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历三月初七,我穿着战甲,提着剑硬闯了高阳帝君宫,不由分说地杀了路上碰见的每一个倒霉神君,之后帝君宫的神将们便以弑神的罪名逮捕了我,将我吊在了昆仑木上,虽然我还不算是真的弑了神。
诛仙台上罡风如刀,缚神锁穿了我的锁骨,将我吊在昆仑木上,身上的战袍染满了血,有我的,也有高阳帝君宫殿前,那些堆积成山的仙人尸骨上沾染来的。
言真站在昆仑木下仰头看我,我被捆成了一条,随着罡风荡秋千,不日便会被天雷劈的灰飞烟灭。
“应檀,你发什么疯?”
饶是他身为我万万年来的挚友,也想不通我为何忽然一身戎装,冲进八竿子打不着的高阳帝君宫殿里,杀了那般多的仙人,我抬头看向九重天,看向檐宇巍峨的高阳帝宫,然后俯首问他:“言真,我寻了封弈数万年,你可知?”
言真一愣,随即道:“我知。”
我一笑,又问他:“封弈现今身在何处?你可知?”
言真摇首道:“应檀,你是疯了,封弈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妖猫,他未能渡过雷劫,早就死在劫雷下了。”
“尸首呢?”
“早已化为灰烬,归于天地。”
“呵……”
我不再说话了,言真蹙眉,言语不耐:“闹够了吗?闹够了就快些放血,救回被你杀的神君,弥补罪孽,不然你真要以弑神的罪名,被劈成灰烬了。”
“我不怕。”我像块滚刀肉,油盐不进,混不吝地说:“让高阳帝君出来见我,或者,就让我被雷劈死,高阳帝宫前的仙人们,也都陪我一道死好了。”
“你!”
言真气极,踩了朵云上来要打我,可惜还没碰到我人,我身上的缚神锁忽然解开了,我反应不及,还好言真手快拉住了我,否则只怕我死期要提前。
他带着我落到了地上,向来人执礼道:“见过帝君。”
高阳帝君,生于混沌,天生神灵,乃是上古之神,历经天地分化,神魔混战,到如今天道规则已定,秩序俨然,便一直偏居天界一隅,不理俗事,想必他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这般的飞来横祸——不知何处来的一根木头,杀了他满殿的人。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久,高阳垂下了他尊贵的眼,看向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诚然,高阳帝君容华绝世,远胜过我当初救下的那只小狸猫,修为更是天差地远,且帝君清冷,也远不似我那总是温和含笑,容易动情害羞的少年郎。
我本不该怀疑是他的,这样,我就不会如今日这般难堪。
一无所知,也是好事。
我想质问他,想向他要一个答案,可当他看向我时,我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应檀,愣着做什么?”言真私下用手肘杵了杵我。
我不再看高阳了,垂眼划开手腕,装了满满一瓶血液递给了言真,让他去救被我杀死的那些倒霉神君,随后转身便要走。
“青檀神君。”高阳声如清涧,冷冽干脆:“敢问神君今日为何有此一为?”
“为何?”我回身望着他,即便天道规则不许我有这僭越的举止,我也硬是不肯移开视线。
我没错,凭什么不敢看他?我抹去唇角血迹,说:“我找了一人数万年,如今才知,原来我是在做跳梁小丑,平白给人寻开心。”
本来还想,不过就当倒霉,今后忘了这事便罢,可他偏要来招惹我,真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腰上扯下封弈当初送我的环佩,扬手狠狠摔到了高阳身上,当即便招来了一道天雷,被他随手化去了。
高阳手里握着那枚环佩,蹙眉看我,显然是动了几分怒,可谁还有空理他?我只怕我丧失理智,真犯下弑神之罪。
只可惜,帝君是天生神灵,为天道偏爱,诸多法则关照,即便我是天地初生时萌发的第一株青檀,也不配与他平起平坐,我甚至不配与他对视一眼,何况是杀他?
我与他,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
脾气乱发了,东西也还了,答案也有了,今日这荒唐事也该到此为止。
我撇下言真,撤了一身的战甲,径自回去了。
我遇见封弈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彼时神魔之战方才结束,九重天初定,而我在战中受了重伤,凭战功获封青檀神君,居于北荒衡天山。
我在居所养伤,闲时也救治山中的鸟兽,封弈是我救的一只玄猫,方才开了点灵智,伤好之后便赖上了我,我见他可爱,便留在身边当成宠物养了百余年,直至某日,他忽然修成了人形,疏朗清俊的少年郎,一袭玄衫立在我门前的青檀之下,那是我的原身。
封弈手扶着我的树干,仰头望着我浓密的枝叶,许久才回身看我,说:“应檀,你真好看。”
他收回了手,朝我走来,到我身前时我才发觉他竟比我还高出许多,他说:“我叫封弈。”
往事不宜多思,越想越觉己身之愚钝,我是一株青檀,却生了一颗榆木脑袋。
这世上哪有刚化形的猫妖能顶住神君的威压?又有哪只刚化形的猫妖知道为自己取名的?分明那百余年里,我一直喊他小黑!
我越想越觉羞愤欲死,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摸过的那块树皮铲下来!
这个危险的想法死死地缠着我,在我一脸杀气地路过姻缘司时,忽然被鎏烟给唤住了,他照常穿着一身喜庆的红,手里抓着几颗灵果,召狗一样朝我挥手道:“应檀,来来来。”
我停住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冷声说:“我方才可在高阳帝君宫杀了一堆的神君,你不会不知道吧?难道你也想试试?”
“知道知道,我还听闻你被捆成了一整根吊在昆仑木上晒了一整日。”鎏烟俊美到略显妖异的脸上一副和长相全然不符的八卦神情,笑道:“言真说你不见帝君就不肯放血救回被你杀的那些神君,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如今看来,你是见到帝君了?”
“多事。”我剜了他一眼:“怪道天帝要你来任姻缘神,你简直比人间市井里走街串巷的乞儿还消息灵通。”
鎏烟并不生气,他笑笑说:“我确实有事要找你的。”
“何事?”
“你的姻缘。”
“……”
我并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东西,但转念一想,衡天山寂静,若有个人陪伴也不错,便开口问他:“我有姻缘了?在何处?是何人?”
