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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问我妈:“钱之桃,三天了,你到底把我妈弄哪里去了?”

“她出去旅游。”我妈说。

爸爸拨通奶奶电话想求证,奶奶却不接。他笑笑,跟我妈说:“那你打。”

“不必了。老太太不接你电话就很能说明问题。意思就是说,她去哪里,不用跟你报备!”

爸冷笑:“她不理我,只理你,对吧?她对你可真好。”

“没错,就是对我好。”

爸沉下脸来:“我妈糊涂,嫌我不是亲生的,反而把你宠上天。可她也不想想,我是养子,你是养子的前妻,这关系又能近得到哪里去?依我看,就是你为了独占这个房子,把我妈给弄没了。钱之桃,房子已经在千叶名下,你还不满意吗?非要赶尽杀绝?”

他有一点说得没错,我妈只是奶奶的“前儿媳”。

多奇怪,爸爸身为养子,平时对爷爷奶奶不闻不问,妈妈这个“外人”,却多年如一日地照顾爷爷奶奶。

而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爸爸倒可以信口开河地污蔑妈妈。

“我警告你,再不把我妈交出来,我就报警!”爸加重了语气。

我忍不住了:“奶奶是自己有事出门了!你不要再这样逼妈妈。”

“去办什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我问你,她有没有去宁城?”

这个地方好像有点什么特殊意义,以前奶奶出门,爸也这样问过。

我自然说没有。但事实上,奶奶这次确实去了宁城。她说要去找一位叫吴学英的老友要债,嘱咐我和我妈,对外最好要保密。

对外包不包括我爸呢?我的理解是包括。

“她没去宁城,那她去了哪儿?”沉默了一会,爸突然袭击式发问,一下子把我问懵,支吾半天都没答上来。

等定下心神再想挽回,已经晚了。我这个死样子,答案昭然若揭。

他是律师,他在用专业手段对付我。

爸又犀利地看了我半天,终于收回目光,匆匆走了,走得居然有些慌张,还绊了一踉跄。

我也开始有点慌。他这是几个意思?宁城怎么了?莫不是有危险?

我立刻打了个电话问平安,奶奶在那头笑:“没事啦,最迟明天晚上,我就到家了。”

“那我来接您!”

“行!我快到站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然而第二天,我们一直没能等到奶奶电话,我打过去时,她的手机已经关机。

时间一点点过去,妈妈抓心挠肝:“怎么办?报警吧?”

“好。”我说。

“咱们也不能坐着等!”

“没错。妈妈,您有吴学英的地址吗?咱们去看看?”

这几天,每当我问起吴学英的具体地址时,奶奶怕我跑去接她,总是说她很快回家,不必麻烦。

现在想来,我是真的太大意。

“我哪有啊,”妈妈苦恼,“不行,我们还是得去,哪怕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也要把你奶奶找回家啊。”

一个人一个人地问,那无异于大海捞针,是不现实的。

“别急,我再去问问我爸。”我在纷乱中理出个头绪。

爸昨天的慌乱,实在耐人寻味,似乎他知道宁城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妥。而今天奶奶果然失联。

我连夜去找了爸爸,可他坚持说也不知道地址,还表示要追究我妈的责任。

我问他:“那你昨天提到宁城时古古怪怪,到底为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古怪了?是你想撒谎却又不会撒谎,心里慌,看错了。”

是这样吗?难道我真的看错了?

我更加烦躁得五内俱焚,到最后豁出去和爸大吵一架。吵也没用,我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走后没多久,继母给我打来电话:“如果你肯把房子过户给我,我就告诉你吴学英的住址。”

她所说的房子,是指爷爷奶奶的一套三居室,年代虽久远,地段却特别好,蛮有增值空间。

爷爷去世前,把房子过户到了我名下。这是继母一直接受不了的事。

一方面,她觉得我弟是男孩,应该独占所有财产。另一方面,爸爸对继母其实也不怎么好,她缺乏安全感,于是想方设法谋后路。

她的话我自然不予考虑,但却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

继母既然知道地址,那我是不是可以请弟弟帮着打听一下呢?他一向和奶奶亲厚,应该不会拒绝我。

说起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就又想起了奶奶在家的时候,看着我俩满眼是笑的样子。

我们姐弟俩都和奶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到大,她和爷爷对我们所倾注的爱,并不逊色于任何有血缘的祖父母。

想到这儿,我不由在黑夜里停住脚步,望向路的尽头。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就是沿着这样的一条路,走到我和妈妈面前,跟我们说:“走,我们回家!”

爸妈离婚时我七岁,随妈妈住到外婆家。

除夕那天,外公说出嫁的女儿在娘家过年,会对兄弟不利,命我妈连夜住出去。

那晚尤其寒冷,我和妈妈徜徉街头时,雪花扯絮般落下,落到脸上冰凉刺骨。

奶奶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她板着脸说:“找了你们一路,赶紧跟我回家!”

妈妈摇头:“我都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千叶也是我孙女,你也是我孙女的妈!”

那时爷爷还在,正在家做好丰盛的年夜饭等着我们。吃完我们一起看春晚,奶奶抱着我说:“千叶不怕,还有奶奶呢。”

我从小就和爷爷奶奶亲,这下我更是再也不想回到外婆家。

妈妈只好跟我讲道理:“奶奶家虽好,妈妈肯定不能住的,你想跟妈妈分开吗?”

我当然不想。

妈妈又说:“等我拿到你爸给的钱,就去按揭一套新房子,到时我们接爷爷奶奶过来住!”

爸妈离婚时,约定房子归爸爸,房价的一半折现,补偿给妈妈。

我听了这话很开心,因为我真的留恋爷爷奶奶。

可是等爸爸把钱付清,是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爸抽空又结了个婚,并且生下弟弟。

生弟弟时爸爸出差,奶奶去照顾了继母好些日子,却也不忘安慰我:“虽然有弟弟了,奶奶还是特别爱千叶!”

