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最后,四王爷拿着我剪的那两张圆形红纸问道:「这是什么?」
我咽唾沫:「胭脂。」
四王爷看我,跟我说:「他是男子。」
我看了眼雪人,心想雪人还分男女吗?
「罢了,就当女子吧。」四王爷把纸片安到雪人脸上。
我美滋滋看着这个雪人,问四王爷:「王爷怎么想起堆雪人了?」
四王爷回道:「去年见你堆过,太矮太小,今年便想给你做个大的。」
我看着这个快跟我一样高的雪人,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王爷,这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四王爷看向我,「不是。」
他随着又问:「谁给你送礼物了吗?」
我拿出九皇子给我的木盒给四王爷看:「耶律霄给我的,说年底宫里忙,他担心没时间出来就先给我了。」
自我被拖上四王爷这条贼船后九皇子跟我越发亲近,他对我没大没小,四王爷也说过他几次,但九皇子就是不改,说什么分明我比他年纪还小,我却占尽了辈分的优势。
一来二去,我对他也渐渐不客气。
四王爷对我的木盒起了兴趣,他叫我打开看看。
我想着也没什么,打开一看,是条歪歪斜斜的红绳手链。
四王爷沉默不语,盯着盒子里的手链看。
我开口道:「出宫前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我关上木盒笑道:「我看他就是在给十公主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个差不多的给我,按他那种性子,怎么可能送我这样普通的东西。」
四王爷问我:「那按你所想,小九会送你什么?」
我想起耶律霄那张欠揍的脸,咬牙道:「他最轻也会送一张我在冰上摔得四脚朝天的画,这件事他嘲笑我很多天了。」
四王爷看着我,他很少用这样深沉,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
过了很久,天空又下起雪。四王爷为我戴上斗篷帽子,道:「回去吧。」
夜里四王爷住在我这,他仍是抱着我入睡。我脚下放了汤婆子,近了烫远了凉,一直把握不好距离。
「别动。」四王爷忽然出声,鼻息打在我的颈窝。
我乖乖不动,四王爷含糊问道:「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喉咙哽住,回答道:「他是个好人。」
四王爷嗯了声,「那你就想想蜀国皇室宗亲里还有哪些待嫁公主郡主,若有合适的,就嫁到大辽来。」
我提起的心放下,应下这件事。
四王爷又沉沉睡去,睡着前小声嘀咕道:「小孩子还真是暖和。」
我不满地动弹下身子,「马上就十七了。」
四王爷睡着了,我小声问他:「等到你成了太子……」
我顿了一下,重新说道:「等到你登上那个位置,可以让我离开吗?」
你可以立太子妃为皇后,大辽皇后可以干政,这样太子妃既能在后宫陪你,也能在大辽需要她时披甲上阵。
「从头到尾,我都不是必不可少的那个,不是吗?」
四王爷已经睡熟了,他只是又抱紧我些,在这样的雪夜我们相拥睡在一张床上,但我感觉不到幸福,我只感到悲伤。
31
我生辰在腊月二十七,大家这时候都忙着过年,并不记得我的生辰。
我也不在意,生辰于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有人记着,那便是生辰,无人记着我便欢喜地等待除夕。
生辰当天四王爷说要带我出去,彩云在一旁暗戳戳地激动,我嘲笑她没出息,一点悬念就让你心焦地跟猫似的。
彩云埋怨我:「公主您最会口是心非,快来坐下,奴婢给您梳一个漂亮的发式。」
我乖乖坐在梳妆台前,视线扫过琳琅满目的首饰盒,彩云为我画眉,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问彩云:「我生的如何?」
彩云对着铜镜比量我的发式,细细研究一番答道:「公主是第二眼美人,初见不至惊艳,但却是经得起细看的。」
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是美人,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在蜀国有长宁公主,在大辽有太子妃,我在哪里都不是会一眼被人注意到的。
彩云继续跟我说:「不过奴婢认为公主最好看,公主身上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就像公主说的来生我们要做一对普通姐妹,公主给我的感觉便是如此,相处很舒服,如同妹妹一般。」
我顺着彩云的话玩笑道:「那我还要感谢父皇记不起来我这个女儿,如此才能跟你做朋友了。」
彩云正要再跟我说什么,门口传来四王爷到的声音。
我赶紧站起来,彩云站到一边恭敬地低头。四王爷在门外进来,胳膊上搭着一件灰蓝色的斗篷,他进来后将彩云叫去,吩咐说将斗篷挂起,出门时给我披上。
彩云拿到披风时低声惊呼,路过我小声飞速道:「貂皮,公主,貂皮。」
我瞳孔放大,不愧是四王爷,随便出手就是件貂皮斗篷。
四王爷又看我:「夜里风大,穿着暖和。」
我答谢说:「多谢王爷。」
四王爷送完披风后没走,反而坐下了。我跟彩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四王爷在卖什么关子。
彩云继续为我梳妆,镜子里能看到一小部分四王爷,他有时看我,有时看别处。
「公主,王爷他是在等你吗?」彩云为我试戴簪子,小声在我耳边问道。
我动动嘴唇:「可能吧。」
彩云取下簪子,又拿出一对流苏发簪跟发梳,问道:「公主想要哪个。」
我犯了难,女子于梳妆时总是纠结犹豫,我看着发簪也好,发梳也好。
「给王妃戴流苏簪子吧。」
四王爷突然开口,我回头有些错愕,想不到他还懂女儿家这些。
四王爷看着我,跟我解释说:「你年纪小戴流苏正好。」然后又补充道:「等你长几岁,发梳再戴不迟。」
我点头哦一声,回身忍不住偷偷抿嘴笑,彩云为我戴上流苏簪子。我左右晃晃,目光瞥向镜子一角里的四王爷,我们视线撞个正着 四王爷轻咳一声,别开脸去。