“要与你说的正是这件事。”鎏烟敛了笑,神情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无奈:“你随我进来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同凡人的姻缘不同,姻缘司并不能司理神君的姻缘,所能做的只是记录,往往是神明之间产生的因果纠缠上达天道,极偶然才能生出姻缘来,而对于九重天上的神明而言,姻缘并不重要,当来自来,不来便罢,故此神君虽多,能结姻缘者却甚少。
我随鎏烟进了姻缘司,他挥手召出刻有我名字的姻缘石,上端缠着一条红色的因果,他伸手捋顺那条红线,我才发现尽端断了。
“若是没有姻缘生出,便不会有姻缘石,自然也没有姻缘红线。”鎏烟将姻缘石递给我,说:“万年前,你的姻缘石出现了,与你相缠的是南海神君。”
“南海神君?”我皱眉细思了许久,终于恍惚想起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青璃?我与他仅有几面之缘,怎么会缠到他身上?”
鎏烟道:“洪荒时代,北荒大旱,你还未生灵智便险些枯死,是南海神君路过,给了你一泓灵泉,之后,他便在你的原身下化神,这便种下了因,万余年前,结下了姻缘的果。”
“……”
未生灵智前,那都是多么多么多么久远的事情了,怎么到万余年前才结出果来?天道坏了吗?
许是我的神情过于一言难尽了,鎏烟叹了声,说:“虽然中间隔了许多年,但对于神君来说,这点年份算不得什么,况且这因果也不算浅了,结出姻缘来很正常。再说了,天道要如何给你做媒,谁管的了?”
“……”
真是没一个顺心的。
我举着那块石头在鎏烟眼前晃了晃:“是谁我都无所谓,问题是这好好的姻缘,怎么又断了?”
“我上哪儿知道呢?”鎏烟摊开手,语气无奈:“这事我也是第一次碰见,你的姻缘是天道定下的,它说是谁就是谁,它说断开就断开,难道你觉得它还会来征询我的看法吗?”
这倒也是,除了几位高高在上的帝君,无人能干预天道。
我蹙眉看着断开的姻缘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也懒得去想,正要还给鎏烟,鎏烟却说:“别还给我了,你就带着它到处晃荡一阵子吧,说不准碰上哪位神君就接上了呢?总之它没消失。”
我一愣,道:“南海神君的姻缘石消失了?”
“嗯。”鎏烟点头道:“断开那刻就不见了。”
我看着手里的姻缘石,顿觉这东西是块烫手的山芋,但想也无用,索性用红线缠好姻缘石,挂在了颈间。
天道结个姻缘都结不清楚,谁能保证它断就能断得明白呢?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消失了,何必忧心?
拿回了我的姻缘石,我便回了衡天山,简单闭了个关冷静了一段时间,一出关我就看见了等在我院子里的言真。
石桌上的菜肴已经吃了一半,言真端着酒杯看着我,满眼意外,随即招呼道:“来来来,快坐快坐,白白,再去烧几样菜。”
“……”
他倒是不客气,我闭关几年,他把我家住成了自己家。
我在桌边坐下,端起杯子一看,居然还是我埋下树下的海棠红,顿时忍不住了:“你自己没居所的吗?!白白!”
白白抓着长勺奔出来,站在厨房门前看着我,我指着言真问:“他在这儿白吃白喝多久了?!”
“山主闭关第二日,河洛神君就到了此处。”白白扭捏了一阵,又说:“神君夸我菜做的好,便留下等您出关了……哎呀!我的鱼!”
白白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我瞪着言真,言真兀自吃得高兴,白了我一眼说:“真当被你平白无故杀了一次的神君们都没有脾气的吗?你倒是逍遥,知道回家直接就闭关,我呢?我一个一个地登门去赔礼道歉,花了多少心思为你摆平,他们才同意不找你麻烦的,白吃你几年饭怎么了?”
好吧,这事确实是我理亏,闭关几年,我甚至都把这件祸事给忘了,想起那些平白受了无妄之灾的神君,我难免觉得羞愧。
“他们怎么说?要我再去拜访一次吗?”
“别了,再吓到人家。”言真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不知道自己杀疯了多吓人是吧?”
“……”
我无言以对,幸好白白把菜端上了桌,随后化回一只白狐狸,跳上我的膝头,我一边撸他一边埋头苦吃,白白翻着肚皮撒娇说:“山主,白白想你了~”
啧,这个小妖精。
我忍不住撸了好几把,言真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问:“你闭关出来了,有什么打算吗?”
“哦,”我含糊地说:“窝要历劫,唔……”
“历劫?”
“嗯嗯。”
我吃了个半饱,下箸的速度慢了些许:“我魂魄有失,打算下界历个情劫,把缺的那块魂魄重新召回来。”
“你魂魄有失?什么时候?”言真吃了一惊,又恍然道:“难怪你这么缺心眼。”
“……”
我没好气地说:“是,我是缺心眼,但我不是因为缺了一块魂所以缺心眼,我是自打发芽起就缺心眼!”
“哈哈哈哈!”言真笑了一阵,正色道:“你缺的魂魄去哪儿了?召的回来吗?问题大不大?”
缺魂毕竟不是小事,但我并不担心,挥手道:“召不回来就不要了,不是什么重要的部位,情爱而已。”
“……”
言真的表情略微凝滞了片刻,像是在忍住强烈的情绪,然后他伸过手来,揪着我的衣领咆哮道:“你有病吗?!七情之一整块没了你还吃得下?!你是猪啊!”
我嘴里塞着半条鱼尾,白白呜咽一声跳走跑开了,我捏着尾鳍拉出一条鱼骨,咳了一声:“你快松手!我卡着鱼刺了!!”
言真松开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问:“你丢哪儿了?!为什么丢的啊?!”
