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哦,勾搭锦王已久,是时候让鱼儿上钩了。
子时,寒月宫,荒废已久的冷宫。
寒鸦啼哭,树影料峭。
他在枯枝寒叶下打转:「莲儿……」
我约他在这儿幽会。
安嫔说过,他玩太过,在这弄死了个妃子……
「锦王殿下,我在这儿,你过来啊……」
我向他勾勾手指头,他的眼睛发光,跟着一步步踏入迷雾中。
静寂的夜,有女子幽幽的笑声摇铃般泠泠泠飘开……
「嘻嘻,嘻嘻嘻……」
「莲儿,别跑了……」他追得不耐烦。那笑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森然……
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毛孔渗入,逼近……
「锦王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怜儿啊……」
他额头渐渐沁汗,呼吸急促,腿掉了方向,想跑。
突然,地上伸出一只枯败的手,捉住他的脚。
树上倒挂下来长长的,乌黑的发,缠住他的脖。
红色的裙裳鬼艳地飘在风中。
血洞洞的眼正对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你亲手将我埋在这下面的啊……
「我一直在等你啊……」死不瞑目的鬼魂,等着向生人复仇啊……
渐渐,方才的笑声变成哭声,就像环绕在棺椁死人周边连绵幽怨的哭声……
他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鬼魅又笑起来,一双枯手提着锋利红剪,渐渐逼近他。
「不记得了,这样是不是就记起来了……」
他要疯了,发了疯似的蹬着腿,踢开那空无的艳魂:「滚,滚……」
可是没有用,他手脚发软,无法逃离,终于昏死过去。
红剪子在夜里鲜艳明丽,银光上溅满了人腥臭的血。
一点迷烟,一点口技,一副傀儡,将心中有鬼的人吓破了胆……
雾气渐浓,这场戏该谢幕了。
可就在这时,忽然林外火光起,廷卫巡查似乎听见了动静。
「什么人在里面?」
匆匆的脚步声齐齐往这荒宫里来。
「沉香,走。」手心有汗冒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会有廷卫,明明殷公公查过夜巡了。
丢下傀儡,红剪,躲避,掩藏在黑暗之下。
静……很静……方才的脚步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刚才是错觉。
屏气凝神等待良久,没人来。
收好东西,从黑暗中转出,突然,听见有人打响指。
凭空得,像是从头上劈下一道雷来。
心跳得几乎蹦出嗓子眼。
我握紧手中红剪,咬唇,转过身去。
却看见行野倚在残垣断壁旁,在慢条斯理地擦手。
他望见我,唇边小梨涡幽幽荡荡笑开:「夭夭,好巧……」
巧什么……杀人放火,撞到一块吗?
手心一阵发冷。
我在看戏,看戏的人在看我。
就像永安寺那场阴谋,他操纵着一切。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做得不错。」
我嗅见刺鼻的血腥味,皱起眉:「太子殿下说什么,我没听懂。」
这一片宫道幽寂无声,只有落叶簌簌,一个巡卫也没有……
可走出几步,不是没有……只是不是活人,是死人,刚才那些廷卫都被他杀了。
我在荒宫里装神弄鬼,他在门外杀人灭口……
……
一声啼哭,刺破长夜。
哭声是皇后娘娘的。
锦王从此不能人道,而且还被吓疯了。
晨雾茫茫,夜未尽,长长宫道,渐次亮起昏灯。
行野向老皇帝汇报:「昨夜刺客伪装廷卫闯入宫中,误伤了锦王殿下,已尽数剿杀。」
其实他也没说错,昨晚确实有刺客,杀了内廷禁卫统领(皇后的人),廷卫追到冷宫,然后,就被他杀了……这些刺客是谁的,不必说了。
他杀人,撞上我装鬼,大家确实巧得很。
他面色沉痛,任谁也瞧不出来伪装的痕迹。
皇后第一次失控,冲过来朝他的脸扬起手。
很响亮,清脆的巴掌声。「是你。」
我没有想到他不躲,站在那里挺直背挨着。
「是儿臣去得太迟。母后打得是。」
手握南部兵权,背靠温府,可太子殿下在皇后面前仍是温顺小绵羊。
哦是了,皇后家族显赫,将相一门,根深叶茂,比太子殿下的势力深固得多。
就算杀了个内廷统领,也不过是吞了一颗棋子而已。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出身低微,全赖老皇帝宠爱,力排众议,才成了一国之母。
红颜薄命,先皇后一生下太子就没了。
太子是由现皇后抚养成人的,他毫无根基,现在拥有的一切,是靠争,夺,骗,得来的。
皇后浑身发抖,再次扬起手。
老皇帝怒喝:「够了,你的宝贝儿子,他是活该,谁让他去冷宫的?」
皇后面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老皇帝。
老皇帝看了一眼殷公公,殷公公会意,将一封信呈给皇后。
那是锦王与我幽会叫人递给我的信。
为了洗清嫌疑,我在信上约好的时间,拿着信来找了老皇帝。
怎么既能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冷宫,又出现在太极殿呢?
