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稍稍歇十来分钟。施威又把程明背过小小山水沟去。两个人再一次回到公路上,先是坐路边石头上喘口气,从现在这个角度着先前藏宝的地方。他俩目光在远处水域几个迷蒙小岛之间移来移去,湖水闪耀金波。如果不是腿受了伤,程明当时真想一口气冲过百把米距离沼泽地,爬上母猪石,面朝母猪溪,应该就能够看见亮光闪闪的宝光山。对施威完全用不着防备,他冲动了好几次,话差点脱口而出。
但程明又把那些话咽回去了。
想逃出农场沼泽地有条近路。他本来好想告诉施威真相,自己上午为什么会走进沼泽地,为啥会陷进烂窖,对他把理由讲清楚。但是程明忍住了。“我不能害了他。”程明心里边想。这条羊肠小道——还不光是沼泽地——从来没走过的人相当危险,绝对不能贸然走进大峡谷。“你故意把腿砸伤,为了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值不值得?我有点怀疑。”施威突然说句。
“就怕施哥你不把战国红当回事。”程明伸舌尖舔了舔嘴唇,回答他说。
“什么破石头?也敢叫战国红。”
“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救命恩人嘛。”
“活见鬼!到底是什么石头,吓倒我了,比你的一条腿都重要。”
这样说,不是普通石头,因为叫战国红玛瑙。宝石。
战国红?和玉石差不多。就是玉。
“你从哪得到的。”
“海子边拣的。这个海子叫母猪海,你听说过吧?”
程明告诉施威,上游有一条溪流叫母猪溪,所以得名。那地方产玛瑙,而且这是块特别贵重的猪肝色石料。
“就为保护一块石头,为了要我相信,结果害你伤了条腿。”施威还是有点儿感动,“程明,你真在坑人,我不敢要。”
“施哥,你别这样说。”程明说,“一条腿算不得什么,将养几天就会好。”
他说:“施哥,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无以为报,老天爷真开眼。下水边洗裤子我头一眼就看见石头,有心专门找,找到头发白也未必能够找得到,这就叫做天意。我们运气好到家了!小块那种好找,但是像这样大个头的东西我敢拍着胸脯说在平常人手上是独一份。许多年听老人讲,只有松龟寺的镇寺之宝才会有这块大。”
“再值钱也比不上程明你的一条腿。”
“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是运气。”
施威皱眉头说:“你可真下得去手。”
他俩撑起来接着走,一直走到太阳彻底落在大海子岸边,十二峰连绵起伏的遥远群山背后,落在墨池峰那片老山口,水面终于笼罩起层层模糊不清、朦朦胧胧的纱布,然后又变黑黝黝坚硬铁幕,貌似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撕开。天完全黑尽。
云层很厚,依稀分辨得出来。月亮又从狮子峰的两座山尖之间挤了出了,远峰近波,静影沉璧。硬挤出云缝的一个小小月芽船在冰冷的水中游曳。“云好厚。”他俩说。走不多远,刚背着程明摸索着走过了塌方的地段,才把他放下来,接他俩的摩托车到了。听到马达声音,仿佛是,拐一个弯就会到跟前。
看见了灯光,程明站住,喘粗气说:
“施哥,赶快,你背起我。”
这就是战国红重现人世间的故事。
帅哥罗小松双腿跪在屋角靠着墙壁的木箱子前面,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在箱子盖他摊开个软抄本,右手握着支一次性碳素笔,上半身扑着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当天白桦手痛得要死。罗小松披一件蓝哔叽外衣。苏东阳坐在他侧面,背靠墙上用钉书针钉的一块蓝白两色格子单人床单,两条腿松松垮垮地伸着,手也软棉棉摊开。他的十个手指微微翘起,白净的修长指头和指甲,看着特别漂亮。
他微闭眼睛,但是并没有睡着,呼吸均匀,一会儿轻轻咳嗽,突起来的喉节轻轻滑动。他已经另外换了身干净衣服,裤子笔挺,白衬衣也用茶缸装着开水来烫过衣领和边缝。“你真的好累吗?”罗小松扭头问了苏东阳一句。他套好笔筒,把软抄本合上,收起来,直起腰杆,一只手握着面前的门绊,正准备揭开木箱子盖。“东阳,开始你打算告诉我什么话。”
“搬大石头啊,你说累不累。”
苏东阳突然睁大眼睛说:“我他妈从来都没干过这种活。”
“那你就找个理由,最好,也别再去了。”罗小松浓眉一挑,继续说,“你只不过是想干点活嘛,活动筋骨,在四合院帮他们下几车砖,挑沙浆也一样。你又不硬是需要争取表现什么的!”