我揉着喉咙,并不是太想说。
不为什么,当然还是为了封弈那个杀千刀的。
当年他跟我说马上历劫成神了,我不仅丝毫不怀疑一个修成人形不过数百年的狸猫这么快就能成神这件事的可靠性,甚至还沾沾自喜地觉得不愧是我,神光普照下居然能让他的修为进境如此之快,彼时我对他十分关切,担心他历劫失败,便私下分出了我的一分魂魄护住他。
我并不知为何我分出的部分是情爱,总之效用都一样,我便没有多想,遣了那一分魂魄附到他身上去,而雷劫过后,封弈消失无踪,连带着我的那一分魂魄也不见了,而我之所以不信封弈已死,数万年间几乎翻遍了六界,也正是因为我能感应到我的魂魄无损,虽不知失落在何处,但确实并未消失。
我会杀上高阳帝君宫,也是因为我的那一分魂魄忽然又出现了,数万年间遍寻不得,那人却在九重天,我虽然缺心眼但我也不傻,自然知道他要么是被囚,要么是故意躲着我,不论是哪个理由都足够我杀进去找帝君要个说法,谁知那一分魂魄,居然在高阳帝君身上,故此我一见他便知晓了,他就是封弈。
帝君与我,反正不是一个层级,杀了他我做不到,当真放任那些倒霉神君去死,犯下弑神之罪更是没必要,总之就当自己倒霉了,所以我声势浩大地过去,灰头土脸地回来,闭关冷静期间顺便尝试唤回那一分魂魄,谁知竟未成功,所以如今我也只好下界历劫。
“……”
听完了来龙去脉,言真许久未能言语,半晌,才出声问我:“你打算自己一个人下界去历情劫吗?”
“嗯。”我仰头饮了杯酒。
这也是无奈之下的计策了,我本身是青檀,是木头,生长自天地间,情欲天生淡薄,那一分魂魄不肯应召,而我又不动情,用不上这一分魂魄便也难强制令她回来,若是我姻缘红线未曾被断,我还能去找南海神君试试,如今断了,我只好下界去历情劫了。
烦死了。
我真是越想越来气,蹙着眉砸碎了杯子,言真极其纠结,许久后痛苦地出声道:“不如还是……我陪你去?”
我看了他一眼,他与我相识多年,如同我的兄长,我倒是无所谓,但要他与我谈情说爱那可真是恶心坏他了,当下便摇了摇头。
不过一次情劫,说白了就是与人相恋,对象是谁不都一样?
我拍干净手站起身,正要出门,白白忽然从屋里冲出来跃进了我怀里,大黑眼珠子眨巴眨巴地说:“山主,我陪你去历劫。”
“……”
我摸摸他的头,说:“白白,你在家做好吃的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对自己宠物下手,我纵然缺心眼,也不至于丧心病狂。
(等等……为什么感觉不太对劲?)
司命星宫不远也不近,不多时我便到了,进门后南离见到我,面色有些许的惊恐,抱着司命簿死死贴着椅背仰头看着我。
“你你你来做什么?!”
我挥挥手,在他对面坐下,单刀直入:“我要下界历劫,你替我安排一下。”
“历劫?”南离不解道:“天道并未预示,不知你要历何劫难?”
“情劫,此劫与天道无关,是我自己有需求。”
神君自请历劫很正常,或是修行遇有瓶颈,亦或是闲着无聊,南离点点头,又问我:“那你有什么要求吗?既然是你自己要历劫,这个劫数你也可以自己设计,定制一个。”
我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靠近虞渊了,我担心太晚,便有些迟疑,南离叹了声说:“无事,今日不知何时才能日落,你安心说吧。”
我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南离无奈地摇了摇头:“彦枳又得罪了玄明帝君,正被罚跪呢,帝君说要罚到日落,随后又到虞渊处封了若木不许太阳歇息,他若不消气,今日便完不了。”
“……这又关太阳什么事?他想罚人跪便罚,作甚不让太阳歇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谁知?许是觉得夜里罚人跪着不够人道吧。”南离少见的暴躁:“今日一日已有往日两日长了!天亮着我便睡不着,只好一直做事!”
我默默坐直了身子,太平日久,文神事务日渐繁多,整日披星戴月案牍劳形,武神则大多和我一样在家闲着招猫逗狗遛鸟钓鱼,我忽然觉得我为了点破事来劳烦南离真是罪大恶极。
南离神色郁郁,摊开司命簿,执笔问我:“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情劫?可有神君与你一同下界?”
“没有没有,就我一个人。”我稍微想了片刻,尽量简略地说了我的需求:“此次情劫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爱的要够深刻,够强烈,最好堪称千古绝唱,空前绝后旷世无匹的那种。”
南离了然地点点头:“总之就是要感情深刻……类型呢?你想要细水长流的安稳爱情,还是要曲折多舛的悲惨分离?”
我想了想,说:“悲惨吧,越惨越好,结局最好是劳燕分飞,死生不复相见的那种。”
南离的表情一言难尽,一边写下了我的需求,一边说:“真没想到,你的爱好这么独特啊……”
“……”
我这不是想着,写的苦难一点爱的更深嘛。
南离写好了司命簿,勾兑出一枚玉令给我:“我正好有现成的本子,本来是写给别人的,正好可以给你,不过这个结局差点意思,最后还是在一起了,你若是不满意,便等个几日,我再给你写一本。”
“不必不必。”我接过玉令,慌忙回绝。
我的魂魄多在高阳身上一日,我就难受一日,还是越早回来越好,小心迟则生变。
我站起身,取下一根枝杈燃起,放进了桌上的香炉,香气一过,南离神色轻松了不少,整个人又温软了起来,声音温和:“谢了,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我轻轻摸了摸他鬓发散乱的脑袋,挥手出了司命星宫,径直去了轮回台,将玉令嵌入台中,飞身下界。
我按照命书所写,投身到了下界的一株榆树上。
是的,我这回真有了个榆木脑袋。
来不及感慨这个安排有多神妙,轮回的效用已经显现了,我的神识逐渐被封印,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依照本能开始发芽,生长,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终于在一场雷劫之后,修成了人身。
我瞧着眼前白皙圆润的手,高兴地爬起来四处乱窜,高声喊道:“我修成人啦!我修成人啦!!”
数日里与我交好的鸟兽都被惊醒,围了过来,白芷拖着长长的尾羽绕着我飞了两圈,落在了我的肩上,不太服气地说:“怎么如此之快?我比你还年长二百岁,都没修成人身。”
“快了快了!”我喜滋滋地摸摸她的鸟头安慰道:“我先下山给你们探探路,哈哈哈哈哈哈!”(,,´•ω•)ノ"(´っω•`。)
“你应该先取个名字。”红燃摇着他的红尾巴说:“笨,你总不能叫榆树吧?”
