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献的八字词语 丰县的八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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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得胃癌死的时候,张周玉不伤心,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想想好像不对,养只猫狗死了也该哭两下。最终到底哭了没,谁也不知道。

撰文:熊垚

写在前面:

张周玉是我奶奶,一个普通老太太,你们一定都没听说过她。她不是明星,没有话题,从没有成为处在舆论漩涡的中心人物,一辈子没有做出什么 “出格”举动,对她而言最惊天动地的事情大概就是修坟和盖房。但我仍然那么想写她,想用笔留住今年虚岁已经73的她。

我一直很讨厌“奉献”这个词,只谈奉献不讲回报是剥削,是耍流氓,但张周玉的一生应该再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形容,无关伟大,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是她对家庭无奈的发问,也是我此时此刻最真挚的疑问。

坟和新屋

2020年11月,张周玉为自己准备的坟被拆了。

老一辈农村人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大半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死后葬在土里才安心。张周玉花了七八千元,找人运了两大车石头打墓碑,打得又大又气派。刚开始妹妹问她,要不要打个和死去的父母、姐夫一样的墓碑,张周玉不干,她说自己为别人操了一辈子心,现在要打个好点的碑,起码要比丈夫和父母好。村里先生说她和丈夫八字不合,不能合葬,不然对后辈没好处, 她就把坟修在比丈夫高一个山坡的地方,每年都要去坟边看看,清清灰尘、理理杂草,自己的东西总归要爱惜。

棺材和贴身衣物也准备好了。棺材是黑色的,木料不错,就是漆没上好。贴身衣物是一套红,她把它们全部塞在塑料袋里,拿出来一件件摊开, 动作有条不紊,神情却带了一丝骄傲,“我自己都准备好了,死了也不要后人操心。”秋衫、裤子、袜子、手套、帽子、枕头,红得晃人眼睛,传说阎王爷喜欢一层层刮女人皮,穿红色会让阎王爷以为已经刮到肉了,能少几分痛苦。好多讲究。红枕头里得装一层茶叶,这样后辈的头脑会清醒些;两双红袜子,一薄一厚,走冥道的时候暖和;布鞋有三层鞋垫,密密麻麻的针脚落出花儿来,这样后辈会有些心眼儿,不至于太傻;鞋做大了半号,怕尸体僵硬后穿不进去,给死人穿衣服不是件容易事。2004年做的两双鞋,一模一样的布料和针脚,一双已经被丈夫穿走了,还有一双被张周玉锁在衣柜里,里面塞着袜子和手套,找到它, 其它小物件也就一并找到了,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这几年老家秭归县政府重视基础设施建设,尤其是交通,路边的墓碑自然要拆掉,已经入土的可以暂时不动,但还未入土的坟得迁移到别处。自己妹妹又当 了30年村妇女主任,干部更要带头,张周玉的坟便没了。两米高的墓碑被砸碎,她表现得异常平静,一丝失望也无,反正别人更好的碑也留不住。新坟被迁到更高的山包,修路大概也修不到这里来,而且她的坟仍然比父母和丈夫高,或许这就足够了。

张周玉心气高,说出生年月都和别人不一样,“我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大207 天,我是2月23日生的,新中国是10月1日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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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周玉和自己提前建好的坟在一起

她一辈子看不起三个人,母亲懒,父亲耳根子软,丈夫爱酗酒,酒后吐一地,经常胡言乱语。她喜欢在私塾学校当木匠的爷爷。爷爷很聪明, 学生不记得的三字经、弟子规、历史故事他都记得,回来就给张周玉讲。张周玉十岁的时候开始帮爷爷推磨,爷爷在前面拉,她就搭一条小板凳站在上面帮忙推,推的是高粱面和玉米面。十一二岁做饭、针线活样样自己上手,母亲不会,她就在外头跟生产队的人学,问一句“大妈,这个你怎么绣的?”别人就乐意教她。

