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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世家权贵之女王珺,我的前半生,永远在受人摆布,先是嫁给最受宠的皇子宁王,整天争宠、充当家族棋子。 待宁王身死后,我又二嫁当今皇帝,继续走着争宠老路。 后来我想明白了,干嘛要争宠,干脆杀了皇帝,自己成为九五之尊。

1

盛京最繁华的街道之上,屹立着一座典雅气派的府邸,金玉铺就锦绣榻,琉璃点缀屋上瓦,天子的盛爱让这里受万人敬仰,盛况不凡。

可如今,府前的牌匾掉了漆,却早已无人问津。

概因天子宠爱的,最有希望夺嫡的宁王在上位前被兄弟所杀,成为呼声最高退场最快的失败者。

而今这座华贵府邸之所以还能留下,不过是当今展现贤能与容人之量的一个象征。

整座宁王府沉寂,了无生气,许多楼阁已落了灰,偏西的苑芳楼里,白色的纱幔随风轻荡,一只素手翻开桌前的鎏金香炉,拨了拨香灰,往里添了只香兽,冷香袅袅而起,为屋里添了一丝精致秀雅。

贴身侍女站在堂前,正气恼地喋喋不休,王珺拿起玉绣团扇摇了摇,慢条斯理,不徐不缓,待侍女讲得差不离,这才道一句:“知道了。”

“哎呀王妃,你怎么不气啊,那帮坏了心肝的腌臜东西,趋炎附势,想当初跪着舔着要凑上前来,如今我们受困了,变脸变得比天还快!送过来的料子是污的,茶是陈的,连运过来的冰都是碎屑,奴和他们说理,还把奴打了出来。”

绿鸯咬牙,想起这桩气得眼都红了,又委屈又着急:“奴是为王妃忧心,您自小锦衣玉食,金玉堆砌着长大,哪里能用那些次等的东西?!”

“用不了,便不用了。”王珺敲了敲绿鸯的额头,笑得淡然,“这世间之人趋炎附势才是正常,尤其宫里的人,个个披着一张笑脸,却恨不得踩着他人的血骨往上爬,如今我落魄了,他们没想着反手踩我一脚,你就知足吧小丫头。”

自宁王去世,她便不爱自称“本宫”,府上早已是昨日黄花,也没有宫里的嬷嬷闲得出宫捉她的痛处。

绿鸯想着从前人人捧着她们小姐,而今堂堂王妃,王家嫡女却要受这些折辱,心头便难受得说不出话,但她心知自家王妃说得在理,便吞下抱怨,生怕也惹得主子郁郁,只小声忧虑道:“但六月将至,这如火天气燥得很,那点子碎冰熬不过两个月份,王妃您素来不耐热,可要怎么熬过这夏日才好?”

王珺素手轻曳,闻言显得并不在意:“我记得,母亲为我置办的嫁妆里还有些值钱物件,你拿去当了,把府里添置添置。”

这三年里,王府封闭,她成了王家的弃子,府里的开销如今都靠她的嫁妆撑着,她素是个不委屈的性子,吃穿向来要用最上等,那值钱东西已经被“败”得差不多了。

绿鸯却连连摇头,急得跺脚:“王妃不可啊,三年孝期将过,那个……”她支吾了把“贱人”含糊掉,继续道,“肯定要宣您入宫!她就等着看我们笑话呢!奴定要置办套华贵的头面,让您漂漂亮亮的,气死那起子看笑话的丑角!”

话音未落,红鸳拿着张金色的诏令自外头赶来,她脸色平静,攥着帖子的手却拧得极紧,像是压抑着沉沉怒火。

红鸳与绿鸯泼辣爽直的性子不同,自幼磨出一副沉稳模样,是王家嫡母秦氏的得力人,后来王珺出嫁,为了女儿,王母这才忍痛割爱让她跟到了宁王府,可这般玲珑的人儿,如今竟也被惹得破了功,让王珺不由得微微挑眉。

红鸳对着王珺福身行礼,深吸了口气才把帖子递到王珺跟前,沉声道:“王妃,宫里送来了传帖,皇后半月后将于后宫御花园举办牡丹宴,邀您务必出席。”

镀金传帖极尽精美奢靡,鲜红的皇后印章附在表面,如此显眼,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王珺甚至能想象到王萱在盖上皇后印鉴那一刻的得意和嘲讽。

她眼尾勾起弧度,眼里的笑意散尽,微微歪头,定定地看了那枚皇后印章,半晌伸手接过。

王珺能猜到她那位好妹妹的心思。

自三年前宁王被杀,先帝最不起眼的七子上位,转眼成为最大赢家。谁都想不到,当初王萱阴差阳错嫁入七王府,后来能有登上后位的造化,一夕之间成了大晋最尊贵的女人。

可惜,闺阁养成的狭隘心性,不会随着登上高位而变得宽广。

同为世家女儿,偏天生一嫡一庶,一个红妆十里嫁入炙手可热的宁王府,一个受丑闻牵连赐婚“平庸无能”的郡王,这天差地别,怎能不刺痛王萱的敏感心?!

王珺比她更懂她的心思。

于是宫变之后,当今即位,王珺当即以“守寡”之名闭府三年,避开朝堂上下的目光,王萱晚了一步,没能看到高高在上、盛京闻名的贵女在她面前低下头颅,心头气恨难平。

“三年前借故便没收了我的嫁妆铺子,而今掌管宫闱三年,毫无长进,为一张小小传帖,竟不惜动用皇后印鉴。”王珺轻笑,随手将传帖扔到一旁,言行之间,是面对跳梁小丑的高傲。

“庶女教养,难登台面。”

2

日近黄昏,盛京灯火渐起,西郊河畔远远传来一丝靡靡之音,街道小贩早早收起小摊,兴冲冲地往那片轻软骄奢之地而去。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盛京群芳会,京都河畔,红灯轻幔,清影翩翩,惹得满京文人骚客笔挥墨洒,纵横诗才。

无人注意,沉寂三年的府邸悄悄打开,一台素绿小轿从王府大门出来,向着京都河畔而去。

今晚,除了惊艳诗篇问世,各大红楼将集中京都河畔临仙楼,从诗、艺、容堪称严苛的三方面,评选出艳惊京都的清客榜。

烟尘女子也有他人难及的野心,一旦荣登清客榜,便如书生才子金榜题名,意味着甩掉了半生的泥泞污沼,意味着数不尽的追捧与名利。

更甚至于,登第天家,入宫为妃,蜕变成凰也无不可能,毕竟当今生母惠安太后不也是名妓出身,却荣享太庙,名垂千古?!

临仙楼台宽敞,最终决出的十二名美人藏于白纱画屏之后,姿态清盈,当真如隔坐云端的仙子。

周璟坐在厢房之中,表情漠然,如同看着一出闹剧。

画卷逐渐缓缓掀幕,露出了美人身影,惹得台下轰动的美貌对于后宫那些千俏百媚的嫔妃来说,便如同地上的泥,不值一提。

他轻轻嗤笑,那些红楼里未言明的奢望终归是奢望,还没发芽便会被土埋入泥泞,逐渐腐朽。

梁再低眉顺眼为主子倒上温茶,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受了牵连。

京都喧闹的不眠夜,却是当今天子的阴霾日。

那些歌女舞妓只看得到宫里的花团锦簇,却看不清背后的艰险,青楼妓子向来低贱,即便入了宫,也不可能升得高位。

当今的生母生就一副绝美容貌,于临仙楼评选时被先皇一眼看中,带入宫中,然而帝王之爱,太过无常,无上宠幸转眼便成过眼云烟,自此如入冷宫,任人践踏。

当今周嘉帝周璟一出生便被钦天监批命“孤煞星”,被先帝视为孽果,先帝子嗣不多,却仍旧不待见他。周璟在宫中受尽白眼,隐忍二十年,一朝弑父杀兄,血腥夺位,君临天下。

周璟厌恶先帝的滥情和对生母惠安太后的辜负,连带着对临仙楼清客榜无半点好感,但每年群芳会,周璟必于茶楼点一壶茶,就着满堂喧嚣缅怀生母。

梁再心里千转百回,面上却冷静如初,两指并拢,贴于茶杯外,待茶水不温不凉,恰能入口,便恭敬地递于周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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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骤然被撞翻,梁再脸色煞白,“嘭”的一声便利落跪下,正要俯身请罪,却见座上主子猛地起身,急急往台阁上去。

梁再连忙跟上,见周璟怔怔望向台上,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映入眼帘的一张清丽面容让他心头一颤,冷汗直冒,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僵硬。

入选清客榜单的十二名姑娘,会逐一揭面,在送上的礼物中,挑选一份心仪之礼,礼物的主人会得到姑娘当晚的青睐,此称之“幕礼”。

在最后的姑娘挑选的最后一刻,梁再接到了主子的眼色,连忙从袖中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大喊一声:“慢!”

