,孩子不吃亏?”
疼得抓狂的产妇也不示弱,扯着丈夫就发飙:“心疼钱吗!我自己出!叫我妈出!”
丈夫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急得跺脚:“这不是钱的事儿!”
最终,产妇还是打上了无痛。婆婆出了病房,抓着护士站的护士一通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书读多了,尽知道些歪门邪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疼过来的!”
其实,这个丈夫还算好的。也有一些丈夫,多多少少有些“妈宝”。老婆生孩子,他凡事先请示老妈。“妈妈说打无痛对孩子不好,他就要老婆忍忍。妈妈说可以自己生的,他就不管医护人员的意见了。”对此,田辉也只能笑笑。近几年,湖南省妇幼保健院也在努力推广无痛分娩,目前,医院的无痛分娩接受率已经超过50%。观念在变,生孩子本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儿。
付艳艳
Chapter2.
付艳艳|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产科护士长
二胎妈妈的“一剖二顺”执念
过去,产妇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如今虽已不似那般凶险,但助产士的工作仍然非常重要,她们就像押镖的“镖夫”,任务是护送每一个产妇安全到达生命的另一个阶段。
《世界助产士报告》指出,截至2012年,中国共有护理助产士21.8万人(不包含其他从事助产工作的人员,如主助产士、辅助助产士等),产科医生和妇科医生24.6万人,远不能满足需求。据《羊城晚报》2015年报道,中国医院仅产房助产士的缺口就至少有20万人,助产士与生育妇女比例为1:4000。
2016年1月1日,中国实施“全面二孩”政策。据国家卫计委数据,2016年全国住院分娩活产数为1846万人,是2000年以来出生规模最大的一年,医院产科也由此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付艳艳,就是这样一名正在接受挑战的助产士,除了要面对与日俱增的孕产妇,她还需要应付所谓“一剖二顺”的观念。
“剖宫产太遭罪了,我二胎一定要顺产。”这两年,付艳艳经常听到这样的要求,让她不禁又想起那个僵持数日只为顺产的“铁血娘子”。
初次见到那名来自株洲的产妇时,她正胀红着脸,焦躁不已。付艳艳赶紧带她做检查,好家伙,宝宝脐带绕颈,高危难产。给孕妇和家属解释过后,医生立即为她做了剖宫产,母子平安。
本该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为何付艳艳印象如此深刻?原来,两年后,这名孕妇生二胎,再次来到医院,恰好又遇到了付艳艳。
“她是个大学教师,也懂一点医疗知识。或许是这两年看了太多新闻报道,这次她是铁了心要顺产。”但疤痕子宫的顺产风险可想而知。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发现她的子宫恢复情况不理想,不符合顺产指征,便拒绝了她的顺产要求。
于是,这名坚信“一剖二顺”的产妇便与医护人员展开了一场长达数日的“持久战”。她反复强调剖宫产造成的伤口太痛,坚信顺产更为舒适。无奈,付艳艳只得请来两名顺产妈妈现身说教,告诉她顺产绝对和“舒适”没半毛钱关系,最终才说服这名孕妇再次剖宫产。
为了减轻产妇痛苦,按摩、体位、音乐、热水浴、呼吸减痛、水中分娩等非药物镇痛方法进入产房。
金融高管与宝宝的假动作
“母婴安全应始终在第一位。”在付艳艳的从业生涯里,不论是顺产还是剖宫产,总有一些只信自己不信医生的人,她们听信传言,最终被自己的固执所害。