我偷偷扯彩云衣袖,彩云弯腰附耳,我忍着笑意说:「没想到王爷喜欢女子戴流苏。」
「梳洗好了就来前院,我们出城。」四王爷站起来说道,他走出房门,我立刻拉住彩云忍不住跟她说:「我的天,你看见王爷刚才的眼睛没有,一直盯着流苏晃。」
大概是四王爷平日里冷酷又严肃,被我发现这个小秘密后我无比兴奋,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彩云没兴趣听我说这些,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我打扮得更加珠光宝气,说这样才能配得上四王爷送来的貂皮斗篷。
32
四王爷在府门口等着,我出去时他正在抚摸马背。下人们对我行礼,他这才知道我到了。回身见我愣了一下,我对他笑笑,心想还是打扮过头了一点。
「上车吧。」
下人为我搬来脚凳,我刚坐稳,四王爷也跟着进来。他身高腿长,一进来马车内空间顿时窄小不少。我向旁边坐坐先给他多腾出一点地方,没想到四王爷忽然来了句:「躲我?」
我连口否认:「没有。」
气氛有些尴尬,我问道:「王爷,我们要去城外干什么?」
四王爷闭目养神:「给你过生辰。」
我哦了声,心想把人带到城外过生辰的,四王爷还真是独一份。
我手里抱着暖手炉,身上穿的也厚,感觉不到冷。但见四王爷穿普通冬装,围脖斗篷都没有,我去看他的手,看着修长有力,只是骨节指腹泛红,看着就冷。
我开口叫他:「王爷,你抱会暖手炉吧。」
我把汤婆子递给四王爷,四王爷睁眼,他其实长相并不凌厉,相反在他放松的时候可以说是温润郎君。只是他平日里总要皱眉,一脸拒人千里之外,油盐不进的木头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惹。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暖手炉,眼皮轻微抬起,漆黑的眼珠里我的倒影清晰可见。
「你不冷?」他声音压的低,细听下还有丝困倦中醒来的慵懒。
我摇头:「不冷。」
四王爷便对我说:「过来。」
我坐回去一些,又将暖手炉递给他。哪想他竟然抬手包裹住我的手背,平静地说道:「这样我们两个都可以暖手了。」
四王爷的手心冰凉,他的手掌比我大很多,轻松地包裹住我的手。
「晚晚。」四王爷又猝不及防喊我名字。
我心都快跳到喉咙,不知道声音是不是颤抖的,「王爷?」
「明年生辰想怎么过?」四王爷看着暖手炉,手指微微换个位置,我手背上的温热移动,连带着我大脑思考也跟着波动。
「没想过。」我如实回答。
四王爷嗯了声,「那我来想。」
我心一跳,觉得马车里温度有点高,回道「好。」
「好了,暖的差不多,你继续捧着吧。」四王爷松开手,重新倚回去闭眼休息。
马车内重归寂静,我看着手里的暖手炉发了会呆,没来由地笑了笑自己,也闭眼休息了。
车内暖和,我本只打算歇歇,但不想真的睡着了。马车外管家的声音将我叫醒,「王爷,王妃,到了。」
我睁开眼,见四王爷醒着,他跟我对视一眼后下车,叮嘱我说:「穿上斗篷,拿好手炉。」
我拿着手炉,掀开马车帘子,被入目景象惊讶到。
这是一片十分宽阔的草地,草地周围架起高栏,上面挂满了灯笼,将黑夜笼罩上朦胧摇晃的光芒。
我小声惊叹着边看边走向四王爷,不知他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
四王爷问我:「喜欢吗?」
我点头,感叹说:「从来没有人为我这样庆祝过生辰。」
四王爷将我带到他身边,对我说:「看天空。」
我跟着他的话抬头,冬季夜晚天幕高远,银河清晰辽阔,我赞叹道:「可真好看啊。」
我听见四王爷轻轻地笑了声,然后抬了抬手,说道:「开始了。」
33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只见远处天空里忽然炸开烟花,一朵接一朵,绚烂璀璨,最后连成一片,整个天空里都是流星一般开放的烟花。
烟花炸开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看着天空里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烟花,心脏丝毫也跟着这样的声响一起震动,下一瞬马上就要冲出喉咙。
干冷的冬季,我拥有了一场属于自己的烟火。这场烟花不是为了庆祝新年,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辰。
「喜欢吗?」四王爷的声音传来。
我偏头看他,提高声调问:「什么?」
四王爷对我笑了一下,也跟着大声问道:「喜欢吗?」
我用力点头,烟花爆炸的声音响彻旷野,大声回道:「很喜欢!非常喜欢!」
说完后我继续去看未完的烟花,就在这一刻,我头脑无比地清醒,身体里的浊气似乎也随着冷冽的呼吸而排出体外。
我知道他即便喜欢我,也仅仅到这样的地步了。
我没有跟他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也没有跟他交托后背的信任,我亦没有助他登上顶端的能力胆魄。
我能给他什么呢?
给他每日守在府门前的等候还是夜里相拥入睡的温暖,这一切都并非不是非我不可。
他叫耶律远,山高水远的远。
我叫姜晚,晚来一步的晚。
在我离开家乡,远赴千里之外的大辽时,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无论是他有意的,无意的,那些话那些举动都给了当时的我莫大的温暖。我想靠近他,想更多地依赖他,我想跟他成为书中写的恩爱夫妻。
可我渐渐明白了,我看不懂亦看不清四王爷的全貌。最初我以为他是冷血凶狠的大辽战神,后来我发现他虽然冷漠,还在新婚夜扯掉了我的耳环,但他也会在面见皇帝皇后时为我解围。
我可怜他同我一样的身世,秘密欢喜着终于我们也有了共同点,仿佛这样我就能多走到他身边一点。
可他告诉我,他喜欢太子妃。
我心心念念想共度一生的夫君,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我宁愿他不爱我,我们一辈子做表面夫妻,但我要怎么面对有心上人的四王爷呢?