夜明珠价值连城,在灯火透亮的楼阁中散发着朦胧的光亮,莹润无双,让临仙楼骤然一静。

临仙楼的妈妈看着那颗夜明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咽了口唾沫,反应过后,喜笑颜开,连忙招呼道:“这位爷真是有眼光,我们云绣姑娘是个有福分的,快快楼上请。”

然而,台上的美人抬起手,却捡起了夜明珠——旁边的一支海棠,让楼妈妈的谄媚尽数噎在了喉咙。

云绣垂下眼,眉间的淡然无争让她平添一分我见犹怜的美丽,她轻轻俯了下身,拿起那支海棠,走出了观客的视线。

全场静默,又骤然嘈杂,万千视线射在周璟身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任人观耍的猴子。

年轻的天子眉间闪过极重的戾气,随即冷笑一声,眼里浮现赤裸裸的嘲讽。

能在肮脏污秽的青楼脱颖而出,能真的是什么淡泊名利的清净客?

不过又是欲迎还拒,故作清高那一套。

他转身,拂袖而去。

在走出临仙楼大门的那一刻,又突然站定,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把人带回去。”

梁再不出意外地站定,拿出怀中的令牌,领命而去。

就凭那张和惠安太后五分相似的脸,陛下也不可能让人待在红楼中,迎来送往。

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不过是个楼里的姑娘,生就那张脸,那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如今天子要人,顺着规矩来那已经是给她天大的脸面,既然不识抬举,便不用客气,直接派人“请”回去便是。

今晚临仙楼的戏百转千回,惹得楼中上下热议纷纷。

王珺拿起桌上的海棠,撩起窗前的珠帘,看着惊异喧闹的楼台,如同看到了明日沸扬的整个盛京。

时隔二十五年,又一位红楼姑娘飞入皇家啊,怎么不令人惊疑嫉恨呢?

她点了点朱唇,眼睫低垂,轻轻叹了口气。

惠安太后啊,生就一副天仙样貌,天真烂漫得像朵娇花,先帝瞧见了,一时心血来潮,装作穷书生上演了一出求爱戏码,便一颗心都陷了进去。

那年临仙台前,满盛京的豪门公子献上金银珠宝搏她一笑,她却偏偏选了支不值钱的海棠,只因为她的情郎“买不起”别的贵重礼物。

然而心血来潮总有过去的时候,满后宫的美人等着宠幸,如何能吊在一棵树上?

穷书生的戏码很快被腻歪,后知后觉的嫌恶涌上心头。

堂堂帝王,怎么能迷恋一名卑贱的青楼妓子?

惠安太后很快被冷落,宫里的人都是人精,看清了帝王的厌恶,便要跟着踩上一脚以示衷心。

名贵的花没有了水土滋润,在吃人的皇宫里迅速凋零枯萎,人人艳羡的好命,到最后连副棺木都买不起,便被草草下葬。

到如今被大肆追封赞颂又能如何?

活着时凄惨不堪,死后一捧黄土,多少荣光都已看不见。

然而再多不好,在周璟的记忆中,惠安太后只是那个摔了会捧着他安慰,冷了会抱着他给他取暖的母亲。

她生于污秽,却心性明湛,命途坎坷,却乐观坚韧。

带着儿子在破败的冷苑中住了十年,为护住幼儿,吃尽苦头,却仍细心教导幼儿,她甚至感激从前的老鸨让她识字,尽管只是为了招揽高级的恩客,却给了她机会教导自己的儿子识字。

母子俩虽过得艰难,却也有着天家难寻的母子温情。

她那样美好,又猝然凋零,留给周璟的,都是温柔的记忆。

因而即便是算计,为着那张五分似的脸,周璟也不能不入局。

“可怜,可敬啊。”

她端起酒杯,倏然往地上洒了杯酒,眼帘微垂,脸色冰冷摄人。

3

大兴殿位于大晋朝皇城中央,作为大晋朝至高的政治中心,大兴殿巍蕤气派,富丽堂皇,是皇家彰显高人一等的徽章。

周嘉帝周璟站在窗前,眺望殿外鳞次栉比的宫殿,微微出神,听得十六卫的调查结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韩绍回禀后熟练地垂首站在一旁,声息收敛,等待帝王指示。

他官居十六卫大骁骑,京都人人惧恨,是朝堂内外公认的帝王最锋利的一把刀。

十六卫掌管京都宿卫,尽管对天下的监管力有不逮,却是周嘉帝周璟于京都的眼和耳,京都之下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十六卫的监查。

飞上枝头的青楼名妓云绣姑娘所有的底细均已被汇聚成册,此刻这本册子已放到了皇帝手中。

周璟生性多疑霸道,即便对着那张和惠安太后五分相似的脸,心肠也并没有软下半分,暗地里的监查只多不少。

背后之人想干什么他一清二楚,无非是指望用那张脸扶持宫里的皇后,让皇后坐稳她那张椅子。当然,若能把他这个“可怜缺爱”的帝王控制起来更是再好不过。

周璟面色冷峻,眼底闪过被冒犯的怒火,他捻了捻折子,怒极反笑。

“王家啊,终归不明白,这天下姓周,不姓王。”

这些世家勋贵,总是贪心不足,心比天高,野心勃勃地想操控一个王朝。

他们站在皇朝顶端,揽尽土地和教育资源,汲取皇朝的血肉,费心培养子弟,推入朝堂。

入了朝堂的世家子弟心中思虑的第一位不是忠君,而是爱家,竭尽所能为家族谋算,壮大家族,如此往返,如同一个闭环,推动着世家千百年的根繁叶茂,暗地操控朝局。

朝堂上放目皆是世家子,三省六部之位被占大半,饶是如此,也吝啬于给予天下寒门学子一星半点的位置。

尽管大晋开祖皇帝在尊重前朝的“察举制”外再设立了“科举制度”,欲打破世族对权力的垄断,然而收效甚微,世家的阻挠让科举第一次走入人前便戛然而止,朝堂之中寒门子弟于百官中仅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遭人排挤已是生存艰难,更谈何施展抱负。

周嘉帝周璟并不是世家所期待的儒雅君王,他没有受过系统的帝王教育,是靠着凶狠野蛮杀出的登基路,所倚重的也是出生于寒门的韩绍,对世家并没有往常帝王的遵从和推崇,自然惹得世家不满。

世家之中,王家隐隐为首,周璟在皇子时便娶了王家庶女王萱,王萱刁蛮心狠,暗害后宫,却偏生有周璟的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而王家不可能让周璟废后。

周璟不喜乃至冷落皇后,帝后不和是朝堂内外心知肚明的事实。

朝堂后宫向来息息相关,王家在朝堂上达不到先帝一朝的荣光,便把目光放到了周嘉帝的后宫,可惜皇后不得周璟喜爱,又没有别的女儿送进后宫帮扶。

然而这难不倒王世炎这个老狐狸,世家向来做多手准备,每位皇子自一出生便做好了一把“控制钥匙”,对于从前的宁王,那就是精心培养的嫡女,对于泥泞中挣扎而生的周嘉帝周璟,那就是和惠安太后相似的一个女人。

然而王世炎仗着对周璟的那点从龙之功,忘了这位的性情是不同于大晋前几代温懦帝王的多疑狠辣,不容京都这块卧榻之地被他人染指。

周璟把手里的密折递回给韩绍,韩绍熟练地接过,把折子塞回怀中。

十六卫明面上只有护卫京都皇朝之责,朝中群臣并不知晓其暗地里的监查,密报是自然见不得光的。

韩绍心向周璟,对王家自然也是如鲠在喉:“陛下,您故意冷待皇后母子,王家已经对您不满,如今故意送了一个人入后宫,恐怕又起波澜,臣怕王世炎狗急跳墙,对您不利,不如由十六卫……”他抬起眼,双目沉沉,右手成掌,轻轻一挥,意思不言而喻。

“不可。”周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旦毫无顾忌对王家下手,其他世家一旦察觉,朝堂必定动荡,那时就是天下大乱。”

周璟疲惫一叹,闭起双目,喃喃道:“就算要除,也要师出有名,一旦出手,就要打得王家再无翻身之力。”

天光渐暗,黄昏渐渐笼罩住大兴殿,帝王静静沉思,棱角分明的脸沉浸在暮色中,反衬出别样的冷冽。

“相似,相似?”周璟骤然睁开双眼,唇边突然勾起一道凉薄的弧度。

韩绍听得他轻声道:“朕怎么把她忘了?王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既然送人入宫,朕便帮这个老东西一把!”

