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八字取名字 昭通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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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通八字取名字

彭愫英,笔名沧江霞衣,白族,云南怒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枣红》、小说集《古道碎花》《云朵上的树》、散文集《怒江记》《追风逐梦》《盐马古道》《山一程水一程——兰坪县盐马古道文化探薮》《兰馨一瓣为你开》。

阳光从木格子窗户挤进屋,斜照在月舀村民委员会会议室木桌椅上。第一排桌子上摆着红纸,上面写着选民名字,墨汁的清香在斑驳的阳光里跳舞。何书田坐在木椅上,目光亲切地从一个又一个选民名字上抚过。他掏出烟,正要点上,“笃,笃,笃”,门外传来拐杖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呼唤飘进来:“书田,书田大侄子,生了!生了!”

何书田错愕地望向门口。

罗老爹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像个孩子般快乐地冲他笑,白胡须一抖一抖。古铜色的脸清瘦,皱纹从额头密集向嘴角,老爹发自内心的喜悦从嘴角荡漾向额头,使得皱纹舒张得曲里拐弯。

“老爹,您慢慢说。”何书田扶罗老爹往木椅上坐,关切地问,“啥生了?”

“牛。”罗老爹翕动嘴唇,压抑不住兴奋,说,“牛,牛生了,双胞胎。”

“双胞胎!”何书田把烟插入烟盒,往衣兜里塞,激动地站起身,说,“走,咱们去看看。”他欲扶罗老爹,罗老爹拄着拐杖说:“不用,我有这个。”

穿村而过的水泥公路宽阔笔直。村里的房子一律白墙青瓦二层楼三开间,墙角用水墨图案装饰。从村中间水泥大道分流出去的一条又一条水泥路通向各家各户院门口。火红柿子或从房背后冒出头,或立在墙头调皮地招手,或站在路边像个矜持的女孩,一树又一树的火红果实惹人喜爱。屋檐挂着金灿灿的苞谷,阳光斜照在苞谷上,温馨漫流。不知谁家煮酒,村里弥漫酒香。山风鼓动金色翅膀,所过之处,流淌一地喜悦。

村中间有一座水泥亭子,几个老人在玩牌。不远处的凉粉摊围着一伙年轻人,看到何书田和罗老爹路过,招呼他们吃凉粉,何书田摆手婉谢。

罗老爹家围墙边的柿子树红得耀眼,树干被累累果实压弯了腰。树下盘着出圈不久的粪堆,在阳光照射下,空气中飘浮的雾障扭曲而清幽。院子里有一棵如伞撑开的红叶树,树下堆着南瓜、苞谷。屋檐上、梁柱上挂满苞谷,走廊上堆着苞谷。水泥院坝晒着稻谷,一只母鸡领着仔鸡安然啄食谷粒。一条小黑狗把一个小小的南瓜当皮球,推来推去地玩,看到罗老爹他们进门,欢快地跑向罗老爹,冲着何书田叫唤。

听到狗叫,罗老爹的儿媳玉芬提着水壶从厨房出来,笑呵呵地与何书田打招呼。

通向后园的小路经过侧耳房,后园门紧闭。小路下面,紧贴着院墙建盖着一排石棉瓦房,空心砖砌墙。挨着后园门的两间是猪圈,四头肥猪躺着直哼哼。牛圈紧挨着猪圈,共有五间,每间牛圈里关着两至四头牛。牛圈面向院坝,比院坝矮,石头镶砌的院坝墙角与牛圈间有一条小路。双胞胎小牛和母牛被关在中间的牛圈里,白毛从母牛额头经鼻子直达下巴,脸颊以及眼睛周边的毛与牛身上金黄的毛自成一体,就像牛戴上白色面具。牛耳朵平展,牛角平展,牛角尖白色,角中间有一圈白色,牛尾巴尖上有一簇白毛。双胞胎小牛长着与牛妈妈一模一样的脸和尾巴,所不同的是四肢脚踝长着白毛。牛妈妈卧着,面向小路安详地反刍,一头小牛在牛妈妈肚子上一拱一拱地玩,另一头小牛头枕在牛妈妈尾巴那簇白毛上。罗晓根在牛圈里忙活着。

“老爹,牛生双胞胎罕见,咱们村的人养牛多年也没碰到这样令人高兴的事。老爹,祝贺您老了!”何书田向罗晓根打声招呼,兴奋地对罗老爹说。

“呵呵,一公一母哩。”罗晓根乐呵呵地向何书田打招呼,“阿夫甲(白族话,意为老庚、老友。今天有空不?咱俩好好地喝上一盅,庆贺庆贺。”

