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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六岁这年,宋蕴恼上了西北的气候。
西北的风里有刀,任是何等的绝色,如花容颜挨不过三月便有枯萎的迹象。生于斯长于斯的宋蕴,年轻的面庞常因缺水而起了细细的干皮,枯槁无光。
宋蕴心中总想着这个,校场比武的时候就失了分寸。若不是及时下腰滑跪在地,义兄宋苇那一招丹凤朝阳,手中长枪足以将她钉死当场。
宋苇收了枪,皱眉道:“阿蕴,你在想什么?比武怎可分神!”
四月的风拂起宋蕴衣袍一角,她侧头笑笑,露出瓠犀样整齐洁白的牙齿来:“哥哥原谅我这回,下次再不敢了。幸好义父今日不在,否则小妹定要受罚了。”
他们同是孤儿,自幼得义父收养,一同长在军营中,是熟悉惯了的。
宋蕴将手中提着的大刀反手向背上刀鞘插去,跃上马匹,身姿灵动而轻盈,自马上向宋苇道:“我还有事,改日再与哥哥比试。”她双腿夹一夹马腹,手腕用劲勒起缰绳,于是衣袍、乌发、鬃毛,俱被风向后拢去。
宋蕴策马前行,出了朔方军大营,跑出六十里地,方进了度风城的北门。此地为西北重镇,朔方节度使的治所即位于此。宋蕴将马交给城门的守卫,独身进了城。
她在兰陵坊内转了两圈,终于找见她要找的那间脂粉店。
那老板热情招呼:“小娘子要些什么,我这里胭脂、香粉、面脂一应都是全的。”
宋蕴眨一眨眼,店内浓郁的茉莉香气熏得她打了个喷嚏。她再瞧一瞧其他结伴来买东西的小娘子,个个着了好看的衣裙,颊腮鲜艳异常,佯装镇定道:“她们用的什么,也给我来一份。”
老板连声称是,打了个包袱出来,费了宋蕴二两纹银。
宋蕴心疼得倒吸冷气,走出店铺来,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地在头上悬着,至此方觉出腹中饥饿来。不知哪里传来的炙烤肋条的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她摸了摸荷包里剩下的几枚铜板,有了主意。
半个时辰后,宋蕴在朔方节度使的府里吃了个肚皮滚圆。她本懒洋洋地支着手臂,听见廊下传来人声时慌忙起身坐好。
来人着高髻,戴金冠,保养得当的脸上神情柔和,道:“阿蕴来了。”
宋蕴忙跪下行礼:“阿蕴见过长公主。”
明光长公主坐定:“你这孩子,自家人还如此客气。”她是宋蕴义父、朔方节度使宋岭的结发之妻,故与宋蕴有自家人一说。
宋蕴抿唇道:“今日我入城买些东西,钱没带够,故来您这里蹭顿饭吃。此前曾听义父提起,说您近日要回京都,不知您什么时候动身,我带人护送您一程。”
早有婢女端上茶水来,明光长公主啜一口茶,眉目愈发舒展:“军中事务繁多,你自去忙你的。这次返京,蓠儿留下,我自个回去。”
明光长公主提起六岁的儿子,目光柔和了些,眼波流转间不经意看见宋蕴的包袱,问道:“可是去了兰陵坊?”
宋蕴早见她瞧着自个的包袱,奇道:“公主您也知道那兰陵坊的脂粉店?”
明光长公主说:“那家店是我的产业,阿蕴,你一向醉心武艺,于梳妆打扮上不曾留心,何时转了性子?”
宋蕴眸光亮了些,她咬唇,两颊露出可疑的红晕:“我……”
明光长公主立时明白了。
2
宋岭今日带着儿子打猎,掌灯时方归来。明光长公主立于廊下,儿子宋蓠小兽寻母一般从院中跑来,扑入她的怀里:“母亲,父亲带儿子打着了兔子。”
她拿了帕子替儿子擦汗:“我们蓠儿真厉害。”她又看了一眼夫君,替他拂了拂衣袖上的尘埃。
夜里明光长公主与宋岭谈论起进京一事,宋岭乍听她不准备带儿子一起,道:“带蓠儿入京,是陛下旨意里写定的,你决定好了?”