4

沉寂三年的宁王府今日早早就打开了王府大门,惹得过往百姓嗡嗡议论。

苑芳楼里王珺坐在铜镜前,素手轻沾口脂,细细点在唇瓣上。

半晌,她满意地笑了笑。

镜中女子身着织云锦花边轻裾,披着百鸟暗绣画帛,乌发盘成高髻,发间簪有两根银钗,黛眉轻挑,红唇莹润,一双潋滟双目点缀在美人脸上,又沉静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绿鸯先是为自家王妃摄人的容颜所痴,半晌一拍手掌,烦恼地挠挠小脸:“王妃,这样好看是好看,但是不是太素了?”以皇后那个狭隘性子,肯定不会放过埋汰她们小姐的机会。

王珺拢了拢臂间披帛,不以为意:“傻丫头,打扮得再隆重也贵不过当朝国母,那又何必耗费心思?”反倒像是皇后有多大的脸似的?

走过花园之时,花园中芍药开得正好,宁王府的花农早已被辞退,花园群花只有几个小丫头偶尔修理,然而没了处处规整的修剪,满片花丛自由生长,反倒生机勃勃。

她看得出了会儿神,突然扬唇,掐了朵紫色芍药簪于发间,背脊挺直,向着皇宫而去。

王珺走进宴会的那一刻,整个会场一静,花香伴着脂粉香于鼻翼间环绕,她前行的脚步一顿,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她不经意间伸手抚了抚鼻子,若无其事般环视全场。

每个受邀参加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她没有。

王珺忍不住笑了。

这么多年的皇后教养也没能把王萱变得大气一点,还是喜欢玩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能恶心谁呢?

这场宴会出了差错,丢的是皇家的脸面,王家的女儿被辱,只会让王家受人耻笑。

难怪父亲着急着把精心培养的棋子送进宫,大概也是教育多次又没长进,认清了王萱太蠢事实之后的无奈之举。

她站定,甚至不用出声,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红鸳拿出那张盖着皇后印鉴的传帖,老神在在,帖子却举得高高的,立求让所有人看得清楚分明,绿鸯指着帖子开始狐假虎威,逮着想溜的内侍愤怒开喷。

“我们皇后娘娘和王妃感情深厚,三年不见还专程送了帖子来请,外界见了谁不称皇后娘娘贤良,可你们这些刁奴竟如此慢待我们王妃,可见是平日里仗着皇后娘娘心善大度,才敢如此阳奉阴违得不把娘娘放在眼里,我们王妃可见不得这个,定要求到陛下前,为皇后娘娘做主!”

满场寂静。

这番话,打着为皇后着想,看似夸赞实则骂其没用,一国之后连个宫人都敢来违逆,不是废物是什么。

偏话里话外都是为着皇后思虑,让人挑毛病都没处挑。

满京都臣妇闺秀顿时明白了,这位贵女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

不好惹。

带路的内侍冷汗浸湿了眼眶,利落跪下“砰砰”磕头,额头不一会就青紫红肿,可见是用了狠力气。

王珺冷漠看了一眼,待磕得差不多,才道:“好了。”

内侍千恩万谢地退下,很快有人搬来桌椅,她毫不客气地指了指皇后銮座之下,慢条斯理地坐下。

她背脊直挺,嘴角衔笑,与生俱来的世家嫡女风范让她仅仅只是坐在那里,也透着不容忽视的高贵。

王萱被这种高贵扎了心。

三年不见,失了宁王妃的名头,没了丰厚的财富,王珺并没有她想象的落魄憔悴,反而容貌娇艳,整个人如同鬓间那朵怒放的芍药,清丽出尘。

对比着她精心准备的妆容,厚重的皇后冠服,充满了红尘俗气。

王萱脸色僵硬难看,使劲拂过皇后冠珠才压下心头的憋闷。

她想起如今的身份,又高兴起来,看着王珺给她行礼,竟比大殿之上众妇朝拜更来得痛快。

她笑着叫“起”,看到王珺,略带惊诧道:“今年是什么风把宁王妃请来了,本宫还以为宁王妃因宁王逝世悲痛难抑,想待在王府养到老呢,那样本宫是不敢打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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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口一个“本宫”,一口一个“宁王妃”,句句都在提醒如今两人身份的天壤之别。

王珺捂嘴轻笑,笑得比她真诚:“皇后娘娘管理后宫已是操劳,竟还关怀挂念我们家王爷后府,可见真真是贤良大气。”她一脸感动,“不过娘娘洪福齐天,天生丽质,既要操劳后宫嫔妃,又要养育大皇子,事事繁琐,可瞧着比臣妇还精神。”

皇后被讽刺得脸色发红,宁王虽然死了,但还是当今兄长,哪有皇后时时刻刻盯着一位王爷后院的道理,传出去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何况她这三年属实竭尽心力,又遭生育,眼角的细纹用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和王珺站在一起,说她是姐姐更得人信服。

王珺回答得真诚,姿态却是完全不把对方放到眼里的敷衍,然而偏偏礼节周全,让她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又是这样,她把王珺当毕生大敌,然而王珺从来没把她放到眼里,皇后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头憋屈得想发疯。

都是王家女儿,从前众人却只瞧得见王家嫡女,王珺是京都人人称赞的贵女,她再怎么努力,庶女的名头便压得她翻不了身。

如今她为后,王珺一个罪妇,不跪着求饶就算了,哪里来的底气敢在她面前傲慢?!

她沉了脸,冷声道:“宁王妃看来不会说话,三年不见什么话都敢张口,看来是把皇家规矩都忘了。”她斜了眼身旁的嬷嬷,“本宫作为一国之母,少不得好好教教宁王妃,何为尊卑!”

绿鸯顿时气怒,手脚微动又被红鸳拉住,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王珺嘴角笑意不变,眼里却冷了:“娘娘,臣妇好歹是入了皇祠族谱,不知哪句话冒犯了娘娘,娘娘要如此折辱于我这个皇家儿媳。”

王萱抚了抚皇后金冠,充耳不闻,打定主意要撕了她的脸皮。

王珺嘲讽一笑。

堂堂皇后,当到这份上,真对得起王家的教导。

嬷嬷走到她面前,屈身赔礼,又举起蒲扇般的手,正欲扇下。

王珺眯了眯眼,眼看巴掌落下,却一动不动,千钧一发之际,梁再的声音骤然响起,挡下了这个巴掌。

梁再恭敬请安,转头一脚把嬷嬷踹倒在地。

王萱骤然起身,怒斥道:“梁再,你大胆!”

梁再不惧,笑眯眯道:“皇后娘娘莫要怪老奴,这等刁奴敢对主子动手,真真胆大包天,奴这一脚只是给个教训。”

又转身恭敬请王珺前往大兴殿,脸上的笑如同被刀刻画成一个模样:“陛下也是与王妃娘娘多年不见,甚是挂念,这才遣老奴请王妃一聚。”

王珺眼神先是惊疑又慢慢透出不自觉的惊喜,脸颊微红,带出点不易察觉的羞涩。

皇后看得怒火中烧,却到底是不敢当着各家闺眷的面驳了周嘉帝的面子,硬生生地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大概除了皇后,不管世家还是皇宫出来的人,演技都差不到哪里去。

王珺行礼告退,睨了眼脸色铁青的皇后,跟着梁再往大兴殿去。

5

到场的众家官眷惊疑不定,却都不敢说话,直到座上的那位拂袖而去,才互相对视一眼匆匆出宫。

花没赏成,倒赏了一出大戏。

值得众人瞩目的是,周嘉帝首次当面驳了皇后的脸面,为的还是王家的女儿,皇后的嫡姐。

自登基以来,百官皆知周嘉帝不喜女色,原以为宫外名妓能打破现状,却没想到也是被束之高阁的命,周嘉帝把人带进宫,便仅仅只是带进宫罢了。

而今,这位沉匿三年的宁王妃不声不响,却似入了帝王的眼,由不得世家勋贵不关注。

王珺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暗处的窥探。

皇家向来是最重伦理纲常的地方,也是最不注重伦理纲常的地方。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个貌美如花的寡妇,待在一起两个时辰,想来外界的猜测已经沸沸扬扬。

自此,她再度以强势的姿态回归京都视线。

王珺闭目假寐,思绪纷呈,想起大殿上周嘉帝捏紧她的下颚,强硬地抬起她的脸。

右手被拉起,手背被轻轻摩挲,姿态是超过界限的亲密。

她眼里显出惊愕,悄然抬眼,对上一双含笑俊目。

王珺试探着抽回手,却被大掌牢牢抓住,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心跳鼓噪,跳得很快。

周璟的声音如同加了魔力,带着强烈的诱惑,他问:“你愿意入宫吗?”

周璟搂住她,止住她后退一步的动作:“幼时你曾帮过朕,还记得吗?”