“是吗?这真是喜上加喜了。阿夫甲啊,这庆贺酒,再怎么没空的人也要说有空,咱俩要祝贺老爹,他真不愧是养牛高手。”

“是哩,养牛是我老爹的绝活。”

“看你两个阿夫甲乐的,一唱一和地把我这个老头子捧上天了。书田啊,军功章有你一半哩,要不是你,这外国牛怎么会落户老罗家。”

罗老爹一席话,让何书田思绪回到阳春三月。有一天晚上,何书田从地里干活回来,匆匆吃过晚饭,放下饭碗就往门外走,他要去探望生病的罗老爹。罗老爹与何书田的父亲是阿夫甲,罗老爹大何父三个月。何书田与罗老爹的儿子罗晓根是阿夫甲,何书田比罗晓根大五个月。父子两代人都是阿夫甲,两家人关系密切。与罗老爹闲聊,何书田得知罗家要买牛扩大养殖,建议买西蒙达尔牛,说这种牛兼具奶牛和肉牛特点,适应性强,耐粗放管理,母牛难产率低。罗老爹听从何书田建议,请何书田帮忙买牛。何书田与罗晓根到保山买了三头西蒙达尔牛。八月份,罗家卖了两头牛,净赚五千多元。进入十一月,母牛产下双胞胎,发育良好。

堂屋里,玉芬已泡好茶。茶几上摆着一个茶壶,三个茶杯,一个酒壶,三个酒杯,一碟花生米,一盘核桃仁。

“阿夫甲,明天咱们上山一趟,去看看你种的土木香长势如何。”何书田说道。

“好啊!牛顺利生仔了,我正打算上山一趟。”罗晓根说道,拿起酒壶斟酒,“这是昨天酿的酒,你尝尝。”

何书田拿起酒杯,先敬罗老爹,再与晓根碰杯,美美地喝了一口。

罗老爹拿过搁在床头的烟锅,从烟袋里挖了一锅草烟,何书田拿起茶几上搁着的打火机给他点上。烟雾裹着酒香,在堂屋里漫游。一只苍蝇受不住酒香诱惑飞了过来,落在酒杯边沿,还没停利索,罗老爹的烟锅毫不客气地挥过来,烟锅触碰到苍蝇翅膀,苍蝇惊慌慌地飞走了。

“老爹,我强行让您家迁坟一事,您老还生气吗?”拣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里嚼着,何书田呷了一口酒,歉疚地问。

“早就不生气啰。”罗老爹眼光瞄了一眼何书田额头显目的疤痕,内疚地问,“大侄子,老爹的烟锅头把你额头敲打出血了,留下疤痕,还疼么?”

“呵呵,早就不疼了。”何书田朗声笑了起来,说,“老爹那烟锅头敲打得好,我工作做得不够精细。您老人家那一烟锅头,挖掉了我做事急躁的毛病。”

“就要换届选举了,你是如何想的?”罗老爹问。

“不再一肩挑了。”何书田平静地说。

“啥,要撂担子?”罗老爹的眉毛挑了挑,语气不满地问。

“老爹,我已经连任四任村领导了。”何书田意味深长地说,“大树不砍掉,小树长不起来。月舀村要发展,需要年轻人当领头羊。”

看着何书田黑白掺半的头发,罗老爹欲言又止。

月舀村坐落在碧罗雪山深处。从老窝河往上看,月舀村就像一个倒扣的碗。以村为中心,层层梯田顺着山势往下摞,从凤凰山直达老窝河。从凤凰山往下看,地势就像一把打开后倒立斜放的扇子,碧罗雪山像一位巨人,斜躺着,随手把扇子搁在胸前,月舀村是画在扇子上的花骨朵。月亮钟情大山胸怀里的这个小村庄,伸着长长的瓢,送给村里的银辉比别处浓稠。月光滋润万物,月舀村不仅人长得水灵,庄稼也长得水灵。月亮是个孝顺的孩子,无私给予月舀村银辉时,也想从月舀村舀点什么东西回去孝敬主管万物的天神父亲。曾经,有位饱学之士立在月舀村的月光里,呆看月亮半晌,摇头晃脑地说,月舀不舀,如此光洁美好的月华,应该叫“月瑶”才对。一席话,引得村口的大榕树“哗啦哗啦”笑个不停。村里人嫌“月瑶”这名字过于文绉绉,说月亮也是天神的孩子,和人一样有孝心,为何就不能从村里舀点啥给天神父亲呢?瞧瞧,水缸里落着月亮哩,瓢把儿连着天上的那盘月亮。月亮给我们村送来美好祝福,我们村也给月亮送去美好祝愿。月亮把咱们村清甜甘洌的山溪水孝敬给天神父亲品尝哩,“月舀”就“月舀”吧,咱们庄稼人过日子图实在。

