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年间。
秀才孙恪科举不中,回乡又尴尬,在洛中穷游无计。
逛到魏王池,水边一所超大的宅子,看样子像是新起来的,青砖黛瓦,恢宏阔绰。
秀才无聊,绕着宅子的外墙走了一圈,居然走饿了,太特么大了。
转回门前问路人,说是这家姓袁。
二乌漆的大门,秀才敲了敲,无人应答。
门旁有一间会客用的耳房,门楣下垂着珠帘,有兰草在侧,简洁素雅。
隔着帘子,屋内有个美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莹润如月光下的珍珠,妩媚如三春的烟柳。
女郎摘了一朵萱草,自顾自的吟哦:
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
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
孙恪看得呆了,手指碰响了珠帘。
女郎吓了一跳,看见孙恪偷窥,又惊又羞,逃进屋里。
片刻,有小丫鬟过来问:
“你这汉子痴痴的看啥呢?”
孙恪无言以对,只好扯谎:
“小生游历至此,见府上房屋阔绰……嗯,想租一间来住……”
丫鬟“噗嗤”乐了,捂着嘴跑回屋里:
“小姐,外边有个老实人,说要来咱们家……你猜怎么着,租房子呢?”
女郎也笑了:
“还真是够笨的,撒谎都不会,皇宫里房子还多,他怎么不去那儿租啊?”
过了好一会儿,女郎由丫鬟陪着,盛装出拜,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自称是故尚书袁氏之女,家宅新成而老父亡故,在洛中举目无亲,守着巨大的宅院,更显孤苦,也想招一个至诚君子为房客,以为依托。
孙恪,乐疯了啊。
果然,引郎入室。
二人君子淑女,郎情妾意,水到渠成成就金玉良缘。
三婚后的生活,好得一言难尽。
袁氏豪富,家中一切用度无不锦衣玉食。
孙恪本来清苦,但沾了夫人的光,从此也阔绰得不像话,渐渐荒废了诗书,每日混迹于酒肆茶楼,衣轻乘肥,俨然一个新晋的纨绔。
孙恪也很少回乡,此间乐,又焉须思蜀?
偶一至家,亲戚面前也言辞闪烁,许多至亲竟然也不知他在洛中有了家室。
好像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太多的熟人介入,容易被戳破,被唤醒。
四一日洛中街上闲逛,迎面撞见一个远房的表兄。
避之不及,被一把拉住:
“孙恪,你不是孙恪吗?你眼睛怎么一直朝上看,我是你表哥啊!”
实在躲不过,只好拉到酒楼上,好酒好肉请他吃了一回。
两个并不亲近的兄弟隔桌相互打量:
孙恪见表兄一身羽士打扮,黄冠鹤氅,腰插拂尘,背背宝剑。
表兄看孙恪,一身富家翁的衣衫,绫罗绸缎,万字方巾,胖了两圈儿,一副吃肉吃腻了的面相。
孙恪问:
“你怎么就当了道士啊,表哥?”
表哥说:
“我还想问你是发了什么横财哪,表弟!”
五两人推杯换盏,各怀鬼胎,都假装喝得烂醉。
孙恪想借机逃席回家,甩开麻烦。
表哥想趁此混入豪宅,一探究竟。
到底孙恪比不过表哥无赖,扶他回到家里的客房,兄弟二人合衣而睡,抵足而眠。
俩人装睡了片刻,孙恪起身想逃,被表哥一把拉住:“哪儿……去啊?”
孙恪没办法,只好拉他起来,二人接茬喝茶。
见孙恪自己准备茶点,表哥说:
“听说……你富得不清不楚了啊?怎么还没个端茶倒水的啊?”
孙恪说:
“家里人少,连我们夫妻带丫鬟,一共就三口人。”
表哥呵呵一乐,随手推开窗户,夜色下一片黑黢黢的屋宇,檐角挑起一弯残月:
“你们夫妻俩……住恁么大的宅子啊?”
孙恪敷衍:
“呵呵,先人留下的祖产……表哥,用钱直说啊,自家弟兄我还可以小帮一把。”
表哥乐了:
“呵呵,你帮我?我是来帮你的知道不?……你不觉得蹊跷吗?你娘子这么大一个家宅居然没有一个亲族?”
孙恪摸不着头脑:
“表哥你有话直说,这些年在外修道练得是绕口令吗?”
表哥说:
“直说,就是你被妖怪缠上了,你媳妇儿她不是人!”
孙恪恼了:
“你要这么口不择言,我可怒了啊?我请你喝酒,不是请你来耍酒疯的哈!”