等终于拿到钱,妈妈开始四处看房子。

我那时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有一天外公训斥我时,我说漏了嘴:“等我们买了新房子搬出去,就再也不用看到你!”

外公眼睛放光:“你妈妈拿到钱了?”

“反正我们要买房子!”

不久后,妈妈看中一套房,想要付款时,发现银行卡里竟只剩下十块钱。

那时妈妈还没有手机,收不到短信提示,钱到底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她也茫然不知。

到银行调取监控时才发现,取走卡里钱的人,竟然是我舅舅!

妈妈惊呆了。真是家贼难防。

的确,也只有家贼,才有可能拿得到银行卡,才能猜到用我生日设定的密码。

妈妈气得发抖,去找舅舅理论,舅舅一脸无辜:“卡是爸给我的啊!”

外公都懒得否认:“你弟弟也要买房,做姐姐的当然要先支持他啊,拿到钱还瞒着我们,我看你的心是早就黑透了!”

父母嫌弃我离婚不要我进门,却偷走我全部的钱给弟弟买房

妈妈崩溃了,她前所未有地愤怒,和外公据理力争。争论的结果是,她砸翻桌椅板凳,也挨了外公许多耳光。

钱没能要回来,外婆家却是没法再住,我妈带着我头也不回地走掉。

外婆追上来,拼命呜咽。

“您就知道个哭!从来不会帮我说句话。”妈妈冷冷地对外婆说。

后来妈妈告诉我,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凉了。

那天晚上,妈妈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卡里剩下十块钱,身上也只有少许现金。

我们走了好久,最后疲惫地坐到路边休息。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我对她笑了一下。

然后非常突兀地,她扯开喉咙,嚎啕出声。

她那哭声是没有转折的,直渺渺地劈开宁静的夜晚,一声一声,只吼到几近窒息,吼到小小年纪的我,也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

当晚,我们是在妈妈一个朋友家借宿的,打了一夜地铺。

在陌生的环境里,睡在硬硬的地板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那几天,我们一直居无定所。

奶奶得知消息后,到我学校门口堵妈妈,强行要带我们回家。

“我不!”妈妈倔起来。

奶奶火了:“你跟我逞什么强啊?有本事别让我孙女到处流浪!”

我妈不理,拔腿就跑,奶奶追都追不上。

后来还是爷爷想了个辙,他们老两口找到家政公司,指名要雇佣我妈做住家保姆。

可我妈是真倔,为了躲他们,竟然干脆换了个公司。

妈妈改变主意,是在爷爷脚踝骨裂住院期间。

爷爷一住院,奶奶慌了手脚。她被爷爷宠了半辈子,家务活干啥啥不行,煲个汤都能搞到煤气泄漏。有时候人出了门,水龙头却忘记关,导致家中水漫金山。

我妈替她发愁,再看爸对老人从不问津,心就软了。

“你奶奶笨笨的,连个菜都不会炒。”她坐我身边絮叨。

“爷爷奶奶说想请我当保姆,也是为我们好。”

“他们这个情况,我再不管,有点说不过去。”

我不吭声,心里却开始欢呼。哇!我终于可以住回奶奶家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我们回到奶奶家,妈妈正式接管一切家务,她负责一日三餐,奶奶负责陪护爷爷,我负责蹭吃蹭喝。

爸爸和继母闻讯上门,要把妈妈赶走。

“我要辞退你!”继母嚷嚷。

奶奶问:“辞退她?你有什么资格?”

爸爸说:“当然了,我们能有什么资格?在您眼里我才是外人。所以爸住院这种事,您都不跟我说。”

“我不说你也没问啊?”奶奶指着门口,“知道你们忙,请便吧!”

就这样,他们被奶奶赶了出去。但继母太害怕我妈“谋夺家产”,所以又带着弟弟来做情感公关。

弟弟似乎还记得奶奶,伸手要抱。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工具人,真情实感地表示着友好。

继母赞叹:“看!宝宝最懂得亲疏远近了,知道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

奶奶冷下脸,打算把弟弟还给继母:“我这里没有什么外人。”

正说话间,弟弟突然不依不饶,他瘪着嘴呜呜咽咽,又努力对奶奶伸出小胳膊。奶奶神色微震,想了想,又把弟弟接过来。

回到奶奶怀抱的一瞬间,弟弟停止哭闹,一笑百花开,把奶奶笑愣在当场。

我后来总是想,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弟弟彻底撞进了奶奶心里。

不过奶奶并没有因此而决定赶走妈妈,这让继母大为伤心,到处去诉苦。

终于流言四起,都说我妈厚颜无耻,觊觎前夫父母的财产。

妈妈渐渐扛不住了,收拾东西就要走人,被我奶奶拦住:“你自己走可以,但要把千叶留下。”

妈妈愣了愣,突然爆发:“您还有一个孙子,为什么偏要跟我抢千叶?”

奶奶把桌子一拍:“就抢了怎么着!实话跟你说,你要是敢再犟,我只能想办法拿回千叶的监护权!”

妈妈惊诧了:“所以您一直以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奶奶点头:“她是我的孙女,我不能让你把她带成小流浪儿。”

她郑重地说完,走开了,妈妈却原地不动,蹙眉沉思良久。

几天后,妈妈正式向舅舅提出警告,要么还钱,要么等着报警。盗窃罪金额巨大,足够舅舅坐上好几年牢了。

舅舅却说:“还钱?没有。早就用完了。”

继而七大姑八大姨也次第登门,来劝妈妈大度,劝不动时,就骂她冷血不顾亲情,又骂奶奶缺德,劝人骨肉相残。

对于这些人,奶奶统统赶出去。她对妈妈说:“别怕,有我呢!”