那倒也是。
我盘着腿坐在他们身边:“我不会,你取吧。”
红燃舔着爪背说:“叫钱小榆就可以了。成了人,最重要的就是钱,且修行切记不能忘本,所以你要记住,你是榆树,不是人。”
我一脸受教地点头,红燃又扒拉了几下,给我扒拉出一个小荷包来,我打开来一看,里面满满的金叶子和碎银铜板。
“看好了啊。”红燃一个一个地教我:“这个就是人间的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东西,不过你切记不可露财,容易惹祸上身。”
“好好好。”
“下了山,不要跟别人走,不要听信人类的话,最好别和他们说话。”
“嗯嗯。”
“旁观人情冷暖,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学会之前,不要急着融进他们。”
“好的好的。”
……
红燃不厌其烦地教了我三日,我才告别他们,孤身下了山。
我听红燃的话,旁观人情冷暖,学着如何做一个人,不敢擅自开口说话,数年之后,我终于可以游刃有余地混在人群里,比人还像人。
“喂喂,刘大员外家的小姐被鬼给缠住了。”
“是吗?怎么一回事?”
“听闻她上兴业寺烧香,在路边歇息时得罪了野鬼,对方如今缠着她不肯走,这刘员外呐,出五百两纹银求人祛除邪魅呢!”
“哇——”
在座无不惊叹,毕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灰头土脸地端着个碗蹲在这群人里边一起惊叹,听完了新鲜故事,大伙儿都各自散开了,我提着竹棍儿端着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摇身变成了老道士,抱着剑慢悠悠地走进了刘府。
我在厅内等着,不多时便从匆匆走进来一个年约四十衣着华贵的富态中年男人,他冲我拱手道:“仙长有礼了。”
“员外请起。”我微微一笑,故作高深:“在下听闻贵府有妖孽作祟,特来拜访,若能为小姐消除苦厄,自然妙极。”
“哎呀仙长,”刘员外含泪道:“请务必要救救小女!小女自拜神回来之后,便直说肚子饿,之后日渐消瘦,甚至饿得失了神志,吃多少东西都不见效,仙长救命啊!!”
刘员外拜了又拜,涕泗横流地要跪下,这种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不少次了,十分得心应手地扶起他,便由他带着前往刘小姐的闺房。
我让刘员外等在院外,抱着剑进了房间。
绕过屏风,重重纱帐后掩映着一个女子的身形,我推剑出鞘几分。
“呵——呵——”
几声嘶哑的呼吸声,像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一只枯瘦的手探出纱帐,将它扒开,刘小姐披散着头发,目白不见瞳,面颊蜡黄枯瘦,牙齿尖利如匕,嘶喊着说:“我饿!我饿!!”
我握剑的手有些许颤抖,恍惚间想起了我方才生出灵智时,有一阵子遭逢饥荒,那些饿得发疯的饥民跑上山扒我的树叶啃我的树皮,险些将我吃了个干净。
我尚在出神,刘小姐却死死地盯着我,流着口涎朝我冲来,喊道:“榆树!可以吃!”
!!!
我抽出剑来,又想起眼前这是个凡人,只好闪身躲开,一掌劈到她后颈上,谁知她半点不为所动,我只好横剑在前,左支右绌,颇为狼狈,她疯了一般地咬住了我的剑,一口便扯下了一大块。
“……”
我的剑其实是我的树枝化成的,她这一口下去,倒像是冷静了些,我慌忙把剑丢给她,转身就跑。
不成不成,这玩意儿我摆不平!!!
我方才绕过屏风要去开门,没成想她这三两下就将我那好大一把剑啃了个干净,撞开屏风就朝我冲来,张开血盆大口,颗颗利齿森然,朝我咬过来,我赶忙撑起妖力护在身前,她双手撑住门将我困在当众,大口大口地咬食我的妖力。
我去!这什么鬼东西这么邪性?!!难道今日吾命休矣?!!
我快要支持不住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问:“吾乃玄元山林千峰,不知屋内是哪位道友?”
我如蒙大赦,高声喊道:“我哪路的不重要!道友救命!!”
门外沉寂了一阵,随即有人念道:“北斗七元,神气统天!传之三界,万魔擎拳!斩妖灭踪,回死登仙!”
房门被灵气冲的七零八落,刘小姐终于从我身上被扒拉开了,一名身穿道袍的小年轻跳进来,操着剑与她斗在一起,我没有闲心多看,虚弱地爬出了门。
一双银白的镶金线绣靴正正好落在了我眼前,我灰头土脸地顺着这双名贵的鞋朝上看,看见了一张旷世奇绝的脸。
长眉修狭,凤目凌厉,玉琢的鼻梁挺直,薄唇轻抿,唇色艳如朱砂,周身的潢然贵气中又隐隐带着几分的兵戈杀气,只看他一眼,我便觉得喉间一紧,像是搁了把利刃在颈间。
那人见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敛去了,俯身将我扶起,问:“可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这才发觉他比我高的不像话,低头一看,我已经恢复了我本来的样貌,想来是被刘小姐吸食了太多妖力,老道士的形象维持不住了。
房中打斗声渐歇,我斗胆一看,刘小姐已被墨斗缠得死死的,小道士收了手,走出门来,终于瞧见了我,愣了一下说:“这位姑娘是……”
“……”
我微微一笑,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此时方才那个男人开口道:“这是我的式神。”
“哦……”林千峰点点头,又问:“那,先进来的那位道友呢?”
“跑了吧。”
那人跨过林千峰进到房中,掐了个诀,一股黑气哀嚎着从刘小姐的七窍中冒出,被他收进了腰间的一枚环佩,他又瞧了我一眼,对林千峰说:“林道友,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你了。”
他说完走出了门,路过我时给了我一个眼神,我识相地抬脚跟在他背后,他带着我出了刘府,又出了这个镇子,才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叫什么?”
我乖巧如鹌鹑,老实地说:“钱小榆。”
他的神情有几分古怪,唇角似乎有些许笑意,但又十分不明显,他带着我走了好一段路,才对我说:“我叫封弈。”
封弈。
我一时恍惚,喃喃道:“似有几分熟悉……”
他停下脚步,似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向前走。
我便这般跟在了封弈身旁,跟着他四处游荡,一路上一个正经地方都没去,哪里有古怪他便带我去哪里,走过三四个地方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这家伙好像是在收鬼?