王珺一顿,想起了记忆中的一幕。

王家深得帝心,当时的王珺曾被先帝恩赐入宫学,与皇家诸位皇子皇女一同学习。

多年前的一次出宫,便瞧见周璟被四皇子恶意戏弄,狼狈不堪,她不曾驻足,却暗地里吩咐侍女去请了皇后。

四皇子母妃受宠,在后宫顶撞皇后,想来皇后会很乐意借这个机会发作一番。

她本意是讨皇后人情,不曾把一个落魄皇子看在眼里,但临走的那一刻,周璟却忽然抬眼。

她对上了一双愤怒掺杂着不甘的双眸。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惠安太后病重,周璟已许久不曾到宫学,只是无人在意,他那日好不容易请动太医署医正,回程的过程中却被四皇子拦下,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

也难怪后来四皇子死得最惨,王珺心里念头一闪而过。

周璟掐住她的下颌,眼里有探究:“在想什么?”

“想当时我本意并不是帮助陛下。”她垂下双眼,坦诚回答,不敢真的在他面前认下这份恩情。

若真认下了,死得更快。

周璟把玩她的手顿住,似是对她的回答感到意外,半晌温和道:“不管目的如何,你终归是帮了朕,那朕就愿意投桃报李。”

他放开她,转身到銮座坐下:“你前十八年金娇玉贵,锦衣玉食,人人奉承,是大晋闺秀效仿的世家嫡女。可如今,谁还把你放在眼中?连从前不入眼的庶妹都可以对你肆意羞辱。”

王珺双手紧握成拳。

周璟看在眼里,眸光微闪:“你已是皇家妇,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宁王死了,你再是大好年华也只能永远消磨在宁王府,你甘心吗?”

甘心吗?王珺扪心自问。

周璟的笑意更深,朝她伸出一只手:“朕只是心疼你啊,只有入宫为妃,你才有机会再做回那个傲视京都的贵女,不是吗?”

“所以,你愿意入宫吗?”他再问一遍。

王珺看着这只手,面露挣扎,最终,她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这份诱惑。

怎么会甘心呢。

她曾是大晋人人艳羡的贵女,如今却要年纪轻轻枯萎在宁王府吗?

不。

她不愿意。

6

自那日群芳宴后,京都忽然流言纷纷,宁王妃幼时于当今有恩,两人暗生情愫,却迫于先帝赐婚,有缘无分,然宁王逝世,宁王妃守寡三年,已算有情有义。

皇家无法改嫁,但若是入宫,却并非没有前例。

虽然王家出了一个皇后,但自古以来,后宫中姐妹共侍一夫并不稀奇。

因此宫宴一聚后,周璟时常赐下金银珠宝,借口多样,虽并不明说,但心思昭然若揭。

京都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只能把注意力放到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身上,又逐渐偏移到王家的身上。

王珺是宁王妃,也是王家的女儿,照帝王的热情来看,想必入宫也是一位宠妃,不得不让人感慨王家的好命。

然而对于王世炎来说,这消息并不是很令人高兴。

流言不知何处去,背后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在他反应前就攻占了舆论,至少民间不少百姓已经为两人的“爱情”感动,自发排演了不少戏折子。

映射皇家,本是触犯了律法,十六卫却毫无干涉的意图,王世炎便明白了周嘉帝对王珺的势在必得。

王世炎不是不自傲的,庶女当初阴错阳差嫁给七皇子,却没想到有此机缘当上大晋国母,而自小给予厚望的嫡女被牵连,被幽禁在宁王府,没想到还能有一番造化,沉寂三年后一举夺得帝王青睐。

这连他精心培育的棋子都做不到。

然而自傲归自傲,朝堂之上他却当众弹劾此事。

王家已出了一位皇后,还诞下了皇长子,再送一位女儿入宫,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何况嫡女和幼女自幼不对付,若在后宫争斗,势必分化王家。

7

王珺坐在京街茶楼的包厢中,抬手斟了杯茶。

包厢门被打开,男人披着黑色斗篷,在门前站定。

王珺微微一笑,把茶推到对面,站起身来,不急不惶,姿态优雅地行了个礼。

男人坐在她的对面,掀下遮住半脸的兜帽,露出一张岁月沉寂的脸。

她把茶递到对面,笑道:“三年不见,父亲见到我,似乎不太高兴?”

王世炎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没有接她递过来的茶:“你找我干什么?”

王珺不在意,把茶放到桌面上:“听说父亲在朝堂上极力弹劾我‘不贞’,想让陛下送我入皇家寺庙修行。”

王世炎拂袖道:“你自己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京都流言四起,皆是你与陛下的旖旎情思,若流向天下,让天下如何看待王家?”

“是怕天下人嗤笑,还是怕违逆皇后的意?”王珺打断他,“父亲,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知道她是什么人,也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她为自己斟了杯茶,神情冷肃带着几不可察的嘲讽:“您是王家族长,官拜尚书,手握重权,门生无数,事事以王家一门兴荣为重,为此竭尽心力。”

“我得您教导,心中以家族为重,所以我理解您,所以三年前遭您舍弃之时,我自我幽禁,毫无怨言,因为我知道您的迫不得已,知道您的无可奈何。”

她抬起头,看向自幼崇敬的父亲,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父亲,现如今,孩儿入宫也不过为求得一分庇护,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被磋磨死吗?难道十几年来的疼爱都是假的吗?!”

王世炎的手一颤,脑海里闪过父女俩相处的画面,想要张嘴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他对嫡女抱有厚望,多年来悉心教导,倾注的心血难以计数,又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王珺明白他的顾虑,索性说出所有打算:“父亲,我知道您既是顾忌皇后,又担忧若我进宫得宠,生下皇子,威胁皇后与皇长子的地位,怕我与她两败俱伤,反而拖累王家谋算。”

毕竟一个不知能否生下皇子的女儿,和一个已生下嫡子的皇后,孰轻孰重,不必言喻。

她垂下眼,继续道:“但父亲,我是您教导长大的,您应当了解我的性情,我是决计做不出损害王家的事情的。何况,虽然如今皇长子尚小,但帝后不和,陛下顶着群臣劝谏亦不肯立太子,未尝没有对王家不满的意思。”

“父亲,我入宫,并不是坏事。”

眼看对面父亲神情出现松动,她把嘲讽压至眼眸深处,温声道:“若您不放心,孩儿愿意给您看我的决心。”

7

苑芳楼里两位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苦涩难闻的气味从药碗散发出来。

王珺面不改色端起喝下,没有半分犹豫。

两位嬷嬷垂头恭敬着站到一旁,却并不打算离开,直到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才起身告辞。

绿鸯立刻跑到她的旁边,脸色惨白,哭着道:“王妃,小姐,奴婢帮您把药抠出来!”

王珺额头冒起冷汗,腹如刀绞,唇瓣被咬出血,如同一层血色唇脂,遮盖了泛白的嘴唇,她呻吟道:“绝子汤已经发作,没,没用的!”

药效持续发作,王珺在床上痛到翻滚,绝子汤本不会如此折磨人,但皇后恨她,偏找了一副药效最烈的,要她受尽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眼泪无意识地从眼眶中流出,王珺用力抓住被子,手背青筋突冒,被刀绞般的痛夺去所有的注意力,两个丫头压抑的哭声模模糊糊传入耳里,她的心头突然涌起无限的恨意,却死命地咬紧木塞,不让自己泄露一丝软弱。

直至天光初亮,腹中疼痛才渐渐平缓,王珺瘫软在床,衣裙已被冷汗打湿,如同从水中打捞起来。

她重重地喘息一声,摸了摸红鸳哭肿的眼,露出一抹虚弱但奇异的笑:“哭什么?眼泪该流给该看的人看。”

王珺抬眼,从窗户向外看,天边渐渐透出亮光,火红的光照亮了她眼底的野心,点燃了胸腔沸腾的恨意。

她追逐着那抹亮光,一字一句道:“不会一直都这样的,所有利用、抛弃、折辱,总有还回去的一天。”

“这一天,不会太久。”

8

朝堂上风声骤转,先是钦天监夜观天象,言及帝星旁星河迢迢,一颗明星逐渐闪烁,带大福运,与帝星相合,必助兴大晋国运。

此言一出,朝堂众人心头渐明,聪明的人精听得此言,便小心翼翼地提示掐算王家嫡女的生辰八字。

结果自然是上上吉之命格。

话尽于此,群臣看了眼站在第一排老神在在的王世炎,见他双目微翕,不反对不赞同,仿佛毫不相干。

然而对比前段时日的激烈谏言,附庸于王家的从臣及其余世家子弟顿时明白,出言附和,请钦天监算好黄道吉日,迎王家嫡女入宫。

满殿文武,竟十之七八顺从跪俯。

周嘉帝面露欣喜,眼底却尽是沉沉怒火。

9

红烛滴落,被翻红浪,宫人拿开灯罩,剪下一段灯芯,灯芯摇晃一颤,内室变得明亮。

内殿床榻里传来私语,周璟揽着怀里的人儿,看着床帐上的香包出神,片刻后突然问:“爱妃用的什么香料,像是不同尚宫局往年派发的?”