十二、三岁时张周玉就跟着队里摘茶叶,比谁都快,别人 一直说这个娃娃眼力见好,哪有好茶叶眼尖尖就跟过去了。十四、五岁和大集体挖田,挖坡田的时候体力跟不上去,就等旁边的长辈几锄头挖完了,跟着往上爬。清晨起来做完早饭、烧完猪食、浇完肥料,父母还没起床。1970年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如此,怀孕八九个月照样下地,丈夫还吼天吼地,嫌她走路慢了耽误上工时间,一直到生产那天,她忍着阵痛把磨推了、饭蒸好,父母还在睡觉。张周玉叫完双亲下来吃饭,一个人慢腾腾 挪到屋里床上,也不躺着,脚踩在地下,肚子挺在床上,两三个小时孩子就滚出来了。“都说上人心疼下人”,她摇了摇头。

她招了上门女婿。35岁时,父母要分家,分就分,张周玉决定找新草、起新屋。先打铜壶和家具,再打石磨和门槛,最后请人砍树搬木料,1984年2月份开始,来年4月份就完工,来做工的木匠说“万元户修屋还没姑娘家安排的好”。爷爷教张周玉当家要仔细,待客要风流,她全记在心里,给帮工的好烟好茶没断过,买的烟是龙州,红色盒子整箱整箱往屋里搬,每天一人发一包。石匠喜欢喝茶叶,她挑了两斤最好的送过去,请他打门槛时仔细些,打出来的门槛果然又高又漂亮,白色石砖上刻着花纹,来客每次跨过门槛时都得抬高脚。 老家建房子兴高门槛,寓意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张周玉的门槛是附近人家里最高的。

母亲觉得张周玉修建新屋是给自己儿子修的,不愿意帮忙,父亲觉得女儿没有给自己买靴子,也磨磨蹭蹭不想抬木料。两人在灶房窃窃私语,张周玉听见母亲教父亲,反正她是给她儿子起屋,你不干就不干,不做声就行了。家里喂了两头猪,大猪父母留给自己做年猪,小猪分给张周玉,杀了108斤,结果父母一顿煮掉48斤,蒸肉、炒肉、骨头汤一煮一锅,吃不完就放着。

我对她30年之后仍能清晰记得这些数字感到惊奇,她好像没有瞥见我的目光,自顾自还说着那些委屈。

那年她外出打工,冬天回家,父母请了三个见证人,说横竖张周玉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要求把新屋分给妹妹。回家之前她已听老乡说父母想把房子给妹妹的事, 心里有底,只说让他们给一千块,但如果国家形势有变动,她还得回来和妹妹一起住。父亲立即打断她表示不行,“你可以重新起屋,但这个屋子你不准进来。”

“你说他有没有道理?”张周玉突然转头问我,只是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说了下去。父亲的话让她记了很久仇,如果这话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她不会生气,“(母亲)没有文化”,但从当了许多年村书记的父亲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不可原谅的事情。父亲得癌症的时候,张周玉回去看望他,临走前留了三百块钱和二尺红布。父亲死的时候她不在身边,葬礼也没回去,直到丈夫熊佳诰死了,和父亲埋在一起,她才去坟坡上看了两眼。后来她给父亲、母亲、丈夫一人打了一座碑,只是很多年的清明节,她都没有回去。

丈夫得胃癌死的时候,张周玉不伤心,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想想好像不对,养只猫狗死了也该哭两下。最终到底哭了没,谁也不知道,现在她提起丈夫时恨意已经平淡,嘴角总是重重往下撇,语气多为看不起,爱的部分没有,失望的故事总能讲出许多。她醒悟过来时,生活已没有给她回头的机会。

婚姻

年轻时的张周玉喜欢编两根长长的辫子,母亲剪下的头发她也舍不得扔, 拿过来洗得干净柔顺,出门的时候接在自己辫子下面,一直垂到腰。她爱打扮,每年做一双绣花鞋,挂在窗户钉子上,出门吃酒时也总要穿最好的那身衣服。找她说媒的人不少,但都是“吃商品粮”的人,计划经济时代里,非农业户口和在国家单位供职的人员不用种粮食,吃饭凭粮票供应。 爷爷怕吃商品粮的人在外面潇洒,留她一个人在家做农活受苦,不愿意让她找这样的人,熊佳诰就是这样“突围”的。