“他们说我六亲不认。”我妈委屈。

“为自己争取正当权利,六亲不认又如何!哪怕是为了千叶,你也得硬气点。”

妈妈想了一夜,果然再次打起精神,向舅舅发出最后通牒后,直奔派出所。

她在半路被舅舅截住:“姐,银行卡是爸拿出来给我的,密码也是他猜出来的。你想想好,这一告,告的可是我们爸爸!”

“没错!”妈妈说,“我报我的案,你尽管把事情推给爸就行!”

后来妈妈跟我说,当时派出所近在眼前,但她的腿是软的。

她反省说,在自己貌似强悍的表面下,软弱早就根深蒂固,刻在了血肉和骨骼里。但只要她一犹豫,奶奶的话就会响在耳边。

为了我,妈妈决定搏一搏。

最后妈妈成功了,舅舅终于认了输。

他答应会把钱还出来,希望妈妈能够给他一年时间。

“一星期。”妈妈说。

舅舅气得差点升天:“我是你弟,那是我们的爸,你的心就这么狠?”

妈妈笑出声来:“我无家可归时,你们对我心软过吗?”

人总是欺软怕硬的,妈妈坚定起来后,外公一家就怂了。他们借遍亲朋,背了一身债,这才把钱还给妈妈。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很快拥有了一个新家,两室一厅,虽小,意义非凡。

为了还贷,妈妈首次走上创业之路,开办了自己的家政中心。

店开业时,爷爷奶奶都来了,于人群外围并肩而立,沐浴着一身阳光,对妈妈展颜欢笑。

那一幕如同烙印,永远留在了我脑海里。

当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奶奶真的不再重提要抢走我的事。妈妈开始忙碌,她和爷爷主动到我家来照顾我。我家小嘛,塞进四个人,立马有种热气腾腾的热闹。

爷爷奶奶爱我,待妈妈也亲厚,该表扬表扬,该批评也绝不留情,就像对自己的儿女一般无二。渐渐地,我们之间形成奇特而温馨的家庭模式。

日子哪里都好,就是奶奶开始念叨弟弟,可爸和继母态度冷淡,她又拉不下脸。

我被给予了足够的爱,精神富足,因此并不嫉恨弟弟。为了奶奶,我主动联系爸爸,说我想他,也想弟弟。爸爸被我弄迷糊了,偶尔也会带着小胖墩出来跟我玩。

管他听不听得懂,我都给弟弟讲爷爷奶奶的事,到了家,又给爷爷奶奶讲他的事。

弟弟渐渐长大,上了幼儿园,我又陪爷爷奶奶到围墙外偷看他。

“哪个哪个……哦哦看到了……哎呦,好漂亮一个小子……”奶奶叨叨个不停。

末了她突然叹口气:“傻么不是!这孩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心里还是疼建华的,从他十来岁开始,你做她妈妈也有半辈子了,哪能没感情。”爷爷说。“这孩子长得多像建华啊!”

“可是他……他……”

“那件事别再提了。终归只是你的猜测,对建华不公平。”

我听得一头雾水。

后来,爷爷发现自己认识园长,便常常“假公济私”地,带奶奶进校园去看一眼弟弟。

弟弟上小学后,爷爷又发现自己认识小学校长。

最后,他们这种行为终止于奶奶的一次冲动。

有一回弟弟被个男孩给打了,奶奶见着,袖子一挽就冲上去,逮住对方的屁股猛抽了几鞋底。

对方家长不乐意了,到学校大闹。为了弟弟,奶奶只好又道歉又赔钱,把自己搞得可气又可怜。

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打心眼里疼爱弟弟。

时光过得真快,弹指间,弟弟长成小小少年,跟我关系很好,更天然地对爷爷奶奶有亲近之情。

爸爸见拦不住,也就不拦了,甚至还有点藏不住的高兴。借着送弟弟过来的由头,他和爷爷奶奶的关系也有缓和迹象。

我高考那年,爷爷突然被查出癌症,需要入院治疗,爸爸也跑前跑后。

我暗暗猜测,或许爸作为儿子,心底里也一样期望着父母的爱吧。

可就在这段时间,奶奶有一天突然暴怒,将爸爸赶出病房。

“再敢来,打断你的腿!”她边骂边还落了泪。

后来我听说,原来是爸爸想要拿爷爷的房子去做抵押担保,爷爷不同意,爸又逼他立遗嘱,把房子留给他。

爷爷气得病情加重,一度被下病危通知。

妈妈哭了两宿,决定搬回奶奶家,像上次那样照顾他们。

这一回,妈妈变得分外坚强,任别人说什么都不理睬,一门心思照顾爷爷奶奶。

“我有钱,犯不上打两个老人的主意!”面对各种揣测,妈妈总是底气十足。

好在老天保佑,爷爷的身体在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好。除了瘦。

我妈心疼坏了:“胖老头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好可怜!”

她琢磨着要给爷爷增加营养,爷爷却琢磨着要把房子过户给我。被我妈几次拒绝后,爷爷的情绪有些低落。

奶奶劝妈妈:“老头子的身体……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咱们还是听他的吧,让他心安。”

妈妈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其实也明白,爷爷是担心自己走后,爸爸对房子下手,奶奶会防不胜防。

房子过户给我,不失为一个折中而安全的办法。爷爷的想法质朴,他大概是觉得,爸爸再怎么坏,也不至于抢自己女儿的东西。

于是我真的跟爷爷奶奶去办理了过户手续。

爷爷嘱咐我说,等他和奶奶百年归老,房子其实是要留给我和弟弟两人的。但要等弟弟成年后,才能在房产证上加上他的名字。否则这房子终归还是要落到爸的手上。

我点头同意,爷爷心中稍安,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我们都太低估了爸爸,他确实没向我出手,他向妈妈出手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个外地小姑娘来求职。