表哥说:
“一点都不是说笑,咱们毕竟是血亲,我能害你么?今天一见面我就见你满脸的妖气……”
孙恪说“呸”:
“我还见你一脸晦气哪……”
表哥说:
“我还见你一脸嫌弃哪……咱别在这儿胡勒了行吗?你肯定是被妖怪缠上了,不是你媳妇儿,就是你媳妇儿的那个丫鬟……话说你对丫鬟下手了吗?”
孙恪怼他:
“不是……你行走江湖这些年,阴阳会不会我不知道,八卦你懂得挺多啊?管得着么你?”
“咱这么说啊,反正你得相信我不会害你。”
六表哥说:
“世间万物分阴阳。
仙人无影而全阳,鬼物无形而全阴。
人有三魂七魄,魂属阳而魄属阴。
魂强而魄弱,可得长生;魄盛而魂衰,必得濒死。
我看你阴盛而阳衰,必定是被妖物所侵哪!”
孙恪耳根子软,被吓得不浅:
“那……那可咋办。
我媳妇儿对我不错啊!
我们又恩爱,她还给我钱花,而且她还是个美女。
从小到大我也没过得这么舒服过啊!
我一个穷书生,不思报答也就算了,怎么能疑神疑鬼的怀疑她哪?
夫妻情分先放一边,就算是两个熟人,这也太没义气了吧?”
表哥说:
“哆!你也忒不知轻重,小年轻的贪恋美色。
酒色财气,样样都是穿肠毒药、刮骨钢刀,我劝你还是戒了吧!
还跟我瞎拽什么“义气”,你是讲义气的人吗?
真讲义气,你在街上撞见我,眼睛会往天上飞?
你不就是贪图舒服吗?
舒服要紧还是生死要紧?
一不留神,你就舒服……死了,你知道不?”
孙恪半信不信:
“我还是拉不下那个脸,咱做爷们儿的,总不能提起裤子就翻脸吧?
再说,能怎么办呢?
难道爬上床去问“媳妇儿你是不是妖怪”?
你回家跟你媳妇儿问一个试试?”
表哥说:“我哪有媳妇儿?”
孙恪说:“就知道你没有。”
七表哥说:
“甭废话。
我这儿有一把宝剑,是当年干将莫邪……铸剑剩下的下脚料打造的。
降妖伏魔,灵验无比!
你拿回去,挂在门口,凡是妖孽,立即显形。”
孙恪拿剑在手,一脸的嫌弃:
“哥,咱不带这么忽悠人的好吧?
这就是把木头剑,你非说是干将莫邪铸剑剩下的下脚料……”
表哥说:
“然也。我也没说是剩下的铜铁啊……这是当年铸剑剩下的……劈柴啊!”
孙恪要扔,被表哥一把摁住:
“一样灵验,一样灵验。
所谓近朱者赤,这块劈柴当年与那么多神兵利器为邻,那也是了不得的啊!
名校里的学渣,再渣也系出名门,对吧?”
八孙恪把剑拿回去,遮遮掩掩的带进家门。
不敢明目张胆的挂,见袁氏已经睡下了,偷偷的把它塞在褥子底下。
睡到半夜,孙恪被媳妇儿推醒了:
“郎君,这床下你塞什么玩意儿了啊?这么硌得慌!”
孙恪吓死了:
“没……没啥,就是个痒痒挠儿……”
袁氏一欠身,从褥子底下把那柄木剑摸了出来:
“郎君,你痒痒哈?……我看你还真是皮痒了对吧?你特么弄柄破木剑来镇谁呢?”
孙恪求生欲望爆发:
“没……没镇谁啊,碰上了,好看,就买了。回头咱生了儿子给他耍着玩的。”
袁氏说:
“你还指望我给你生儿子?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想当初你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就靠一副巧嘴把我骗到手,连一两银子的彩礼都没置办。
还好我娘家有些积蓄,这些年来,你嘴里嚼的,身上挂的,去外面疯往肚里灌的,哪一样不是我买单?
原指望我们夫妻同心,白头偕老。没想到你跟我来这一出儿,说,外边勾搭上什么狐狸精了,这么着急忙慌的要咒死我!”
孙恪很硬气,直接就把表哥给卖了:
“是这么着,这么着,这么着……我这个表哥从小就嘴碎,本不愿搭理他,可是在街上撞见了,躲都躲不开啊……”
袁氏闻言,嘿嘿冷笑:
“世间还有这样的亲戚,居然劝夫妻反目,呵呵。”
孙恪说:
“贤妻,一时酒后糊涂,听了坏人教唆。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袁氏稍稍消气,把那柄剑连着剑鞘撅成两半,又撅成四半,八半,十六半……:
“你要再敢胡来,我就把你个天杀的也给撅了!”