月舀村外有一块台地,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下马岗。冲江河经过月舀村,穿过田野,在下马岗转个弯,奔向谷底的老窝河。下马岗顶端是一丘圆形的大田,月舀村人称为月亮田。这块台地就像仙人随手搁在天地间的帽子,月亮田是帽盖。田基凸出的石头被青苔裹着,竹节草从石缝里拳打脚踢往外长。梯田一丘接着一丘,从月舀村地处的山腰而下,与另一架山而来的梯田连接成一片,直达谷底流淌的老窝河边。公路从镇政府所在地老窝街而来,过老窝河,蜿蜒穿过田野,盘旋飘向月舀村。

下马岗是进入月舀村的关卡。公路在下马岗转一个大弯,往村里笔直而去。下马岗有两片坟地,西面的坟地是罗老爹家的,紧挨着公路,面向老窝河下游;东面的坟地是何书田家的,紧挨着月舀村梯田,面向老窝河上游。东西两片坟地顶着的水田地叫月亮田。月亮田是罗老爹家的责任田。公路下边,有五丘田也是他家的责任田。罗老爹拄着拐杖,时常到月亮田坐坐,抽上一锅烟。烟雾袅袅飘升,他眼光深情地抚摸着蜿蜒穿行在老窝河谷的公路,心思从自家的田,一点点往下漂移,眼光从自家的田,一寸寸顺着老窝河谷延伸。

在月舀村,当村主任的何书田是个人物,不当村主任的何书田也是个人物。何书田不当村主任时,用月舀村人的话说“这是有一身本事的人”。他不仅是盘田好手,同时还是石匠、木工师傅。年少时,他曾被阿爸送去大理州剑川县熟人那里学过手艺。何书田打制的石头,纹线直是直,斜是斜,砌墙基特别好看。他雕的石狮子,威而不怒,怒而有情。他做的木格窗花,花瓣纹理清晰可见,就像真花一样,鸟立在枝头会唱歌。谁有何书田这样大的本事?他家楼房竖起来后,他不请人帮工,从地里干农活回来,就干起了木工活,不急不恼,硬是把上下两层共六间房的房子装修好了,楼板、天花板、窗子、栏杆,一手木工活精细得让人叹服。

何书田不仅干过石匠、木匠,还倒腾过生意。凤凰山林场和煤炭厂开办起来后,他贷款买了农用车,跑运输。山上没生意了,难不倒他,他背着木工具到六库城建筑队干活。鼓捣了一段时间,他把农用车卖了,买了一辆货车,在老窝、六库、保山、大理往返做生意,他是月舀村里为数不多的致富能手。

父亲的死让何书田对村里的“先生”颇多不满。“先生”是月舀村人对巫师的尊称。相信万物有灵的月舀人,对通神通人者的“先生”颇多敬畏。何父三十八岁那年,与阿夫甲罗老爹赶着马帮出远门。两个马锅头正当盛年,时常赶着马帮走夷方,已成了家常便饭。他们赶着马帮,从月舀村出发,过老窝河,往分水岭走去,翻山越岭到大理州永平,走上博南古道;或者过老窝河后,从怒江东岸到栗柴坝渡口,渡过怒江,走上高黎贡山,由古西南丝绸之路的驿道到达腾冲等地出售山货,换回村里需要的东西。马帮出远门前,何马锅头请“先生”看吉辰。“先生”说出行大吉,但何马锅头名字中的“泉”与八字冲犯,如果不改过来,阳寿活不过四十岁,改名字后可以多活十八年,如果过了这十八年的坎,活一百岁没有问题。何马锅头为此将名字“何泉”改成“何权”。

何权五十八岁这年,与妻子到村外自家田里干活。收工回家前,他爬上柿子树摘熟透的柿子,失手从树上掉了下来。妻子在树下看到丈夫掉下来,惊叫着本能地伸手去接。她接不着丈夫,被撞得从一个田埂滚向另一个田埂,昏死过去。村里人闻讯赶来,救醒了何妻。何权大气已落,看情形已挨不到被村里人送往老窝镇医院抢救。何妻担心丈夫死在路上进不了家门,不能葬入祖坟,央求村里人把丈夫抬回家。村里人抬着何权进了堂屋门,刚把何权安顿到床上,何权咽了气。