妈妈见她年纪小又举目无亲,就陪她去找房子,还帮她垫付房租。小姑娘再三保证,这钱会尽快归还。

她们租得急,房东没带合同,就先交了钥匙让姑娘入住,约定第二天见面签协议。

谁知这小姑娘住进去当天,就因为使用电器不当引发火灾,连房带人烧了个一塌糊涂。妈妈付了高额治疗费,才把她从生死关口抢救回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房东把妈妈给告了。他一口咬定,这是妈妈店里租给员工的宿舍。

租房合同没签,对房东倒没影响,因为存在“事实合同”这回事。但对妈妈就非常不利了,她证明不了自己不是承租方。

房租是妈妈付的,租客是店里员工,并没有更好的证据证明妈妈的家政公司可以免责。

小姑娘倒是提供了证词,可她又痛又怕,讲话颠三倒四,反而起了反作用。

法官偏向受损的一方,提出调解,让妈妈赔偿房东损失。考虑到赔偿金额并不大,妈妈最后也就接受了。

万万没想到,小姑娘出院后,也告了妈妈的家政公司。

她说妈妈既然接受了调解,就证明了那房子是职工宿舍,她既然是在职工宿舍遭的灾,自然就得由公司赔偿。

最后妈妈败诉,又赔了个底朝天。雪上加霜,她的公司只能停业。

而教唆小姑娘起诉,并帮小姑娘打官司的,正是身为律师的我爸。他和这姑娘约定好的报酬,是赔款的一半。

这回连爷爷都坐不住了,气冲冲找到爸爸家。可爸爸的冷酷和善辩,哪是爷爷能招架的。

我们赶过去时,爷爷正被气到差点晕倒。奶奶指着我爸浑身打颤:“白眼狼!白眼狼!”

爸冷笑:“既然你们宁愿向着外人也不向着我,我当个白眼狼怎么了?”

“你配让我向着你吗?”奶奶说。

爸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睛通红,是委屈到几近疯癫的模样:“对,我做什么您都不会向着我!因为我不配呗!无论我有多努力,在您心里我都不配!所以哪怕我努力读书,我做了律师,您都瞧不起我!”

他抬手指向妈妈:“当年您非要塞这么个又丑又蠢的东西给我,她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啊!为什么呢,就因为你觉得我只配得上她嘛!现在倒好,房子也要便宜她,凭什么啊?”

我妈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手也开始抖。

“我逼你娶她,是因为她正直纯朴,本来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能对你有好的影响,让你走正道,但现在我好后悔,因为你根本配不上她!我当初是看得出你的品性的,坚持要你俩结婚,其实是我自私,害了之桃,我一辈子有愧于她!”

妈妈深吸一口气,奶奶的话,好像命中了她多年的隐痛。

爸反唇相讥:“我的品性?是啊,我品性差,配不上她,更配不上您这个家庭。你总是崇尚正直纯朴,嫌我心术不正,所以放弃我,把全部心思投到钱之桃身上,但其实我和她,都是您试图培养的替代品吧?用来替代在您心中完美无缺的那个孩子。可您知道吗?我也曾经努力过的,努力想要变成他的样子,想要讨你们的欢心。可您为什么总是看不到呢?”

奶奶直勾勾地盯着爸。

“可你们那正直高尚的亲儿子是怎么死的,难道您忘了吗?”爸爸笑意加深,问出最后一句。

话音落下,只听“咕咚”一声,爷爷向后便倒。

爷爷受了这番刺激后,病情恶化,没多久就去世了。爸爸和继母来时,被奶奶赶出灵堂。

弟弟却不肯一起走,坚持要留下来。

他还是个孩子,却也懂得伤心,常盯着爷爷的遗照发呆。每当这时,他的细身板倔强地挺直,细脖子支楞着小脑袋,样子无比招人心疼。

那是爷爷教他的,做人要有仪态,须得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

我偶尔能听到有人聊起我爸气死爷爷的事,说幸亏我和弟弟是“歹竹出好笋”,不像爸爸那样心肠坏。

每每听到这话,我都觉得弟弟可怜,小小年纪,要被这样评头论足。

葬礼期间,妈妈负责了全部迎来送往。深夜里,她又在院子里守着一盆火,慢慢给爷爷烧纸。纸片儿被火燎得盘旋飞舞,差点烧到头发她都没注意,还是奶奶拉她躲开。

“别老是傻傻的。”

“好!”妈妈仰起头,“妈,爸没了。”

那是妈妈离婚后,头一回再次管爷爷奶奶叫爸妈。并且她似乎连想都没想,就那样脱口而出。

奶奶却说:“人总有一死,你别难过。还是要加油,把事业重新做起来,好让爸爸高兴。”

她也说,爷爷是妈妈的爸爸。

出殡那天,奶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外头动静。她听起灵,听送葬,听喧嚣了好几天的人声渐渐远去。

“没事,忙你的去吧!”她轻声跟我说,“好好送送爷爷,跟他说要记得回家的路。”

她看上去全不悲伤,我想,或许长者勘破生死,面对永诀时,都会是这样的态度。

可是终于有一天,奶奶打开冰箱时,对着爷爷包好的整整齐齐的饺子,突如其来地,默默地痛哭。

我看到这情形躲了起来,自己却也没忍住泪水。

原来奶奶不是不悲伤,只是她的悲伤无声,只会在无人处暗潮汹涌。

对于爷爷的去世,妈妈很自责:“爷爷如果不去帮我讨公道,就不会这么快走,丢下奶奶一个人。”

奶奶却跟我说:“你妈心里不好受。千叶,你也帮我安慰安慰她,告诉她,爷爷的事不是她的责任。”

她俩就这样互相想着对方,像一对真正的母女。

慢慢地,奶奶在妈妈的照顾下,状态渐渐好起来,恢复了急脾气。

“奶奶越来越凶!”妈妈跟我说。

“哪有?我觉得奶奶学做饭的样子很可爱哎!”