2015年的一天,凌晨4时。一名在长沙金融行业当高管的高龄产妇被送到医院,此时,她的羊水都破了。由于是夜间急诊,医生检查后认为马上就会开宫口,建议她立即剖宫产。可产妇淡定地在网上“百度”了一番,然后坚称这只是宝宝的“假动作”,反对剖宫产,并不顾医生劝阻离开了医院。
3个小时后,这名孕妇再一次赶到医院。此时,她痛到全身乏力,且宫口已经开全。还没来得及进行剖宫产手术,才10分钟左右,宝宝的头就出来了。
“太疯狂了,简直就是不要命。”付艳艳说,在顺产过程中,这名产妇已经有了子宫破裂的风险。好在,经过医生护士全产程监测,这名高龄产妇最终避免了“保大”还是“保小”这个悲剧的选择题。
当今社会对产科的期望很高,一些人认为,过去农村里的接生婆没有学过医都能接生,如今这么大一个医院,女人生孩子肯定万无一失。但在付艳艳17年的产科经历中,她仍然很难抵抗在分娩过程中突然检测不到产妇或胎儿心跳时的无助和恐惧感。新生与死亡如此之近,近到让人窒息。
2016年,同样是凌晨4时送往医院的另一名产妇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是31周早产,加之母体出现突发性胎盘早剥以及多种并发症,分娩时,产妇已经戴上了呼吸机。医生火速进行剖宫产,但还是晚了一步——宝宝重度窒息,虽然活了下来,却成了永久性脑瘫。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可家属并不能接受与理解。”孩子的家属一度选择放弃,并拒绝将宝宝带走,这份苦涩让付艳艳有些难以承受,“虽然我们都知道责任不在自己,但内疚还是有的”。
用瑜伽球辅助分娩
产房条件好了,丈夫态度也要好
不过,付艳艳依旧庆幸自己看到了中国产房的变化——以前,男孩是“命根子”;如今,越来越多的家庭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以前,哪家医院便宜去哪家;如今,产妇不仅看重医生技术还要挑医院环境……这些,都是中国医疗的进步,也是人们观念的进步。
付艳艳记得,医院搬迁新楼之前,产科床位拥挤,没有隐私。这家大媳妇要换卫生用品了,婆婆扯着嗓子喊“对面床那几个男的快出去咯”;这边话音未落,隔壁床的产妇家属有意见了:“小点声咯!”新妈妈产后开奶,乳房胀痛憋得龇牙咧嘴,孩子哭大人叫,人不由自主地烦躁,家属投诉也总免不了。
现在不一样了,多人间帘子隔着,单人间的产妇就更舒适了,情绪也稳定不少,“医疗环境的改善对缓解医患矛盾是很有效的。”诚然,生孩子是喜事,人人都想要有个乐呵——但干的时间久了,付艳艳有点像一个婚姻的“检察官”,产房里吵架的甚至打架的,一眼就能看出产妇家庭是否和谐。
有一对长沙的夫妻,两口子都是博士。这该是温文尔雅的一对吧?不是。夫妻两人在生产住院的一周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关着门打架,病房里的电视、桌子、窗户全砸坏了,出院时还赔了不少钱。
在妻子生产期间打架,这得是有多大的仇啊?但付艳艳说,其实并不是!丈夫工作太忙,从妻子进产房到分娩都没有来得及前往陪伴,妻子想不通,加之身体疼痛,整个人十分焦虑。好不容易孩子出生了,丈夫也赶来了,妻子却因丈夫一进病房就“先看宝宝再看妈”而暴怒,抡起杯子就砸了过去。这下,丈夫也被惹毛了,又不敢动老婆,只能拿病房里的东西撒气……
“其实每次打架都没有什么大事,打完他们又笑呵呵的。”付艳艳感慨,产房也是一个小家,有的夫妻看着相敬如宾,感情却异常冷漠。而像这对夫妻,闹起来让旁人都害怕,可打打闹闹却也一直在一起。
“只是,分娩的确需要陪伴。”作为助产士,付艳艳希望产妇能收到来自丈夫的鼓励,所以,每陪产一名产妇,她都习惯在产房外招呼一声:“某某的丈夫在不在?我们要进产房啦!”
Chapter3.