很简单,信约好的是一个时间,可实际拿到信后,偶遇锦王口头改了时间。
都是约好的时间,不过一个有信为证,一个口说无凭。
而锦王现在疯了,真相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下子彻底打击摧毁皇后了吧,她的宝贝儿子失去当国君的资格了。
她再怎么争,怎么斗,有什么用,现在她所拥有的权势,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啊,总有一天,会枯竭。
老皇帝下令,内廷禁卫暂交给太子殿下统领。
皇后的哭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慢慢走入深丛中,无人。
我停住了脚步,扭头问身后的人。
「殿下,疼吗?」
皇后蓄了长长的利甲,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偏过头,揩了揩血珠,舔了舔,笑得漫不经心:「习惯了,没什么。」
有些习惯很残酷。
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对他有过半分不忍之意。
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脸上那点殷红很扎眼,叫人瞧着很不舒服。
我忍了忍,最终抬手,用轻柔的丝帕拭去那微凝的血珠子。
「夭夭……」他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变了,从方才的不羁瞬间柔软下去,「你心疼我?」
我听出一点微弱的委屈。
「太子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我为自己诡异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讨厌血。」
35
一池残荷败绿。
正惫懒想睡个午觉,忽然一阵喧哗。
我终究是低估了皇后。
谁能想到,她能那么快从沉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呢。
她不像绿芜馆那次那般焦急,而是,慢悠悠坐到我对面饮茶,下令搜。
我问她做什么?
她笑而不语。
我也饮茶,每天晚上沉香都会检查一遍宫殿各处,他们能搜出什么……
「娘娘,搜到了。」
宫人在我床头搜出来一个扎满针的木偶人,上面写着老皇帝的生辰八字。
手里的茶洒了些出来。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防着他们栽赃陷害,所以每晚都会检查,也不轻易让人进来,他们进去搜,我的人也跟着他们进去盯着,不可能临时放进去。所以是谁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是安嫔正在哄小七,母子俩笑得开怀。
那次我骗锦王,让安嫔母子住过来,保他们平安。
今晨……只有安嫔进来过我的寝殿。
「你知道宫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吗?
「是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欺骗暗算。
「柔弱的眼泪暗藏锋芒。
「真诚的笑容满盛毒液。」
原来我还是不够警觉,被眼泪与笑容蒙骗了。
技不如人啊。
我轻轻推开窗,朝小七招手。
「小七,你过来,莲母妃给你糖吃。」
小七黑亮的眼珠子一下子闪起明亮的光:「莲母妃……」他想跑过来,安嫔紧紧拽住他,原先脸上温柔的笑意渐退去,望着我的目光,也终于泄露了那点锋芒与毒液。
对视之间,一切了然。
「妹妹,小七牙疼,不能吃糖了。」她的声音很柔。
我懒得在她儿子面前拆穿她,没再说什么。
余光中看见远处的沉香,我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逃。
她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能活一个是一个。
皇后走过来,我转过脸,挡在她面前。
「陛下被下了巫蛊,一睡不醒,大概永远醒不过来了。莲妃串通殷公公下蛊谋害天子,论罪当诛。」
她给老皇帝下毒了,那是要反,至于我和殷公公当替死鬼,自然是安嫔反水,将锦王的事也抖出来了。
啧。
还以为皇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呢,没想到她伪装沉痛的背后,酝酿着巨大的阴谋。
平时瞧着好对付,实际上人家不过是藏拙。
这才是在宫中浸润几十年,真正的,优秀的戏子。
殷公公说,老皇帝已经拟好圣旨,要将原先锦王统摄的兵权连同内廷禁卫一并移交给太子暂管,只是拟好,还没发出……