烛火映照出明光凝重面容,她说:“绍圣元年皇兄即位,命我来此地与你相伴,转眼已是十六年。这十六年高床软枕,是否让你忘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吸一口凉气,捂住心口:“这些年来,只要我一想到那孩子,我都背脊发冷。你射杀红雀,可你找出红雀背后的人是谁了?还有无端端死在南疆的王镜,这一切的主使到底是谁,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敌暗我明,蓠儿留在西北,会比随我入京更安全。”
宋岭的脸色隐藏在暗里,难看得可怕。
明光又道:“更何况,皇兄空置六宫,未有子嗣。他命我带蓠儿入京,我实在担心他是存了考校蓠儿的心思。”
宋岭启唇:“你的意思是,陛下有意从宗室中择一位继承人?”
明光手指抚上太阳穴,不由苦笑:“我与皇兄血缘最近,我不能不多想——”
宋岭说:“我们只有蓠儿一个孩子,为了他,什么都舍得出去。皇宫,”他略一顿,话里点出讥诮来,“那难道是个好去处吗?让蓠儿留在西北,若陛下要治罪,我一力承担。”
明光恻然,有意提起旁事来打破这凝滞气氛:“今日阿蕴来了,我与她聊了几句。时如逝水,我第一次见这孩子时,她只有五岁,转眼间,已有心上人了。”
宋岭微诧,问:“是谁?”
明光道:“说是你手下的一位招讨副使,曾在校场比武时输给了她。我想若是人不错,你就玉成这门亲事。总归阿蕴也到了年岁。”
宋岭顿了一下,方道:“知道了。”
这厢夫妻夜话时,无垠的夜色里,策马奔驰的宋蕴忽地打了两个喷嚏。她不由放缓了速度,揉了揉鼻子。
原本与她并肩的白衣男子侧过身来:“宋蕴,你着凉了?”月华似水,清晰照耀出他面上覆着的铁质面具上的忍冬花纹。
宋蕴挑眉:“凑巧罢了,我怎会着凉。”
男子似发现了什么,视线在她面容上又停了停,低声道:“画眉了?”
宋蕴抿唇,刚才的自得不见,问:“你看出来了,如何?”事实上,她不仅描了眉,还涂了胭脂,用了香粉。
二人下了马,席地而坐。
男子修长手指抚上宋蕴左眉:“你眉毛浓密,本不需多画。只在眉尾处勾勒几笔,显出精神来即可。”他微微用力,指尖上就多了些黛色。
宋蕴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来,忍不住叫他姓名:“韩洎——”
四目交汇,宋蕴动动唇:“我,你……”她最后还是只蹦出了几个零散字眼,无论如何说不出那在心中想了许久的话。
韩洎,我不介意你曾受黥刑,也不介意你时时戴着面具,你若也喜欢我,就请义父给我们主婚。
是,她爱骑马,胆子大,耍得一手好大刀,整个朔方军里能赢过她的寥寥无几。可怎么说这句话就这么难呢?宋蕴忍不住伸手去拔脚旁那青黄的草来出气。
韩洎站起身来,他的声音自宋蕴背后传来:“发辫也松了。”男人手指虚拂过女子后颈,细致地将那零散在肩头、浓墨一般颜色的发丝一并束起。
3
宋蕴匆匆进房,用力跺了跺脚,于是肩头上与披风裹挟着的雪花纷纷落下。她向掌心呵口热气,先向上首坐着的宋岭行礼,再向一旁的义兄欠身,这才道:“今年冬天可真够冷的。”
宋岭看着自己的义女,沉声开口:“阿蕴,义父有一趟差事,要你亲自去走一趟。”
宋蕴笑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宋岭将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放,眼中蕴了精光:“你去一趟南疆的承恩府,那儿的驻军主将是我的旧部,你拿着信物,要他告诉你地方,去替我将一副故人尸骨带回。此事机密,不可让他人知晓。”
宋蕴收了笑意,神情郑重起来:“阿蕴知道,义父,那我何时动身?”