闻讯赶来帮忙的“先生”指挥村里人撤掉堂屋门,布置灵堂, 他说:“幸好在家里断气,灵柩得以停在堂屋里。”白族风俗,人死在外头,尤其凶死之人,灵柩不能停在家里。

罗老爹来到何家吊唁,想起与阿夫甲赶着马帮走四方的艰辛,而今一把年纪了,且时代发展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可以安享晚年时,阿夫甲却撒手人寰,悲痛万分。他拍打棺材痛哭,咒骂道:“阿夫甲啊阿夫甲,你太不讲信用啦!咱俩的老汉烟还没抽够,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痛哭着说起与何权年少时在马帮当马脚子的艰辛,说起两人当马锅头时的患难与共,哀叹到老年时,日子越来越好过,他的阿夫甲还来不及享清福就辞世……罗老爹边哭诉边拍打着棺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发孝布这天,“先生”在念经结束后,提到十多年前何父改名的事,在村民面前夸耀,为自己的神算增添神秘砝码。“先生”安慰何母,说道:“凡事天有定数,你就认命吧,不要过于悲伤。”何母听“先生”一番话后痛断肝肠,自责忘记了改名这件事。何父改名进入第二十年了,如果他们小心谨慎些,不要上树摘柿子,再过两个月,安全度过“五十八岁”,就破了“先生”的预言,丈夫就不会出事了。丈夫跨过生命线上的关卡,就能活一百岁。悔恨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切割心肝五脏,何母不肯原谅自己,自此患上心口痛。心病难寻心药医,不出两年,何母也追随丈夫去了。

父母去世,对何书田打击很大。他气闷地想,“先生”既然能算出人的阳寿长短,预知人的命运,为何就没有方子让人避免灾难?既然这样,人干嘛相信巫术呢?与其让看不见的神灵禁锢思想,任“先生”胡说八道,不如跳出巫术的束缚,让心逍遥自在。自此,逢过节过年时,何书田不让家里人去本主庙和山神庙磕头拜祭,自然也就断了磕平安头的惯例,用不着请“先生”祈福了,家里也用不着请“先生”来做退口舌等法事。“先生”对何书田家的做法颇多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不向神灵磕平安头的何书田,买了车,跑运输跑得欢。他在六库城里揽活干,农忙时节请人帮工做地里的活。夫妻两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火火红红奔向致富路,三个孩子读书一个比一个赛着好。“先生”在村里放话说,何书田家亵渎神灵,得不到神灵护佑,只因他家坟地是块风水宝地,下马岗上的月亮田就像皇冠,头顶有皇冠的何家祖坟风水岂能不好,岂能不庇荫后人。“先生”的话传到何书田耳朵里,何书田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不放在心上。“先生”的话传到罗老爹的耳朵里,罗老爹就上了心,放不下了,因为他家的坟地也在下马岗,坟地头顶上就是月亮田。

村民委员会改革,村主任不再由镇里任命,由村民们民主选出自己的村主任。镇里派人来月舀村宣传,村里人的目光一致瞄向何书田。何书田为人正直,有本事,办事公平。月舀村要发展,需要何书田这样的能人带领大伙奔致富路。

月光朗朗,老窝河谷静谧,何书田开车回家。他在六库城一个建筑工地拉了一天土,有点累。车过下马岗,冲江河流水声格外响。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忍不住伸出窗外握了一把浓稠的月光,心里盛满月光一样的柔情。

回到家,他刚端起饭碗,门外有人喊道:“书田大侄子在家么?”

“在。”他答应着,端着碗迎出去。

背上插着烟锅,裤腰上挂着烟袋,罗老爹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老爹,有事么?”

“才吃饭,饿坏了吧?”

“嗯。”

罗老爹接过何妻泡的茶水,挡开递过来的香烟,拔下背上插着的烟锅说:“不用,我这个才有味。”他从烟袋里拿出打火机,把烟锅伸入烟袋里挖了一锅烟。摁亮打火机,一边点烟一边吸着。罗老爹抽了几口烟,铜嘴儿离开嘴,缓缓地说,“书田大侄子,我来找你,是大伙的意思,村里人要你当领头雁,带着大伙一起干。”

一口饭噎在喉,何书田赶忙拿起汤碗喝汤。

“就要换届选举了,村里人希望你当村主任,挑起大梁,领着大伙奔致富路。”罗老爹说。

“老爹……”何书田放下碗,欲言又止,为难地避开罗老爹火辣辣的目光。

何妻收拾碗筷。

罗老爹往火塘边沿磕了磕烟锅,抖掉烟锅里的烟灰,把烟锅杆插在背上,站起身,告辞道:“大侄子,希望你考虑考虑,不要让大伙失望。”