所以,皇后才要在这个时候反。
趁着一切尽在掌握中,先下手为强。
「可是,锦王已经废了啊,皇后娘娘辛苦筹谋图的什么呢。」
皇后幽幽笑开。
「谁说我是为锦儿筹谋呢。废了一个儿子,我还能有其他的儿子,瞧。」她指向窗外的小七。「小七不就挺好的,年纪小,无根基,适合做一个傀儡。」
一下明了。
原来,皇后争的权势是为她自己,她想要无上权势。
而安嫔之所以临时反水,也是受了诱惑。她出卖我向皇后投诚,为她的儿子铺路。
一切皆为利来,无可厚非。
「可前面还拦着一个太子殿下呢,皇后娘娘怕不是忘了?」
不知为何,很想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现在。
皇后笑道。
「那个狼崽子,让他逃了。
「不过,我抓了他的一众家眷,你说,奇不奇怪?太子妃说,就算拿了东宫所有人,都抵不上拿你一个人。」
我讥笑:「笑话。皇后娘娘,这你也信?拿我威胁太子殿下?呵呵……」
皇后摇头。
「我原本也不信,不过,太子妃说阿野的良娣本来是你,可你逃了。
「那个狼崽子一向装得恭顺谦和,偏偏就是大婚后那一阵子,放浪形骸,日夜酗酒。还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查,再想到他在宴席上见到你时,那种古怪的神色……
「狼崽子似乎只有在莲妃妹妹面前,才失了分寸啊……
「哦,说起来,绿芜画馆,就那么巧,他出现在那儿给你解了围……」
她走到我面前,忽然一把扯开我的领口,蓝田烟玉掉出来。
她笑起来。
「果然在你这儿。当时狼崽子说把蓝田烟玉弄丢了,还挨了几十刑仗,他对旁人心狠手辣,对你倒是用情至深啊……」
我也忍不住笑。
「呵……太子殿下用情至深?皇后娘娘,你说这话你信吗?这可是近日我听到最有趣的笑话了,上次觉得好笑的事,还是装鬼那夜,锦王殿下那么大个人吓得尿裤子……」
「啪。」她气得目眦欲裂。
忍不住了吧,那就杀了我啊。
我可不想被拿去当什么诱饵,诱那个人。
我舔了舔唇上沁出的血。
「皇后娘娘,你该杀了我替锦王殿下报仇,这才是一个娘亲该做的事。」
就差一点。
她愤怒之下抽出廷卫腰间的剑,就要刺中我了。
可那个布袋脸老嬷嬷拦住了她。
「娘娘看不出,这小见人在激你吗?老奴瞧着,她同太子殿下的情谊绝非寻常,否则,她便不会宁愿寻死,也不愿拖累太子殿下。」
我笑得更大声。
「我怕拖累他?疯了吧,我同他有情谊,哈哈哈哈哈哈……」
笑话,我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临死前还要受一次屈辱。
我能料到皇后娘娘拿我威胁他,他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结局这么凄凉,我可受不了。
可皇后竟然听进去了。
「那就留着这个小见人,试试。」
36
行野原来留了一手。
城内负责全城禁卫的九门司和护卫皇宫的禁庭司,完全置于皇后掌控之下。
可谁能想到,披着羊皮的狼崽,早就在城外安置下了自己的军队。
皇后全城搜查,他凭空消失了几天,很快反扑,率兵攻城。
九门司和禁庭司在虎狼之师面前,就是个花架子。
哗啦,还没打就垮了一大半……
他必然早预料到有这一出,甚至,也在不遗余力地推动这一出。
蛰伏多年就为了这一刻。
如何名正言顺地清君侧,将皇后母族连根拔起……
那就是让皇后自己作妖,拿捏住,一招击杀,毙命。
深宫妇人,终究是短见了。
不过,他肯定也没猜到皇后会在这个当口反,所以最开始才那么狼狈,整个东宫都被抄了,自己也差点栽了。
可此时,这些阴谋同我没多大关系。
我和温明珠被吊在城楼上,一左一右,下面燃着烈火。
红裙破碎,云鬓散乱,狼狈啊。最狼狈的是,皇后拿我和温明珠,让行野选一个。
「阿野,我手上这个烛台该点燃哪一端的绳索呢?不如交给你选一选?」
火一点着,捆在上方的粗绳很快就会被烧掉,断裂,被吊着的人就会坠入火海。
秋风萧瑟,丝丝缕缕冰冷地钻入红裙内,每一寸肌肤都发冷,打颤,我忍不住勾起脚尖,很想抱住自己取暖,可是办不到啊……
焚烧致死也好吧,起码死的时候是暖的,热的,烫的。
很遗憾温府还没倒。可是我都要死了啊,死了,就一了百了吧,这辈子运气不好,遇到的好人总是少。死了就把这些人统统忘记吧,温家人,还有他。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遥遥地,朝他望过去一眼。
他很好,率千乘万骑,一身刺金玄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眉眼妖孽,唇绯色,那张很风情的脸,此时没有半点多余神情,只有淡漠。
我比谁都清楚他的排序。
权势凌驾于一切之上。
无论救谁都是困局,只要他靠近这城楼之下,就会有陷阱捕获他。
他需要明面上选择温明珠,对温家有交代即可。
一切唾手可得。
他会不出任何意外地走向权力最高峰。
至于我,算什么呢?