姚穗|湖南省人民医院产科主任
姚妈妈,你可得罩着我
姚穗被一些产妇称为“姚妈妈”,因为她医术好,人还和气——这不算过誉,对产妇而言,疼得呼天抢地的时候,身边有个靠谱得像妈妈一样的医生,这会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
自从1983年从贵阳医学院医疗专业毕业后,姚穗就一直从事妇产科临床工作,到今年已经有34年了。她是带着向往来当医生的,在产科迎接生命,符合她的期待。
这么多年,喜乐悲苦,姚穗在产科看尽了人间百态。比如,顺产还是剖宫产——这在产房里早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医学选择题,反而夹杂了来自产妇个人情绪、家庭状态乃至社会观念等等方面的因素,变成了一个及其复杂的命题。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医院来了一位产妇,她听信了一些人的说法,认为顺产会严重影响夫妻生活。于是,产妇强烈要求剖宫产,坚决不肯自己生。而家属的态度则是听医生和产妇本人的意见,不肯做主。“当时产妇的宫口已经开了,她就穿着宽大的待产衣,医生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急了还要跪在医生面前,死活要剖宫产,不管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姚穗说,由于产妇极度不配合顺产,没办法,最后还是给她做了剖宫手术。
去年,有个产妇来院生产,而且拒绝了镇痛措施,坚持自然生产。当时,产妇的妈妈和婆婆都在,而且此前科室里是允许陪产的。但考虑到妈妈可能过于心疼女儿,医生于是让产妇的婆婆进去陪产。没想到,婆婆看到儿媳妇疼得那么惨,十分不忍心,开始在产科病房大吵大闹,坚决不肯让儿媳妇再生了,一定要去剖宫产。
没办法,医生和产妇沟通,产妇考虑后,表示还是希望自己生。这下好了,婆婆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最终,产妇靠自己的坚持顺利生下宝宝,这名心疼儿媳妇的婆婆也被姚穗她们评为“最佳婆婆”。
不仅是婆媳之间,夫妻间互相鼓励的画面其实也很动人。在还可以陪产的时候,姚穗看到过一对夫妻,产妇的个子很小巧,当时她们估计孩子体重可能在六斤左右。丈夫有点紧张,但一直在鼓励妻子,“猛夸她,直说‘老婆你最棒’”。产妇心情自然也变好了,拼命对自己说“我可以的”,还跟姚穗打趣儿说:“姚妈妈,你可得罩着我。”结果孩子生出来,七斤多的男宝宝,丈夫当场就给了妻子一个“香吻”。
就像马茸茸事件中人们所质疑的,生产时顺还是剖到底谁说了算——其实这个问题姚穗也很无奈,因为在当下的医疗市场,医生很难自顾自的做出抉择,只能在陈述利弊的前提下,让产妇和家属尽快决定。“这也是为什么要签分娩委托书的原因,因为生孩子很难预料到所有的情况。家属不认可,在当下的环境,很少有医生敢贸然去做一个手术。”
产妇小谭已经开了8指,医生让她多走动,老公陪着她在产房附近活动。
产房是个情绪的发酵缸
在产房里,除了产妇的痛苦,新生的喜悦,“纠结”、“遗憾”也是常见的情绪,而每每这种时刻,姚穗就会特别期待产妇和家属的“果断”,还有那一份极为重要的“幸运”。
2000年,一名孕妇在医院产检时发现有高血压。而随后姚穗才知道,其实之前她就已经有了征兆,“在家抽筋抽了5次都没有来医院就诊”。姚穗不解,问这名准妈妈为啥不来医院看看?对方的回答让她哭笑不得:“姑妈说不需要来,抽筋是因为有胎毒。”
姚穗又好气又好笑,问:“你姑妈是医生吗?”
产妇摇头。
“既然不是医生,为什么你不来医院呢?”