“拉倒吧!自己学不会,搞得一头无名火,锅碗瓢盆都碍她的眼。千叶,奶奶是不是嫌我烦啊?她记恨我了?”

我再次把奶奶的话拿来安慰她,她才慢慢释然。

就这样,时间流逝,我们三人抱团取暖,过得自得其乐。妈妈也开始拼命赚钱,为她人生中第二个店做准备。

爸爸不大出现,倒是弟弟常背着个巨大的书包来找奶奶,奶奶在哪,他就在哪写作业,有如一只护法小神兽。

别说,弟弟那时年纪不大,身上就已经有股邪乎劲,想要做什么都势在必得,无所不用其极。

有时候我见爸爸和继母对他束手无策的样子,心里总会想起一句话,报应。

然而他爱奶奶,见到奶奶就会变得很温顺。

人和人的缘分的确神奇,奶奶和弟弟让我懂得了,亲情原来也可以和血缘没关系。

多年后的今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奶奶和我们并非血亲,但她永远是世上最好的奶奶。

我要找回她。但愿老天能给我机会,让我可以给她更多的珍惜陪伴,更多的爱。

没多久,弟弟不辱使命。

原来继母是在家乡小镇向长辈们打听,才得到吴学英的地址。

这么简单能得到的信息,继母想拿来跟我换房子。这么简单的事,我和妈妈居然都没想到,委实是急昏了头。

相比起来,也不知是继母更傻些,还是我们更傻些。

事不宜迟,我回了一趟镇上,开始走访长辈。

终于,我问得了吴学英在宁城的地址,并顺便打听到,这位吴学英,不仅是我奶奶的好朋友,她还是我爸的亲小姨。

父母双亡后,我爸一直跟着他的小姨生活,但小姨也是有家的,姨夫更是不愿接受这个外甥。

因此当他们要举家搬迁到宁城时,我爸的去向就成了个大问题。无奈之下,吴学英只能求助我奶奶,央她帮着照看那时十二岁的我爸。

奶奶多少有些犹豫,但爷爷那时是爸的老师,他说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总不能眼看孩子受苦。

先是照应着,后来爸的破房子被白蚁给蛀倒,爷爷就索性接他回来住。

自此,爸爸成了家中新成员,和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同进同出。这两人身材差不多,衣服也常穿成一样,看上去如同亲生兄弟。

可我那位叔叔,却在十八岁时去世了,且去世的原因非常不堪。

刚被一所好大学录取的那个假期,叔叔跑去学校的职工浴室窗外,偷看女老师洗澡,被人发现,逃跑过程中猝死。

爷爷既悲痛又觉得耻辱,自请调职。几经辗转,退休时,他是我们县里中学的高级教师。

独子死后,他正式收养了我爸。这么多年里,他极少回去镇上,对我那叔叔更是绝口不提。

很快,我和妈妈到了宁城,也很快傻了眼。

这个城市近几年建设力度很大,吴学英的那个地址,如今早成了新建的城隍庙景区,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我沮丧已极,妈妈却说:“继续找。咱们打听一下安置小区在哪里。”

真没想到,最后还是要用大海捞针的方法。

但好在打听小区要比打听人容易,于是我们开始以那些小区为圆心,拿着奶奶的照片一路走一路问。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吴学英的老太太吗?或者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太太,她长这样……”

奶奶离家已经一周,失联也已经第四天了,我感觉快有半辈子没见到她。

一天天过去,问了无数人,有时还会被不耐烦地呵斥。当地派出所也去过了,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结果。

我有些绝望,妈妈却不肯放弃。

“我有感觉,奶奶就在这里!”她向我保证。

有天我们来到一片陌生街区,见天色已晚,就进到个小饭店吃晚饭,并照例向店家打听。

老板见我们焦急,细问详情之后,出了个主意。

他叫我把事情经过写出来,附上奶奶的照片,好发到朋友圈发动大家一起找。我连忙照他说的做,最后还加上了我的资料和身份证照片。

“你也发!还有你……”老板对伙计和厨师说。又跟其他顾客打招呼,“大家帮帮忙,帮这姑娘找找奶奶。人多力量大嘛!”

在异乡角落,一群陌生人面前,我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感激涕零。

之后,朋友圈接力找奶奶的活动一直在进行,波及越来越广,渐渐地,甚至有人能通过身份证照片认出我来。这些陌生而可爱的人们,会关切地询问我,安慰我。

这人间终究是友好的。

网络的传播速度惊人,很快,我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吴学英的邻居。

我跟妈妈急切地赶到那个地址,迎接我们的是个热心阿姨,她又把事情仔细跟我们说了一遍。

吴学英今年七十左右,左腿残疾,但不知为什么,儿女却任她一个人独居,晚景凄凉。

前几天,突然来了个老太太。

“就是你奶奶!一看照片就认出来了。我跟她还聊过天呢,她管茄子叫落苏,还要教我做落苏的五种做法呢,我印象蛮深的……她来了之后,第二天两个老太太就出门了。”

现学现卖我妈教她做的菜,是奶奶没错了。

好奇怪,奶奶不是来讨债的吗?她们出门这是要去哪?莫非是三角债?

这一点,阿姨也没有答案:“吴老太走前还跟我打招呼的,说跟亲戚出趟远门,让我帮着照看门户,也怪我当时忙,没想起来问一句她去哪,多久回来。”

我妈叹气:“已经很感谢您了。”

阿姨又说:“要不你们去社区打听一下吴老太儿子的电话?或许他知道。”

我跟妈妈对视一眼,心中又升起希望。

找奶奶的路,就这样在各色人等的帮助下慢慢接近终点。在社区拿到吴学英儿子的联系方式时,我们俩都莫名有点腿软。

论血缘,吴学英是我的姨奶奶,那么他的儿子,我得叫表叔。

可我这位表叔并不想见我们,他在电话里说:“回去了嘛!你奶奶骂我不孝顺,说是要把我妈接回去照顾……可笑不可笑!”