她14岁那年,熊佳诰请人来说媒,她瞧不起“连话都不会说”的人,不愿意答应。熊佳诰好几天没出工,在屋里睡觉,睡醒就哭。家里人来劝过多次,她想18岁才能拿结婚证,未来不知道有什么变数,勉强同意了订婚。 1963年熊佳诰去当兵,接下来的几年她拒绝了很多前来说媒的人。1968年熊佳诰从部队退伍,和19岁的张周玉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新衣服也没有一件,请两桌熟悉的亲朋好友摆两桌酒,对毛主席像点个礼就结束了。只是参军提干的熊佳诰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兜兜转转好些年,张周玉最终还是嫁给了曾经不想嫁的人, 无论是“吃商品粮的”群体,还是眼前这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年轻人。

“我听说那时候有个医生挺喜欢你,你也挺喜欢他?”我问张周玉。

“嗯”,她闭着眼不重不轻地点点头,下意识露出一个有些奇妙的微笑,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里,有种朦胧而模糊的幸福感。听说这位医生心相当细,张周玉也喜欢他,但对方母亲不同意自己儿子做上门女婿,把他关在家里。张周玉嫁人后,医生成了疯疯癫癫的神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

结婚后的张周玉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取名为熊卫东和熊卫华。1985年,她随着丈夫迁到远安县,也成了城市户口,丈夫在066基地当工人,她在编织厂织袋 子。她织得又快又好,一年不到,每月就能拿将近二十块钱了。1997年,俩 人随工厂搬到孝感,编织厂不景气,张周玉转到机械厂做饲料机,一个月能拿一百块左右,熊佳诰的月薪已经涨到了四五百,并且还在慢慢往上涨。开始的一切还算平静,对于张周玉来说,男人不打老婆不赌博已经很好了,只是“熊佳诰不会心疼人”,过年的时候他只会买一条秋裤,没想着给怕冷的张周玉也带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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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周玉年轻时和丈夫、一双儿女的合影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她说不定能过完磕绊但大体平静的一生,但熊佳诰开始酗酒打人。刚开始酒量不行,一喝酒就吐,都是张周玉收拾屋子, 有几次她上完夜班回家已经十二点了,工友把喝到瘫软的熊佳诰抬回来扔在床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只剩床边一堆呕吐物。1999年临近退休,好不容易考上技校的儿子染上赌瘾,儿媳妇跑了,只留下一对刚出生的双胞胎孙女,没办法,只能接过来自己养,怕别人不会心疼。

在日复一日酒精的刺激下,原本不会说话的熊佳诰变得口齿厉害起来,他知道张周玉晚上睡觉前不爱讲话,便审着这个时机咕哝,净捡不好听的讲,张周玉不理会,她知道自己一搭话就再也睡不了了。忍让是在某个夜晚结束的,她刚刚拖干净地准备睡觉,白天睡了一天的丈夫爬起来往沙发上一坐, 开始专专心心地骂,骂这个不好,那个也不是东西,最后照例骂到她头上 来,“日他妈逼生的什么儿子。”她心头火气,但不吵不闹,只先拉上窗帘,转身就拎起椅子照着丈夫脑袋狠砸下去,一连砸了几下,砸得他身体滑到地上连连说打不得了才停手,自己回床睡了。

第二天熊佳诰抱怨自己被打得不能起床上厕所,张周玉没有理会,“那就尿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丈夫还是拖着步子慢慢晃到卫生间撒了尿。她第一次讲起曾经有过弑夫的想法,“我起心是准备把他打死的,打死就去坐牢”,语气里没有差点把丈夫砸死的后悔,也没有差一点就把丈夫砸死了的遗憾。