产妇就不说话了。
据姚穗所知,这名产妇还是大专毕业,这在当时已经算高学历了。而在接下来的产检中,胎心监护有了意外发现:胎儿的心跳前5分钟还是正常的,然后突然跌到只有90次/分,80次/分,还一直往下走。“我们判断孕妇有胎盘早剥的情况,而且非常紧急,不赶紧采取措施,胎儿会保不住。”
于是,姚穗立马和家属沟通。没想到,这次家属居然十分配合,对医生说:“你说要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相信你们。”
“这就好办了。”姚穗带着产妇走医院“绿色通道”,一分钟都没耽搁,人就进了手术室,结果发现确实胎盘早剥。因为只有31周大,新生的宝宝很小,情况也不容乐观。好在最后孩子还是挺过来了。姚穗坦言,“如果再晚一点,再纠结一下,很可能就胎死腹中了”。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这份幸运。
上世纪80年代,有一个产妇来医院就诊,检查后发现其患有“妊娠胆汁淤积综合症”。当时,医生对这种病的理解还比较浅,只知道会对孕妇有不好的影响,但实际上,这种病影响最大的其实是胎儿。“当时孩子马上就要足月了,我们想再多等两天,多观察一下,结果在等待的过程中,孩子就走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各地陆陆续续都有类似病例出现,虽然彼时该病的发病机制还没搞清楚,但医生已经意识到了它对胎儿的巨大危害。“这个病确实比较鲜见,治疗的侧重点都放在了表现出症状的孕妇身上,但胎儿却往往没有征兆的死去。可以说这是一个很惨痛的教训。”对姚穗而言,这也是她挥之不去的遗憾,“医学有时很残忍,它通过鲜血和生命获得完善”。
而在如今的产科工作中,姚穗在家属出于各种考虑提出的形形色色的要求中,最是人之常情但也最不合理的其实就是那一句“你们要百分之百保证母婴安全”。姚穗也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他们要求剖宫产的理由就是要母子平安。其实,他们明明有条件顺产的。医生劝他们顺产,但他们却反过来问:‘顺产你们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没有绝对。”对此,姚穗也挺无奈,“只能说,我们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但不一定有百分之百的结果。总不能像江湖游医一般乱夸海口”。
朱付凡
专家视角>>
医疗向好,生命向好
协和医院的医生张羽曾在自己的书中说:“产房是女人最温暖也最危险的地方”。尤其在“二孩”放开之后,生孩子甚至变得微妙,产房里的故事也有了新时代下的各种意味。
9月15日,今日女报/凤网记者特邀湖南省产科专业学术带头人、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产科主任医师朱付凡,听一听这位今年已经68岁的“老”医生是怎么看待中国产房数十年来的变化的。
条件好了
改革开放前的产房环境,朱付凡仍历历在目。
“条件确实艰苦,但也挺和谐。当时床位有限,产妇两个人睡一张床,要分娩了,就叫X床A号、B号来区分。打开新生儿室的门,几十个宝宝哇哇哭,哪像现在,一个宝宝一张床。”在当时的医疗环境下,医护人员的神经绷得很紧:“要非常清楚地区分哪个宝宝属于哪个妈妈,丝毫不能马虎。”
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国的医疗环境有所好转,各大医院开始打出“VIP”概念,开始为产妇提供独立病房。
服务变了
在朱付凡看来,生孩子早已不是件“接生婆”也能干的小事——如今各大医院不仅要“拼技术”,还得“拼服务”。农村的产妇要攀比下自己是去哪儿生的孩子、享受了何种不一般的待遇,借此扬眉吐气一把;县城医院里,即便是顺产也分出了不同价位,区别在于用药和服务——在女人们心底,婆家人愿意选择哪个价位,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同时,通乳、通便、预防出血、婴儿抚触、洗澡、游泳……“生孩子”的意义已不局限于将孩子带到人间,还衍生出很多新的服务。生活条件好了,二胎又放开了,不少家庭对新生儿性别的包容度也提高了,“以前生个女儿‘全家黑脸’,产妇别提多委屈;现在大家男女全收,要凑个‘好’字。”
你好,宝宝
顺产多了
二孩政策放开后,朱付凡还有一个直观感受——顺产率明显增高。“此前,大多数产妇要求剖宫产。现在不同了,能顺产的都会坚持顺产。”朱付凡说,目前,湘雅二医院一胎剖宫产率由以前的60%—70%下降到了今年的20%左右。
朱付凡分析,以前剖宫产率高的原因,首先是人们思想观念落后,认为剖宫产“更科学”。其次,安全风险也是剖宫产率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最后就是经济利益的驱动,“以前医生的收入待遇很低,有的医生为了创收提成,就鼓励剖宫产”。
技术高了
另外,在中国产科发展的历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试管婴儿技术的出现。一方面,这项技术为不孕不育家庭带去了希望;但另一方面,由此带来的并发症也不容忽视。
“以前,若是怀不上,也就死了心了;现在有了试管技术,不顾危险强行怀孕,想要‘搏一搏’的人也多了。”朱付凡说,二孩政策的放开以及试管技术的进步都为高龄孕妇“指明”了方向,但越来越多的妊娠期并发症都与高龄妊娠有关。
“试管婴儿技术是有益于家庭幸福与社会和谐的。但同时也应普及高龄分娩可能带来的健康风险,从源头进行预防,而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医患纠纷。”朱付凡表示。
产房故事>>
信黑牌不如信医生
产后抑郁、情绪崩溃、过度紧张、分娩暴躁……每当这样的词汇出现在报道中,朱付凡就忍不住对产科的年轻医护人员耳提面命:“对待即将分娩的产妇,身体我们要管,心同样要管!”
