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 麦 秸 垛
焦 玉 朝
【题记】积麦秸垛,在咱当地方言说“ji'mai'jian'ji,但拙,写不出方言的ji字,只好按官方叫法写作“垛”今罢了。
麦上场,最繁杂的场里活就一项接着一项开始了,往往是人忙地丢下扠把忙提起扫把,没有一样轻松的活和歇的空儿。
麦场里的活儿,最讲用技术的活有两样:扬场和积麦秸垛。扬场讲把式使风,风来了能扬几锨?但是个最显成果的活儿。而积麦秸垛则是麦碾第二遍碾净、“腾拣”完后拢收场里麦秸,堆积成垛型,以打扫战场宣告麦收结束的活儿。
积麦秸垛,一来收拢麦草净场,二来积攒起草料,以供牲口冬季饲料。生产队时,队长把麦秸看的金贵着哪。那可是一个队几窑牲口一冬的草饲料。因而积麦秸垛,那可是讲大把式给配专班,摊住功夫的细法做。大把式也叫“拔垛的”、“拔场的”,一个队只有 那么几个人会拔,因而把式们很是洋火得意,他们一把长权闹革命,但有时也会“败溜麦城”,垛积到半腰子垛溜了是常有的事,从此坏了手艺,叫人能调侃糟贱几料麦熟。把式们积垛时往往先圈好地方划个形状大致后,就叫下手们挑麦秸。开始垛儿低,男劳推着木尖杈子(一种有两木轮在地上传走的麦场专用大农具,似同现在的叉车)转运麦秸到垛前,女劳杈挑麦秸上垛。而把式则站在垛上一茬一茬踏实压茬,先踏中间再圆圈,长杈抹圆打虚梢。这时候垛还不算高,有的把式为显摆扎势,故意背着双手,在垛圈边踏一圈,说是压边。但有时只顾显摆,没想麦秸光溜溜,不小心一脚踏虚也就溜了下去,惹得婆娘女子一阵哄笑。垛高了,就得立搭个高梯子,隔个梯档上立个女的,最高处往往是男劳。这样五、六个人在梯上像猴群串荡秋千似的,递传在了一起,一杈一杈往上递,叫搭麦秸。在梯子上,人腰要挺直,杈要端平,反手硬势一台一台往上搭。搭的好的像击鼓传花般顺溜,搭的不好的不是传到顶杈上没麦秸,就是麦秸溜杈灌串人个满脖子,燥痒难耐,这时低处的骂高处的一阵子。垛再高时,就要把垛大致收拢成锥形了,也到了把式们耍技术但要受罪的时候了。越往上,垛锥越尖高,把式人就越难立足,站稳都难。而这时搭上来的不是短节秸,就是场底子,细碎难上,何况有时斜坡面杈传不到位,猛地一杈麦秸扑了把式个一腔面子,热麦芒尖麦衣子飘灌的人睁不开眼,三擦两揉,就顾不上脚下了。有的把式就发了脾气,大骂一通,但也无用,因为你要出尖还不想遭罪,哪有这等美活儿。麦垛基本积成型,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麦衣子压顶圆边,这都是把式的活儿。这时候有人故意把梯子一撤,吓得下不来的把式急喊乱叫。嘴长的婆娘故意逗他,你是大把式么,不是能的很么?直到把式在垛顶上拱手求饶才罢。有时垛低小的,没人再搭梯,把式只好轻轻、轻轻顺麦秸弧坡溜下来,害怕随身刮溜麦秸掉下来。看着这把式的落荒相,歇坐在杈把扫帚上的女人们又是一场哄笑。
积麦秸,还有个把式活,那就是在垛腰身下面“曳麦秸”。这是一种细活也是难干的出力活。大把式先眼瞅把垛儿高低大致分出中线,以中圈线为周线,向下绕麦秸 垛圆周若干圈,掏曳麦秸,躬着身子一圈一圈地递减掏曳,曳成一个窝檐。有时越到地面曳,上大下小就得跪着,直到爬在地上曳。晒了一天的热麦秸梢擦头挠脸,那个热痒啊,实在难受忍!但得掏曳到麦垛下半部圆柱形变成规整瓷实、无虚梢的上锥中楞下圆小、成型稳固为止。麦芒尖锋的麦秸杆,有时会把把式的手指划破渗血,指缝里麦芒儿扎了个满,疼得累的,他说明年再不干这活儿了。但当垛样形刚曳出来后,这把式就边走边扇着草帽,在凉风中绕垛走上一圈,成就感来了,惬意万分眯着眼,在旁人的笑声中,迈着八字步远看成就去了。对!明年我还这样能!