我压下性子:“那您知不知道她们到底去哪了呢?她们到现在都没回家啊!”

“那我就不大清楚,”表叔冷漠得吓人,“你可以问问你爸。他那天给我打电话问你奶奶的情况,我说两老太太往老家去了,他没去车站接吗?”

挂完电话,我妈只顾义愤填膺:“这种儿子还能算人吗?平时不管,出门也不管,他怕是最好老母亲在外头别回来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等她平静下来的过程里,脑子也在飞快运转。

终于我说:“妈,爸爸不对劲啊!”

按表叔所说,他和爸爸通电话,正是奶奶失联前一天。

奶奶的火车当晚到,不管爸有没有去接,接车成功与否,第二天我去爸家问吴学英地址时,爸爸都不该对此事缄口不言。

他明明知道奶奶已经回程,却那么久都只字不提。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心慢慢沉下去。

向爸爸讨要真相的过程,不出所料的艰难。当我说出来意时,他似笑非笑。

“求您把奶奶还给我。”我索性直接恳求。

“千叶,那不是你的亲奶奶,不值得你这样低声下气……我才是你的亲爸。”

“亲情有时候和血缘没关系。”

爸点头:“很好。你和她没血缘有亲情,咱俩之间却恰恰相反,对吧?那还有什么可讲呢?”他说完,朝我们伸出手,下逐客令。

他这样解读我的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对我的质疑竟完全不予否认。这是摆明了态度:奶奶就是他藏起来的,但他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妈妈愤怒至极,“不管你把老太太藏到哪里,我都会把她找出来。”

“打算怎么找,报警吗?她是我妈,不是你的!你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管别人家的事。”

“你别管我用什么方法,总之我一定会找到她。”我妈拉上我转身就走,突然停下又加了一句,“你错了,她是我妈,不是你的。我妈一定在等我去救她,我不会让她失望。”

出了爸爸家的门,妈妈沉默许久,突然说:“我以前,其实怪过你奶奶。”

“为什么呢?”

“那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她总是撮合我和你爸,还到我家提亲。我年轻嘛,爸妈同意我也觉得好,你爸又挺帅,糊里糊涂地就嫁了过去,结果我这一辈子……”

“那是爸的错,他不喜欢你就该明说,不该耽误你的人生。”

“都不重要了,有时候我想,大概命中注定要让我遇到奶奶吧,让我也感受一下被妈妈偏爱的滋味。你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

“我知道的,奶奶说你既可怜又可爱,越相处越招人心疼。”

妈妈红了眼圈:“是啊,如果没有你爷爷奶奶心疼我,我实在是很可怜的。”

“记得我十几岁时,外公卖菜,常常让我去帮着看摊,他自己好去赌钱。一走就不管我了,我总是饿到晚上……是你奶奶看不下去,常特地绕路来给我送饭。”

“哎,爷爷做的菜一直就特别好吃……有时候他们还邀请我去家里吃饭,我去了,只要稍微不注意,他们就拼命给我夹菜,嗐,饭越吃越多,给我都吃怕了……”

我悄悄拭去眼角泪花。

那是妈妈的回忆。而我的回忆里,哪一次的风雨后头,都有爷爷奶奶做着坚强后盾。他们是拿最赤诚的心,在对待我们这两个并没有血缘的小辈。

可现在奶奶在哪里呢?还好吗?有没有偷偷哭?她一定也在盼着我们做她的后盾吧?盼到和我们一样,每天都在心疼。

爸爸真的可恨,奶奶失踪后,他对外表现出来的样子,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沉痛焦急。

他甚至自己跑去报了警,然后每天开着车到处跑,说是在找奶奶。

对这样的人,我们短时间内,确实拿他没有办法。妈妈无奈之下,决定跟踪爸爸,我则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

弟弟这方面很顺利。不等我说,他已经在设法打听奶奶的消息,询问爸爸被斥责后,还悄悄在家中装了摄像头。

妈妈那边却颇多波折。

跟踪是非常难操作的,妈妈非但总将爸爸跟丢,有一回还把车撞到树干上,一只胳膊受伤,不能再开车。

她急得六神无主,打着石膏也待不住,跑去城郊的永庆寺磕头烧香。妈妈平日并不信神佛,所以我称她的行为叫“临时抱佛脚”。

日子过得飞快,奶奶失联已经半月。我心急如焚,却发现打不通弟弟的电话了。

他在本市上学,最近也天天回家。于是搁下电话,我干脆去他大学门口堵他。

他终于出来了,猛看见我,眼神竟迅速躲闪一下。

我的心沉入谷底。

以我俩的关系,他没有理由躲我。如果只是因为打听不出奶奶下落,直接沟通就行。

他这个模样,给我的直觉是他已经知道奶奶在哪,但一定有个什么原因,令他无法跟我坦白。

会是什么原因呢?是奶奶已经遇到不幸,还是告诉我之后,会对爸爸造成不利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奶奶如今的处境都实在堪忧。

“奶奶在哪?”我的口气已经十分焦虑,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我狠狠地把烦躁心绪压下,拿出手机,找出个视频给他看。视频里,我妈吊着一只膀子,顶着大雨在磕头,而继母则站在旁边帮她撑着伞,随时扶她一把。

“我妈听人说,磕满108个头,就能完成一个心愿,所以每天都去磕,想要为奶奶求个平安……还有你妈,连她这时候也能感念奶奶照顾过她,疼爱过你,所以陪着我妈一起去。”

弟弟的眼睛越来越红,有泪光闪动。

我哭出声来:“我不强求你一定要帮我,可你能不能告诉我,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她好不好?”