“非争表现不可哟。”
“想做贡献办法多的是。”
“呆在四合院成天打牌,我更闷得慌。”
“怪不得。”罗小松说。
“出二门岗去干活也是图新鲜好玩,累是累了点,比人总关里头时间容易打发。”
他笑着说:“不然只能混吃等死!”
“那就别叫喊周身骨头痛,屁眼反胀。”
“你不痛,光睡骨头也会睡痛。”
“成天装死卖活的。”
罗小松叽哩咕噜埋怨苏东阳。“你每天只顾自己出去,找新鲜,剩我单独一个人在四合院,连想打牌找个对家都没有。”
“明天你也要求出去吧,松松,长期在四合院我总觉得会憋出什么毛病来的。人从来都只有懒死!”苏东阳英俊的粗眉毛看着特别性感、颜色深黑浓浓眼睫毛表情丰富一个劲儿眨动着,眼睛闪动狡猾亮光。他盯住罗小松搁在木箱子上半握成拳头的两只手忽然想起来一样问,“松儿,你早前从别人手上买那几块石头还搁在箱子里边吧,你拿出来让我再好好瞧瞧。”
“是哪样意思哟?”罗小松奇怪地问。
“对你说句实话,也是给你个惊喜。”
罗小松的声音像敲打混合金属的清亮脆音,于是就说:“你别光会逗我寻开心,成天关在活死人墓里从哪里来啥惊喜。”
“我说有就总之有,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保准,你听见身体会像安装上弹簧一样蹦起来八丈高,巴不得立马能出二门岗。”
“鬼信你的话!”
“信不信随便你。”
“到时候别来缠我问,闹人心烦。”
他俩分别点上了根甲秀牌烟,抽起来。
“我哪天不爱缠你是小狗。”罗小松贼好看笑道,“爱说不说,我也随你便。”
“咦。”苏东阳瞟他一眼。
两个人突然都哈哈大笑。苏东阳收拢双腿,换另外一种坐的姿势,非常认真地凝望着他的老朋友。“你这种样子盯着我干啥,色眯眯的。”罗小松爬了两步,紧挨在他身边,同样也背靠着墙上的粗格子床单和苏东阳继续说话。“松哥你可别自作聪明,众目睽睽,笑掉别人的大肛门牙。”苏东阳眼睫毛又跳了两三下,换了种口吻告诉他,“我今天看见有个人拣到一块特别大的石头,和你买来收藏的那几块颜色差不多,比小塑料盆还大。”
“光说谎话你口牙掉不了,那么白又好看的大马牙,掉了多可惜。”罗小松说。
他耸了耸双肩。像这样的石头,大队附近山沟沟到处多的是。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也不说明问题。石头差不多太正常,得切开来看里面才知道。松哥的牙好看,苏东阳觉得特别白。罗小松露出一排小米牙。
苏东阳沉思了六七分钟,于是说:“不扯白了,我对你讲正经话,别光长岔!栋到石头的人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当时想你肯定喜欢,打算拿烟找他换这个小伙都不肯,石头就是你说的那种战国红。”
“老天,我的牙齿哪有你的牙齿好看,我喜欢大瓣点你这种。战国红?你是说看到了战国红。有一点意思。那个人直接告诉你说他拣的石头名字叫战国红?怕不大可能,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说那样大块的。”
罗小松怀疑地抬起眼皮。
“拣到东西的人也是这样对我说,他又说,好像只有一个叫什么寺的镇寺之宝才有他拣的这块大。”
“松龟寺?”
“对,他说的也就叫松龟寺。”苏东阳露出几分奇怪表情,“真的是有个寺?”
“历史上也许有过。”
“连这些你都知道?”
“从前听别人说起一些。”
“是听你妈说的吧?”
罗小松心态平静如常,并没有点头,也不打算否认。他慢腾腾地打开木箱子盖,先把软抄本放进去,伸手从折好的衣服下面摸出一个暗红色布袋搁在木箱盖上。其实不是正规布袋子,本来是旧棉毛裤的一条腿,一头用绳子捆了死疙瘩,另外那头用红布带扎紧。他仔细把带子的活扣解开,伸右手抓出块石头来,和鹅蛋差不多大小,表皮起皱,呈深暗红色。罗小松把石头翻一个面,再看看,然后伸手递在苏东阳手上。“是这个样子的吗?”他问。
“差不多吧,颜色大概还要暗一点点。”
“更暗淡。”
“确实没有这样鲜。”
“外表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你现在说也没用,东西让别人拣去卖了。”
“你实话告诉我,这石头里是不是玉。”
“是玛瑙,战国红在这地方更稀有。”
“那块大石头,你们说的战国红,我现在告诉你,暂时并没有离开这个四合院。”
两人把烟蒂掐熄,轻松搁在墙洞。
“是在修路工地上学员拣到的?”