王珺昏昏欲睡,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闻听此言并不多想:“宫中调制的香兽太浓,臣妾素来爱用些清淡的,便叫小奴们去御花园摘了些茉莉晒干,加了些驱虫的药草,香味淡雅悠然,还可助眠呢。”

周璟眼神微眯,没再追着这个问题,反倒把手伸到她的肚子上,话锋一转问道:“给朕生个孩子吧。”

王珺身体一僵,睡意消散,沉默不语,突然起身,于床榻跪下。

周璟嘴角的笑意消失,淡淡道:“怎么?你不愿意?”

王珺低下头,眼泪成串般滴落在丝绸被上,惊得周璟连声询问,这才道:“陛下,不是臣妾不想,是臣妾不能啊。”

她将喝下绝子汤的来由说明白,只是话音转了个主语,把要求的人改成了王世炎和皇后。

王珺抬起头,让周璟看清她眼里的水光,灯下美人泫然若泣,自然惹人怜惜,即便周璟早有算计,也不免心软一瞬。

王珺垂下眼,眼睫轻颤,如同翩飞的蝴蝶:“陛下怜惜臣妾,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可也不想欺骗陛下。”

“你不怕朕迁怒于王家?”周璟靠坐在床沿,抬起她的脸。

“臣妾已入宫,便已是陛下的人,放在心中第一的自然是陛下的喜怒。”她顺势靠在周璟怀中,“何况,陛下免我余生被磋磨,救我于水火,我,我心悦陛下。”

她轻轻咬唇,羞涩低头,把头埋在周璟怀中,露出的通红耳尖显现一抹难见的风情。

周璟见过很多面的王珺,她从前是高傲的,出众的家世让她面对众多皇子也底气充足,后来宁王势败,她受牵连,也不落风骨,淡淡然若庭中荷骨,清丽绝尘。

如今露出这番羞涩如少女的神态,便仿佛神女染了情欲,走入凡尘,勾得周璟心头一动。

直到这一刻,心头满涨的自得和满足告诉他,原来年少时他也并不是没有追逐过这抹倩影,只是当时明白这注定不属于他,所以把未出口的心思早早掐灭。

周璟突然握紧她的手,力道很大,让王珺皱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仿佛被烫到,骤然松开,把王珺搂紧在怀里,不让她看到他脸上的挣扎。

好半晌,周璟脸色冷漠,话语却很温柔:“珺儿,宫中四皇子的母妃难产去了,如今暂养在皇子所。”他停顿一会儿,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犹豫,“你愿意当他的母妃吗?”

王珺没说话,床帐内静悄悄的,周璟突然听到一声啜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半晌声音带了点哽咽说道:“陛下,臣妾自幼时便爱收集图书,到如今家中藏书无数,臣妾无法在其他地方为陛下分忧,愿让人尽抄书卷,在京都开设书馆,让学子免费习书,以期其将来能为朝廷效力,报效陛下。”

周璟抱着她的手一顿,眼底闪过深思:“怎么说到这个?”

王珺轻捶了下他,撒娇道:“都怪陛下太好了!臣妾是太感动,本是早有的想法,要给陛下个惊喜的,如今倒顺嘴说了。”

昏暗的灯光下,周璟的手被拉住,听到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响起:“陛下放心,臣妾定会将四皇子视如己出!”

周璟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朕相信你。”

闭眼前,他抬眼,定定看了帐上的香囊一眼。

王珺也笑,躺下时嘴角含着抹欢喜的笑意。

烛光燃尽,她才用力掐紧手心,把胸中翻涌的恶心压下去。

10

夏夜闷热,一声电龙撕裂黑暗的天空,雷神轰鸣,大雨倾盆而下。

王珺拢了拢披风,疾步冲冲,走进偏殿。

殿中住着四皇子,深夜惊雷,小孩子受到惊吓,大哭不止,乳母正悉心抱着诱哄,见到王珺,连忙要行礼。

王珺摆手,示意免礼,从乳母手中接过小孩,小孩今年五岁,一直养在她的身边,母子俩的感情十分亲厚。

小孩嗅到熟悉的气息,渐渐止住哭声,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绿鸯伸手接过抱住,红鸳连忙揉按酸软的手臂,看王珺怔怔看着窗外连绵的大雨,压低声音道:“娘娘,不过寅时三刻,奴婢服侍您回去休息吧。”

夜里的风略带寒凉,王珺却没叫人把窗户关上,只是吩咐侍女为四皇子添了一张薄被。她走到窗边,接住滴落的雨滴,声音平静:“红鸳你看,天变了。”

从入宫的锦嫔到如今的锦贵妃,王珺走了五年。

这五年里,她抚养了四皇子,又圣宠不衰,与皇后针锋相对,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如今皇后见到她,连面子功夫都不屑于做。

王家本多追随皇后一派,毕竟皇后生有皇长子,但随着王珺入宫,帝后矛盾愈发尖锐,加之她育有四皇子,王家心思浮动,有不少属臣已暗着转向王珺。

王家受此分化,自然免不了争斗内耗,朝堂势力大不如前,王世炎已经发觉对朝堂的掌控力不从心。

直到王珺开设书馆的那一刻,王世炎才发觉自己吃了嫡女的哑巴亏。

他作为世家族长,比谁都明白,书籍向来是世家掌控朝堂、压制寒门的钥匙,王珺这样做,明显是侵害世家的利益。

京都其余世家不认为这是王珺个人所为,只会把账算到王家头上。

世家子女向来以家族为重,领的是一族之长的命令,即便是如今的皇后也得受制于王家。

王珺能做出此举,必然是得了王世炎的命令,拿尽了帝王给的好处,才会背叛世家暗地的条盟。

失去外界盟友的支持,加之王家主支和旁支的矛盾,投向王珺者众。

王家风潮云涌,时至今日,竟有分崩离析之态。

但王珺不在乎。

这五年里“问候”的家书,她一封不落,全扔进了火盆里,化成了灰。

可笑王世炎还以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父女感情,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会牺牲自己,成全王家的工具。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撕裂苍穹,映照出她眼里的嘲讽和恨意。

她嘴角轻勾,笑道:“磨了五年的刀,也到了见血的时候了。”

11

风雨如晦,暴雨冲刷了巍巍宫墙下掩埋的罪恶。

倏日,一声尖锐的叫声惊破皇宫平静,各宫被惊动,迅速聚往冷宫废弃处。

小宫女负责冷宫废妃的饮食,今早送食物入宫时,却被院中陷落的巨坑惊吓到。

梁再跟着宫人走近,看到坑中密密麻麻的尸首,也不免脸色发白。

事情明显已经压不下去,他转头把围聚着小声讨论的宫人呵斥走,立刻派人通知皇帝。

韩绍带着人往冷宫中查探时,钦天监算出宫中妖邪之气横生,有人以妖法作乱。

出现的百人尸坑,死状可怖的宫人尸首无疑是最好的佐证。

帝王并不相信钦天监所谓的掐算,却为宫中出现的恶行震怒,当即下令彻查各宫!

王珺抱着四皇子站在殿外,目光含冰,看着十六卫大肆搜索。

忽然,一卫队神色严峻,提着一个木箱在韩绍面前放下。

木箱被打开,里面扎满针的人偶瞬间暴露在阳光之下,密密麻麻的银针让人头皮发麻。

韩绍眼眸一闪,又立刻掩盖住,他拿起一只人偶,人偶嘴角微勾,五官流血,身上绣着生辰八字,显得尤其诡异。

其中一个黄色的木偶让他的手一抖。

厌胜之术。

前朝曾有巫蛊之祸,致使前朝震荡,后宫血流成河,没想到时隔百年,竟会在周嘉帝的后宫中再现!

韩绍头皮发麻,已经预料到前朝后宫的腥风血雨。

殿中库房搜出如此脏物,王珺脸色骤然惨白,眼前发晕,几乎站立不稳。

她明白这些都是杀人的刀子,一旦被人坐实,满宫皆会丧命!

她连忙放下孩子,向着韩绍走去,却立马被卫兵阻拦。

王珺急急喘息,声音带着惊慌、恐惧,却意外地坚定:“这是陷害,本宫要见陛下。”

“韩统领,请听我一言!”她追着转身欲走的韩绍,“这是他宫陷害,我盛宠在身,没理由去谋害陛下!真凶藏于幕后,就是等着陛下处置本宫,再度谋算陛下龙躯!”

韩绍转过身,面无表情,拱了拱手:“贵妃娘娘多虑了,下官自然会如实禀告,若是冤枉了娘娘,也定会还娘娘清白。”

他转身大步离去,身后卫兵包围锦玉宫,确保不会有人逃出报信。

绿鸯控制不住地抽噎,刀锋对准她们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宁王死后被包围在府、胆战心惊的日子,忍不住拉住王珺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掌冰凉,便连忙擦干泪水,为主子暖手:“娘娘,怎么办?”

