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6日,广西北海涠洲岛,五彩滩上的日出吸引了不少游人的目光。(图/ 视觉中国)
乘船是去往涠洲岛的唯一交通方式。在旅游淡季,广西北海的码头每天有4班客船开向那里;而在旺季,最多的时候则可以驶出20班船。
不论是什么季节,检票厅里都堆满了人。他们操着全国各地的方言,有人忙着查看地图,也有人吞下晕船药,然后举起药瓶,对着窗外的天空与海洋拍起照片。在那个时刻,他们是个共同体——渴望与陆地告别,去人烟稀少的岛屿,享受假期或开启探险之旅。
涠洲岛距北海20海里(约37公里),人们乘船所需的时间在1小时左右。在通往涠洲岛的船上,游客除了去卫生间可以离开座位外,其他的时候是不被允许走动的,因此也就无法像搭乘邮轮一样,登上甲板观光。
在船上,人们的情绪也像海浪一样,在高潮与低谷之间变换。起初,在游人眼里,眼前的大海意味着浪漫,但在稍显漫长的行船过程中,海洋却渐渐幻化成了单调与乏味的代名词。在某个时刻,游人或许能够理解岛民的心境:短暂地观海,是对世俗生活的抵抗与逃遁。然而,当终日面对的都是一望无际的水域时,那些常人所不知的苦楚与颓丧会从当中悄然生发。
很少有岛民会出现在客船上。哪怕是单程150元最低档位的票价,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确实需要离岛时,渔船和小艇是首选的摆渡工具。人们往往结伴而行,等办完了手头的事,再相约着以同样的方式返回岛上。但在官方运营的游船的喇叭里滚动播放的提醒,则告诉游客:“渔船和小艇有风险,请勿乘坐。”
船靠岸的那一瞬,岛上生活便开始了。走出栈道,港口外聚集着两拨人。一拨骑着电动车,迎接那些早已预订好民宿的客人。而另一拨,是尽显疲态的上批游客,他们在湿润的海风里,发表着有关旅行的看法。就算是对这座岛的游玩体验恶语相向,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大家都心知肚明,有的人,这一生也就只会来这里一次。
电动车载着新人,向岛的深处开去。而那些领略完岛屿风光的人,则拎好行李,带着欣慰或落寞,一头扎进回程的船舱。
逃离海岛的本地人
涠洲岛位于广西北部湾,面积26.88平方公里,作为一座火山岛,涠洲岛的成型时间约在3万年前。数百次的火山喷发,才最终形成了它如今像鳄鱼一样的岛屿轮廓。
在唐代之前,这里几乎荒无人烟。尽管政府设置了相关的行政管辖机构,但因为资源短缺与垦殖条件较差,鲜少有人在岛上长期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内,它的角色都是“流放之地”。写就《牡丹亭》的明代文人汤显祖就曾被贬官至此。
在岛上,他写下《阳江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一诗,记录了这里的景象:“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出于文化宣传的功用,这首诗也被后人刻在了石碑上,与汤显祖的立像共同放置在崖边。
不过,汤显祖也只是短暂在此居留,真正的第一批居民上岛,已是19世纪中后期。岛上的两座教堂——盛塘村天主堂和城仔村圣母堂,正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其中,盛塘村天主堂由法国巴黎的传教士修建,落成于1880年,建筑材料均就地取材。100多年过去,其内体仍旧是珊瑚、火山岩等天然物质。
据史料记载,最初上岛的移民“几乎全是客家人或从本省其他地方移来的,总数约6000人,其中三分之一是罗马天主教徒”。长久以来,在涠洲岛上,岛民的谋生出路只有两条——务农和出海。岛的中部曾出现过稻田,可耕作面积不大,外加土壤肥力不够,使得种植业在这里显得尤为“鸡肋”。而对于靠海吃海的人来说,捕鱼只是一项生存技能,游客期待中的那些海鲜饕餮,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海洋馈赠的家常便饭。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特约摄影记者张帆曾拍摄过一组涠洲岛上老人的照片。在拍摄过程中,老人对他讲,留在岛上的,多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以及没什么野心的中年人。北海、桂林、南宁,以及广东的一些城市,都是岛民展开全新生活的目的地。年轻的学生,更是早早地离开了岛屿——岛上没有高中,如果结束义务教育后想进一步提升学历,只能前往陆地。