两只柔夷小手,平常拈针都嫌累,发起疯来,居然有这么大的爆发力?
看得孙恪瞠目结舌,赶紧收拾了碎片,一清早给表哥还了回去。
表哥一脸震惊:
“我这……上古神兵啊!
徒手撅断的?还撅得这么碎?
兄弟,哥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啊,你自己好自为之,没事儿就别回家了哈,回家也别找我哈!”
走了。
九生活,如同宅前的那个“魏王池”。
偶有小小的涟漪,但马上就复归平静。
之后几年,再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袁氏给孙恪生了一双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
袁氏由人妻而为人母,性格越发的沉静。
相夫教子,治家甚严,只是时常会闷闷不乐,而且频率越来越高。
婚后十年,孩子们都能离怀抱了,孙恪觉得当居家宅男实在无趣,托朋友在赣州找了个经略判官的闲差,举家赴任。
十一路走一路游,全家人都高兴。
袁氏尤其兴奋,特别是途径深山老林的时候,每次都要对着林莽静坐上半天,走的时候又依依不舍。
一天,袁氏对孙恪说:
“再走是不是要到端州了?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半路上要经过一个峡山寺。
这个寺里,有个和尚,原本是我祖父的门生,现在算来年纪也不小了。
这个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
我想着,反正也是路过,不妨去拜访他一下。
一来是会一会故人,二来此行得到他的护佑,也会顺利不少。
你说呢,相公?”
孙恪说:“夫人说得都对。”
十一不一日,到了峡山寺。
袁氏整衣理容,收拾得干净利落,领着两个孩子,直奔山门就去了。
孙恪拎着两大食盒的素斋果品,跟在后面。
袁氏在前面穿厅过户,脚步轻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转眼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
孙恪在后面喊:“夫人,这儿你来过呀?”
院门推开,袁氏也不招呼,直接就进了禅房。
孙恪跟进去,见迎面一架禅床,上面趺坐着一个入定的老僧,须眉皆白。
袁氏领着孩子,拜了几拜。
又自己收拾了几案,把素斋摆上,另一盒果品拎到院子里,供奉在一个石台之上。
小院枕山而建,出门就是野山,漫坡的青松,高耸云端,青翠欲滴。
十二孩子吵着要果子吃,老僧才醒过来,微睁开眼。
袁氏笑了笑,奉上一只青玉的玉环,说:
“大师,这件东西,当年就是从这个小院里出去的,几十年了,今天它回来了。”
老僧看看玉环,又瞅瞅孙恪一家,有些懵懂。
孙恪也一头雾水,拜过老僧,正要张罗开饭,就听窗外有东西乘风而来。
出门一看,原来是几只苍猿,攀着树藤,落在石台之上。
孙恪赶紧叫夫人领孩子出来看猴子。
孩子见了猴子,兴奋得又跳又叫。
石台上的猴子,见了孙恪一家也兴奋异常,冲着这边以手扪胸,一个劲儿的长啸。
孙恪回头找老婆说话,发现袁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袁氏取来笔,题诗于粉壁之上:
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
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 。
孙恪还在逐字读诗,袁氏掷笔于地,双臂搂了了搂孩子,对孙恪说:
“好好带孩子,好好带孩子,孙郎,今日你我永别了!”
孙恪都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吃辣”一声,夫人衣裙尽裂,转眼化作一只青猿,跳上高台,一声清啸,随群猿遁入山林。
十三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孙恪恍若隔世,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只听老僧在身后说话了:
“原来如此。
你的夫人,原本是几十年前我养的一只猿猴。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沙弥。
开元年间,高力士路过此地,见小猴子机巧,就用一匹白綃跟我换了它去,说是献给天子。
之后听京里来人说,它受宠了,天天养在禁宫,锦衣玉食的。
再后来,安禄山叛了,长安城成了瓦砾场,皇宫大内也一片废墟。
它也就不知所踪了。
我去……
时隔几十载,这些记忆本来都快被消磨没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又能见到它!
这个青玉环……尊夫人刚交给我时我还蒙蒙昧昧,现在也终于想起来了:
那本是诃陵国的一个胡人送给我的,我一直都把它系在猴子的颈下……现在,它又还给我了啊!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十四浮生若梦,孙恪如醉如痴。
片刻,只听猿啸声又近了,林子里松针簌簌的落地,猿群又回来了。
孙恪大喜过望。
但那只青猿,只是蹲在林稍张望了片刻,终于转回身消失在密林中,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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