宋岭又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你就启程。”
待宋蕴离开,宋岭闭目吩咐义子:“你也下去吧,记得我与你讲的,亲兵关系重大,定要挑选家世明朗清白者,若无旁证,任有天大的本领,也绝不可用。”他声音微沉,“用人,最要紧的,是一个忠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些年来,凡是他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是彻查了身世之后方肯放在自己身边。朔方军节度使府经过多年经营,早被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即使如此,他依然不能放心。午夜梦回之时,明光产下的那个通身乌黑的孩子,常向他伸出手,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流下血泪。
宋蕴从义父处离开便直奔韩洎住所。
义父治军甚严,军营中有官职者,人人无宅邸,俱是形制相同的一间屋子供起居罢了。她知道韩洎昨日外出督粮,此时并不在军中,故前来留信。
韩洎的门是锁着的。宋蕴四下里瞧了瞧,寻了扇窗户翻进去。那窗本悬在桌子上方,她落在桌上的同时,右脚正正好好踩在那砚台里。
浓墨四溅,污了鞋袜,宋蕴急忙跃下地来,随手抄起一副空白绢帛擦拭桌上墨汁。她忽然闻见一阵香气,有些像寺庙里日日燃着的檀香,却比那个醇和。
那香气自绢帛上传来,再一闻,原来是晕开的墨汁香气。
宋蕴暗自赞叹,韩洎果然是富户子出身,墨都用得与旁人不同。她曾听韩洎讲过出身来历,他们家是当地富户,父亲手里颇有钱财,他虽是妾生,但未有嫡出兄弟,在家中过得不错,混成一个浪荡子弟。只一次在市井与人争斗时,误将人打死,因此刺配充军,来到了这里。
宋蕴将那绢帛翻个面,提笔留下句话来:“我有差事要办,勿念。”她握着笔想了想,又将那勿念两字涂成个墨团,随手在上面勾勒几笔。
翌日天不亮,宋蕴拿着信物与过所,骑着马沿关道向南疾行。
那张绢帛是三日后被韩洎瞧见的。绢帛上的字龙飞凤舞,字下画了一柄威风凛凛的大刀。韩洎终于笑笑,他是认得宋蕴的字迹的,更对宋蕴常使的那把刀印象深刻。
边境军队中,朔方军队是最优良的一支,民间奉为西北藩篱。韩洎曾得父亲教导,若要习驭下之术,需向军中来学。因此他改换姓名,隐藏身世,前来西北。朔方军闲时各部常聚一起比武,韩洎来朔方军的第二天,就遇上一次。站在最高处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看不清面貌,但手中大刀却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那人旋身从高台上跃下,很快与对手厮杀在一起。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他将虎背熊腰的对手击落台下。那人举起刀来,远远传来的声音清晰响亮:“还有谁?”
这把声音是属于女子的。
韩洎问旁人:“军中还有女将?”
士卒赞道:“只有咱们朔方军有。她是节度使的义女,名唤宋蕴。身手在咱们军中是头一份。”
韩洎自来欣赏强者,他立在台下看了半晌,在宋蕴再一次找人应战时,缓步上台。他至今还记得宋蕴疑惑的眼神。
“你是谁,为何戴着面具?”
他拱手:“韩洎,抚州刺配充军者。”
宋蕴却道:“朔方军中并非没有刺配者,你戴着面具,反欲盖弥彰,罢了,”她话锋一转,“你用什么兵器?”刀尖随即点一点那兵器架。
韩洎回身取了根步槊,与宋蕴战在一处。二人苦斗许久,最终韩洎挑断宋蕴发带,宋蕴的刀尖停在韩洎小腹前。
宋蕴笑起来,纷飞长发掩映的面上神采奕奕:“我赢了,你输了。”
韩洎挑断发带是他只能做到这一步,无力伤到宋蕴头颅。而宋蕴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撤力,以免韩洎受伤。更何况,韩洎是初次上台,而宋蕴已与多人对战。
高下已判。
韩洎从回忆中脱离出来。他将宋蕴留书的绢帛收好,自怀中拿出家信,淡淡瞧一眼,便燃起火折子,将信放在那簇火苗上。