帮助产妇消除负面情绪,除了要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破除封建迷信。
“我们老一辈都与时俱进了,小年轻生个孩子还要选日子、拜菩萨,那就说不过去了。”朱付凡说,有些产妇甚至要求医生凌晨进行剖腹产手术。有一次,医院里来了一名年轻产妇,脖子上戴着一个黑牌,“她说这样可以保证生孩子没有任何风险”。朱付凡见了,说:“信牌子比不上信医生哦!你好好配合,会顺利的。”产妇的母亲听了,也跟着宽慰产妇,让她别害怕。
守护子宫
在产房工作44年,最让朱付凡心惊的一次,是为一名娄底涟源市转诊的产妇接生。
“我接到涟源市当地医院的请求会诊通知时,已是凌晨2点。”朱付凡回忆,产妇情况危急,60多岁的她一路颠簸,坐了8个小时车赶到涟源。产妇大出血,经过抢救后,尽管情况好转,但胎盘依旧留在体内,“滚成了一个大圆球”。
切除子宫,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可就当朱付凡准备手术时,产妇用微弱的声音请求她:“医生,无论如何要保住我的子宫!”
“这是一种母性的坚持吧,这个孩子没了,但她不想这一生都不能再当妈妈。”朱付凡反复会诊,最终用一个小夹子,一点一点将胎盘夹了出来,保住了产妇的子宫。
最怕的是放弃
产房里,最辛酸莫过于产妇和孩子被自己的家人放弃。
2013年,朱付凡就遇到了一名患妊娠期高血压的失聪孕妇。当时她昏迷不醒,在基层医院抢救时,家属一度以为她已经死亡,于是把她抬进棺材,敲锣打鼓准备下葬。
谁知,一路颠簸后,在下葬的一刻,棺材里突然有动静!人们打开一看,发现产妇并没有死亡。随后,大家又赶紧把人送到医院抢救。
因为情况特殊,朱付凡赶到医院参与会诊。但是,产妇的丈夫家里非常穷,出不起医疗费,只有产妇的母亲存了几万元养老钱。要治疗,肯定要转诊到长沙。于是,母亲带着女儿坐车来治病。
“可能是产妇在路上又昏迷了,她们就跑了。”朱付凡说,基层医院向她反馈,最终母亲还是放弃了治疗,担心钱花了还治不好,所以偷偷打道回府。最终情况怎么样,朱付凡不敢多问,“多半是救不回了,很无奈!”
深夜的病房,准妈妈默默忍受生产前的煎熬
社会圆桌>>
榆林产妇马茸茸坠楼,其矛盾焦点之一就是产妇强烈要求剖宫产,但医院和家属对此各执一词,都指责对方坚持要产妇顺产,继而酿成悲剧。
那么,产妇是否能够自行决定是剖还是顺呢?
产妇能否“身体自治”,现行规定仍有冲突
刘凯(湖南闻胜律师事务所律师)
夫妻观点、婆媳矛盾……在中国的产房故事里,总免不了这样的关键词。而其中,分娩过程中到底听谁的?又是否有法可依呢?