也有过离婚,只是走到半路,熊佳诰反悔了,张周玉想离婚对两个孩子不好,能凑合就凑合吧。一凑合就凑合到2005年熊佳诰得胃癌去世,她不悲伤,丈夫的好她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但也不庆幸。毕竟丈夫在世时每月好歹能 拿到将近一千块的退休金。不过,耳边终于获得了片刻宁静,不再有酒瓶哐当的声音。

子女

谁也不知道别人口中“最聪明懂事”的儿子是怎么染上赌瘾的。

小时候,人人都夸熊卫东长得好看又心疼长辈,说话做事相当沉稳,打猪草、剁洋芋、背背篓,什么活儿都帮张周玉干,人也聪明不贪嘴,初中包的第一个包子就能上蒸笼,不像女儿包的,馅全都歪歪斜斜扭出来了。抽屉买的几颗水果糖,总是很长时间都还放在原位。考技校前,张周玉每天给儿子冲一杯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蜂王浆,让他好好复习,录取线一百多分,儿子考了三百多,把她高兴坏了。

第一次知道儿子赌博时,张周玉坐在阳台上做针线活,熊卫东跪下就哭, “老太太,我欠账了,高利贷。”她一听脑子就懵了,心想我一个老太太都知道高利贷沾不得,滚来滚去谁滚得起?可没想到儿子把这笔十几万的账滚来滚去,最后滚到她脚下。她给女儿打电话, 请女儿把自己放在那儿的存折送过来,六万块钱,定期五年,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女儿一进门就问,要买什么好东西、大家具啊? “买你哥哥脑袋,买他人头”,张周玉看着阳台说。

张周玉很讨厌向别人借东西。刚开始搞大集体经济的时候,母亲不会当家, 计划五天的粮食,两三天就吃完了,偶尔来客人不能没有米饭吃,她只能和妹妹拿个口袋偷偷找别人借,不是借米就是借茶叶。她当家之后从不管别人借,把红豆叶子刷下来,摊开晒干之后揉搓两把, 再用筛子筛成粉,第二年春天用水一发酵,就可以拌面、蒸饭吃,比野菜不知道好多少倍。结果在儿子这里栽了跟头,自己拿出辛苦存下的十万,又各处东凑西凑了几万,才把债还清。丈夫已经死了,她心想一个人养不活两个孙女,总得把儿子救起来才行。

后来事情的发展不如她想象的那般顺利,戒掉赌瘾谈何容易。儿子并不是天赋异禀的神童,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沉迷在牌桌上输红眼的普通人。他仍在赌博,甚至会偷母亲大衣口袋里的六百元钱去隔壁楼里打牌,等张周玉发觉去喊他下来时,已经输掉了一百。她气得不行,回老家待了几个月。只是可怜两个小孙女要受罪。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一切都有迹可循。上小学时,半夜总能被声响惊动,睁开眼就看见熊卫东在她床边磨蹭,有时是嬉皮笑脸,“老太太,借我两百块钱花花”。熊卫东带我去过一次赌博的地方,花花绿绿的老虎机,粉红色钞票经常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我不知其中利害,但那天得到了熊卫东难得的笑脸和轻松语气,“别跟奶奶说”,以及他给我买的第一根棒棒糖,是不是最后一根忘了,橙子味, 糖总是好吃。

许多细节慢慢串联在一起,最终在一个夏夜里显形,熊卫东跪在母亲床前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人。然后就走了。他走之后,我爬起来看见她坐在阳台椅子上不知道想什么,她把我抱在怀里,没哭,我们看了很久对面人 、家用电蚊拍拍蚊子,啪啪啪啪电流一串,就在黑夜里带出细微的蓝色焰火。 2008年,熊卫东冒着被人围堵的风险给我开完小学六年级的家长会,此后我很多年没再见到他。