其上最重要的“速至京都”一条渐被火光吞噬。
4
南疆天气炎热,宋蕴着一件单衫,依然出了一额的汗。她蹲在槐树下,瞧着那请来的工人启坟。
这坟不高,孤零零地安在溪边,坟前倒是有块碑,写了京都王镜四个字。这王镜就是义父的故人了,听起来像个女子的名字。
宋蕴也曾听过些风言风语,好事者说,义父与明光长公主的感情并不和睦。若是和睦夫妻,明光长公主为何在京都独居数年后才来西北,他们又怎会多年后方有子嗣。还有说义父从前在京都有一位心上人,却被明光长公主虐待至死。
一个比一个离谱。
她胡思乱想之际,坟墓与棺材已被工人打开。宋蕴上前结了工钱,在墓碑前磕了个头,道一声得罪,方挽起袖子,抖开包袱要拾骨。
这具尸骸显然已有多年,皮肉早已消失不见,唯余骨架。颈骨与躯干并不牵连,显然生前曾遭人拧断脖颈。
宋蕴念一句阿弥陀佛,探身向棺材里拿出头骨。拿到第七对肋骨时,宋蕴忽然顿住动作。她举起其中一段,迎着日光细细看去。
肋骨中央,一根细如牛毛,不过寸长的针没入其中。这针奇特就奇特在,针身前端与肋骨接触的地方,显然较针尾为粗。人骨已是淡灰,而此针依然银光闪闪,由此让她瞧见。
宋蕴收好尸骨,毁去墓碑姓名,随即动身北归。
……
越向北,天气越冷,国朝疆域辽阔,她离开西北时还是初冬,回来时已是年关了。在义父的书房里,她向义父呈上银针与那包尸骨。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义父失态,一拳砸在案桌上。义父额上青筋绽起,吩咐道:“阿蕴,你先下去休息。”
宋蕴如何知道,她义父已被这枚银针激得气血翻涌。时隔多年,终于有一条可用的线索浮出水面。银针短小,入体后微不可查。当年王镜在南疆暴卒,他正于西北练兵,命亲信前去查看。王镜乃是被人扭断脖颈而死,房屋内的一应金银首饰全部消失。
当地县令以入室劫掠杀人判定此案,但宋岭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能轻易扭断人脖颈之人,绝非泛泛之辈。
他又想起了王镜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他曾与王镜的兄长王勤同征南疆,战事吃紧的时候,王镜风尘仆仆赶来,于军营外呼喊着兄长的名字。见到兄长的一刹,眼泪沿着腮如断线珍珠。
王勤死时,要自己好好照顾王镜。可他最终没有履行约定。他娶了明光,而王镜则被封为舞阳县主,指了人家。
当王镜扶着微凸的小腹找到他时,他并非不震惊。她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上,不肯说出孩子父亲的姓名,只哭着求他:“宋大哥,求你帮帮我,认下这个孩子。我已无路可走,你若不答应,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那一刹,他眼前闪过王勤临死的样子与太子萧恪意味深长的眼神,最终答应下来。
或许他的应允不仅是因对王镜有愧,也是想让那些操纵他与母亲命运的人清楚地知道,即使是一条狗,有时也不会那么听话。
……
韩洎的房门是开着的,其中空空荡荡如雪洞一般。主人日常习用的东西全部不见了,军将的声音成了细小的飞虫,一个劲地往宋蕴耳朵里钻。
——韩副使的母亲去世,向节度使大人告了假,回家去了。
他与她,居然就这么错过了。
路过他的家乡抚州时,宋蕴特意在韩家所开的逆旅中落脚,还见到了韩家的一位来查账的少爷。那少爷一张长脸,枣核似的眼睛,鼻子有些大,与韩洎并不相像。她虽未见过韩洎的模样,但从面具轮廓来看,显然是高鼻深目一类的长相。她那时还想,或许是因为韩洎随了母亲的样子。韩洎曾说过,他的母亲是一位美人。
多日奔波的疲累忽然包围了宋蕴,她强压心中怅然,暗下决心,等韩洎回来,她一定要向他表明心意。
5
倏忽兮白驹过隙,冬与春俱逝。在盛夏时节里,她终于见到了韩洎。韩洎着了月白的外衫,瞧着比从前清减了些。
韩洎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凝重认真:“宋蕴,我们再打一场。”
真奇怪,哪有久别重逢就要打架的。但宋蕴还是随他去了校场,她依然用刀,韩洎则提了一把步槊。
宋蕴不解:“你明明剑用的更好些,为何又用步槊?”