「太子哥哥……救救我,明珠害怕……」温明珠哭得楚楚可怜,呼唤着他。
他望着她目光微闪,是不忍吧。
我冷漠地旁观着,他忽然朝我瞥过来一眼,眼眸凝了寒光,瞧不出半点波动情绪。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呵……是啊……一向如此。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会一遍遍唤我夭夭,与我亲昵得像刻骨铭心的情人。
可是在白昼之下,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而我还是那个低贱卑微的莲夭,勾栏院出生的,一出生就被嫌弃多余的,从未被选择过的莲夭。
我对着他勾唇冷笑。
太子殿下,我并没有对你抱有希望,所以请不要误解,觉得我自不量力。
皇后这个试验真是愚蠢透顶。
他目光微错,不再望我,只是缓缓勾起唇,微微笑开,望向城楼上的皇后。
「母后,这样很没意思。」
他唇边那点笑,是一种很淡漠,嘲讽的笑意。
他在笑话皇后黔驴技穷,在此时抛出无用的诱饵。
皇后却置若罔闻,端详着玻璃罩中迷乱的火光,笑声幽幽。
「有没有意思,试了才知道。阿野,我数到三,如果你不选,我替你选。」
「呵。」很轻淡的冷笑,他的。
皇后开始倒数。
「三」
他勒紧手上的缰绳,垂着眼,一言不发。
不是一开始就选择温明珠,很意外,原来他也会为我犹豫片刻。
「二」
皇后挪开脚步,端着烛台,缓缓朝左边,我的方向走来。
他的神色似乎闪过一抹阴郁狠戾,可再看是错觉,他是很平静的神色。
皇后的脚步终是停在我的上方。
她不紧不慢蹲下身,轻轻揭开玻璃罩。
「莲妃,看来我真是错信了太子妃,错怪了你,不过你死得也不冤呐。」
我懒得跟她辩驳,只是闭上眼,不想再看这个世上丑陋的一切了。
她没忘记念完最后一个催命符。
「一」
火滋滋蔓延开,脆弱的麻绳挣扎片刻,终于断裂,骤然失重。
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画面。
……
「就算孤拒绝了你,你也可以继续缠着,不要松手。」
「牢牢抱着,不要放手。」
……
「恶犬与狡狐,很般配,不是吗?」
「夭夭,别闹了,嫁我吧。」
「拜天地,订盟约,不再猜忌。」
……
「在你这儿,孤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
「只要你留,我就不走。」
「好乖啊……夭夭,记住了,是你留我的,说话要算话,以后不能不要了。」
……
「夭夭,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指狐为兔。」
「亲我吧。你亲我一下,我什么都听你的。」
「可我没厌。」
「为什么,就不能还是我。骗也行啊。」
「那就一起殉情好了。」
……
我从来都不曾动心。从来都不曾动心吗?从来都不曾动心……
可是,究竟有几分真话啊……临死了,突然犯贱。
「就算与我耳鬓厮磨,肌肤之亲,你待我不曾有半分不忍之意。
「倘若今日站在你对面的人是我,你会毫不犹豫将那柄利簪刺向我。」
这两句话,其实该我说才是啊。
就算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利益当前他会毫不犹豫将死亡利刃刺向我。
死亡,不会感觉到半点疼痛吗?
「这会儿知道哭了。」
低懒的声音钻入耳朵,像羽毛轻轻拂过,酥痒。
我哭了吗?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拭我的脸颊。
是行野……
死了?他也死了?死了也和我搅和在一起?
茫然睁开眼,火海之前,他抱着我,半跪在地,有力的手臂牢牢扣着我,下颌抵在我发顶,袍角有一处烧焦的痕迹。
这是,幻觉?做梦?地狱?