何书田送罗老爹出门。

“陪老爹在村里走走吧。”罗老爹说。

“好。”何书田恭顺答应。

他们走在狭窄的村道上,牲畜粪便和人尿混合的气味直扑鼻孔。破旧的木板房在月光里自惭形秽地缩起身子,高高低低的电视声和狗吠声填不平坑坑洼洼的村道。月光如水,山风习习。他们往大榕树走去,月光像浪花一样欢笑着从他们脚底四散跳开。

走到村口,站在照壁前,罗老爹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吧。”

照壁背后是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大榕树长在箐沟里,独树成林。树梢就像一堵墙,支撑着一片平整整的菜地。榕树前一方照壁,上书斗大的“福”字,正对着村庄。公路从村外闯进来,经过照壁,绕着菜地向村里而去。何书田搀扶罗老爹,在照壁旁边的坎子上坐下来。月光透过树梢,洒在坎子上,两人的脸在斑驳树荫里变得迷幻。罗老爹裤腰上挂着的烟袋亲吻泥土。他取下烟锅,往烟袋里挖了一锅烟,递给何书田。何书田双手接过烟锅,铜嘴儿含在嘴里,接过罗老爹递来的打火机点烟,他深吸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老爹,您这烟劲大,我抽不习惯,还是抽纸烟好。”何书田说着,把烟锅还给罗老爹,从衣兜了拿出一包“红河88”,抽出一支点上,把打火机还给罗老爹。

坐在树荫里看老窝河谷,与站在月光里看老窝河谷,感觉不一样,人处在暗处,月光下的景色更加显目。田野朦胧,像一位娇羞的新娘。山轮廓清晰,背着月光的一面黑魆魆,就像一位黑脸大汉静默在天地间;顺着月光的一面就像忠于职守的卫士,站岗巡逻毫不松懈。梯田顺着山势盘旋而下直达老窝河边,青青庄稼在月光里荡漾,正如老窝河回水湾涌动的水波,在两代人心田上荡着秋千。

两个人像一尊雕塑,不言语,只有烟雾是活的,会动。

坎子上的光斑有大有小。何书田往一个大光斑里摁灭烟屁股,泥土上留下一个黑黑的点。他无意间发现,这块光斑里的土层形状就像摊开的书页,没有文字,他摁灭烟屁股留下的黑点,无形中在“书页”上画了一个句号。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棍子,想在“句号”前写下几个字,却不知道写啥好,对着土坎上的光斑发呆。

罗老爹吸完一锅烟,往土坎上磕了磕烟锅,开口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是我们月舀村人守着山守着水断不了穷根。月舀月舀,月不舀,无处舀,咱们脸上无光啊!”

何书田觉得头发被人揪了一把,有点疼。他抬头望天,一轮明月在榕树梢对他微笑。

夜晚,村里人习惯窝在火塘边说庄稼收成,或看电视,或早早地躺到被窝里做梦,没有人留意到他们坐在树荫里看月色。月舀村最不稀奇的就是月光了,这司空见惯的月色,有啥好看的。

何书田是个忙碌人,平时没有时间在村边看夜景。跑车一天,他疲累地回到家,吃过妻子递来的饭菜后,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妻子在盆里准备好泡脚水。他泡了脚,靠在被子上看电视。喝着妻子泡的茶,看着妻子一张张地数他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女人眉眼间流露欢喜,如蜜一样甜的眼光悄悄瞟向他,他心里受用。

“你听到啥了么?”罗老爹问。

“什么?”何书田脑筋转不过弯来,说,“没听到啥啊。”

罗老爹说:“用心听。”

何书田竖起耳朵用心听,他听到风走路声,虫子唱歌声,大榕树笑声,冲江河呼吸声,村里人呓语声……

“月亮在说话。”罗老爹说。

何书田心念一动,眼光往月亮瞅。月亮也在瞅他。丝丝缕缕的月光就像蛛网网住了他的心,令他走不出故土情结。月亮确实在说话哩!