他连机会都不给我。
我这样愚蠢,愚蠢到现在的我都有些可怜那时的自己。
我痴心妄想,以为可以凭着替四王爷传递消息来让自己在他心里位置更大一些。
我明明知道他喜欢太子妃,却还想在他面前博一些关注,我活得像个跳梁小丑。
我无处诉说这些疯狂杂乱的情绪,我偷偷地在夜里流眼泪,我一遍遍劝自己放弃。
但这就像戏文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无法辨别对四王爷的感情是不是爱情,可我想他爱我,想他时时刻刻念着我,想他能为我付出对太子妃那样的真心。
大婚当夜,他拦住九皇子等人来闹洞房,醉醺醺地,一把推倒我,掀开了我的盖头。
那一刻我见到了他。
我千里来嫁的人。
烟花终会落幕,我仰头看归于原样的夜空,眼眶酸涩,心想到此为止吧。
我看向耶律远,他也看我,视线被泪水模糊,我努力对他笑了笑,道谢说:「谢谢。」
他不是我的星星,他为了某个人降落,恰巧路过了我的天空。
34
年后大家仿佛一下子忙碌起来,就连最游手好闲的九皇子也减少了来找我的次数。他被四王爷批准入军营,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
我一下子变得无聊起来,最近彩云跟看守书房的侍卫熟络起来,那个愣头小子什么都不会,连采花都不会挑好看的,我真怀疑他随了自己主子的审美。
而他的主子四王爷最近忙着查一宗命案,若按照惯例这样小事是不用四王爷出面的。
只是没想到结案后,那户人家继闹市击鼓鸣冤后又拦住了四王爷的马,事情也被某个清廉古板的言官捅到了御前,如此四王爷不得不接下命案,重新审查。
不查还好,查了半月后,四王爷秘密进宫了一趟,回来后将准备好的证据一一归拢,半月后送入宫中。
见此皇帝大怒,当时就命人包围了东宫,将睡梦中的太子揪下床,大发雷霆,言不配为储君。
听当晚侍卫讲,太子回神后看见站在皇帝身后的四王爷大梦初醒般指着四王爷鼻子大骂畜牲,并跪着痛哭流涕,直言冤枉。
我知道那并不算冤枉,太子本人虽然没有足够的胆子做这些事情,但在皇后跟她母家那位因贪污受贿降职处理的皇亲推动教唆下,不会拿剑的人也可以学会杀人。
都说天家无情,没真实见过,怎能说无情呢。
先君臣后父子,再兄弟。
这一点四王爷跟皇帝如出一辙,他们总是能将妨碍自己判断的任何因素,包括感情,理智地摘出去。我仍然相信皇帝是爱太子的,四王爷或许也珍惜过幼年跟太子上学打闹的时光,可这些不足以动摇他们。
他们真可怕。
我为四王爷跟皇帝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感到寒意恐惧。
太子禁闭,太子妃也深受牵连,我再也进不去东宫大门,而四王爷也接到了他另一个大任务。
南下伐晋。
圣旨传到王府时我们跪了一院子,天气已经转暖,传旨太监甚至还专门挑了靠近上午温暖的时辰来。
我手掌下压了颗小石子,硌得我心神不宁,彩云跪在我身边,她也跟我一样,手指在抖。圣旨上说,月后皇帝将御驾亲征讨伐后晋,四王爷随军出战。
太监高声念完,谄媚奉承道:「王爷,接旨吧。」
我跟彩云心有灵犀一样看向对方,彩云话不成句,哆嗦着嗓子说:「公主……」
我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我颤抖地抓住彩云的手,终于开口说:「别怕,我还在这呢。」
晋国位于大辽跟蜀国之间,晋国先皇帝软弱无能惧大辽铁骑,认大辽皇帝为父。
虽多次助大辽攻打蜀国,但也暗中拉扯,使蜀国不至灭亡,将晋国完全陷入大辽包围之中。
然新帝继位后与大辽多次起冲突,甚至公然反辽。
没了晋国,蜀国如同暴露在狼口下的肥美羊肉。
我颤抖着眼睛去看四王爷,他会放过我的国家吗?
他会顾忌府里还有位蜀国公主吗?
大军出发前,九皇子特意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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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我手腕上没有他送的红绳很失望,充满怨气道:「你果然看不上我送你的礼物。」
我不想看见他们的脸,九皇子见我心情不好,以为我不舍四王爷,劝慰说:「不用担心,几个月我们就回来了。」
说着他又想摸我的头发,被我偏头躲过了。
九皇子尴尬地收手,「你与我生分许多。」
我问他:「晋国下来是谁?」
九皇子语塞,他动动喉咙,半天才开口:「姜晚,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
是啊,这不是他一个皇子能干涉的事情。他是大辽人,他一生都将为大辽而战。
九皇子最后跟我说:「如果你的父皇肯向大辽称臣……」
我打了耶律霄一巴掌。
耶律霄受了,但他没有退让。
出征号角嘹亮,日光惨淡,我跟彩云坐在屋里,我们的手紧紧握着。
半晌,号角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喃喃问彩云:「我送出去的军报,现在走到哪了?」
我偷了四王爷的行军路线图,这阵子任何人不准进书房,我有几次趁四王爷不在想用借找几本书为借口进去找行军路线图,结果都被侍卫拦下。
彩云自告奋勇,假装受伤骗走侍卫,我借此机会溜进书房。
书房我来过很多次,知道哪里能藏东西。
我逼自己强行记下来路线图,然后回去后快速默画出来,之后火速地将图交给长姐留给我的暗桩,让他们快快回蜀国,交给父皇。
这些事情做完我浑身冷汗,身上湿透,彩云被侍卫送回来,她脚踝被蛇咬伤,还好侍卫送医及时,否则脚可能就保不住了。
皇帝亲征,太子被解除禁闭,代为监国。
我每日每日都睡不好,睡着了也是噩梦。
梦见大辽铁骑打破了蜀国城门,父皇,长姐,还有我那些哥哥姐姐满面血污,狼狈出逃。
我还梦见儿时宫外的那些玩伴,他们躲在杂草废墟里不敢哭出声,他们看见我,疯了一样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大声尖叫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在噩梦中惊醒,黑暗的屋子里我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前方捷报频传,我抓着彩云的手几近癫狂状态地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把路线图送出去了。」
我不知道,那份路线图是假的。
我送去的路线图让晋蜀联盟节节败退,后晋皇帝见大势已去,狼狈求降,掉头助辽攻打蜀。
我听着府里下人凑在一起夸赞四王爷的神勇,我跟彩云站在长廊尽头,听他们欢声笑语,心里寒凉。
我看着四王爷书房里挂着的疆域图,伸手抚摸着属于我的那片土地,不禁泪流满面。这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对四王爷的感情,他是我的夫君,可他现在正在侵略我的国家。
不光是他,还有九皇子。如果太子没有娶太子妃,战场还会有太子妃。
他们是我在大辽最亲近的人,我是他的四王妃,我是她的好妹妹,我是他的小嫂嫂。他为我放烟花,她给我送珍宝,他逗我开心。
他,她,他,在屠杀我的子民。
我还天真地,傻乎乎地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两国既结姻亲,便可保一代安宁。
都是骗人的。
36
他们是草原上的狼,他们游荡在规矩礼法之外,他们崇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怎么会因为他们对我的好,就忘记了那些打家劫舍的骑兵呢?