脑子一片混乱,头顶传来笑声:「哈哈哈哈……本宫赌对了。」
顷刻间,巨笼从天而降,一个陷阱将我们困住。
响声震耳,卷起满天沙尘,不是梦,拥抱那么暖,气息那么滚烫,不是梦。
他与我一同陷入这危险之境。
置身囚笼中的人,是两个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人。
一只狡狐与一只恶犬。
「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能啊……
这个陷阱显而易见地愚蠢。
我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卑鄙狡猾,冷漠理智,争权夺势……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愚蠢赴死的。
这肯定也是他的计谋,是什么计谋,还能是什么计谋。
「告诉我,你还有办法,对吗?」
我低头看地上,四处摸索,该有什么逃生的机关的,我抬头看他:「你是不是想让皇后轻敌,这里有开关,等下我们可以从地下逃走,你的人应该已经上了城楼,埋伏皇后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开关呢?」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笑,绯唇微动,「不想让你一个人冒险,不敢乱动,她赢了。夭夭,我们殉情吧。」
就算没有烛台点火,绳索绑住的地方也有人埋伏在那里准备割断。
一旦他有任何举动,绳索还是会被割裂,而那种割裂是无法预测时间的。
就因为这?就因为不想让我一个人冒险,所以束手就擒?
心中的堤坝崩溃。我怔然摇头:「怎么可能?很蠢你不知道吗?」
「你说过,倘若我愿意为你赴死,你会毫不犹豫爱上我。」环在腰上的手臂,愈发收紧。
火海近在咫尺,高温,滚烫。
他凝望着我,眸底闪出炙热,疯狂的光芒。
「现在,可以了吗?」他此时的声音,就像那天我替他擦脸颊上的血珠时,那样柔软,有些委屈,「可以爱我了吗?夭夭。」
疯了吗?汲汲营营十几年,最后突然舍弃,就为了让我爱他?疯了吧。
我紧紧握住他的前襟,逼视着他那双潋滟的眼。
「行野,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为了我,为了一个莲夭,放弃你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了我赴死,你最瞧不起这种行径的,你说的,蠢人才那么做,你不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
明明是他最嗤之以鼻的,愚蠢地赴死。
城楼上的人挥手,埋伏的护卫如潮涌压满城楼,齐齐挽弓。
城门下的将士也拉满弓,齐齐朝上,形成对峙。
形势危急,风声鹤唳。
这囚笼隔绝了一切。输与赢,生与死,一切都变得茫茫,轻缈。
他轻轻笑,漫不经心。
「是啊,愚蠢。可是你说,女人就喜欢这样。」
他抬手轻轻刮我鼻尖,目光宠溺。「为了哄女人,只能这样了,蠢一回吧。」
蠢一回,拿命,江山一起陪葬,统统都不要了,荒谬,我从没觉得他有当昏君的潜质。
「不……不对,你有过无数次机会,无数次。为什么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
这难道不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吗?
「我不太会……」他顿了顿,浓睫微垂,掩住那双旖旎眼眸,「不太会爱人。以为抢到世间最好的一切,跟你分享是最好的,倾覆温府很容易,可如果不足够强大,我没办法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没办法让你为所欲为,父皇就没护住母后,我不想再一次……可好像不行啊,你都要爱上别人了……」他又抬起眸来,凝视着我,梨涡浅漾,似小宝石,闪得人心颤。
他轻轻抚上我的眉,低喃着。
「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夭夭,你只能爱我,只要你爱我,权势,生命,我尽数奉上。」
「你从来没说过……」
「你从来没给我机会说。」
我怔怔地回想,他说过「定盟约,不再猜疑」,可是我拒绝了。
我从来不信自己会被爱。
他眼底的火焰愈发明亮,烧着炙热,疯狂。
「爱我吧,好不好?」
城楼上万箭对准囚笼中的我们。
爱意来得如此猛烈又猝不及防,我毫无招架之力。
不是谁都可以很幸运,从小被汹涌爱意包围,天生会爱人。
爱人,我也不会,我同他一样残缺。
两个同样残缺的人,抱团取暖,也不是不可以吧。
我们看透彼此的阴暗,清楚彼此的卑劣,谁也不比谁高贵,常处深渊之下,与其盼着渺茫的光落下来,不如,在这荒芜中辟出道来,往上爬,携手挣脱这无边黑暗,又没有人规定,黑暗中的人,就不能自我救赎,彼此救赎。