在涠洲岛上,处处可见香蕉林和杨桃树。这两种水果,是固守家园的本地人赖以生存的作物。尤其是香蕉,甚至达到了泛滥的程度,这里的家禽与家畜也都是吃着香蕉长大的。最近几年,岛上还遍布售卖“香蕉鸡”和“香蕉猪”的招牌。
“农村网”的数据显示,2021年,涠洲岛香蕉的种植面积为6500亩,年产量约1.15万吨。2018年,香蕉还获得了“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岛民之所以大规模种植香蕉,是因为它的种植难度低,成熟期短。无论哪个季节,只要进入蕉林,大概率会有所收获。采摘完成后,当地人会拎着“马扎”,在岛屿各处开售,游客5块钱就能买到一把有十几根成熟果实的香蕉。
2010年,《北海涠洲岛旅游区发展规划》获批实施,涠洲岛开始大力发展旅游。此后的几年内,广西政府在此建造了大量的基础设施与配套项目。察觉到商机的本地岛民,也开始有意识地扩建住宅。一时间,“农家乐”遍布岛屿。
仅2011年一年时间,岛上的房屋数量就翻了一番,大多是在原有住房的基础上扩建的客房。在几次因扩建导致的冲突后,管委会对岛上的旅游资源的分配作出了更详细的规定。在一些硬性条件的限制下,很多岛民不得不选择把自己的宅子出租给外来人口。
令本地人舒适的宁静氛围就这样在开发的进程里慢慢消逝了,很多岛民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而留下来的那一小部分岛民,有的做了民宿的临时工,每个月可以领两三千元的收入;也有人做回了渔民,像祖辈那样重新出海。
外来的“淘金者”
旅游的兴起,为涠洲岛带来了大量的游客,最热闹的时候,甚至要关闭入岛通道,限制客流。在外来经商的人眼里,这表示着这座岛是个“富矿”,蕴藏着巨大的流量商机。而想要在这里实现盈利的目标,民宿和餐饮是两个最优选。
客家人阿兴今年24岁,和家人在岛上开民宿已有5年多。一家人的分工极为明确,阿兴负责在Airbnb等平台上放出房源,等客人登岛,他就骑上电动车,从两公里之外的客运站将他们接回家中,安排入住。父母则负责打扫客房,除此之外,如果客人有海鲜加工的需求,阿兴的妈妈也会在院内展示自己的厨艺。当然,这项技艺是明码实价的,难度指数较低的白灼要10元,工序稍显繁复的椒盐则要30元。阿兴说:“这是岛上统一的价格,虽然有人私下会打破底价,但明面上,大家都是认可的。”
民宿的厨房外,停着六七辆正在充电的电动车,品相新旧交杂。它们是岛上最便利的出行工具,最高时速能达到60迈,但在城市中,出厂的电动车被设定的最高时速不超过25迈。凡是在阿兴家住下的人,基本都会租上一辆。淡季,民宿内小黑板上的租车价格是60元一天。到了旺季,阿兴写多少就是多少,“基本没人会讲价”。
以前,阿兴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涠洲岛产生交集。他选择到这里“淘金”,还是缘于和亲戚的一次闲聊。亲戚说,反正都是要打工,为什么不选择一个相对轻松的活儿呢?他觉得在理,便只身跑到岛上,开起了民宿。岛上自然环境好,店面的效益也不错,他很快就把父母接到了这里。一家人对岛上的生活状态都很满意,“城市压力太大了,岛上可以过得很简单,最重要的是,这里无拘无束”。
阿兴期待每个夜晚的来临,那是他觉得生活最美好的时刻。他不必接待客人,也不用费心其他事情,径直在前台支起一张木桌,叫上朋友,和家人凑在一起打麻将,直到眼皮睁不开,脑子转不动,牌局才会结束。阿兴说:“虽然现在很快乐,但我可能也会像前任老板那样,赚几年快钱,然后离开这儿。再好的日子,也是会过腻的。”
在涠洲岛开了7年餐馆的艳艳,倒是对这块土地产生了很强的依恋。最直观的表现,是她自己的家乡话说得越来越蹩脚了。艳艳的饭店开在天后宫与南湾码头之间,正对着海面。就餐环境好,菜品适口,她的店成了岛上最受欢迎的饭店。几年的时间,这家店从最开始的一个小门脸,扩大到了现在的三个门面。