就忘记那些无家可归饿死路边的百姓呢?
或许是上天听到我的祷告,前方传来急报,大辽皇帝,暴毙了。
死讯传到中京第二天我就被带进了宫。
紧接着,四王爷称帝的消息也进了宫。
我的大脑处理不过来这样瞬息万变的局面,只听说大辽皇帝死前曾留下口谕,将皇位传给四王爷。皇后跟太子自然不认,太子仍在,怎可将帝位传给王爷。
大军即将回朝,边老将军及太子妃率禁军二十万守卫皇城。我被关在偏殿不见天日,每日只有一点不至我饿死的吃食。
我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害怕。
当我得知是太子妃率领禁军那一刻,我便知道,太子输了。
曾经他多么自豪自己娶了大辽的女将军,让叱咤沙场的红缨枪为他折腰化成了绕指柔,也借此解决了边家可能为四王爷效力这一隐患。
四王爷回城那天,我被带到城楼上,太子按着我的脖子几乎要我推下高楼。他对着城下的四王爷喊道:「耶律远,你若再向前一步,姜晚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你脚边。」
我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太子立刻狠狠盯住我,再温和的狼也是狼,太子改掐住我脖子,「你笑什么?」
我摇头,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体已经被推出大半。
我只是赞叹四王爷好演技,太子到现在都以为四王爷深爱我。不光是他,就连九皇子都以为我对四王爷而言是特殊的,重要的。
在场的,只有我,太子妃跟他知道真相。
我呼吸越来越难,视线里四王爷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怎么还那样镇定?九皇子在他身边焦急大喊什么,我意识逐渐空白,心想,怎么偏偏爱上他了呢?
「放手。」濒死之际,我听到了太子妃冰冷的声音。
脖颈上的手松开,我跌坐在地,仰头一看,太子妃手持利剑横于太子咽喉,太子满眼错愕不可置信看向太子妃。
城楼下随军朝臣大声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大概就是先帝曾言太子不配为储君,驾崩前曾有口谕传位给四王爷之类的话。
太子妃剑架在太子咽喉,她曾为禁军统领,后入东宫为妃,如今她脱去锦衣华服,换上凛冽战甲,于城墙上拜四王爷为帝。
宫门大开,九皇子冲在最前面,他神色慌乱,用力地抱住我,语气后怕:「还好你没事。」
我看见他身后的四王爷,耶律远略过耶律霄,将我在地上拉起来,眼神凝视我脖颈上的淤青,沉声跟我说:「晚上回府我给你涂些药膏。」
我呆愣地被士兵带下城楼,夕阳如血,昏黄的城楼上四王爷,九皇子,太子妃身影模糊拉长,太子落败地跪在地上,一切好像都结束了,一切又好像才刚开始。
37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迎来了自己的结局。朝臣上奏,大辽皇后不可为汉人女子。
我求之不得,我已经不再奢望凭大辽会因为有我这位蜀国和亲公主在而放弃攻打蜀国,晋已亡,我那只知奢靡享乐的父皇保不住蜀国的。
如此,耶律远也可以立太子妃为后。
但令我意外的是,耶律远驳回了所有上奏的奏本。而太子妃与他在殿内大吵一架,直到黄昏太子妃才脸色灰白地在殿内出来。我站在宫门外,彩云对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纠缠一无所知,以为是耶律远质疑边家忠心,二人才吵架。
我让她留在原地,走向太子妃。
太子妃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竟然哭了,她看着我,嘴巴是笑着的,眼泪却流出来。
我不敢上前,刚想喊她嫂嫂,又警觉称呼不对,最近斟酌地叫了声:「姐姐。」
太子妃开口:「他一直在骗我。」
我心口一紧,问:「什么?」
太子妃眼泪如雨,她哑着嗓子,声音悲戚,她看着我,可怜又无助。
「他一直在算计我。」
什么骗,什么算计,我弄不明白。
殿门口的侍卫冲过来按住太子妃,耶律远步履匆匆向我们走来,他没看我,直接吩咐侍卫:「太子妃身体不适,送回边府。」
太子妃一把挣脱侍卫,她死死盯着耶律远,出口道:「你也会害怕吗?」
耶律远眼瞳紧缩:「闭嘴。」
太子妃冷笑一声,她看向我,我后退一步,直觉我马上就要知道什么。
太子妃对侍卫吩咐道:「退下吧,不然你们小命不保。」
我就这样,亲耳听到了,我以为的耶律远跟太子妃的爱情故事。
「年少时,我们一起学武,一起打仗,你为我编花环,创造只有我们两个才懂的暗语。」
「那次我们被包围,马上就要死了,你说你有遗憾,你还没有给未来的王妃亲手打造一支簪子。我问你什么样的簪子,你说有流苏的那种。」
「偏偏,我及笄礼你送我的,就是一支流苏发簪。」
「那次赏花宴,为何太子也会在,为何那次,你要骗我你喜欢我穿紫色,那明明是太子喜欢的颜色!」
太子妃情绪激动:「从我年少时你便开始设计了,你让我以为你喜欢我,你让我遇到太子,你让我嫁入东宫,你所有的路为我设计好了。」
太子妃落泪,她声音颤抖不稳:「耶律远,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后位是给晚儿的,但你也在利用她不是吗?!」
我瞬间看向耶律远。
「我嫁入东宫已经打算放弃梦想放弃自由,放弃你。是你让晚儿戴上那支铃兰发簪,让晚儿送来花环。你一步步算计我,用我被迫放弃的自由诱惑我。我承认,我动摇了,我一直都放不下你,可我不能为了你让家族涉险。」
「可你呢?耶律远,你好狠啊。你用自己的命来救我,秋猎的熊是你设计的,扑倒我也是你故意的,你贴在我耳边说,你活着最重要也是故意的。真是可笑,我终于信你,你如此爱我。我信你,你会保住边家。」
我站不稳脚跟,怎么会?