说着,我发现自己站不住了,只能蹲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绝望,真的绝望。

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我,弟弟终于开始说话:“我不会丢下奶奶不管的……”

我心中重燃希望,抬起头直盯住他。

他掏出一张收据:“我偷开了爸的保险柜,发现他把奶奶送进了一家养老院。我也听到了他跟对方的通话内容,很有问题。姐姐,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

“我懂!”我打断他,“你想我怎么做,替爸隐瞒?好,我都听你的!”

弟弟目光闪烁地审视我:“你不会的。”

他把我看得很透。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他。

终于他说:“我本来想自己去的……但是,你还是叫上大妈妈一起吧,我们去接奶奶。”

妈妈火速赶到后,我们直奔养老院。

很快到了。院落灰暗逼仄,破破烂烂的一个所在。

走到大门口,我们被拦住了,坚决不给进,动静闹大,更有负责人出来要赶我们走。

弟弟据理力争:“我们是老人的孙子孙女,请问是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见她?你们这里是监牢吗?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姐,姐夫是警察,你要不要叫他来看看?”

负责人当场怂了,我却哭笑不得。这小子张口就来,哪里有什么姐夫?

趁我还在和他们交涉,弟弟拉着我妈就往里闯,瞬间冲到这小小院子的中心。

我妈对着两旁的二层楼房发力狂呼:“妈!妈!你在哪里?”

楼上伸出一排白发苍苍的脑袋,其中有个爷爷突然对我们使了使眼色,嘴巴又对着地面方向呶了呶。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妈妈一个箭步冲出去,很快找到地下室入口。弟弟转身拦住追来的人,我则紧跟过去。

这情形,弟弟一个人不可能应付得来。

刚走到入口处,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一声:“妈!老娘啊!”

我腿一软差点摔倒。

妈妈的惨叫不为别的,只是看到奶奶的处境,伤心太过。地下室阴冷潮湿,奶奶缩在一张板床上,正不住地咳嗽。

她身边还有个老太太,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吴学英。看到我们时,吴学英轻声说:“蓟君,咱俩能出去了。”

奶奶偏过头打量我们:“这几位是谁?怎么哭成这样?”

我们齐齐愣住。

“她不记得你们了。”吴学英叹息着说。

“为什么会这样?”我妈第一个难以置信。

“她脑子里有血管问题,早查出来了,就是没告诉你们。”

我们如坠深渊。妈妈再也没能忍住,痛哭出声。

那天的最后,我们终于成功带走了奶奶和吴学英。

爸爸得到消息赶来,一度想要阻拦我们,却被随后到场的民警制服。

没错,进到地下室之后,我报的警。面对那样的情形,我连犹豫的时间都没给自己。我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六亲不认,我就是盼善恶到头终有报。

弟弟神情跌宕地看着我时,我躲开他的眼神。

警察来之前,吴学英跟爸有过一场谈话,这场谈话揭开了一个谜团,让我们知道了,奶奶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债。

原来当年偷看女教师洗澡的,并非死去的叔叔,而是我爸。

他本想拉叔叔一起去,叔叔不肯,爸就决心一个人前往。

后来叔叔还是追了上去。爸爸踮脚伸头在那里看,叔叔则无数次试图拉他回家,奈何根本拉不动他。

之后就被发现了,有人追出来。我爸机灵,躲到路边树丛里,只剩下叔叔拼命往前跑。

我尝试着代入叔叔想了一下,他那时已经在追逐者的视线里,躲是躲不成了。也许是怕自己被追到后会供出来爸爸,所以才用尽全力地逃。

逃向自己良知的对立面,也逃向了生命的尽头。

但他们都没想到,当时追逐的女老师,已经认出了浴室窗子上爸爸的脸。等叔叔倒下时,她才发现自己追错了人。

可是已经死了一个人,女老师不敢再惹是非,只敢把实情跟回乡参加葬礼的吴学英说。

吴学英去质问了爸爸。爸爸承认了,他痛哭流涕,让小姨再给他一次机会,吴学英踌躇之后,做出的决定是保守秘密。

是她把爸爸送到奶奶身边,害死了奶奶唯一的儿子。她没有勇气亲自撕开真相,只好奢望时间能冲淡一切。

但她没想到的是,不管别人怎么看,奶奶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儿子,她相信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叔叔出事后,奶奶过于多思,日夜难眠,变得多疑而暴躁。

爸憎恶这样的奶奶,却又努力想要讨好她。他模仿叔叔的行为习惯,并把自己包装成完美模样。

奶奶敏感地怀疑着爸爸,可因为爸爸的努力,她也投注了母亲该有的情感,并做了一个称职母亲该做的一切。

但他们所做的,都并不被彼此真正接受。

比如说,奶奶看不上爸的“东施效颦”,爸则在不得不接受了包办婚姻后,对我妈十年如一日冷若冰霜。

对爸爸而言,最要命的是,奶奶一直是怀疑他的。并且从没放弃过追求真相。

那件事后,奶奶发现爸爸少了一套校服。那套校服被树丛里的刺挂破,破得太过明显,爸爸不得不扔了它。

而女老师看到我爸时,总不自觉地露出嫌恶表情。

最明显的是吴学英的态度,她开始躲着我奶奶。哪怕奶奶正在悲痛中,她也不曾安慰过一次。

后来奶奶去电话,坦率地问起这事,她躲闪得太厉害,以至于言辞混乱全无逻辑,奶奶怎么会感觉不到?