熊卫东这次欠下了更多高利贷,还有银行两万块贷款,张周玉没钱填窟窿,他只能跑路。高利贷不还也就算了,银行的债不能不还,张周玉又开始帮儿子还债,日子变得更加艰难。头两年,她打破“地在门口都不种”的誓言,开始重新种地卖菜,退休金只用来买点米、肉、豆腐,夏天经常戴顶草帽就下地,干到黄昏才汗流浃背回家做饭。后来那片田附近要修动车站,她不能再种地了,只好跑到厂里找打扫卫生的活。一个月六百,早上拖一两个小时地,得、在工人八点上班之前弄好。张周玉每天四五点起床,起来随便喝点米面糊,头发一梳就骑着三轮车到厂里工作。冬天天亮得晚,她干完活顶着刺骨寒风回家时,天还是黑漆漆的。

熊卫东跑路不到十天,厂里开会决定辞掉四个欠债跑路的工人。工人家属被请去开会,第一个老太太说凡事听厂里安排;第二个女人开口讲话就哭;第三对老夫妻说自己还要带孙子,不知道怎么办。轮到张周玉了,她客客气气开口,讲了一通:“你们把车间别的人也拎出来一起开除,我心里才舒服。不这样做的话, 我就去上访,请记者来采访,把这些事情都捞出来。”

会议室一时寂静无声,她继续补充,我提个意见,厂里不要开除,我们肯定也不要工资,只请你们继续帮他把养老保险交了,个人部分如果不够,我来补。张周玉从小写字、讲话就讲条理,她见不惯口齿笨拙的人。

厂里同意了,她又帮熊卫东保住三年工龄,交了一万五的养老保险,工龄多一年,退休金就涨一年,一个月涨三十块也好。“能怎么办,谁不为下人想 呢?”她经常说这几个字,能怎么办呢,好像对她而言,操心。而晚辈的自私又与她全然无关,熊卫东跑路时她也不太担心,向来以自己为重的人,肯定饿不死。

要操心的晚辈里似乎不包括女儿熊卫华,母女关系原本很好,但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跟她的关系变得疏远,刚开始是很少来往,后来升级为争吵,吵得最凶的一次,两人都哭了,嘴皮激动得打哆嗦,却还在说狠话。 女儿说等张周玉死了,就把她的尸骨埋在熊卫东房间里,反正母亲偏心儿 子,就让她死之后也留在儿子房间。

张周玉觉得自己对得起女儿,熊卫华考自费大学时,丈夫不同意,是她把平时攒的私房钱拿出来,供女儿在武汉上了大学。那时去武汉的车多,她托人一箱一箱带零食过去,同学都问她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熊卫华从新闻系毕业后,张周玉托老乡在远安县电视台给女儿找了份工作,女儿不喜欢地方人说话粗鲁,辞掉工作回到孝感,在厂里宣传部工作了几年,直到怀孕之后才做了全职太太。儿媳和女儿怀孕的时间只相差了半年,张周玉选择照顾儿媳,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不妥,重视儿子和孙子是理所当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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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周玉在展示自己的寿衣

熊卫华辞掉工作后,她不太高兴,勤快操劳一辈子的她看不惯“只会坐在屋里享清福”的人。但每次逢年过节,她还是忍不住给女儿打电话,问她要不要过来吃饭,老一辈的关爱似乎总跟饭有关,没有比“吃饭”更体面自然的表达方式。

女儿从没接自己去她家里吃过饭,只在张周玉六十岁生日那天花了七八百在 、工厂附近的华安酒店摆了一桌,“平时我没在她屋里动过筷子”,张周玉对此有点生气。

“你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都不认她,凭什么要求她认你呢?”我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她愣了一秒,然后迅速反驳道,“我凭什么不 能生气?以前都是我给她做饭,她从来没有回报过我,逢年过节也没有请我去吃顿饭。”我没有再接话。熊卫华其实给张周玉送过不少礼物,浅口皮鞋、丝巾、端午粽子、中秋月饼,她可能忘了,就像忘了儿子很多年来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给她买,后来才包了个银镯子给她。1974年生熊卫华的时候,她想,一儿一女一枝花,多儿多女是冤家,也不要多的孩子,两个就挺好,只是后来这一儿一女到底是没有陪在她身边,都远去了。