耶律远有多爱太子妃我是知道的,他在新婚夜想的是她,与我相处也是为了她,不带我去打鹿也是为了她,差点没命也是为了她。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太子妃缓缓放出最后一支冷箭。
「你没有告诉晚儿行军路线图的事情吧?」
我如遭雷劈。
38
太子妃看向我,她眼神里有报复,但更多的是同情。
「他也在算计你。」
「那份路线图是假的。」
「因为那份假的路线图,晋蜀联盟分裂,晋转头就助大军攻打蜀国。」
我摇头,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
太子妃看向耶律远,道:「我现在觉得,或许先帝的离去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我慢慢回神,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眼前。
忽地什么一闪而过,「秋猎?!」
皇帝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儿子命危口吐鲜血,身体一蹶不振。
太子妃声音轻远:「或许更早吧,早在那个农家女进宫时。」
太阳落山了。
夜色里我看不清耶律远的脸。
他终于开口:「父皇途中暴毙,不在我计划内。」
「所以灭掉蜀国,在计划内对吗?」我问耶律远。
耶律远没有回答我,我便懂了。
太子妃擦去眼泪,她背对耶律远,声音强撑冷静:「我愿意相信你曾对我也动过心,也佩服你为了让我下定决心谋反而差点没命,我并没有吃亏,起码你还会给我自由。」
「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少年时喜欢上你,你这么冷血,理智,你环环相扣,你机关算尽,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棋子,什么都是你的棋子。耶律远,还有什么是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利用的吗?」
一轮孤月自东方升起,皎洁月辉洒在地面。
太子妃,现在我应该正式称呼她的名字,边关月。
「臣边关月自请赴边境,无召,永不回。」
边关月最后看了我一眼,她动动嘴唇,轻微快速地说了句什么,我看清了,也听到了。
她说:「跟我走吧。」
晚风四起,耶律远终于再次开口,「外面冷,我们回去说。」
我没动,反问他:「说什么?」
耶律远又不说话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吧。
我替他说。
「说你利用我,但也爱我吗?」
耶律远跟我解释:「晚晚,你不一样。」
耶律远告诉我,整个中京城里,不是算计他的,就是他要算计的。
只有我,我完全脱离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蜀国对于大辽而言是势在必得,不值得费心思考的肥肉,所以远嫁和亲的我也没有任何他们算计的意义。
我只是白白当了几天他们的笑话而已。
我于中京城而言是新鲜的,干净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全由耶律远决定。
耶律远他对我说:「晚晚,我会让你永远在最安全的地方。」
「晚晚,你会是大辽第一个汉人皇后。」
我摇头,我不信了,他这样的深情像假的,假到我心生怀疑,他又要利用我什么?
我想到什么眼瞳紧缩。
他想利用封我为后欺骗父皇,一举灭掉蜀国。
那天后,耶律远将我关在了中宫。
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件。
九皇子曾经偷着翻窗来见我,他不知道边关月为什么忽然被调去边境,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被关在中宫。
我看着他变粗糙的脸庞,以及仍旧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是没忍心让他知道我跟他的月姐姐是如何被他的好皇兄一步步算计到这步的。
边关月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这个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弟弟呢?
耶律霄给我带了牛肉干,他打开油纸包,笑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我看了眼,胃里恶心,闭眼道:「你走吧。」
你这双手上跟耶律远,边关月一样,沾满了蜀国人的血。
耶律霄沉默一会,道:「你我还是生分了。」
我笑笑,随口说道:「我大婚那天,言语不逊要看我脸的,不就是你吗?」
耶律霄苍白无力地解释:「我很后悔。」
39
他拉住我的手:「小晚,蜀国将亡,大辽以后就是你的家。」
我抽回手,闭上眼道:「你走。」
大辽不是我的家,蜀国才是。
我默默磨尖发簪,想着,在某个深夜,耶律远抱着我深眠时,我要刺穿他的喉咙。
可命运就是要跟我开玩笑。
蜀国真的亡了,却不是大辽灭的。
耶律远来见我,跟我说宋出兵亡了蜀国。
我被他抱进怀里,我的泪水浸湿他的肩膀。耶律远抱着我,跟我承诺:「晚晚,我会把它夺回来。」
我袖里的簪子迟迟没有出手。
彩云被调回来服侍我,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公主,我们的家没了。」
耶律远仍然执意立我为后,他不知犯什么疯魔,哪个大臣反对,就斩首哪个大臣。
我只觉得可笑,他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
后来,中宫发生了一场大火。
我醒来时,在边关月离开的军队里。
彩云不在。
边关月跟我说:「这是她自愿的,耶律远没有那么好骗,总要有个他认识的尸体才行。」
我于边境跟她道别,边关月对我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你家乡了。」
我勒紧缰绳,「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
我转头对她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边关月一身盔甲,道:「只是不想看你继续留在皇宫罢了。」
我调转马头欲走,她又喊住我:「晚儿!」
我回头,她踌躇开口:「你知道小九他……」
我点头。
只是少年的心动易失,情爱也总不能长久,如今蜀国已亡,他便再不可能有蜀国皇子妃了。
至于耶律远,他不爱吃绿豆糕的秘密,从此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番外①边关月
冬,军营。
「吁——」