坐听月语,何书田知道,这一夜,他已经无法拒绝村里人对他的厚望。

周末,在六库城工作的何书生回到月舀村探亲。何书田把村里人想让他当村主任的意愿跟兄弟说了。

何书生说:“一个人富不等于全村人富。大哥是月舀村人,您个人再富裕,但月舀村不富裕,就谈不上真正的富裕。国家加大了对西部扶贫力度,政策给予倾斜,惠民政策只会越来越好。村里人这么信任您,您就做好当村主任的准备吧。作为弟弟,我全力支持您。”

这一年,月舀村民委员会领导班子换届选举,何书田以全票当选为村委会主任。

封山育林后,凤凰山林场和煤炭厂停办,进进出出月舀村的车辆蒸发了,喧嚷的月舀村沉寂复沉寂。公路突然间变得丑陋不堪,坑坑洼洼,没人养护无人问津。有的路段塌入冲江河里,农用车嘶吼着勉强通过,行人踩在河水中间的石头上勉强通过,但苦了小车,无法通过。尤其糟糕的是下马岗这段路,冲江河的河水不断冲击路基,致使公路弯道浸泡在河水里,成了回水湾的一部分。小车无法进入月舀村,往往到下马岗就掉头往回走。何书田开着大货车,每次经过这里要加大马力冲刺,车轮漩起高高的浪花。月舀村要发展,不能关起门来发展,不能退出世人关注的视线,尤其各级领导的视线,小车必须开进村里来,修路迫在眉睫。

村委会会议上,何书田谈了自己的看法,提出,月舀村的建设,首要任务是修路。村干部们面面相觑,没人吭声也没人表态,村委会财政赤字不说还有亏空,要修路谈何容易?求爹爹告奶奶从县里镇里要来资金也只是杯水车薪不顶用,窟窿太大,十几万块钱修不了一条公路,一味地发动村民投工投劳也不是一个办法。

村支书同意修路,意见是先到县里、镇里要项目资金,政府部门补贴一部分,村里义务投工投劳一部分。

何书田说:“从镇里到月舀村的路,两处塌方地段我们有能力修整,坑洼处填上石头和泥巴就行。养路是养我们自己的路,不是养别人的路,我们能做的事就自己做,不能等靠要。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做好了,别人才有兴趣来关注你,才肯来扶持你。”

村委会会议后,紧接着召开村民小组长会议。何书田让各个小组长动员村民参加修补公路,响应者寥寥无几。有人抬杠,等着看何书田笑话。刚当上村委会主任,何书田一时适应不了村主任的角色,不习惯强行施号发令或者硬性摊派。村民小组长会议后的第二天,他背上工具篓往村外走。

妻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一顶草帽,追到大榕树下。站在照壁前,她给丈夫戴上草帽,埋怨道:“家里新建的楼房收尾工作还没有弄完,你的心就不落家了。村主任有啥好当的?收拾别人留下的烂摊子,受累受气活受罪,不如不干。”

“嘻嘻。”何书田憨厚笑着,没应声。

“我跟你一起去。谁让你是俺男人啊!村主任老公施号发令,婆娘不能拖后腿。”

村口,几个村干部和本家亲戚等着何书田。知情他家情况的人劝说何书田的妻子:“你一个婆娘家就不要去修路了,家里新楼房收尾工作等着你去做,别拖书田后退就行啦。”

“他这个大老爷们,我想拖后腿也拖不住。行,我回家去做好新房收尾工作,不给他后顾之忧就是对他的最大支持。”何妻笑呵呵地走了。

“叮叮当当”,锤击凿子,敲打石头,火花四溅,何书田他们在下马岗前公路塌方的路段干起活来。村里老人不明情况,弄不懂何书田新官上任为何没点燃第一把火,却到冲江河里鼓捣起了石头,人的私心总是占第一位,瞧瞧,村主任又接手一单石头生意了,只顾自己忙着赚钱,对何书田颇多失望。青壮劳力不相信何书田他们能鼓捣好路,对何书田的修路抱观望态度。

农忙过后,地里没多大的活可干,喜欢打牌的人聚在一起,麻将桌上见分晓,有赌钱的,也有赌烟的。不喜欢打牌的,袖着手在柴堆上晒太阳。也有勤快人,背着砍刀拿着绳子,到山上砍柴砍椽子,牛圈和猪圈得翻修了,厨房漏雨,得翻盖,老屋破旧,得准备木料盖新房。凤凰山森林再怎么遭到破坏,再怎么剃头似的砍伐,也会遗留给月舀村人零星的树木,不会让村里人空手而归。凤凰山封山育林,乘着管理不算严时赶紧捞一把。修补路干嘛用,山上的木材厂和煤炭厂停办了,村里没啥特产,有门路的纷纷外出打工,没门路的窝在家里,村里有车的没几家,公路等于摆设,不修路也不妨碍两条腿走向富裕路。