心疼自己

熊卫东跑路之后,张周玉拿仅剩的万把块给自己买了个金镯子,给孙女买了台联想电脑。她好像想明白了,原来人是可以自己心疼自己的。

当年的张周玉,生下一儿一女后又怀过两次孕,但都刮掉了,去医院的路三十里,她一个人跑过去,一个人走回来,母亲带妹妹去看电影,屋里冷冰冰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她早知道屋里没东西吃,回家路上买了十几个鸡蛋,在灶屋生好柴火,煮了两个个头小的鸡蛋,吃完就上床睡觉。

1998年,张周玉因为肺结核吃了一整年药,病情断断续续控制住,1999年孙女出生,她回到远安照料,每天洗尿布,一洗就是两大盆。冬天雾重,她的肺结核又严重起来,心里一直烧,想吃梨。刚开始跟儿子说,熊卫东下班后沿着菜市场转了一圈,没有。挨了几天,又跟准备出门上街的儿媳说,她心想有希望啦,街上肯定有梨,结果儿媳两手空空回来,忘了。隔壁邻居种了萝卜,送给张周玉几块,她就把萝卜放在阳台上,几个小萝卜,很嫩,天 天烧心想吃东西的时候,就抱着萝卜在嘴里嚼两口。萝卜吃完了,身体也扛不住了,去医院检查时肺部已经烂到穿孔,她决定回孝感过年顺便养身体, 一路上丈夫提着酒不停喝,烂醉下车时被绊一跤,摔倒台阶上差点磕死。行李她一个人拿不动,还是儿子同事帮忙拎上楼的。张周玉在屋里睡了一天, 第二天紧紧裹着一件大袄子,穿过马路去买梨,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人像煮熟的虾米弓成一团。两个梨,每次加点冰糖炖半边,能吃四次。

她不下三次向我提起这个故事,可能是她忘记之前已经讲过,也可能是她需要一遍又一遍重复才能消解心头怨气,“我天天去卫生所打针,如果有我不知道自己买呀,还需要跟你爸说。你爸那个时候有摩托车,有心的话呼啦一 下就能找到。你妈在街上玩了一天也不记得我想吃梨。你爷爷更不消说,我在远安就想吃梨,到孝感也没见他给我买两个。”

“我就是想吃梨”,她气呼呼的,“没有人给我买,我一直想吃。”到最后又有点伤感,“一直想吃,一直没有人买,我就自己去买。”

数次灰心让张周玉学会心疼自己,她现在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钱就是要用来花”,其实更像是一种自我宽慰,不这样想,以前付出的就太苦了。“该节约的时候节约,该用的时候用”,但节约的时候总是占大多数,她嫌剪头发十块钱一次太贵,便把头发留长挽成发髻,也很好看。

丈夫死的时候,张周玉工资是180元,现在涨到了一千多,她已经知足,人只要身体好一点,命长一点,多活一点,就在好事里面。加上一手带大的孙女已经快大学毕业,未来总不算太差。两个孙女是张周玉放在心尖尖上的 人,小学三年级时,张周玉给她们买了两只小乌龟,十二年过去,乌龟变成 了大个头,一只三斤二两,一只三斤一两。张周玉想,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没 了,到时候没有人喂乌龟,不如等孙女大学毕业后,就把两只乌龟带到老家放生,也算是积德。

祖孙

我的印象中,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总是模糊或不愉快。他们离婚早,母亲一直不在我们在身边,父亲更不想提,只要他在,家里总是低气压笼罩,别的孩子都盼望爸妈回家,我只有在他们都不在家时才踏实和高兴。

我有张周玉的三轮车。她第一次骑车带我和姐姐在苑里兜风时,我们的裙角在风中飘荡,自由又快乐。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前两年……在她车后座我总会无条件感到安全,哪怕有次下坡转弯时我因为太兴奋、动作太大被甩在地 上。提起这件事我总情不自禁笑出声,她说你就知道笑,不知道当时我好揪心呀,把你牵起来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没事才放心。她说我小时候很乖, 每次她因为熊卫东的事情难过时,我就会给她表演打鸡蛋,拿两个乒乓球往中间一碰,再递到她眼前,“奶奶,给你吃鸡蛋。”