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曾听红燃跟我说过,混沌初分之时,还未有轮回与各界,混沌中生出的各族之间连年征战,最终天族得胜,封印混沌鬼族于黄泉之下,又设立轮回与冥界,管理各族生灵的生死命数,而后建立九重天,放逐魔族于荒澜之海,至此三界平定,冥冥中规则自立,因果缠结,而天道初生。
当然,混沌鬼族被封印之后,并不安生,时常有逃出封印者,而冥界依托黄泉而建,临近封印,常年鬼气森然,常有罪恶深重的魂魄受鬼气侵染,化为鬼族作乱人间界,这类鬼族通常都由人族或妖族清理。
可……
我跟在封弈身后,悄悄打量他身上泛着灵光的幽蓝色绸衣,衣缘处用细密的银线镶边,光照下隐约还能看清衣服上用同色丝线勾出的云纹,简言之,这人身上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厚重且迫人的贵气,甚至比我曾经偷偷瞧见过的人间帝皇还要尊贵,像什么不好说,但绝对不像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更不像妖。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收鬼?
唉。
我叹气,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瞧着街边的烧鸡,悄摸舔了舔唇,越动脑子越是容易饿。
我饿啊,我是真的好饿,可是封弈他不吃饭的!我跟了他三个月了,他不是收鬼就是在收鬼的路上,偶尔还动手杀几个不守律例的人族修士或妖精,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留情,每每看得我凉气直窜天灵盖。
我苦啊,我是真的苦,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QAQ
“你看什么?”
他回身问我,声音如山间清涧,但在我听来真是彻骨的冷,不啻于夜半听见勾魂的锁链叮当响。
“回大人的话,小的什么也没看。”我恭敬地回答,低眉垂眼,比要上烤架的鸡还乖。
封弈没理我,他顺着我方才的视线看向那家烧鸡店,几个围着白围布的伙计张着一双大手,麻利地往扒干净毛的鸡肚子里塞香料,一只只地送进大烤炉里,然后又一只只地将那些烤的金黄、淌着油珠儿,香喷喷的烧鸡取出来,鸡肉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实在是惹人垂涎。
我馋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已经三个月没吃饭了,整整三个月!连菜帮子都没有的日子我过了三个月啊!!
封弈的视线又转了回来,纡尊降贵地看着我,终于开了金口:“我还以为只有狐狸才喜欢吃鸡,你一棵榆树,不是应该吃土的吗?”
“……”
啊,为什么有一股浊气在我的胸中来回乱撞?
机智聪慧如我,沉着冷静如我,忍辱负重如我!自然可以笑对傻逼。
我坚定摇头说:“我不吃,我怎么会吃鸡呢?大人真是爱说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背过手去接着往前走,我愤恨地与烧鸡相别,恶狠狠地跟着他。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封弈,找了间客栈落脚,夜里我饿得睡不着,胃里烧得慌,只好又摸黑爬起来,推开了房间门偷偷溜下了楼
客栈楼下点着灯,但是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小二趴在柜台上打着呼噜,我走过去推了他两下,没推醒,大堂门关着,我便到窗边看了一眼,街道上还点着灯,但一个行人也没有,更别说卖吃卖喝的了。
我长叹一声,端了盏灯摸到了客栈的后厨,在橱柜里摸到了一叠白馒头,捏了捏还不算太硬,当下就眼含热泪地塞进了嘴里,蹲着吃了两个,我才算是缓过来了。
我又摸了一个馒头慢慢地啃着,厨房却渐渐暗了下来,我想许是开了灯花,捏着馒头走到灶台上的那盏灯前,剪了剪灯花,没成想这一剪下去烛光非但没有亮起来,反倒摇了摇,噗地一声熄灭了,一缕青烟一散即没,我一口馒头就那么哽住了。
不对劲。
黑暗中,四周隐隐有粘稠的水声,像是有人陷进淤泥的挣扎,声音不如何大,我勉强安慰自己是幻听,取了根枝条出来,用妖术生了个火把,火光一亮,我一抬眼就看见了灶前贴着的灶王像,灶王爷合该慈祥友爱的画像如今在火光的映照下,不知为何透出一股子阴沉气来。
我心中一凛,举着火把就朝门外走,跑了几步后脚下忽然不着力,险些摔了个马趴,我踉跄几步低头一看,客栈砌的砖石地板不是何时融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烂泥,翻滚着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这会儿我是真的要吓疯了,几下撞出门去,跑回了大堂。
一进门,我便朝楼上跑去,上了三两步楼梯,我忽然觉得脚下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我的鞋面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爬上来,台阶面上一滩红艳艳的血,我僵硬地抬头看,小二的四肢向后弯折着扒在房顶上,脖颈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着,毫无生气的看着我,我当下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连滚带爬地朝楼上跑,身后一声沉闷的落地声,然后是骨骼扭曲着快速爬动,我一点也不想回头看是谁在追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封弈。
后背一阵劲风袭来,我立刻将手中的火把往后一塞,然后当胸一脚把那具要命的东西踹远了,那小二身上着了火,翻滚几下,四肢着地继续爬向我,我头皮都炸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听见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喝道:“破!”
眼前的场景骤然停滞,然后逐渐坍缩,我被人揪住了衣领子向后一拽,扑进了封弈怀里。
天色微明,四周的声响逐渐涌过来,而我正站在客栈的走廊,封弈拥着我。
许久,他才松开我,语气微沉:“到哪儿去了?”
我有些羞于启齿,啜嚅片刻,赔笑道:“我饿了,到厨房去找了几个馒头吃。”
他冷着脸,倒是没骂我,只是摘下了腰间的环佩,替我束在了腰上。
我不好推辞,又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人走上来,随后有人惊呼道:“封道友,如何在此相见?”
我回过头去,只见那小二领着个人,正是林千峰。
我方才在结界里看见的小二真是死的太惨了,惨的我对他都有了心理阴影,此时见他跟着林千峰走过来,我一个闪身就躲在了封弈身后。
林千峰在我们面前站定,让小二开了封弈对门的一间房后,又请封弈进门谈话,封弈回头看了我一眼,问:“要回去休息吗?”
“这是……”
林千峰也跟着他看向我,我躲在封弈背后,一双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林千峰,林千峰恍然道:“这是封道友的式神,上回在刘府见过面。”
封弈看了他一眼,回身轻轻推着我走到他的房门前,打开门把我丢进去了。
闹腾了一晚上,我也累了,听见对门一关,推开门看看他俩都已经不在了,我才溜回自己房间,往床上一滚就睡着了。
林千峰到这里来究竟是做什么的,封弈没告诉我,次日他们结伴出了一趟门,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回来的时候,封弈拎着一只烧鸡进了我的房间,我当时正躺在床上抓着他给的环佩研究这东西是个什么法器,毕竟我看着他用这玩意儿封过刘小姐身上的饿鬼,见他进门来不由地愣了好一阵。
封弈看着床上一脸茫然的我说:“过来。”
我拎着玉佩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了桌边,封弈拆开油纸露出里面喷香的烧鸡,大发慈悲地开口道:“吃吧。”
我看看烧鸡又看看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抓心挠肝的饥饿,扯了条鸡腿,封弈坐在一边看我吃,看了好一阵才说:“近日岭南恶鬼肆虐,壶阳城已成了鬼都,这次的情况情形异于往常,道门派了好几拨人过去探查,一律都碎了命牌,黄泉之下或许逃出了个大人物,林千峰接了宗门密令前去探查,我准备明日和他一同动身。”
我一口鸡肉卡在了喉间,张着泛油光的唇,直愣愣地看着封弈问:“……带我一起?”