韩洎没有回答,手腕翻抬,步槊即向宋蕴攻来。宋蕴身形疾动,反手以刀向韩洎肩头斩落。
……
二人相识以来动手不下数十次,唯独这一次,韩洎胜过宋蕴。
夏日连夜风都是热的,宋蕴出了一身的汗,脸红得厉害,弯下腰大口喘息着。韩洎目光落她右臂之上,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宋蕴的刀往下劈时后劲不足,软弱无力,翻抬时则略显凝滞,只可能是她右臂有伤。
宋蕴随口道:“月前的事了。小臂中了一箭,原不是什么大事,也找了杏林中的医生开过刀,却总觉得右臂发沉。”
右臂发沉?韩洎眸光一变:“你所中的箭,可是乌金所制,由人从袖中发出?”
宋蕴尚在惊疑间,韩洎已出声:“我少时于家乡做游侠儿,曾听人提起,有一种武器叫做袖中箭,乌金所制,短小异常,可藏于衣袖而发,入体后箭身弹开,另发两根寸长小箭,故又名子母箭。不知门道者,只取母箭,子箭留体。时日一久,子箭损伤经脉,那时回天无力,性命难保。”
宋蕴甩了甩右臂,道:“这箭居然这样厉害。”
她状似随意,心中却对韩洎的话信了九成。去年她往南疆为义父故人拾骨,于尸骸中发现银针。经查,这样的银针乃是江湖中慈月门的独门暗器。再查下去,又查到了专门接收各派叛徒的杀手组织“解难菩萨”身上。
义父命人联系解难菩萨,以千两黄金,买自己的项上人头。解难菩萨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义父要自己做引子,诱出他们。在保护义父的过程中,她与众人合力,重伤擒住两名刺客之时,亦挨了一箭。
但这些却不好让韩洎知晓。
眼瞧着月上中天,宋蕴想到自己心事,向韩洎道:“我有一件事,在心中藏了许久,现在要问问你。”
她深吸口气:“你——”
韩洎却忽然抬手,阻断她说话:“我亦有话同你讲。”
宋蕴不由弯起唇来,但很快,她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慢慢收拢。她望着韩洎,眼里有痛意:“韩洎,你再说一次。”
于是那十七个字再被男人重复一次:“家中长辈为我定了一门婚事,我要娶妻了。”
宋蕴背过身去。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其实韩洎是看不见她的神情的,可她还是用力闭上眼,不愿让一瞬凝结的眼泪掉下来。她顿了顿,说:“那很好。”
也是,韩洎从未向她应允过什么。一切都是她想当然。
宋蕴提起自己的刀向前走去,步伐走得那样快,几乎近于跑了。身后韩洎的声音却清晰入耳,容不得她拒绝:“我曾立功赎罪,已是自由之身。明日,我会向节度使辞官,回乡娶亲,承继家业。”
这是宋蕴此生经历的最潦草的告别,她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刀向地上狠狠一插,回身笑道:“韩洎,看来我没有机会再赢你了。你保重。”
那笑发苦,比哭还难看。
韩洎最终目送宋蕴离开。云层不知什么时候遮蔽了明月,在黑暗笼罩下的校场里,他缓缓摘下面具来。如果此时有一点光亮,就会看到,他与宋蕴猜想的高鼻深目的长相并无二致。只一点,男人肌肤平滑,并无遭受过黥刑的痕迹。
在无边际的黑暗里,韩洎嗤笑一声。他不是笑宋蕴,而是笑自己。
宋蕴要说什么,他一直就知道。他看着宋蕴纠结为难,然后在宋蕴的欲言又止里明晰,自己并非没有感觉——是宋蕴给了他被爱的幸福与快乐,爱他这个人,而不是别的。
他一切都是假的,黥刑是假的,姓名是假的,经历是假的。对于宋蕴,只有最后那一句话是真的。
他的确要成亲,天子圣旨赐婚,娶的人恰好也姓宋。
细论起来,他要娶的宋氏与宋蕴还能扯上些关系。宋氏乃是虢国公的孙女,宋家一门两房,长房家主承爵为虢国公,居于京都,枝叶繁衍;二房家主习武从军,得先帝赐名宋还恩,生前曾任岭南节度使。而宋蕴的义父——朔方节度使宋岭,年少从军即在宋还恩的麾下,与其结成义父子。
宋蕴与宋氏实为一源。
但这些,宋蕴不会知道的。她久居朔方军中,平生见过最尊贵的人即是她的义父与那明光长公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贵族之间的人脉关系,于她而言,无异天书。
韩洎伸手抚上胸口,皮肉肌理之下,名为不甘的情绪如蛆附骨。他试图忽视这种感觉,但暗夜放大感官,他终于折腰半跪在地,膝盖顶在那张面具上。