很多事情都是她跟我说的,在我和熊淼还没有学会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她就夜里固定问我们四遍“要不要尿尿”,从来没睡安神过。我不爱哭,所以睡在她脚边,姐姐爱哭就被她抱在怀里,睡了七年,直到床睡不下为止,她才请人订了一张单人木床,自己睡木床,把我和熊淼放在另一张稍微大点的床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熊淼搞不懂数学作业里的算术题,熊卫东又通宵未归,早晨起来时我们急得哭,她说那我只能给你们蒙一下,不一定搞得好。结果蒙对了,我们回来表扬她,奶奶,你真会蒙,她说还好是二年级, 三年级就应付不来了。六年级,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到家里来威胁恐吓我 “上学请保镖”,她记下恐吓电话,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报警,我和熊淼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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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张周玉爱刷抖音,自己乐呵

熊卫东坏出名以后家里成了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她每天照样下楼买菜、散步,纤细的手腕上带着成色普通的翡翠或白玉镯,在 、树下笑吟吟地摇蒲扇。在车间打扫卫生时也不觉得丢人,凭自己劳动吃饭,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在人生大起时挑不出一丝差错,大落时也看不出一丝落魄,出门如果穿的是那条黑裙子,一定要配珍珠项链,得讲究。她说“这都是经过大风大浪锻炼出来的”。文革时她父亲是大队书记,一家人被批斗 时就带着高帽子,弯腰九十度站在台上接受群众审判,口号从远到近喊过来,铺天盖地卷起一股狂热浪潮,无数双眼睛恶狠狠盯着你,分不清是人还是鬼。她不害怕,批斗完之后回家继续做柿饼,给另一个“当权派”口袋里各装四五个柿饼,塞得满满的。整天斗来斗去最狠的几个人下场都不太好,得急病死的也有,发神经吊死的也有,她觉得这是命,“斗人斗狠了就是这样,人还是要多做好事。”

张周玉嘴里经常能冒出各种新鲜生动的语句,比我这个新闻系本科生强多 了,她形容自己年轻时说话做事“像在铁锅里炒黄豆,又快又清脆”,现在的脸则“像一泡牛屎”,松松软软。她不再似年轻一般做事雷厉风行,兴冲冲赶来,又风风火火赶回去。她经常闭目养神,岁月拖慢了她的脚步,记性也大不如前,早晨去买豆腐脑时,她会佯装不经意地问,“现在是一块五一杯吧?”摊主回答,“大杯两块,你前几天不是还买过吗,放心阿 姨,我不会骗人的。”

今年她虚岁七十三,本命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她觉得本命年不好,红色能辟邪,给自己买了些红衣裳、红裤子、红袜子和绣花鞋,能穿红色就穿红色。不管还能活多久,起码自己先准备得妥妥当当。 她没想过自己能熬过七十岁,小时候身体就差,没有母乳吃,只能弄点白糖 化成水,用白布片绑在筷子头上,蘸一下嗦一下。母亲带她去开会,别人说她眼屎糊着,两根黄头发,“不知道像什么东西”。能过七十岁已经心满意 足,生活总有盼头,如果八十岁还不死,她就重新换两排牙齿,去年补的两颗假牙不太好,补完之后半边脸总是木木的。

日与夜

张周玉说现在生活水平好,算是在天堂,见我拿卫生巾,她会感叹以前想都不敢想还有这种东西。她十二岁来月经,比同龄人都早,没有卫生巾就用布袋子兜,血糊糊的,用完就洗,洗了晾干再用。之后用草纸垫着,也不舍得常换,血和草纸凝结成块,走路时一块块从裤脚里掉出来。现在什么都好, 冬天有青菜,夏天有空调,自己只需要慢慢享清福,女儿和自己的关系进入缓和期,儿子也不再让她挂心——不是熊卫东变好了,是她再也不想管了。现在她喜欢在阳台上摆弄些花花草草,拍几个小视频发在朋友圈里,儿子问这是什么花,“长寿人养的长寿花”,她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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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周玉自己养的长寿花。开得正好