大营前,边关月勒紧缰绳,不远处练武场声音贯耳,她利落翻身下马,问道:「四皇子没来吧?」
牵马士兵回道:「四皇子今日没来。」
边关月在军营里的时间比在将府时间还要长,母亲觉得好不容易家里有个女孩,就该娇娇地养着,学些插花女红,闲暇时与其她高官贵女赏花赋诗,做个娴静温婉的女孩子。可不想父亲却觉得边家人不管男女都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所以隔三差五就把边关月拎到军营里去。
边关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 身上有军功的少年将领。她心气高,誓要比兄长更厉害。
练武场上众将士精神抖擞,刺喊声震耳,边关月见大哥边雁山正在阅兵台上,一身黑衣显得他气质沉稳。她三步并两步跑上阅兵台,士兵对她行礼,边关月摆摆手算是见过,对边雁城道:「大哥。」
边雁山人高马大,他点头道:「嗯。」
天气寒冷,说话还会哈白气。边关月心里惦记着跟边雁城一较高下,装模作样看了会士兵操练,按捺不住对边雁山道:「大哥,剿匪前你说我如果赢了回来就跟我比试,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边雁山还没有回答,另一边阅兵台楼梯下传来调侃的男声:「妹妹又要自讨苦吃吗?」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与边关月模样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自楼梯口出现。
正是边家二子,边凤城。
边关月自小跟边凤城不对付,二人见面就吵,她哼道:「你打不过,不要以为我也打不过。」
边凤城不甘示弱:「你那小胳膊小腿,大哥一个打你俩。」
边关月看了眼自己纤细的手腕,道:「若是比刀,我自然不如大哥。但要说比射箭,我当真有这个胆量。」
整个大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边家小女的箭法若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边凤城不跟她论长处,避开话题往阅兵台下看,结果发现了什么,呵得一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边关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干什么?」
边凤城抱臂撞了下边雁山肩膀,笑道:「大哥,我们小妹看来是皇子妃的命啊。」
话一出边关月立刻变了脸色,她扒着栏杆向下一看,果然看见了耶律远。
边雁山教训道:「不可胡说。」
边凤城转又跟边关月道:「最近四皇子来军营很频繁啊。」满意地看到边关月吃瘪的表情,他接着道:「去家里也很频繁。」
边关月踢了他一脚,耶律远根本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对她手里的弓感兴趣。
耶律远已经走上阅兵台,边家三人齐行礼,「拜见四皇子。」
耶律远应该是疾马而来,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他对边家兄弟微微点头,而后直接走到边关月面前:「你曾答应教我边家箭法,可食言了?」
边关月自然不能说食言,她行礼道:「四皇子想学,臣自然倾囊相授。」
边关月跟着耶律远走下阅兵台,下去时她回头看了眼两位兄长,边凤城仍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欠揍表情,边雁山看着边关月,眸色深不可测,几不可微地对她摇了摇头。
边关月看着前面耶律远的背影,论强壮体魄他远不及边雁山,但胜在比例好,宽肩窄腰,一把窄刀挎于腰间,步下生风。
她打量一番,心想道陛下这么多儿子,只有四皇子像点样子。
她几步快走跟上去,稍稍落后一点耶律远。
弓箭场不远,两个人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边关月吩咐士兵:「将我跟二哥的弓拿来。」说完她看了眼耶律远,耶律远正在一旁背手站着,见她看过来,面无表情地点下头。紧接着好像又意识到这样不太好,于是轻轻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来。
边关月莫名地别过视线,深呼吸后自言自语道:「不要紧张,你现在是他师傅。」
士兵取来弓箭,边关月拉弓示范,给耶律远讲解要领。耶律远也拉开弓,然后试了几下,问道:「还有更重一些的吗?」
边关月暗自惊讶,边凤城的臂力在军营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四皇子竟然觉得轻吗?
她吩咐道:「取大哥的弓来。」
一番讲解示范后,耶律远跟边关月一同拉弓搭箭,弦松箭出,破空而去。
她十发十中红心,耶律远十发九中。但这不是关键,她的箭射进靶子,而耶律远的,射穿了靶子。
边关月必须要承认耶律远在军事上的天赋,她自认是天才,然而耶律远是比她,甚至比大哥还要厉害的存在。
她跟二位兄长是千万将士心中翻越不过的高山,而耶律远是她翻越不过的高山。
边关月道:「四皇子您天赋异禀,很快臣就没什么可以教您的了。」
耶律远收起弓箭,他身上并没有皇室人的高高在上,衣物配饰也看不出高贵,他仿佛不像个皇子。
耶律远道:「你还有很多可以教我。」
边关月道:「四皇子说笑了。」
射箭场空旷,天空高远澄澈如洗,耶律远对边关月道:「当你以女子之身杀敌时,你在想什么?」
耶律远看向边关月。
当我以女子之身杀敌时,我在想什么?
边关月看着耶律远的眼睛,她好像就在一瞬间明白了大哥跟父亲告诫她的话。
离四皇子远些,只做个臣子。
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眼睛线条流畅,是好看的桃花眼形状,盯着人看时很容易会产生被认真看待的错觉。
她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她仿佛被那双眼蛊惑了,她说:「我要做女子从军的第一人,我要超越两位兄长,我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让大辽更加强大,疆域更加辽阔。」
边关月还有一句话没说,当她以女子之身站在千军万马前,她不是一个人,千千万万的女子正通过她的眼睛看见黄沙漫漫,浴血战场。
耶律远接话道:「这就是你教我的。」
他看着边关月,一字一句道:「道阻且长。」
边关月情不自禁张口跟着耶律远念道:「行则将至。」
耶律远忽地弯唇笑了下,这次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许多,他问边关月:「第一场雪后,去不去打兔子?」
冬日长空万里,空气干冷,边关月呼吸里胸腔感到无比的干净。