小孩子受大人的恐慌感染,想憋住眼泪,却还是被吓得哇哇大哭。

王珺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安慰,反而拉过红鸳和绿鸯的手,紧紧握住。

出尘眉眼透出决绝,她看着两个从小陪伴在身边的丫头,摸了摸她们的脸颊,声音透着寒霜。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12

宫中发生如此大事,皇后在知道后,第一时间求见周嘉帝,为的却不是求情,是恳求皇帝处死锦贵妃。

她扯出一副大义公正的面目,口口声声道王珺早已不是王家女儿,王家早与其毫无干系,犯出此等忤逆大罪,理应当诛。

周璟坐在龙椅上,看着她压抑不住的欣喜,扯了扯嘴角,对皇后的蠢毒有了更深的认知。

皇后王萱是王家的异类,生母张氏是王世炎身边的丫鬟,和服侍的少爷青梅竹马,王世炎娶了江南秦氏嫡女后,便迅速纳了她。

生下王萱后,母女于后宅受尽宠爱,甚至一度压过秦氏的风头。

可惜世家嫡庶之别根深蒂固,宠爱归宠爱,族中长老不会让王世炎犯糊涂。

虽是金娇玉贵被捧着长大的,但皇后会养成这般狭隘性子少不了秦氏的功劳,秦氏出身高门嫡女,手段并非奴仆出身、毫无见识的张氏可比,要捧杀一个庶女轻而易举。

周嘉帝当年虽不受宠爱,但也不至于娶庶女出身的王萱,纯粹是王萱看中了宁王侧妃的位置,想算计如日中天的宁王,却落了水,被阴差阳错经过的周璟救上。

王世炎不能让爱女的名节毁于一旦,便对先帝让利,让先帝赐婚如今的周嘉帝,迎娶王家庶女为王妃。

这一场交易,成就了世间至高无上的一对怨偶。

周璟对此憎恨至极,连带着厌恶上了趾高气昂的王萱。

当年无人听取他的意见,而如今王世炎跪在百官之前,再不复从前的高傲。

他算计五年,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候,终能一抒心中多年郁气!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皆是大事,百官聚集于大兴殿,皆不敢触碰帝王的逆鳞。

王世炎听着王萱理所应当的要求,额头冷汗密布,后悔自己在她登上皇后之位后太过顺着她的意,以至于今日惹来滔天大祸。

自古以来,哪次巫蛊之祸不是血流成河,牵连的太子都能废,区区皇后又能如何?

王萱这个蠢货,高兴得这样明目张胆,根本不知这是全族大祸,一不小心就能把整个王家拖下水!

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反驳王萱的说辞,所有感情和血缘都要在王家的利益前让步,唯有把罪责全部推到王珺身上,彻底撇清与她的关系,把王家完完全全摆在受害人的位置上!

“陛下,臣有愧啊。”他老泪纵横,在王萱开始新一轮的犯蠢前,当机立断开口,“八年前宁王逝世,臣为护皇家声誉,曾上书请求贵妃娘娘殉葬,一片丹心,无奈臣那无知内人以和离苦苦相逼,臣迫不得已,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他当众嚎啕大哭:“臣一片赤城,为了天家纵百死不辞,然——”他做出个痛心疾首、无可奈何的模样,“臣也没想到五年前娘娘入宫,竟还心怀怨恨,以至于今日酿出此等祸事,臣悔啊!”

话里话外都是忠心,声声哭泣都是为君,然而一番唱作念打,关系撇得是干干净净。

王珺跪在一旁,头发散乱,周身狼狈,她把额间的乱发撩到耳后,对她的好父亲翻脸无情早有预料。

八年前,王世炎就像今天这般跪在这金銮殿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推着嫡女去死。

她自幼身边人便日日教育着此生该为王家奉献,却没人告诉她一朝被家族所弃,又该要怎么做?

她及笄之年嫁于宁王,利用王妃之利为王家谋夺了不知多少好处。

然而宫变之后,她的父亲为免新帝猜疑,向天下人彰显他大公无私的决心,三度上书处死自己的嫡女,她的祖母当着满京官眷言明王珺早已和王家毫无干系,她的堂兄堂妹以她为耻,怨恨她不肯自尽保全王家名节。

桩桩件件,几乎逼死她。

是她的母亲秦氏及外祖家划出了江南势力,献出了所有盐道和地产,才保住了她的性命,换她闭府幽禁。

秦家元气大伤,迅速衰败下去,母亲秦氏因擅自上书惹了丈夫的憎恨,加之庶女为后,秦氏差点被送入清凉寺,是王珺的舅舅不要了脸面打上门去,才换得秦氏和王世炎和离。

秦家因此和王家彻底撕破脸,遭王家几番打压,彻底败落。

王珺垂头嘲讽一笑,重重地磕了个头,片刻后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帝王,欲语泪先流:“陛下,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还臣妾清白!”

周璟对上她满是信任的目光,目光微动,沉默半晌,大殿中的窃窃私语渐渐一静,气氛如同冰封。

然而王珺这副楚楚可怜的憔悴神情,却让皇后牙关紧咬。

五年争斗,她从来没在王珺手里讨过便宜,如今得此机会,她根本不愿意让王珺有半丝逃脱的可能,立刻跳出来咬死她的罪责。

“陛下,证据确凿,王珺此等毒妇敢在宫中擅自玩弄邪术,若不是陛下真龙护体,今日,今日可让臣妾和后宫各位姐妹怎么办啊!”她掩面哭泣,显得伤心欲绝。

堂堂国母,当着文武百官、世家勋贵的面,使一出小妾争宠的小伎俩,实在让殿上大臣面面相觑,识趣低头,不敢看帝王难看的脸色。

倏地,红鸳和绿鸯两个一等宫女被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地拖入大殿,受尽酷刑的凄惨模样让皇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到嘴的哭诉又被噎下去。

周璟俊脸阴沉,懒得再看皇后那副蠢样,他把视线移向王珺,目光黑潮翻涌,阴霾重重:“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王珺浑身一颤,眼眶的泪珠骤然滴落,她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忽觉周身发热,心口绞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红鸳焦急,哭着爬过来,哭声虚弱又焦虑。

周璟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掩不住心焦的神情,当即吩咐太医救治。

13

宫中混乱升级。

继锦贵妃无故昏迷后,除大皇子外的所有皇子出现了癫痫的症状,性命危在旦夕。

涉及皇嗣,周璟起了真火,在太医医治时严查各宫!

当日深夜,朝央宫一位宫人连夜潜逃,被皇宫守卫的卫兵抓住,让众人把视线移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瘫软在地,浑身颤抖,急急喊冤,大声哭诉是锦贵妃转移视线的诡计。

“对,是,是锦贵妃干的!陛下,一定是王珺那贱人自导自演,她是为了脱罪,她要害死我,她嫉妒我!这个贱人!贱人!”

三天前她站在大兴殿上,对着王珺口口声声证据确凿,理应处死,如今轮到了自己,却慌得手脚发麻,来来回回只剩这一句。

朝臣为她大难临头还不忘拉姐妹下水的执着震惊。

韩绍领命搜查朝央宫,搜出来制作小人的缠丝布料和四个扎满针的小人。

其中一个写着锦贵妃的生辰八字,心口扎满了银针,其余三个小人,四肢都被扎了根长长的细针。

逃命的宫人受不住酷刑,招供了皇后的恶行。

宫中惊现百人尸坑不是意外,是皇后命人做了巫蛊小人,害人性命,又买通锦玉宫宫人,把小人放到了锦贵妃的私库,以此诬陷锦贵妃!

又因气恨,暗中做了小人,日夜在宫中诅咒贵妃和皇子!

一切的证据如同被一条线牵起来,又被人连根拔起,快到王世炎来不及反抗,十六卫便冲进了王家,将王家一干人等下了诏狱。

帝王大怒,以祸乱后宫、诬陷皇妃、残害皇嗣之名废黜了皇后,贬为废人。

他本想将王珺一同落狱,然而不知消息如何泄露,京都府衙外跪着万名学子,以声誉前程为良善的锦贵妃作保,祈求陛下宽恕锦贵妃!

周璟面色很冷,心头却梗了一把火,首次觉得被王珺耍了一道。

五年来,王珺借着皇家的名义,在大晋国都开设书馆。

此举无疑搏得了天下读书人的尊重,这点小心机对周璟来说尚在可以容忍的范畴之内。

毕竟书籍是世家垄断上层的根源,王珺此举无疑正合他的心意。

更重要的是,他向来觉得,一介女流,即便在寒门中略有声望,不能入仕登庙,那又如何?

然而如今天下学子联名上书求情,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让他发觉大错特错。

他若打算重开科举,就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逆了学子们的心!