2019年,张周玉花1700元买了智能手机,开始慢慢学着玩抖音,刚开始只是看,她有套自己的标准,要选正派、舒服的内容看,见到扭头扭腰、男女合拍的视频,就直接往上滑走。她爱看老家朋友拍的视频,爱看别人家的小孩,尤其是好看的小孩,看到就点赞,“看这些人,花开花落、雪起风沙痕、甜奶奶,都是我平时看的。”后来自己也拍起来,大多是眼前见闻,楼 下喂的流浪猫、塔上的鸟、黄昏中的绿茵场,还有自己做的玫瑰馒头,偶尔心血来潮,也拍自己,一键换成格格装,珠玉点缀在旗头上。

她拍收集的粮票,配文是“朋友们,这些票票在五十年前可是好东西”,她 认真教我给视频配背景音乐的讲究,“你看我的配乐就是‘小钱钱真贴 心’,歌词要跟画面搭配。”她还传授,增加粉丝和点赞数量的秘诀是不能自私,她关注了4999个人,经常给别人点赞,所以自己也有2600个粉丝, 一条视频能有100多个赞。关注用户数量达到上限之后,我教她如何取消关注,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把别人关注再取消了,别人会不高兴的, 别人会知道的。这个东西和人情是一样的,你给别人搞,别人才会给你搞”,末了还带点遗憾但颇为豪气地说,“那,以后我就不关注了吧。”

她喜欢抖音,还专门发了一条感谢抖音的视频:画面是自己种的兰草,加上大大的文字“感谢平台服务”。抖音给所有用户每天推送的弹窗和数据整理,在她看来是一种专门服务,不是所有人都有。抖音还贴心,每天都会跟她说 一声“早上好”。

张周玉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她不太看得起附近几个老太太,因为她们爱看 《桃花朵朵开》,“一把年轻还在看情啊爱”,自己是不看这些的,要看也 得看《巡回检查组》《铁血殊途》这种谍战、历史、法治题材的电视剧,还有每天晚饭后几十分钟的新闻。可她依然会相信抖音上各种花招,她觉得真有明星在给她点赞,孙俪和董卿也是真的在台下为一些滑稽表演发笑。我劝过一两次,别总看抖音,别相信这些“明星”,后来干脆放弃,反正说了她也不听,只觉得难过,家人不在身边时,她能干什么打发时间呢?我也颓然,她对亲密的理解和需求,竟然大部分是由抖音完成的。也许还有《铁血殊途》,每次看电视剧时张周玉都不坐沙发,而是坐离电视机更近的木椅, 她看得津津有味,兴致高涨时会抱起一条腿,可《铁血殊途》每天只放两集,九点半就没有了。

年轻时候的张周玉唱歌跳舞都会,跟着学校老师一起到公社各个生产大队表 演,回头客也多,看上她的小伙子也多,她只想听爷爷的话,“找个合适的,能安家的”,后来发生的一切事与愿违,她的家在很多年都安稳不下 来。

现在老了,一个人在家睡觉时,她也担心会不会今天睡着,明天就突然起不来。没办法,生死自有定数,她放了一把钥匙在对面邻居家,晚上睡觉也不敢反锁门,万一自己死在屋里,邻居还能把门打开。这辈子活的,一个字, 累,真是累,虽然白天在外面还是扬起脑袋走路,回到家里就撑不住了,动不动就心里不舒服,得哼哼两句才舒服。每天要叹很多气心里才舒服,和情绪无关,只是胸口总是闷闷的。睡觉前尤其如此,她会习惯性叹一口长长的气,好像把这辈子所有不愉快都吐在外面,自己也就能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