拄着拐杖的罗老爹有事无事,总在十天半月里,慢腾腾地走到下马岗月亮田坐坐。自己的土地,横看竖看,怎么看也看不够,越看越爱,何况阿爸阿妈埋在这里,妻子也埋在这里,他习惯跟他们说说话,唠唠家常。有时他绕过自家的坟地,到何家坟地上,站在何权的坟墓前盯着墓碑看一会,那神情,就像看睡醒过来的人眼角有没有眼屎。他点上一支烟,放到墓碑前,尔后坐在坟墓旁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陪伴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阿夫甲坐一会。有时他抽着烟,说起何书田的能人事,告诉阿夫甲,他有个能干的儿子,叮嘱阿夫甲好好安息。抽完烟后,他拍拍坟墓,就离开了。下马岗的公路塌入冲江河后,他无法过河去月亮田,人老了,腿脚不利索。他过不了冲江河,只能坐在河边望下马岗,默默抽上一锅烟,抽完烟后,折返回村里。

何书田带着人到下马岗公路塌方路段干了三天活后,罗老爹拄着拐杖来到冲江河边,看到何书田带着人一脸汗水凿石头,高声招呼道:“书田,歇一会吧。”

正是吃晌午饭时,何书田招呼同伴上岸休息。

三块石头搭建成火塘,火塘上搁着的茶壶里的水烧开了,壶嘴“噗噗”冒气。何书田往茶杯里加热水,递给罗老爹,说道:“老爹,您老从村里走路来,口渴了吧,请喝茶。”

罗老爹不客气地接过茶杯,吹气喝了起来,但没接何书田递来的馒头,说:“我是闲人抗得住饿,从不吃晌午饭。”他眼光瞟了瞟何书田一身湿,问,“大侄子,你招揽石头生意了?”

一旁的村干部笑了起来,说道:“老爹啊,何主任哪是为自家做生意啊!他带着我们义务为村里修路哩,等这个塌方修好了,您老就不用坐在河边望您那宝贝月亮田,不用淌水过冲江河就可以到下马岗了。”

罗老爹唯恐自己耳朵听岔了,不相信地看着何书田。何书田肯定地点了点头。罗老爹眼窝湿了,一双干瘦的手装烟时有点抖。他装好一锅烟,何书田打开火机给罗老爹点烟。罗老爹紧吸几口,烟末点燃了。何书田摁灭火机,从工具篓里拿出挎包,摸出一包烟,撕掉封纸,给大伙发烟。大家抽着烟,话题围绕修路,七嘴八舌说得热闹。罗老爹听明白了何书田修路的目的。

歇息一会,何书田他们下河干活。

罗老爹告别大伙,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哈哈,卡二条带一归,胡了。”小卖部旁,四个人在玩麻将,旁边观战的不止四个。罗老爹的儿子罗晓根好不容易胡了一把大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突然,背上被人重重地捣了一下,痛得他跳起来打翻了凳子,还没容他骂人,苍老的声音如锤子击打在他鼓膜上。罗老爹拿着拐杖,气呼呼地骂道:“人穷还要玩败家子游戏,咱那破家你要赌成碎面面才心甘!”

“阿爸,你这是干嘛呀?”罗晓根恼火地说。

“我打的就是你这不争气的儿子!为何不学学你的阿夫甲何书田?人家为了村里人过上好日子,没日没夜在下马岗前公路塌方处干活,你倒好,窝在这里赌博,有没有良心啊?败家子,窝囊鬼,难怪玉芬跑了。”罗老爹数落着,拐杖雨点般往儿子身上打去,罗老爹裤腰上挂着的烟袋就像给他打鼓加油,随着他动作左右摆动。肩膀上插着的烟锅也生气地斜在一边,瞪眼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一起打牌的,旁边观战钓鱼的,乘机“跳墙”,不付给罗晓根赌资,作鸟兽散。没参与赌博的,站在一边乐得看热闹。罗晓根躲着父亲的拐杖,心里的火腾腾地往外冒,扁平头上的寸发根根立起。他们玩麻将的底资十元,卡二条带一归,每人付给他三十元,加上下点的、漂鱼的、钓鱼的,这一把牌胡下来,净收入二百二十元,不仅扳回本子,还带利息八十元。阿爸的拐杖早不落晚不落,就在他收钱的时候落下来,把他扳本的机会打跑了。他气恼之下正要抓阿爸的拐杖,阿爸提到他媳妇跑了,一下子击中罗晓根软肋,心中升腾的熊熊大火熄灭了,立起的头发软塌了身子伏在头皮上。他冷着脸,不搭理老爷子,塌着身子,往后山去了。