封弈轻笑,墨黑的瞳仁望着我:“你不愿意?”
我顿觉凉气冲上了天灵盖,干笑两声摇摇头,咬鸡腿的动作瞬间悲壮了不少,封弈也不走,看着我吃完了一整只烧鸡后才问:“吃饱了吗?”
我点点头,拉起袖口便要往嘴上抹,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他不知从何处掏了块娘们儿兮兮的手帕出来,替我仔细地擦干净,随后起身道:“吃饱了就干活儿去,我教你怎么用那块环佩。”
他要说这件事那我可就来劲了,立时便跟在他身后,随他下了楼。
封弈带着我往客栈后院走,出了前厅,后院便是我上回撞鬼的厨房,封弈在廊下站定:“那日你误入结界,之后我便向小二打听了,三十余年前,后院这一块也曾是一家客栈,只是某日遭了贼人,连店家带客人,共百余人皆惨死于此。”
我虽害怕,但听闻这种惨事仍然心中沉重,封弈站到了我身后,自后将我拢在怀里,握住我的两只手腕,举起结印:“这枚环佩名为苍,可吞噬怨气,度化亡魂。”
院中阴风渐起,隐约有哀嚎之声,封弈又道:“闭眼。”
我顺从的闭上眼,封弈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用妖息唤醒苍。”
哀嚎之声逐渐清晰,无数的哀求、怨恨、诅咒,听得我额角冒汗,勉强定神将妖息探入环佩,那些怨恨竟也一同随着妖息涌进了环佩之中,一声清脆的玉石撞击之声后,我顿觉灵台清明,一刻钟后声息渐止。
我睁开眼,封弈就站在我身前垂眼看着我,眼神柔和至极,仿佛藏着极深的爱意,我实在是看不懂,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次日一早,封弈和林千峰就带着不情不愿的我朝岭南去了,一路上星夜兼程,其中苦难自不必多说,好在林千峰多少还是个人,他吃饭。
我捧着林道友给的窝窝头蹲在尘土飞扬的官道旁边,悄悄横了站在树下的封弈一眼。
方才林道友给我递窝窝头的时候,这杀千刀的,居然连窝窝头都不想给我吃!
林千峰坐在我旁边,将水囊递给我笑道:“小榆,喝口水吧。”
我感激地接过来灌了几口,林千峰等我喝完了,才问:“妖,也要吃东西的吗?”
“妖怎么了?”我将水囊还给他,又塞了几口窝窝头,含糊着说:“我们妖可以不吃,但有吃的为什么要挨饿呢?”
他低笑两声,目光熠熠,如同春水泛起的微光,我陡然警觉了几分。
我不是初初入世的小妖怪了,这样的眼神我见过不少,眼前之人似乎是对我有所图谋。
“走了。”
封弈忽然出声,我回头看他,他却蹙着眉盯着林千峰。
距离岭南越近,我便越是不安,一路上我们也收了不少恶鬼,且多是饿死鬼,我想,这回在盘踞在岭南的多半是饿鬼道之主。
人间界近十年来天灾兵燹接踵而至,饿殍遍野,饿鬼道之主借势逃出黄泉之底并不算意外,但令我觉得恐惧的是越接近岭南,便越是繁华热闹,且城中极多妖。
我们于十日后到达了建陵城,此地人声鼎沸,街道上聚满了人,并且不出意外的,妖气冲天。
林千峰带着我们去了道门在建陵城的分部,相比于城中的热闹,此处入门后便是死寂,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入夜之后,我窝在床上睡不着,我的直觉告诉我,此地不宜久留。
“笃——笃——”
窗棂忽然被敲响了,我顿时从床上爬起来凑到窗边,等了几息,窗外一道熟悉的声音轻声唤道:“小榆,小榆?”
是红燃的声音!!
我霎时瞪大了眼,三两下开了窗,窗外是一个白皙俊美的少年,我惊喜地低声道:“红燃?!你修成人了?!”
“嘘!嘘——!”红燃蹙着眉,低着嗓子急促道:“别说了!”
我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他将一块玉令塞进了我手里:“小榆!这块玉令可以出城!明早城门开后,你一刻也不要多待!马上走!马上回山!让山里的人都不要到岭南来,切记!在城中不要说你的名姓身份,千万!”
我一头雾水地应承着,还待多问几句,他却忽然化为狐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天光微亮,我自梦中惊醒,看到了手中的玉令后才确信了昨夜不是一场幻梦,我真的见到红燃了,红燃就在城中。
他让我次日一早就出城,但我心中始终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不对,我担心他。
封弈和林千峰还没醒,我便留了道分身在床上,从窗子里溜了出去。
天色正早,我戴了顶兜帽,压住了气息,默默混在城中,此刻的城池远不如昨日入城时的模样,虽然已经在打扫了,但满街的血迹还是看得我胆战心惊,走不过两条街,我的鞋已经被鞋洇透了,血迹扭曲地爬在鞋面上。
若是我没有猜错,红燃他们这些妖必定是被骗到了此处,再由他们施展妖术骗来更多的人供养城中恶鬼,白日此处人山人海,入了夜,这座城便是恶鬼的酒池肉林。
我在城中一直找到晌午也未能找到红燃,此时已近晌午,城门早就大开,又是一群不知险恶的人走入城中,我混在人群里找了许久,最终只能悻悻而归。
一连三四天,我都偷偷在外寻找红燃的踪迹,后来我终于找见了,我找见了他的皮毛。
一张完整的火红狐狸皮被吊在城中的观星楼上,我混在狂欢的人群里,仰头望着红燃毫无生气的眼睛,和他尚在滴血的皮毛,悲痛和肆虐的怒意狂乱地充斥着我身体的每一寸,握着那枚玉令的手微微颤抖着,剑光隐现。
饿鬼道之主掩在帷幕之后,他的喉舌在一侧高声讲述着红燃的罪状,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想抽剑砍了在场的每一个!