我把脸轻轻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柔软的奶香味,窜入鼻间。
「可以吧。砚之,我准备爱你。」
有人挥手号令,箭如雨落。
他把我护在身下,笑起来像灯火会那夜的烟火,明艳璀璨。
「那下辈子,一开始就相爱吧。」他的十指紧紧扣住我。
我们的下辈子,还不知道。
但是这辈子,已经准备相爱了。
番外
过往种种不幸,似乎就是为了积攒后半生的运气。
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成了东陵最尊贵的女人。
在最后关头,殷公公和沉香扶着老皇帝突然出现,城楼上指向我们的箭头掉了方向。
城楼上,城楼下,无数箭刃同时对准皇后,万箭齐发。
一切是老狐狸皇帝设的局。
我入宫,废锦王,皇后造反……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布局。
原来他布的局中,到最后我会是一个死棋。
沉香是行野派到我身边暗中保护我的,他给了她一个令牌,她甚至可以调动他的私兵。但事实上,沉香是老皇帝的人,最后皇后动我,也是老皇帝授意她别出手,老皇帝想借皇后之手杀了我,他觉得我是红颜祸水,最终会危及行野。
可他没料到行野会不顾一切跟我赴死,所以,最后老皇帝也没杀我,还给我安排了一个新身份,和亲的邻国公主,让我名正言顺成为行野的皇后。
皇后一死,老皇帝就倒下了。
原来他命不久矣,临死前拼尽全力为行野荡平一切障碍。
很意外。都知道,从行野出生,老皇帝就没怎么疼爱过他。
行野五岁时,被皇后的娘家兄弟,一个功高盖主的将军当成靶子,蒙眼射箭,老皇帝在一旁看热闹。行野十岁被丢去战场训练,九死一生,老皇帝没问过一句……
殷公公说,藏匿于黑暗处的守护不见得就微弱浅薄。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庇护时,明目张胆的偏爱是一种伤害。
原来先皇后生产时大出血是皇后下的手,老皇帝明知却无能为力,皇后母族太过强盛。
于是,他只能隐忍着,等待着……徐徐图之。
他对行野一直过分严苛,让他野蛮生长,将他养成一头恶狼,恶才能生存下去。
可在背后,他做了无数周全的准备,才能让行野在凶残的争斗中活下来。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千百种爱,谁能论是非。
老皇帝死的时候一直喊:「砚之……」
他抬起干枯的手,想摸摸行野的脸,行野面无表情避开了。
那些年,不被爱的痛苦,惶恐,无助,早就成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疗愈的。
红幔翻飞,风吹摇铃。
老皇帝仿佛看见了什么,失落的脸渐渐浮现温柔的笑容。
「婉仪,以后没人可以欺负我们砚之了,我来陪你了。」
他向虚空伸出手,风过灯灭,他含笑闭上了眼,什么都没握住的手重重落下。
老皇帝死了,行野轻描淡写:「他就这么死了。」他左眸凝了一滴晶莹的眼泪,悬在睫毛上,最终没有落下来。
我轻轻抱住他,抚摸他的发,他在我怀里睡着了,可我听见他梦呓。
「父皇,砚之害怕……父皇,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砚之会乖的。」他浓睫濡湿。
从前那个无助惶恐的孩子,一直在等父亲回头爱他啊。
失去的时光,终究是失去了。
……
温明珠自杀了,在她生下一个畸形儿之后。
行野告诉她,永安寺那晚的男人不是他,是她的舅舅。
行野对温明珠残忍吗?残忍,可事出有因。
小时候温明珠入宫,玩蹴鞠砸到他身上,不仅没道歉,还趁无人时踢了他一脚,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身体孱弱,随时会死去的小皇子而已。
后来再见到战功显赫,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他装作不记得,她便也装作不记得。
这世间,善恶终有报,小恶也是恶,所以不要轻易作恶啊,不要轻易践踏那些微不足道的尊严啊。
温蓝玉拿了一笔钱,离开了。
曾经繁花锦簇的温府获罪被抄家,家破人亡。
我去牢狱见过温崇山,他说悔不当初,但他后悔的是当初没把我打死。
我的父亲啊,我哪有过父亲呢。
是啊,有人最终等到父亲的爱,而有人一辈子也得不到父亲的爱。
可没关系了,我轻轻拉下帘帐。
身后的男人勾住我的腰,往怀里揉,他的声音倦懒低沉:「夭夭,要个孩子,嗯?」
我戳了戳他唇边的小梨涡,低笑:「嗯……要个小梨涡。」
熄了烛光,这幕戏落场。
- 完 -
文章名称:《夭言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