“海子边,他说是在水里。三中队和白桦那一批新来的,叫程明。是个本地人,应该对情况非常熟悉,讲起来头头是道。他还告诉我母猪溪上游有座山发光,你觉得呢?会不会整个山体都是你说的矿石。”
“怪不得。湖边都会拣到,我只晓得母猪溪确实有,我这有三块都是干部带出去洗澡的时候拣到的。不光我拣,二中队的胡坤,他还拣来打磨了一付子。他图的是石头好看,也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可别去对他说。附近好多老乡家都有。等将来出去,我想回麻布河来做这个小生意。”
“程明倒不像是逗我开心,谅他那种人也不敢逗。本来,我并不是完全信,但是临到下午5点来钟快下班的时候却出了件怪事,让我不得不信。他用毛石把自己一条腿骨头砸伤,想掉在后面找地方藏起那块战国红石头,动作特别明显,他就是故意自残,然后施威出面配合,连干部也被蒙在鼓里。回来的一路边走我就边想,这太不正常,他妈的,是块得值多少钱的石头,他都敢拿条腿换。”
“玩石头这就是在赌。”
“赌博?赌命?他连腿都舍得残废。”
“打开来有些确实是价值连城,但绝大多数,其实也就只配做下基础的荒石抖。”
“真的有这么值钱?可以价值连城!”
“有些管点钱。但好东西从来少。”
“疯了,八字没一撇,都还说不准他就敢狠心拿条腿来赌。”
“噢,大概这人多少有几分把握吧。这种事,总之得靠眼力。”
“可别小看了他,估摸着也是一个狠角色。单从表面上平时还真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能进四合院来的人,我任何人都从不敢小看他。”
“一个乡巴佬。”
“敢赌命倒不确定。那种懂行的家伙,凡是有经验的人只屑多看两眼就八九不离十。他可能更相信自己这方面经验。”
“会有这样神?”
“你说他是本地人。”
“好像是的。”
“这本来就是出产地,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走路。也许,他从前当真见得多。”
“充其量也才是二十出头,顶多和你岁数差不多大,能够有多少经验呢。”
“也未必!”
“他说这地方有些人家拿石头来避邪,供在神龛,讲些话神头神脑,更神乎其神。迷信罢了,未必会真觉得是管钱的东西。我听他说外面倒是专门有人进山来收购这事得警惕。松儿是你妈他们来找当地人买过吧,小心才好,别一次把人弄醒了。”
“应该不是的。”
“但是松儿,等你将来有一天出去那时候,会不会就太迟了。”
“也没办法想。”罗小松说,“我妈倒还真没有。我和她也不可能一条心。”
“那多半就是外人。”
“我妈也只不过听说这边出玛瑙。”罗小松说,“有些人路过,误打误撞收到几块也存在这种可能。何况做生意永远不会晚,和田玉开采了好几千年也同样有好货。而且,我敢说这种生意不等于收购粮食斗个脑袋瓜都做得成,敢趟这浑水。”
“怎么说?”
“你得要有大本钱,不怕亏,还要亏得起,别让一把牌就给打趴下。意思是特别需要考眼力,还要长期有好运气。现在我们国家做宝石生意的条件并不是太好,人心都不在这事上面。旧社会我外公家就做玉生意,专做新疆和田玉。我估计状况几年后会有所改变。我也并不是太懂行,我妈懂。但是我觉得她已经老了。”
“等到出去,我跟你棚伙。”
“那好啊,我没意见。你只要不怕亏死就来,我俩就做母猪海的玛瑙战国红。”
“生意当然会有亏有赚,肯定任何人都不敢打包票。松松,我是认真的,不和你开玩笑,如果我安心要做,想棚火又怎么会怕吃亏,前怕狼后怕虎就什么事也别想干得成。还有那个小程明,他答应帮忙另外再找到一块。但这个其实不重要,他说上游有会发光的山,估计才是真正源头。”
“这个,我没听谁说过。”
“大概情况,程明还认得路,他对我是打了埋伏的。他从前打猎时可能真的去过。海子里应该是山体坍塌冲下来的,九牛一毛,这个判断错不了。我们真想做成这事就慢慢和他把关系搞好点,拉他入伙。将来一方面在这里有落脚处。找到矿山我们可以直接申请开矿,把生意做大。看程明今天表现,他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