我手中握剑,忽然身周的空间扭曲了片刻,我握剑的手腕被人捏在了手中,熟悉的气息笼着我,封弈在我耳边说:“想报仇?”
我没有应他,也没有挣扎,封弈取出我挂在身上的环佩,手中结印,将环佩化进了我体内,我只觉得神魂微热,封弈松开手低头望着我说:“林千峰已经设好法阵,你如果想报仇,就要化为原身做这个阵眼,但是,你会死。”
我没有半刻犹豫,收了剑就要化身,封弈忽然又扶住我的肩,与我对视良久,方才无奈一笑,理了理我的鬓发:“你怎么总是这么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这话意味不明,但是我听见外边声声震耳的鬼号,以及法阵运行的灵息,林千峰已经动手了,我不太明白封弈明明要我的命去做阵眼,又为什么要语似埋怨地说这么一句话,我推开他,退后一步,在阵眼中化出了我的原身,榆树枝叶苍苍,将建陵城覆在下方,原先还在妄图冲击法阵的饿鬼都不可抑制地涌到我身边贪婪地吞食我,法阵逐渐收拢,我的身体也逐渐被蚕食殆尽,临死前封弈踩着我的枝叶跳出了法阵,我听见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我不能理解的意思。
“应檀,我在高阳帝君宫等你。”
劫尽。
我再醒过来时,很不幸,人在饿鬼道。
刚刚历完劫,我人还有点恍惚,站在饿鬼道里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一直到送新鬼来报道的白无常走到我身边同我说话时,我才略微回神,瞧了他许久才听明白他在问我是谁。
这……
我蹙眉细思,半晌想不出一个字,他眯了眯眼,拿下脖子上挂着的勾魂索预备勾我,绳索却透过我穿过去了。
来来往往的饿鬼道中,一脸懵逼的我和一脸懵逼的白无常茫然对望。#故事##言情##短篇小说推文#
虽然我们俩懵逼的方向不太一样,但还是成了好朋友,我忘了前尘往事,不知道去哪里,只好蹲在饿鬼道边上思考人生,白无常便常常趁押送饿鬼的间隙蹲我边上跟我闲聊,某一日我忽然问他:“我到这儿多久了?”
“唔……”白无常想了想,说:“好一阵子了,冥界时间慢,你也待了十多年了,按人间界算是一年多,九重天上是一日有余。”
我摊开手,问:“我算什么呢?”
“不知。”白无常眯着眼看我,颇有兴致:“不是生魂,不是鬼物,不是元神,不知道是什么,总之是缺了点东西。”
“什么?”我扒着他的手,目光炯炯:“缺了什么?”
他瞧着我,一脸认真:“缺点脑子。”
我霎时冷了脸。
所以当高阳找到我时,看见的便是我压着白无常爆锤的场面。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他站在来来往往的饿鬼之中,手里拽着一根红绳,红绳牵绊着,另一端系在我揪着白无常的那只手上。
他在我身前站定,我不自觉就松了手,白无常极有眼色地退开了。
眼前人满面倦容,他闭了闭眼,不甚明显地舒了一口气,掐在手里的红绳渐渐隐去了,我张口欲言,又不知能说些什么,恍然间百感交集,眼中酸涩,心口隐痛。
“应檀……”他抬起手,迟疑良久,最终落在了我的肩上,握得极紧,他望着我茫然无知的一双眼,神情流露出愧疚与疼惜:“闭眼,我带你回去。”
我闭上眼,眉心便觉有些许温热,须臾即化为零散的神魂,被他拢在手心里。
沉眠不知岁月。
我醒时,人已在衡天山,失神片刻便记忆起在人间历劫的种种,闭目凝神,探明魂魄已全便松了口气,但细查后,却觉得那分情爱有些许怪异,似乎……不全是我的?
“砰砰砰——!!”
房门被人狠砸了好几下,我吃了一惊险些岔了气,睁眼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白白,他脸色苍白,仿佛受了大惊,一见我即刻便滚下两颗泪来,一把将我捞进怀里,狠狠蹭了我好几下,哽咽道:“山主,山主,你吓死白白了!”
还没等我挣扎,白白就被人拖着衣领拽开了,言真站在他身后,神色极其难看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闲心跟他拌嘴,挥挥手道:“别的我不问,你们俩,谁能跟我说说我出什么事了?”
我在人界历的劫,除了名字一样,别的东西没一样能跟司命写的本子对上的,说好的旷世绝恋可歌可泣呢?为什么变成了舍生取义流芳千古?
我不是应该与林千峰爱的死去活来吗?怎么会半道里插进来一个饿鬼道之主?还害得我以身殉道?
最要紧的是,为什么会有封弈?!
不能想,一想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拎着剑再去高阳帝君宫杀一遍!
言真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问道:“你的那分魂魄呢?回来了吗?”
我蹙眉想了片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算是回来了吧,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言真摇摇头,神情忧虑,良久方才开口道:“你下界历劫不久,便听闻饿鬼道之主冲破封印逃出了黄泉,高阳帝君亲自下界诛鬼。之后你劫尽归位,却长眠不醒,天道也无示意,司命说你有一分魂魄不知失落去了何处,那分魂魄不归,你便不能醒。”
我了然道:“是情爱?”
“正是。”言真看着我,认真道:“应檀,你告诉我,你那分魂魄究竟回来没有?”
我略微失神,随即笑道:“自然是回来了,司命不是都说了嘛,魂魄不归,我便不能醒。”
只是这分回来的情爱,似乎还融了些别的东西,我尚且不知此事因由,也不想言真担心。
“应檀。”
言真唤了我几声,我回神道:“嗯,怎么了?还有别的事吗?”
他欲言又止,神色为难,白白看看他又看看我,挣开言真的手挤到我面前,气愤地说:“山主,天道将你许给高阳帝君了!”
“白白!”