6
宋蕴是绍圣元年生人,绍圣二十年册立太子的时候,她正满二十岁。
照国朝规矩,册立太子须要祭天,祭天完毕后,文武百官依次参见太子。为此,宋岭与明光长公主携子入京,宋蕴随行。
这一年,是韩洎离开的第四年。这期间,明光长公主替宋蕴介绍过两回亲事,宋蕴拒绝后她便不再谈及。而宋蕴的义兄宋苇,已升至节度副使一职。
如今边境久安,宋苇虽对朝廷无功,于宋岭和明光长公主而言,却有苦劳。宋蕴知晓那袖中箭的危害后,宋岭替她寻一胡医剖开已愈合的伤口,以磁铁吸出子箭,并要其休养身体。解难菩萨的一切事务,移交至宋苇手中。
宋苇撬开了那刺客紧闭的嘴,又辗转查探验证,颇费一番力气。原来解难菩萨多年前曾做过一单生意。生意是一桩,事却是两件。其一,落掉明光公主未出世的胎儿;其二、要舞阳县主为客人所用。这两件事解难菩萨都做了,后来,客人又要解难菩萨再做一件事,杀死舞阳县主。
舞阳县主就是南疆那座孤坟里葬着的人,王镜。
她体内的那根银针,与宋蕴体内曾存的子箭作用相仿,时日一久,可取人性命。但王镜比宋蕴惨得多,子箭在宋蕴体内令人无知无觉,而王镜所中的银针却没入骨髓,稍有大动作,便有蚀骨之痛。
没有人不想活,解难菩萨正是以此让王镜为那客人所用。宋苇最终查出,解难菩萨的消息,在当时发往魏州。而魏州,恰有一位与明光有关系的人,魏王萧嚣。
他是明光的皇叔,也是世上活着的人中,最憎恶先皇者。
魏王与先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母亲则是同胞姐妹,为着皇位,双方争斗多年,最终以先皇的彻底胜利而告终。但命运总是出人意料,国朝的皇位在多年以后,似乎又回到了魏王一系——
陛下无子,他召宗室之子入京,为他们赐下婚事,考察数年后,在宗室中所择定的继承人是魏王最小的儿子,他的堂弟萧煦。先帝与魏王势如水火,在位时曾数次打压这位弟弟。但如今的陛下,似乎从未真正将他的皇叔放在眼里。
这并不怪他,他的父皇与魏王之间争斗多年,身后是万丈悬崖,退即死。而陛下的即位则是水到渠成,他不需要与谁争,皇权就静置放在那里等他去取。
……
宋岭一行人由度凤城出发,行了半月方抵达京都。京都的明光公主府仍是旧貌,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翌日宋岭与公主入宫觐见,儿子宋蓠自然是要跟着一起拜见从未谋面的皇舅父的,明光长公主与夫君商量后,还是找到了宋蕴。比起尊贵的公主,显然她更适应的角色是一位母亲。
明光长公主拉住宋蕴的手:“阿蕴,宫里人多口杂,蓠儿又是好动的脾气,他自来与你亲近,你随我们一起入宫,待见完陛下后,千万与他形影不离,勿让旁人近他的身,食物能不用就不用。”
宋蕴自然是答应的。在她心中,宋蓠与亲生弟弟无异。凡是利于宋蓠的事,她都愿去做。只她想不到的是,义父亦来寻她。
义父的意思是,宫中有一位桃实妈妈,乃是陛下的乳母。若有机会,她与这位桃实妈妈可见上一面。
宋蕴并不明白义父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好处,只执行命令,绝不多问。
明光长公主对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了解,宋蓠才给陛下磕完头,便在金殿里吵闹着要去来时经过的御花园里扑蝶。
明光长公主忙向陛下告罪,陛下一笑置之:“孩童天性,无妨,园子里花开得正好。”
待宋蓠出来,守候在外的宋蕴急忙迎上。她牵起宋蓠的手,跟随内侍一起向御花园走去。那内侍尽职尽责,每到一处,都要向宋蕴二人点名宫殿名称与所居之人。
在距御花园颇近的清波殿外,内侍道:“此处如今是桃实妈妈的居所,她是陛下的乳母,昔日陛下居东宫时,一应起居都是她来照料。”
宋蕴想起义父的话来,拍了拍宋蓠,道:“瞧,那墙上有群蚂蚁在搬家。”
宋蓠果然停下不走,凑到清波殿外墙上去寻蚂蚁。他们这一行人在清波殿这耽搁下来,果然引得殿内的人来看。
内侍禀告道:“是朔方节度使的小公子与义女。”
不多时,殿内出来位老妇人。由穿戴来看,就是那位桃实妈妈了。她是拿着食盒出来的,当中盛了盘茯苓糕。
二人向她问好,宋蕴推拒称已用过饭了,她也不介怀,笑容慈祥,问他们:“由西北至京都,风土是否大不一样?”