但这些都只是猜测,不是证据。爸爸又一直拼命在证明自己,那种讨好,有时候会让奶奶心酸。

死去的和活着的,都是她的孩子,她不知该如何抉择。

最终她选择说服自己放下。但她说服得了行为,说服不了内心。不经意间的眼神或语气,是隐藏不了的。

爸越来越反感,他觉得自己虽然有错,可既然他已经努力在做个好儿子了,奶奶就不该揪住以前的事情不放。

这种是非混乱的荒唐委屈感,令他心中怨怼渐深。

成年之后,爸爸逐渐放弃了他的“努力”。他强大了,觉得不必再乞求养父母的爱,反正也乞求不到。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自然不可能再做什么孝子,从冷淡到冷漠,再到置之不理,似乎也不需要太多过渡。

不过他还是密切关注着奶奶的,甚至买通一位邻居做他的眼线。这也是奶奶刚离开一天,爸爸就发现的原因。

他这样做,是因为母子关系越来越差后,他怕奶奶重提往事。他是个体面的大律师,太害怕被人揪出不光彩的往事。

他的担心并不多余,因为他变得忤逆,奶奶自然会多想,想得多了,很容易就勾起记忆。

爷爷去世几年后,奶奶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失去一些记忆,去医院查了,是血管性病变引起脑萎缩。

她瞒住我们,并且终于下定决心,要在完全失忆前,为儿子讨一个真相。否则等她都不再记得时,叔叔的冤屈将永远被人遗忘。

因此她终于踏上去见吴学英的路。这将是她俩几十年断断续续的联系后,第一次见面。

见面后,奶奶却并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发问。因为吴学英的处境凄惨,身体也非常差。适逢腿疼发作,她已经连续两天只能吃过期面包。

奶奶带吴学英去瞧了医生,待她疼痛好转,便暂且放下心结,劝吴学英先跟她回乡再说。

背井离乡几十年,儿子又不孝,与其这样孤独终老,倒不如落叶归根,老姐妹间还能相伴度日。

吴学英最终也同意了,奶奶于是就扶着她搀着她,艰难地往家乡而去。

好不容易踏上故乡土地,两位老人就上了贼船。

因为我没能为奶奶保密,爸爸从我这里得到消息后,就给吴学英的儿子打电话询问情况。

他从对方那里得知了奶奶的动向,跑去车站堵她们。为了躲避监控,他还特意尾随了老远才露面,并且先叫了一辆网约车之后,才换乘他自己的车。

毕竟是亲人,他态度又极其诚恳,说自己是特地来接小姨的。两个奶奶料不到他用心险恶,也就勉强上了车。

然后爸一路谎称前方修路,不停绕弯,终于将她们带到这偏远的养老院。

她俩也是努力想逃脱的,但最终力所不能及,还是被困。

这黑心养老院太合爸爸心意了,既廉价又保险,把奶奶们往里头一关,就再也不会有人揭他的老底。

他嘱咐院方,不许让她们接近通讯设备,也不许她们接近其他老人,更不许她们外出。

院方为图方便,索性把她们关进地下室。而就在这时,奶奶的脑血管病情加重,又得不到医治,飞速丧失记忆。

到了这时,吴学英才终于决定,一定要揭穿这个好外甥的真面目。她欠奶奶债上加债,也是该还的时候了。

因为虐待老人,爸爸被调查,工作是丢定了,谁会请一个这样的律师?

那家黑心养老院及其负责人,自然也罪责难逃。阳光底下有罪恶,那是因为罪恶躲在阴影处。

弟弟没有怪我,但也蛮长时间对我不理不睬,大概过了好几个星期才重新出现。

应该是终于想通了,那天来找我的他,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对我微笑,莫名让我想起多年前,妈妈的公司开业时,同样站在阳光下的爷爷奶奶。

无血为缘,他和他们却相像到了骨子里。

令人意外的是,继母也没有为爸爸做过努力,她迅速提出离婚,拿到了应有的财产份额。

爸爸活了半辈子,活成了众叛亲离。

一切忙完,我们陪奶奶回了一趟老家。

如今的小镇也日新月异了,我们迷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墓园。因为我们从不知道有叔叔的存在,吴学英又离乡太久,唯一记得这个地方的,只有奶奶。

而奶奶面对四通八达的新公路,是无助的。因此弟弟的车艺虽然见好,但还是开得一脑门子汗。

不过终究还是到了,我看到了墓碑上,叔叔已经褪色的脸。照片上他正当年少,于阴冷初春里,笑得如见朝阳。

奶奶背着手弯下腰,久久凝视那张照片。看了好久,她直起身来。

“学英,你记得吗?他小时候,约莫三岁,有一回我出差半个月,到家时,他就那么尖叫着扑上来,抱着我亲,亲一口看看我的脸,然后再亲一口,不肯停下来。他那眼泪鼻涕啊,蹭了我一脸。”

吴学英含泪点头。奶奶失落太多记忆,却将叔叔童年时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我为她们各递上一张纸巾,奶奶向我致谢。

“蓟君,这是你的孙女,这是孙子,”吴学英日常提醒奶奶一百遍。她说着,又指了指妈妈,“那个是你女儿……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我好羡慕你的。所以你得加加油,快点想起来。”

奶奶点头,视线从我们身上一一滑过:“建华呢?怎么不来看乐童?”

她在找我爸爸,我们都无言以对。

奶奶也不追问,笑了笑,突然看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那树长得茂密,生机盎然。

“那树越长越大了,真是让人高兴。”

妈妈忍不住抱住她:“妈,你放心,以后我会常陪你来看哥哥,我也会代替哥哥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会让你这么高高兴兴的。”

奶奶想了想,突然严肃地说:“之……桃?”

“对,我是之桃!”

奶奶笑了,似乎特别欣慰能想起妈妈的名字。记不住以前的我们,那就重新认识,这正是她近些天来努力在做的事情。

“之桃,你特别好,我特别喜欢。但是要记住,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代替品。”

末了,奶奶一字一句,郑重地说。

妈妈哽住,好半天后,一滴泪缓缓地滑过脸庞。(原标题:《人间债:无血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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