回到宫中的周璟,一脚踹翻了鎏金明炉,香炉中的香料纷飞,闪着点点火星,掀起一阵尘浪。

梁再挥退跪在一旁颤抖的宫人,小心地为帝王奉上一杯茶,试探道:“陛下,王家所有家眷都压在牢狱,这……”

周璟平静坐下,指节敲击座椅扶手,半晌声音沉沉,仿佛积压无尽怒火:“昭告天下,王家三代以内秋后问斩,命刑部抄家,废后圈禁冷宫,至于锦贵妃——”

“把四皇子抱到太妃处,锦贵妃幽禁锦玉宫。”他眯了眯眼,轻描淡写地,“先关着,过几年等事情淡了,便找个机会让她病逝,也算留得一个体面。”

他深呼吸,压下心头怒火,叮嘱梁再道:“莫要露出把柄,做得干净些!”

梁再一颤,垂首应诺。

14

京都大雨连绵,王珺站于锦玉宫殿前,周身冷意森然,青丝随风浮动,目光穿透雨幕,看向皇城中心的大兴殿,嘴角勾起一抹奇异而癫狂的笑。

大晋官场更迭,世家已经反应过来帝王的谋算,却无力回天。

王家是默认的世家之首,一朝倾塌让众臣看清了高座上那位帝王深沉狠辣的心计,即便悲愤,也不得不收敛羽翼。

周嘉帝以此为契机,清洗朝堂,斩除世家对朝堂的把控,大肆重用寒门子弟,并重启科考。

殿试当日,晴空万里,金光洒落于巍巍宫墙,照亮天下学子的登天阶梯。

巍峨庄严的大兴殿上,帝王提笔写下殿试试题,由监查内侍传下,内侍接过试题的一瞬间,惊变突起!

内侍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光反射凌厉的光芒,猛然刺向毫无防备的周璟!

韩绍离帝王三丈之外,已来不及护驾!千钧一发之际,梁再当即扑过来挡下这一刀,刀中胸口,当即气绝。

韩绍随即赶到,挥剑挡下第二刀,双方纠缠,眼看卫兵赶到,刺客虚晃一枪,抱着把后背暴露在剑光下的危险,瞬间扑向周璟!

韩绍焦急大怒,迅速把剑掷出,一剑刺中刺客心口,刺客的血溅出,随即气绝。

他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背脊,就在这松懈下来的一瞬间,原本站立在一旁的小内侍当机立断,一把匕首猛地插入他的胸膛,正中心脏!

而后果断自刎,温热的鲜血沾湿了金銮座前的阶梯。

惊变来得太快。

韩绍瞪大双眼,嘴角溢出鲜血,他使尽全身力气面向周璟,嘴唇翕动,张了张,却没了气息。

周璟被姗姗来迟的卫兵护住,惊怒攻心,猛地呕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与此同时,皇子所内的宫人倏然发疯,挥刀砍向了正听课的皇子。

除了四皇子因病养在太妃处逃过一劫,三个皇子死的死,伤的伤,侥幸逃脱的也留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

遭此宫变,帝王昏厥,皇子死伤,宫中大乱,朝堂之上世家勋贵迅速反扑,把控了朝堂。

没有了监察百官的韩绍,没有了看管着后宫的梁再,三日后,周璟醒来,想要挽回局势,却先机已失。

这场惊险的刺杀来得如此蹊跷,若说不是那些世家的手脚,周璟不信。

更何况宫中混乱,是否有人与之暗中勾结尚未可知。

但世家有一点算计得确然不错,如今的他,确然很难对十六卫和宫中内侍产生信任。

周璟成功了,他成功用计铲除了王家这个世家领头羊,成功重启了科举选官,做出了大晋前几代皇帝想做但没做成的壮举。

但他也失败了,世家勋贵反扑得太快,选举入仕的寒门举子被极力排挤,他想打造的朝堂平衡局面难以实现,削弱世家对天下资源的把控更难上加难。

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危其主。

君臣博弈三年多,周璟竟隐隐约约有被架空之势。

15

太医放下把脉的手,跪着向周璟一拜,小心翼翼斟酌道:“陛下,这是郁结于心,加之脾胃失和,疲劳过度致使风寒难散,只要安心调养,定能康复。”

周璟单手掐着额头,忍着作痛的头颅,听得此言,一把把桌上的茶杯甩到他脸上,声音带着强烈的烦躁的杀意:“三年以来,每次召见你,都是这般说辞!可朕这三年除却食欲不振,头痛更是时常发作!你告诉朕,朕是脾胃失和?!”他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愤怒道,“你这狗东西,若是不会治,这太医院医正之位便该退位让贤!”

太医被摔了一脸茶水,却不敢擦,颤颤巍巍地道:“陛下,陛下饶命,陛下脉象虚浮无力,实则,实则是当年怒气攻心,伤及肺腑,得不到及时休养,才,才伤了身子,留下病根。”

周璟急急喘息,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太医退下。

他明白自己是迁怒,三年来召集天下名医,来来回回说得已经够明白。

然而朝堂局势焦灼,世家自宫乱后步步紧逼,大晋的江山容不得他舍下朝务,安心休养。

三年来的君臣博弈,让周璟有种无法言喻的心力交瘁,甚至还带着点难以排解的焦虑和恐慌。

他咳嗽两声,忍不住拢紧披风,新上任的内侍大统领李藏悄无声息地甩了甩浮尘,示意宫人往殿内再加一个炭炉。

十月未至,帝王的身体却已畏寒怕冷。

李藏刚刚上位三年,虽比不得殉职的梁再得周嘉帝信任,但权力是实打实的拿在了手里。

而今种种迹象表明,帝王的龙躯竟破败至此,若是万一——

他看向正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的周嘉帝,眸光闪了闪,然后迅速地垂下头。

16

时隔三年有余,锦玉宫的大门于深夜被打开,王珺再次见到了周璟。

她身材消瘦,两边脸颊微微凹陷,长发披在肩上,有种我见犹怜的清丽。

好似曾经的傲骨被打碎,终于学会了对命运顺从。

幽闭的禁宫比宁王府更为难捱,宫中变态的人多得数不清,狐假虎威,欺弱怕硬,在跟前的主子那受了气,惹不起受宠的宠妃,还不能在一个无子无宠无家世的废妃身上找回来吗?

看看曾经高高在上、盛宠无双的贵妃娘娘那狼狈不堪的模样,便可以安慰抚平自己的苦楚。

而一个罪臣、废妃,谁会管呢?大概帝王都是巴不得她死的。

最恶劣的那段时候,绿鸯伤口恶化得不到救治,王珺甚至想过给来嘲笑的宫妃下跪,只求能舍给她一点药物。

然而绿鸯流着泪,却死死拉着她的手,王珺红着眼抱着她,看着水一遍遍地换,怀里的人儿周身滚烫又渐渐冰凉,最后连泪都干了,

而今再见到周璟,她竟比想象的还要平静。

王珺奉上一杯水,笑了笑道:“委屈陛下了,臣妾这锦玉殿连陈茶都没有,只能为陛下倒一杯温水。”

周璟接过杯子,却只拿在手里没有喝,他抬起眼,如同三年前,静默地看了她许久,视线尽管晦涩,却掩盖不住对货物般的思量。

王珺仿佛隐隐感受到了什么,她垂下眼,双手拢在袖间,掐紧了手心。

“想走出来吗?”

王珺睫毛一颤,猛地抬起头:“想!”

“想把三年来的苦楚还回去吗?”

“想!陛下,我想!”

“那你要站得足够高。”他居高临下,目光浅淡又带着皇家独有的蔑视,“甚至荆棘密布,围墙高筑。”

王珺的眼里浮现坚韧:“若荆棘密布,那便一根根拔了,若围墙高筑,那便一面一面推倒。”她笑了笑,“陛下,王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什么也不怕。”

周璟定定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判断她这话的真假,半晌他柔和一笑,扶起她:“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爱妃还有朕,朕会帮你。”

王珺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她紧紧掐住周璟的金丝龙袍,如同感动下的情不自禁。

周璟抚着她的头发,勾起一个满意的笑,笑意不达眼底。

周璟要找的是一把刀,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从前这把刀,最好用的是韩绍,如今,他决定亲自打造。

如今世道便是如此,教育资源被世家瓜分,寒门子弟即便入宫,再怎么培养也难比天生占据最优等教育的世家大族。

这是周璟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去重新培养一个好用、听话、见识宽广,能与世家在博弈中不落下风的棋子,需要太多的时间,而周璟恰巧并没有。

即便太医说得多委婉动听,即便周璟是天下至尊,在疾病面前,也不能否认他就是个病秧子。

周璟内心的思虑焦灼不足为外人道,但他必须为周家的江山留一条后路。

若真有那一天,王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王珺教养良好,博闻强识,世家贵女的出身让她天生隶属世家阵营,但王家覆灭后,她与寒门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又在寒门学子中具有一定的威信。