她扬起下巴,神采飞扬,「我可是百发百中。」
番外②姜晚
我离开辽后,到了宋。
听百姓说,蜀国的皇帝皇后城破时被大军统领当场斩首,皇子们四散逃命,公主们被烙上奴印送到军营充妓。
我颤抖着声音问:「那长宁公主呢?」
那农妇听我口音,小心将我拉到角落里道:「这话别再问了,这天下如今姓赵了。」
我恍神,谢过农妇。
我打听到长宁公主失踪了,也有人说她死在了那把烧毁皇宫的大火里,也有人说她因为貌美被掳去了大宋皇帝后宫里。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安慰自己,长姐那样尊贵美丽的人,不能去军营当妓。
我如今住在一个叫邓县的小地方,镇上南北两条大道在中心交汇成十字。南面有座庙,供的是哪位菩萨我不认识,但每月都要过去一趟,奉几炷香,认真叩拜,求菩萨庇佑长姐安康。北面有个私塾,我书读得多,先生看我可怜,留我在那帮忙。在四王府时我练了一手好字,私塾不忙时我便替不识字的百姓代写书信,也能赚些钱。
当初离开辽时,边关月给了我些钱,我身上也有些跟彩云计划逃走准备的金银珠宝。不过我没把那些珠宝拿出来变卖,可能是我太胆战心惊,觉得耶律远无所不能,所以一点马脚也不敢露出来。
其实我并不害怕他,甚至有些盲目可悲的自信他会给我世间所有人都羡慕的无上尊贵。我跟边关月一样,一边笑自己愚蠢,一边又可怜地自欺欺人,骗自己他也曾对我动过真心。
可是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很无聊,很普通,一眼就望到了头。
而彩云,我后悔没有问过她家在何处,父母姓名。我空有许多金银,却不知道该送到何处。
宋与辽又开战了。
听说这次带兵的仍旧是耶律霄,边关月也一起。他越来越像当初战无不胜的耶律远,甚至有隐隐胜过之势。
我想起那时候耶律远抱着我,对我承诺一定会把蜀国的领土夺回来,我自然不信。辽跟宋一定要争的蜀国,原因有很多,地势,粮食,资源,唯独不会有我。
我只是他美化雄心壮志的一朵花罢了。
此次战争辽势如破竹,大军直入,很快就能打到我现在的这个小县城。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想了想还是在后院大树下挖出了在辽皇宫里带出来的金银珠宝。
我拿出彩云放进去那些,细致地擦拭干净后装进包裹,剩余的那些又埋回去。
我跟着镇子上的人一起向南逃,路上走丢的,突发恶疾死去的,被辽军追上杀了的,等到了安顿之处,几百人已经寥寥无几。
我没有地方住,只好在破庙里睡觉,过了几天,破庙里又涌来一批逃亡的百姓。
我学过一点医术,便每天去采点草药煎熬喂伤病之人服下。他们对我感激涕零,甚至有点把我当成最后救命稻草的感觉。可我其实很无能为力,我只会那么多,我只会简单地包扎,我只会制作简单的弓箭射杀野兔,我什么都能不为他们做。
偶尔我会望着天空想起那段我还在蜀国皇宫当不起眼小公主的时光,想着想着又会想到在大辽做四王妃的时候。抛开与耶律远,边关月,耶律霄的纠缠,那段时光是我最值得珍惜,最快乐的时光。
白日太疲惫,夜里我很快睡去。
模糊里我感觉到有人在解我的腰带,我心中一惊,立刻睁眼,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与我对视。
还没等我开口质问,他立刻跑开了。
我腰间的荷包被解开掉落在杂草上,夜里大家都在熟睡,我连忙捡起来背过身偷偷打开,荷包内一枚玉镯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这是长姐送我的礼物,这些日子我一直小心保护,不敢让别人看见。
我看着那枚玉镯,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泪。我不敢哭出声,只能默默流泪。我的家没了,我的亲人,朋友都没了。
甚至于我也死了。
世上已经没有姜晚了。
我要一个人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颠沛流离,我要一个人警惕所有人,不管她是老弱还是妇孺的欺骗偷窃。
我想长姐,我想彩云,我甚至想耶律远。
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耀在我眼皮上,我眯着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去看破庙情况。大家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脸色灰白,表情茫然无措,他们里可能有蜀人,也可能有宋人,但在此刻我们都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我站起来开始依次询问大家感觉如何,到了一位妇人时,她的儿子看起来十二三岁,瘦弱地皮包骨,小声胆怯地问我:「孟姐姐,我娘怎么样?」
我看着妇人蜡黄无血色的脸,喉咙哽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别担心,你娘亲……很好。」
男孩被妇人支开,她微笑的望着我,干枯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努力想安慰她:「大姐,你没事,你没事。」
妇人叹口气,反过来擦去我的眼泪,「孟姑娘,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没有几天了。」她在袖里拿出几块碎银子,塞到我手心里,「孟姑娘,我想求你个事。」
妇人说话有气无力:「我只有这个小儿子了,我一走,他就没家了。孟姑娘,我看出你心地善良,所以才厚脸皮求你,我死后拜托你照应些他,别饿死就行。」
妇人眼眶湿润,她哽咽道:「孟姑娘,我只求你带他一路,日后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造化。」
路上带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我犹豫了。
或许是内疚,中午我端了一碗鱼汤给她。妇人喝了几口就给了她儿子,她已经快死了。
「孟姑娘,我想问你件事。」妇人轻声道。
我点头。
她道:「你姓孟,又是蓉城口音,或许你是前朝宫里的人吗?」
我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么这样问?」
妇人笑笑:「大概快死了吧,就想有人能骗骗自己。」
她告诉我,她女儿是前朝的宫女,本来快到出宫年龄了,家里亲事都准备好了,但不想被选作公主的陪嫁,去大辽了。
我手指颤抖,心里有一个声音无声嘶喊着什么。
「我就想问问,去了辽,我女儿应该生活的很好吧。」
我几次张口,看着妇人的脸流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问:「你女儿她叫彩云吗?」
您是彩云的母亲吗?
您是,彩云的母亲吗?