“呜哇”,后山上栖息的乌鸦突然飞起。

“晦气。”罗晓根朝着乌鸦飞去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折返身,往家里走去。

有人好心地告诉罗老爹,他教训儿子的拐杖落得不是时候,把这场麻将的情形学了一遍。那么多钱!罗老爹又吃惊又肉痛,但心里更气,平时人家玩麻将,底资最多五元,晓根倒好,不怎么玩,一玩就玩上十元了。罗老爹拄着拐杖气得直哆嗦,嘴上硬气,说:“自古以来就没有麻将能致富的说法,我这拐杖落得正是时候,钱没了事小,晓根自此断了赌博事大,失去几百块钱值得。”

罗老爹向村里人描绘何书田等人在下马岗公路塌方路段上义务干活的情形,动情地说:“咱们做人得摸摸良心,人家何书田自己干个体正干得欢,大伙想致富信得过他,推选我出面动员他出任村主任,换届选举时投票让他当领头雁带大伙奔致富路。致富先修路,这道理大家都懂,用不着我多说。人家为了咱村致富目标一身汗水一身河水地劳累,为咱们村的发展跟冲江河争夺公路,不图大伙回报啥,可你们在这里打麻将看热闹,于心有安吗?”

一席话,说得让看热闹的红了脸,散了。

罗老爹拄着拐杖往家里走,身子软软,脚步虚虚,知道自己生病了。三个女儿出嫁到外村,且一个比一个嫁得远。他与妻子发狠心供晓根读书,希望小儿子通过读书捧上铁饭碗,能出人头地,老两口老有所依。罗晓根不争气,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领着同学玉芬回了家,自动退学成婚。小两口有了一儿一女后,罗晓根在阿夫甲何书田的怂恿下,贷款买了农用车,与何书田在凤凰山上跑运输,他们拉木头、拉煤。凤凰山封山育林后,何书田去了六库城打工,罗晓根在媳妇玉芬的劝说下做农产品生意。他们卖掉了农用车,买了货车。芸豆生意颇好,晓根和玉芬到分水岭彝寨收购芸豆,又到兰坪县收购芸豆,囤积在家里,想着来年狠赚一把。春节过后,芸豆价钱一落千丈,廉价卖也卖不出去,连成本也难以回收。两人之前做生意的收入砸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还债,他们只好忍痛卖了货车。屋漏偏遭连夜雨,罗老爹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症,把家底掏得连耗子也不愿意光顾。罗老爹的妻子去世后,晓根和玉芬就像被抽了筋般,提不起精神,变得软塌塌的。

一天夜里,小两口争吵。盛怒之下,罗晓根暴打了玉芬。玉芬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离家出走。罗晓根到处找妻子,找了一年多没结果,窝在家里一蹶不振。两个孩子在老窝中学读书。平时,家里就两个大男人。

回到家,不见晓根踪影,罗老爹吃了一颗克感敏三颗板蓝根,头蒙在被窝里发汗,不知不觉睡着了。罗老爹醒来时,晓根在看新闻联播。饭菜热在锅里,罗老爹端起碗埋头吃饭。罗老爹吃过后,晓根涮了碗,给老爹的茶杯续上水。

晓根说道:“阿爸,您老别生气了,明天我跟阿夫甲他们干活去。”

“嗯。”罗老爹答应着,出了门。

农村人没有吃早点的习惯,早饭大多在早上九点半到十点左右。吃过早饭,罗晓根戴着一顶破草帽,扛着锄头,挎着装晌午饭的帆布书包出工去了。太阳照在老窝河谷,照在月舀村,照得人心暖洋洋。他一路上碰到村里人,都说到下马岗公路塌方处干活。

看着冲江河上热火朝天的干活场面,何书田眼角有点湿。

村里人边干活边跟罗晓根开玩笑,说是罗老爹的拐杖厉害,把他的财运打飞了。两则歇后语在冲江河玩笑里诞生:罗老爹的拐杖——胡了;晓根的卡二条——飞了。

从下马岗干活回到村里,天黑了。吃过晚饭,半弯月亮已挂在村子上空了,何书田踏着月色向罗老爹家走去。坐在火塘边,何书田向罗老爹表示感谢,多亏他老人家发动村里人加入到修补公路塌方的队伍里,靠他们几个人,不知干到猴年马月。

“嘴巴里塞满苞谷面糊糊,只知老牛般干活不知道号召人,当啥㞗村主任。”罗老爹批评道。

“嘻嘻。”何书田挠着头,憨厚地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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