宋蓠被那蚂蚁占据心神,早忘了御花园扑蝶的事,此刻更是来了兴致,他年纪小,少有人向他问询什么,难得这位桃实妈妈发问,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旁观的宋蕴注意到,这位桃实妈妈全神贯注地听着宋蓠讲话,目光始终追随于他,脸上无半点不耐之色。宋蕴心中闪过一念,或许义父想要桃实妈妈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宋蓠。
但这荒唐一念,很快被她甩在脑后。
7
在回去的车驾上,明光长公主瞧了瞧呆坐着的宋蕴,问道:“阿蕴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宋蕴没有听见,她依然低着头,眼前不断闪现韩洎的身影。她熟悉他的身形与仪态,但她现在宁愿自己从不曾拥有这样好的目力与记性。
一旁的宋蓠替她回答:“我知道,阿蕴姐姐是被那太子吓到了。”他们在清波殿外与那桃实妈妈说了会话就去了御花园,在御花园里玩得久了些,遇上了经过的太子与太子妃。那太子冷冰冰的,他们向太子行了礼,太子也不叫起。
宋蓠又向母亲描述着太子妃:“太子妃倒是和气,她还说我生得好呢。”
……
祭天大典举行完后,朔方节度使宋岭与家人同归西北。这一次,宋蕴未与他们同路。拜别义父之时,义父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一句:“早些回来。”
宋蕴去了抚州。
昔日她曾路经此地,在韩家的逆旅中住过一夜。如今依然住进此间逆旅,打听起韩洎去处来。
她询问的小厮闻言啧了一下嘴:“那是我家主人的兄弟,已死了数年了。听说是年少时与人动手伤着了后脑,当时不显,后来那血块在脑中散开,人就死了。可惜了,家中原已为他定了亲事,只好叫那小娘子守了望门寡。”
小厮说罢,不悦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她与韩洎有仇吗,听到人死了居然笑起来。
宋蕴找到了韩洎的坟墓,用她那柄刀挖开了坟。坟中的棺材里是有尸骨的,她踩着挖出的泥土,居高临下地看着棺材里的尸骸良久,方说:“你不是韩洎,”顿了顿又说:“或者,你是韩洎,他不是韩洎。”
棺材里的骸骨,比她认识的韩洎要短三寸。
她再次想起了那在御花园里同行的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单从外貌上来说,他们是很相配的。太子清俊,太子妃明艳,两人聚在一起,胜过园子里所有春光。
太子不发一言,而自己偏偏在他们走后,多瞧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韩洎。
心上人消失四年后,她随长公主入宫,发现太子与他九分相似
她熟悉韩洎。军营中的朝夕相处、校场中的近身比试,即使韩洎拥有了她从未见过的、全新的脸,她依然能认出他来。
宋蕴躺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看那天空。抚州的天与西北的天不同,这里的天是低矮的,各处屋脊延伸出的曲线将天空割得零散。
她还记得义父的话,却不想回到西北。听说曾有一位顾娘子,独行天下,所撰的《顾氏游记》记载了国朝无数美妙风光。或许她也可以像那顾娘子一样,四处游历。她会骑一匹马,带着只活在她心里的韩洎,那个会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眼中只有她的男人一起上路。
而太子则会在深宫的时光里,慢慢成为陛下。
与他并肩而立的,永远是旁人。(原标题:《寂寂花时闭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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