“民事主体享有行使民事权利的自我决定权,是《民法总则》最新规定的权利。”刘凯表示,产妇作为民事主体,在选择生育方式上是享有自我决定权的。此外,我国《侵权责任法》也有规定:医务人员在诊疗活动中,应当先向患者本人说明病情和医疗措施。需要实施手术、特殊检查、特殊治疗的,医务人员应当及时向患者说明医疗风险、替代医疗方案等情况,并取得其书面同意;不宜向患者说明的,向患者的近亲属说明,并取得其书面同意。也就是说,从法律层面看,“身体自治”是一直存在的。
然而,对比1994年国务院颁布的《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其中却有观点矛盾。《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三十三条提到:“医疗机构施行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时,必须征得患者同意,并应当取得其家属或者关系人同意并签字;无法取得患者意见时,应当取得家属或者关系人同意并签字;无法取得患者意见又无家属或者关系人在场,或者遇到其他特殊情况时,经治医师应当提出医疗处置方案,在取得医疗机构负责人或者被授权负责人员的批准后实施。”
“这就强调了家属和关系人的决定权。”刘凯呼吁,应尽快修改法律中的细节矛盾,切实贯彻母婴保健法律法规,明确包括政府在内的各主体对母婴保健应当承担的责任,以真正实现母婴健康、生育文明。
湖南省妇幼保健院产科医师田辉前阵子接待了一名吵着要引产的孕妇。她已怀孕8个月,但在产检中发现胎儿只有一个肾脏。尽管医生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单肾并不会给孩子造成太大影响,但家属仍坚持放弃胎儿。但国家早有规定,怀孕超过14周,引产就是违法的。所以,田辉拒绝了孕妇的要求。可直到宝宝出生,家人都没有打消抛弃孩子的想法,“好几次想把孩子留在医院,幸亏被护士撞见了!”
产房矛盾主要源于不信任感
欧阳林舟(湖南女子学院教育与法学系副教授、婚姻家庭学研究专家)
近年来,医院的故事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放在产科尤为合适。中国产科发展数十年,抢救危重母婴千万,可为何总容易因一个小问题而激发大矛盾呢?
在欧阳林舟看来,最大的原因还在于强烈的不信任感。近些年,产房里的矛盾焦点有了明显变化,从“生男生女”变为“是剖是顺”,不论何种,都反映着大家缺乏信任感与安全感的现实。
说道如今人们对出生缺陷接受度的降低,欧阳林舟认为,这与社会价值观有一定关系。改革开放初期,人们集体主义观念更强,再加上医疗条件限制,往往无法在早期判别孩子是否健康。所以,即便生下缺陷儿,也只能鼓起勇气带大他们;反观当下,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让越来越多人强调“自我价值”,个人生活关注度增强,所以,人们往往不愿意因一个缺陷儿影响整个家庭生活质量。
“这是一种错误的价值观念。”欧阳林舟说,在国外,别说遗弃,就算是忽略缺陷儿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他呼吁,生命本平等,不论出于责任还是人道主义,我们都不应该轻言放弃,“希望今后能完善立法,从法律层面进行规范,有效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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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房里的故事形形色色,或许“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但在这种种经历里,有许多关键词是我们想要表达的:责任、制度、安全、信任、沟通、反思……但首当其冲的,其实是“尊重”。
尊重生命,生命属于产妇个人,而非家属,产妇有权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而不应屈服于他人喜恶与风俗;尊重医学,不要人云亦云,保有对现代医疗和医疗工作者的信任;最核心的,是尊重产妇。过去,人们往往觉得,产妇进了产房,她就必须忍受一切苦难、做出一切牺牲,一切只为了孩子。诚然,母爱能够促使女人如此付出,但时代向前,关注产妇的个人感受、尊重她的自主选择,无痛分娩也好,是剖是顺也好,充分考虑产妇意见,都是现代文明的基础。在生产这件风险与幸福并存的事面前,不仅需要有力的技术手段,更需要对产妇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关怀,而不是止于制度,更不能只有利益。这样才能避免悲剧重演,也让生产于女人是“痛而不苦”,且真正“甘之如饴”。
编辑: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