最终我没问,我不再是前朝公主,我只是一个逃亡的孟姓蜀人。我抱住妇人,眼泪越哭越凶,点头道:「会的,您女儿一定生活的很好。」
我当掉了自己的玉镯,请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直到妇人喂不进药,身体变僵。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体面地将妇人下葬。
我领着男孩继续向南走,从今以后我是他姐姐,他是我弟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彩云的母亲,但只要我不问,她就是。
几个月后,在冬季到来之际,耶律霄再一次以失败告终。
男孩改了姓,跟我一起姓孟。我叫孟江南,他叫孟江北。
南方的冬天没有纷飞大雪,滴水成冰。我重新将那些金银珠宝埋入地下,准备等江北成亲那天给他当聘礼。
我本以为,自己终于又有了家,如果……耶律远没有找到我。
我仍旧是替人写信,黄昏收摊回家时我还特意买了一块肉,准备给江北做顿好的。
我推开院子的小木门,兴奋说道:「江北,今晚吃肉啊。」
我话音在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戛然而止。
我愣在原地,迈不开腿,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黄昏夜色里,他回过身,露出我永远都不会忘的那张脸。
「耶律远……」我喃喃出声,「……你怎么在这?」
耶律远看着更冷漠了,他走到我面前,叫我的名字:「晚晚。」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嗓子问他:「江北呢?」
耶律远表情终于出现一丝变化,他喉结上下滑动,一字一句道:「我找了你三年。」
他眼里又是那年在大辽皇宫前的感情,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
「耶律远,我已经不是蜀国公主了,这里也不蜀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明白了。
我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了。
「晚晚,我需要你。」耶律远对我说。
我真的相信他爱我,我真的相信,我眼眶湿润,可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希望自己的眼泪能让他放过我。
「耶律远,你放过我吧,你不爱我,你也不需要我。」
耶律远抓住我的手,他有点激动,这副模样我从来没见过,对我而言很陌生。
「晚晚,不是的。」
他竟然也会眼红吗?我看着他眼睛想。
「你曾经跟我说,只有我,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安全感。但不是这样的,任何一个和亲公主都可以给你。」
耶律远猛地抱住我,他身上很凉,还是我记着的那个温度。
他的声音缓慢响起:「晚晚,真的只有你。」
我决定拿出最后的武器,我问道:「这些话,你也对边关月说过吗?」
他这次放开了我。
我近乎刻薄地质问他:「你为了让她相信你爱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了让她相信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开始骗我,而现在你说你找了我三年,我能相信你吗?」
耶律远看着我,他也有哑口无言的一天。
他沉默半天,最后拿出一个玉镯,是长姐送我的那个。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我叹口气,道:「你在我身上花费的精力太多了,对于你而言,耶律远,我已经算是隐患了。」
他追求权力,就像我追求平淡。
我没忍住,还是抱了一下他。
「我真的喜欢过你,在你骗我喜欢边关月的时候,我也喜欢你。你利用我……」
我哽住,缓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不怨你了。」
「耶律远,我求你,别带我回去。」
耶律远也抱住我,他不肯放手,「姜晚……」
才过了三年而已,我眼眶湿润,还有下一个三年,下下个三年。才没了一个姜晚而已,还有下一个姜晚,下下个姜晚。
我只是耶律远为自己筑的巢而已。
至于这个巢里住的是姜晚还是江晚,没有区别。
「王爷,放手吧,我不叫姜晚了。」
江北被放了回来,他吓坏了,身子发抖,却还是勇敢地握住我的手,跟我说:「姐姐,我们离开这。」
我摇头:「不用。」
没有必要,无论我走到哪,他都能找到我。
或许对于耶律远来说,我真的不可替代。他要的安全感,也只在我身上存在。
我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而是恰好就出现在了他登顶的最后一步。
他一个人走了那么远,像一只没有归巢的鸟,其实他的巢一直在,他只是在寻找,最终找到了我。
他走了,一如往昔在王府时那样,留给我在清晨天光里一个背影。
桌上有两个酒杯。
那是他在新婚夜欠我的。
番外③耶律霄
「你会不会教啊!?」耶律霄把红绳扔到桌上,对同梦坊的老板没好气说道。
同梦坊是中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
老板娘见多了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笑吟吟安抚说:「编艺越复杂,心意越珍重。」
耶律霄又捡回红绳,耐心地全部拆开,从头开始。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最开始只是好奇蜀国的公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那些将士说的娇娇小小,白白嫩嫩。后来见到姜晚,他明知道这是嫂嫂,却还是忍不住逗她。
怎么会有这样小小的,白白的,发脾气声音也是软软的姑娘呢?
再后来,他无意间看到了姜晚的胳膊。
她蹲在溪水边,深蓝色衣袖挽上去,露出一截似牛奶泼出来样的胳膊。阳光照在她身上,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那一截白皙的,纤细的,淋了溪水的胳膊,猝不及防装进耶律霄十九岁的心里。
少年心动最是迅疾,如野草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定要将心烧得热血沸腾,煎熬不已才算完。
老板娘见耶律霄性子欢脱,编这红绳却是耐心十足,问道:「送给心上人的吧?」
耶律霄想到姜晚,耳根一红,含糊道:「嗯。」然后又补充道:「给她的生辰礼,我给她的第一个生辰礼。」
老板娘听后道:「既然如此,不妨将你二人头发编进去。」
耶律霄不解:「为何要编头发?」
老板娘细细解释:「汉人有种说法,叫结发夫妻。意思是成为夫妻的两个人在新婚夜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绑在一起,寓意白首不离,一生不离不弃。」
老板娘道:「你取一缕她的头发来,同你的一起编入,你二人从此白首不离,多好啊。」
耶律霄停下了。
他摆弄着手里的红绳,半天才开口:「不用了。」
姜晚她不喜欢自己。
四哥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四哥。
他就是个局外人。
他当然可以用点手段取一缕姜晚的头发,但他不愿这么做。如果姜晚不喜欢四哥,四哥也不喜欢姜晚,他一定会这么做。
早知道,那日父皇问他们谁想娶蜀国公主时,他说娶……就好了。
那日下人来报说四王妃进宫了,他急急忙忙将最后一点手链收尾,又选了两颗最好的玉珠锥上去,小心收进盒子跑去找姜晚。
但那天姜晚心情似乎不好,耶律霄斟酌着语气,想逗她笑一笑。
姜晚问这红绳手链该不会是劝她看破红尘的吧,耶律霄笨拙地解释,不敢露出马脚。
他给她求了平安,健康,无忧无虑。
也替自己求了,来生早一步。
可后来,姜晚比他先走了一步。
那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他看见四哥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冲进火里,又被侍卫太监死死拉住。他也冲进火里,最后被掉落的房梁砸晕。
那场大火把宫殿烧了个干干净净,四哥在灰烬里找到了姜晚跟她侍女的尸体。
姜晚已经看不出模样了,她扑在那个侍女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夜里,耶律霄在灰烬前哭了好久。
灰烬里,他找到了自己坠在红绳手链上的那两颗夜明珠。
那两颗夜明珠孤零零埋在灰烬里,他小心翼翼地吹掉里面的灰,借着宫灯月光,珠子穿绳处里,一个刻着霄,一个刻着晚。
「小晚……」耶律霄大哭。
你跟我说你是晚来一步的晚。
所以,今生来世,我都注定晚来一步吗?
-完-
作者/你来人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