生产队场里的场大麦秸多,垛儿也就多。垛儿一堆一堆儿的,成一字而摆阵。垛儿个有大的小的,形有上锥下圆叫圆头垛,像个金蘑菇或发好的黄蛋糕。上大下小中间有方楞突出长方形的,叫马头垛,则像金元宝。这金黄一片的阵仗,它一旦成阵型,最晚的得稳扎到来年青草上来时。
积好了麦秸垛,也就积来了故事。且不说女大作家、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把麦秸垛边的故事凝练成30000多字小说《积麦垛》,脍炙人口,光就绕着乡间的麦秸垛,就有说不完的故事。事对不上号或说错了话就有人喊“城门楼子对麦秸垛,对啥着哩对着哩?!”说的是城门楼子上的一方高贵厚重文物般的城墙砖垛,咋能和乡间麦场的一介麦秸草垛对放在一起呢?何况两种垛的地 位和体量就本不在一个重量级,又咋能对上位呢?人家不跺脚才怪哩!冬季孩子们玩“捉迷藏”,打“麦秸仗”藏的、踏的就是麦秸垛。猫儿钻,狗儿刨,鸡子啄,有时猫狗还能在麦秸洞洞里吞上几口陈鸡蛋。故事一串串,糗事常不断。流浪汉冬春晚上没处睡觉,就洞钻麦秸垛找暖和。东塬人拉缸换粮,夜宿泾三原的麦垛场为省钱想多换几斤粮,实在没法儿。麦秸垛的地方,有时也被那些嫌事不大的好事村妇传出些家长里短、奇闻轶事。生产队为护麦秸,防雨淋,怕着火,恐人偷,在垛儿锥尖上用草泥覆盖,派个老汉常年住队部看场守麦秸草,为的是保冬春季牲口草料。麦秸垛堆在场里,也成了显看一个队的庄稼收成的阵势。像我父亲那样的老农,光一看垛的高低大小多少,就能估摸队上当年收成好坏,而且基本上八、九不离十。在以后的多半年内,场里的麦秸垛被一次一次铡成了料草,从在场面下饲养室窑顶挖掏的天眼洞洞,顺流进了牲口的槽头。春季铡完麦草,全队人按人头还可分到一次“铡草麦”,虽麦稗连壳,但在青黄不接时不失为及时的救济。
积麦秸垛,年青的我也曾耍过胆大,抢当了回把式第一次积垛,而且是年前才结婚的新女婿在丈人家帮拔积麦垛儿。当时两个连襟兄弟没人想上垛,害怕拨不好垛儿,挨丈人的训。我自告奋勇提杈上阵,就把小时候在生产队场里看到的积法,在岳母大人的指教下,在小姨子、小舅子的起哄嘻笑声中,如法炮制,立好了垛型,曳好了垛势,一个圆头小垛就积好了。过路的问岳父这垛是谁拔的,是我二女婿拔的,老人随口就道,满意之情溢之言表。积垛的一次成功,积起了自信。我开始踏踏实实学做起场里的农活。一两料麦收下来相继学会了场里晒栽麦、起场和落场,以至于会干了技术硬活——扬场,而且场里一套套的农具和活儿都能自如应对了。如此乎,犹如积麦垛一样,会做一件农活,也是一种生活的积累。历经了张扬和收拢、塌实和成型,再示于外,是一次次的技能和心智的累积和提升。这种历经和累积多了,人就成熟稳实多了,不至于溜脚塌垛了。这是我担家事接父亲农大班成长的故事。
说乡愁,都是农耕文明的岁月留存和记忆。当联合收割机在麦田唱着农业现代化的时代新歌时,已一茬一茬割蚀走了我们曾经常怀常醉的乡愁。麦秸不再在麦场积垛儿,或秸杆还田归土,或在田间就顺溜被打捆机打包拉运进现代化畜牧企业的车间,散遗的枝秸不能拾手再乱烧。我们的蓝天也要同田野一样,蔚兰绿色。
积麦秸垛,一种累积的乡愁,曾温润我们心灵成长。堆在场边角那顶上塌凹不整、身上黄黑相织的老麦秸垛儿,已不多了。但我还是想,愿它今后仍依稀可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