言真轻喝一声将他拉开,我陡然色变,言真急道:“应檀!你别急,只是听闻姻缘簿上有了你们的名字,姻缘石并未出现,一切或许尚有转机——”
我忽然想起鎏烟曾给我的那块姻缘石,便将它从颈间扯了出来,红线的断端已经系上了,隐在虚空之中,我推开言真,手里攥着那块姻缘石冲下了山。
我径直向高阳帝君宫去了,同上次不同,一路畅通无阻,到殿外时,早已有个少年静立等候,待我走近便执礼道:“见过应檀神君,帝君在已等候多时。”
我随着他走了一段,盏茶后便停下:“应檀神君请从此处往里走,须臾便可见帝君。”
语毕他躬身退走,我绕过转角,又走了一段长廊,长廊尽头是一角凉亭,高阳凭栏坐着,鬓发简略束在脑后,一袭宽袖白袍罩在身上,系带也系的随意,衣领处深陷进去的两道锁骨,他偏着头看着亭下,我便站在亭前看他,许久他才回头来看我。
“过来。”
我没动,我实在不想与他再有纠葛,他也不恼,极轻的叹了一声,我手中的姻缘石顷刻化成了红线绕在我手腕间,另一端攥在他手里,他望着我,指间微动,我不受控地走到了他身前。
风声如细浪,我抬手将红线递到他眼前:“帝君这是预备将我制成提线木偶,再换一种玩法么?”
“应檀。”他握住我的手腕,根根长指骨节分明,和缓而有力,不容拒绝:“许多事我一时说不清,总之,我会一点一点同你说清楚的。”
我反手制住他的手腕,迫他松开手:“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归来的一分魂魄有异,你干了什么?”
“应檀,”他神情自若,自栏上起身,身形迫人,攻守之势顷刻易也:“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办法物归原主,不然你醒不过来。”
他的话我自然一个字也不相信,我拽住那根红线,冷声道:“帝君容华绝世,身份尊贵,应檀高攀不起,还请帝君想办法解了这段孽缘。”
他随意地扫了眼红线,随后道:“你应当知晓,天道缔结的姻缘即便是我也无法解开。”
“哼,”我摇了摇手里的红线:“敢问帝君,既然解不开,当初又是如何把我的红线绑到南海神君身上的?”
高阳神情微动,红线应他心意隐入虚空,我眼中含怒,他悠然自若,只轻声道:“天道已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只要你不生气。”
不生气?怎么可能不生气?
我实在忍不住了,狠狠白了他一眼,甩手走人。
出了高阳帝君宫,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还是一路回了衡天山,言真不知去了何处,连白白也不在山中,我转了一圈找不见人,还是回了房,左思右想,设阵封住了房门,倒在床上将神思潜入识海。
“应檀,应檀?”
熟悉的声音唤着我,我睁开眼,是封弈,不过不是我原来记忆中封弈的模样,而是高阳的样子。
哦,原来记不清封弈和我与他在一起的那段过往,不是因为我失了一分魂魄,而是高阳动的手脚么?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只是省时省事地直接篡改了我对他的记忆。
这段我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站在我的原身下,抬手望向我说:“你过来。”
我走到他身前与他相拥,他说:“应檀,我明日便要应劫,若是我回不来……”
“不会回不来的。”我仰着头看他,信心满满:“不过是小小的封神之劫,我决不会让你回不来,你只管去。”
他神情微动,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含笑揉了揉我的头,当时的我只当他是担忧,但如今看来,他并不惧怕渡劫,而是在担忧别的事情。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封印所有人对于他身为封弈时的一切记忆,以至于我只能模糊地记得一些事情,无法完全记起一切,但当那场雷劫再次重现在我的记忆中时,我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仅是因为雷劫中他需化出原身,无法继续隐瞒,还因为我那分附在他身上的魂魄,令我看见了身处劫雷之中的他,和被他吞下的魔君残魂。
原来,他封印神力重新修炼,隐瞒身份来这一遭不是为了来逗弄我的,而是想借雷劫之力,将吞下的魔君彻底消化。
我自识海中醒来,推开房门时,高阳就坐在院子里,我那株高大的原身之下。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将桌上的剑匣推过来,里面放着一把银白的剑,锋芒沉敛。
“是我的佩剑。”高阳看着我,有度有节,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不是有意骗你,我于战时吞下魔族君主,但难以消化他的残魂,只能封印神识,重修一次,借劫雷将其劈散。遇见你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雷劫之后,我不知该如何处理你我之间的情意,只好先将与我相关的记忆封印,之后,我便闭关了。”
我含笑讥讽道:“以帝君之尊,却于历劫时被我这样一株小小的青檀趁虚而入,确实令人一时难以接受。”
“应檀,”他眉心微蹙,怫然不悦:“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
他哑然,许久才道:“我担忧你……觉得我骗你,我担忧你……其实并不喜欢我。”
高阳与封弈,确实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封弈年少热忱,总是很依赖我,但高阳却清冷孤傲,而且我对他可以说是全无了解,除了他战场上的英姿,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我很难说我知晓实情后就会接受他。
不过我没想到,理由会是这个。
他将手摊开置于桌上,红线应他心意所动现于掌心之中:“我的佩剑可以斩断这根红绳,今后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你附在我身上的那一分魂魄,也不是我故意不还你,是因雷劫之故……与我的神魂相融了。”
我闻言一愣,错愕地看他,所以……所以……
“所以,还给你的那一分魂魄准确来说并不是你的,而是你和我的。”他极为平淡地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没什么影响。”
什么叫……没什么影响?
我气得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泰然安坐在我对面,举起杯子抿了口酒,我看了眼红绳问:“斩断了,要承受什么因果?”
他提壶倒酒,平淡地说:“这你不用忧心,因果都由我承受。”
我定不下决心,伸手从剑匣中取出剑来,仔细欣赏,这样上品的好剑可不常见,看过一阵后状似随意地问他:“为什么要把我跟南海神君牵在一起?”
他手捏着红线捻了捻:“我不知这红线是为何而来的,或许是因为你的情爱在我身上,所以才生出这条红线来,我怕你不情愿,就绑给别人试一试。”
“别人难道我就情愿了?”我实在是无语,私下里翻了个白眼:“以己度人,不愧是帝君,应檀拜服。”
说什么漂亮话呢?将我绑给南海神君,是怕我对他生出心意都是因为红线的缘故,想试一试红线的效果,跟着我下界,是不想我对着别人动心动情,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下月初七是吧?”我把剑放回了剑匣,起身将匣子盖好抱在了怀里,看着高阳说:“这把剑就当做聘礼了,嫁妆你自备,总之我要风风光光地从这里嫁出去,但我只出个人。”
他昂首看着我,许久才柔和眉眼,笑道:“好,都依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