对艳艳来说,涠洲岛是第二故乡。她说:“上岛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这里的一切。”虽然生意忙的时候,她无暇去欣赏岛屿的风景,但每每想到辛苦过后,出门就能看见大海,她的心里就舒爽起来。
最近,艳艳最关注的事情是辣椒的价格。岛上的物产无法自足,像这种有调味作用的食材,几乎都要仰赖陆地供给。在北海的市场里,辣椒可能并不算昂贵,可添上运输和人力成本之后,价格却常常令她咋舌。
但她又不能放弃辣椒,店里的招牌菜香蕉猪回锅肉、香爆花甲都离不开它。不只是艳艳家,整个涠洲岛都离不开辣椒。有心的游客在做攻略时会发现,这座岛上的餐馆七八成都是川菜系。
这样的局面同样也是历史所造就的。20世纪90年代,北海大力开发房地产,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云、贵、川等西南地区的人,偏爱到这里做生意,以至于那个时期还有“十万川军下北海”的说法。一旦形成聚落,口味也自然跟着改变了,更何况,攻下餐桌的是带着江湖意气又让人垂涎的川菜。最初,涠洲岛是海鲜与川菜分庭抗礼,到了现在,“融合”成了二者共赢的不二法门。
和口味相融一样,艳艳说,本地人对她这样的外来人,也有一种很矛盾的态度:“他们需要我们拉动岛上的经济,但一旦我们钱挣得多了,就会有人眼红,有时候还会故意搞破坏。”虽然菜式在岛上已经实现了共生,但对于生活在此的人们来说,还有更长的一段路要走。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涠洲岛。(图/ 视觉中国)
褒贬不一的旅行目的地
艳艳和阿兴的身份,实际上介于外来人与本地人之间。对这座以旅游著称的岛来说,游人才是真正的外来者。“涠洲岛景区”公布的最新官方数据显示,2022年春节假期,涠洲岛共接待游客约1.65万人次,其中省外的游客占比92.8%,足见它对外部人的吸引力。
在民宿老板的建议下,登岛者通常会选取雷同的路线开始游览。喜欢人文的,直接导航去两座教堂;想感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一般会径直前往鳄鱼山景区。向导的心里很明晰,这些人不管去哪儿,最后都殊途同归——“朋友圈”里见。
在涠洲岛上,每一个景区承载的都是历史。教堂记录着岛屿近代的兴衰,而鳄鱼山的海蚀崖则展示了数万年以来,潮水与火焰的激烈碰撞。但游客在把它们定格在取景框内之后,似乎就找不到什么能激发起勃勃兴致的东西了。于他们而言,岛上的风景也只余下无垠的海洋。于是,很多在岛上停留过久的人,会觉得涠洲岛的美丽乏善可陈,“不过是个被营销出来的景点”。
在旅行软件里,他们果断地标记上了“差评”。
带来不愉悦的,还有岛上的一些“潜规则”。比如,在岛民的家门前停电动车,要被收5元的看车费。而在海鲜市场,人们也总有被“敲竹杠”的感觉——本身就无法辨清食材品质的良莠,这下连秤也被做了一些手脚。
虽然如此,钟情涠洲岛的还是大有人在。每年都会有许多机构在涠洲岛开展义工活动,报名的人数始终居高不下。作为散客出行的文艺青年、疲惫的上班族,也都愿意将这里视作理想的生活之地。抵达岛上,他们好像永远不会厌倦。在标注出的景点之外,人们走进香蕉林、农田、野海滩,对那些未知的场域发起了探索,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岛屿的乐趣所在。
当岛屿从原住民的栖身之所变成更多人趋之若鹜的旅行终点时,它的命运也就和大多景区变得一样了。有多少人热爱它、褒奖它,也就会有多少人批评它,甚至诋毁它。在人们的评判和讨论中,涠洲岛有很多重面孔,它时而枯燥,时而热闹,它予人欢欣,也偶尔会给外来人添堵。
不过,等穹顶变为绛紫色,夜幕全部拉下,一切就都重归安宁了。阒寂无人的沙滩上,没有城市里多见的光污染,眼前只有令人感到茫然的一片漆黑,耳边也只剩下了涛声。等夜再深一点,店铺全部关张,骑上电动车,穿行在香蕉林里,任凭是谁,都会不自觉地慨叹:“一直骑下去,好像真的可以通向自由。”那一刻,岛上的月亮跟着人向前。幸运的话,没准还能看到几颗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