位于两派之间的模糊定位,让她很难受到世家排挤,也很难受到寒门攻击。

王珺在帝王怀里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世事当真愚弄,八年前她因成为对付王家的棋子而走出幽闭的宁王府,八年后她却因王家的覆灭走出深宫,走到台前。

17

王珺的再度起复很难不引起前朝后宫的关注。

不仅仅只是帝王慢慢偏移的盛宠,更重要的,是王珺开始在政治上的试探,而在这些试探中,周嘉帝的态度是默许的。

一皇一后的摄政模式逐渐显露出端倪,在处理日常政事的场景里,帝王一旁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王珺的身影。

在君臣的轮番试探中,世家勋贵于此事上仿佛不约而同地默认下来。

或者说,在周嘉帝极力削减世家权力的背景下,王珺天然的世家嫡女身份让他们看到有利可乘,自一开始反对便不强烈。

自古以来,帝王弱而太后摄政并不是没有先例,周嘉帝的身体状况瞒不过世家探子,更何况换一个亲近世家的掌权者,对世家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在周璟的默许下,宫中“圣后”之称渐渐于暗地里流传。

然而就在这君臣焦灼的时机里,王珺开始第一次在朝堂上展露自己强硬狠辣的作风。

进入朝堂这半年来,王珺一直在为铲除几大世家做准备,如今不出手而已,一出手便是雷霆风暴,血腥蛮横。

十六卫冷兵重胄,如刮骨凛冽的寒风,一脚踹开了几大世家的门,在众人不曾反应过来之前,以“谋害帝王”的名义抄家灭族。

李藏站在一旁,想起帝后二人之间的那次谈话,再看看百官如雪片般呈上的弹劾、朝堂上步步紧逼的怒骂和胁迫,深深地低了下头。

周嘉帝曾问过圣后,该如何剪除如今世家对朝堂的挟制。

那时的圣后怎么说的呢?

王珺说:“陛下,三年半前的那次刺杀,您实在不应该放过,那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当然,现在尚且算不上晚。”她笑得意味深长,“‘谋害帝王’的罪责不仅能让朝堂上那些喋喋不休、指手画脚的老臣彻底闭嘴,更能杀鸡儆猴,把朝堂的主动权拿回来。”

周璟眉头一动,明显是起了兴趣,却又很快皱眉:“朕醒来后,线索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陛下。”王珺打断他,“证据这种东西,若是想要,怎么会没有呢?”王珺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栽赃陷害,排除异己,自古以来比比皆是,王珺不在乎史书介评、文人笔锋,她不是既要名又要利的周璟,后人骂她残忍毒辣又如何?

朝堂争斗,就是一场蛮横无情的游戏。

她主动跪下来,宽袖微摆,轻轻一笑:“陛下,您若不愿意脏了手,臣妾愿意代劳。”

周璟不着痕迹地看了王珺一眼,又笑着握住她的手,眼底深处,杀意若隐若现。

锋利的刀,若是握不稳,不仅会伤人,还会伤到自己。

王珺半年多来在朝政上展露的天赋,丝毫不犹豫的狠辣作风,让周璟内心深处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犹疑。

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刃,而他是否能保证她不会噬主?

若他命不久矣,大晋幼主,新帝又是否能压得住她的风头?

18

大兴殿灯火通明,盘龙柱上腾飞的蛟龙炯目折射出摄人的光,让整座宫殿在肃穆庄严中生出奢靡的权威之感。

一品大太监李藏站在一旁,为正处理政事的圣后奉茶,眼光瞧见靠近的周嘉帝,连忙要请安问候,但周璟摆了摆手,李藏顿时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周璟从王珺背后向下看去,案牍上摆着的是一张名单,上面都是朝堂上出身世家大族的世家子弟,朱笔轻提,在每个名字下做好了标注。

朝中世家勋贵因几大世家的急速倒台惴惴不安,但王珺并不打算再拔除世家官员,甚至还要借此提拔重用不少大小世家子弟。

江山稳固少不得中庸之策,在朝堂上,世家不应该一言九鼎,挑衅帝王,而寒门更不可能占领朝中全数江山,两种极端都会让掌权者威信大打折扣。

王珺很聪明,连周璟都不得不承认她于政治一道上的天赋,接触朝政以来,甚至不用周璟多说,她已经领会了周璟想要她发挥的价值,并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出色到已经让他生出了危机感。

他喉间痒意涌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惊动了王珺,她起身行礼。

这一次,周璟没有扶起她。

他拿起案牍上的纸张,突然开口道:“世家把控已松,朕打算今年加开恩科,填补朝中官位的空缺。”

“陛下不可!”王珺当即出声反对,她自顾自起身,抬起眼道,“陛下,‘谋害’一事并不是天衣无缝,世家聪明人不少,无人敢说,只是因为十六卫作风强硬,但若是再触碰世家底线,很可能会引起疯狂反扑,这并不是没有前例。”

三年前的殿堂遇刺,宫中混乱,便是世家们直接的报复,而不得不说,他们一度成功了。

周璟不悦地眯了眯眼,倏然转过身,冷笑道:“那圣后又如何打算呢?重用世家,眼睁睁再看着他们占领朝堂高地?世家历经多朝,不会因为一次重用就感恩戴德,他们只会抓住这缺口,再狠狠扑上前撕扯掉皇家的血肉。”

王珺并不在意周璟的愤怒,她拂过如山奏折,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章,递给他:“陛下,您太心急了。”她首次褪去如水的温和顺从,展现面具下的冷漠强势,“世家不会再复荣光,因为我要重改朝堂官制,剪除累赘官位,同年推动科举选官,不限寒门子弟、世家嫡庶。”

此举至少能把如今一半的官员清理出朝堂,再把重要官位让利出去,无疑相当于帝王和世家的一场交易。

科举明确规定不限嫡庶,殿试之后帝王重用寒门庶子的趋向会让无数人恨她,也会有更多人拥立她。

世家大族,嫡庶分明,嫡脉对庶子旁支天然压制,嫡子不会允许庶子压过嫡脉的风头,但有才有能的庶子旁支却要因为明确的阶级屈于人下,甚至永无出头之日,又如何能甘心?

嫡庶之间早已矛盾重重。

即便明知是帝王招揽人心的手段,但对于庶子旁支,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登天的机会。

打一棍棒给一颗甜枣的技巧,王珺玩得炉火纯青。

“更重要的是——”她声音低沉,却笑得肆意,眼里满溢出的对权力的野心让周璟心惊,“我要在三省六部之上,设立直达天听的秘书监,监察百官,掌控朝堂,为百官打造一根套在脖子上的链子!”

大殿渐渐沉默,初升的朝阳映在周璟的脸上,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如同矛盾挣扎的内心,良久,沙哑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很好,你让我刮目相看。”

秘书省不是类似于十六卫的暗卫组织,它于明处掌握百官动向,替天子中央集权,却又直接听命于掌权者。

如此超然于百官之上的庞然大物,带来的必然是权力的顶级集中,而作为一手打造它的人,无疑先一步掌握这把利器。

周璟闭眼,复又极快地睁开,眼里压制的杀意终于完完全全地倾泻出来,看向她的眼神寒冰刺骨:“但你逾越了。”

这明显不是一闪而过的灵光,是王珺早有预谋的筹谋。

她早已按计划推行,但直到这一刻,周璟方才知道她的打算,这种“欺瞒”让王珺掌握了主动权,甚至能让九五至尊完全成为了摆设。

这彻底触碰到了周璟的底线。

他甚至感到了与虎谋皮的惊险。

他绝不允许一个棋子喧宾夺主,即便可惜她还没发挥出全部价值,即便他需要再劳心劳力培养一个替代品,周璟也决定立刻杀掉她。

十六卫面容冷冽肃杀,整齐有序向着金銮座上跪下。

此举如同寒风碾过静默的大兴殿,带来强烈的压迫性。

“陛下不信任我?”她没有自称臣妾,明显已经猜到了周璟的打算。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翻脸无情,她早已不是第一次体验。

王珺的笑声突兀响起,她拿出帝王印鉴,在名单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印章,而后毫不在意地吹了吹,方才慢条斯理地道:“陛下,您病了,该好好休息,朝政之事,不该多费心思。”

周璟眉心聚起怒焰,沉声吩咐道:“李藏,圣后旧疾复发,送回锦玉宫。”

李藏头垂得更低,却纹丝不动。

周璟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他捂住隐痛的额头,脸色阴沉道:“十六卫!”

十六卫跪得整整齐齐,气势凛然,却无一人动弹。

王珺面无波澜,眼神深邃难辨:“李藏,送陛下回后殿休息。”

李藏躬身应诺,走过去“扶”住帝王,他常年服药,早已不是从前强势的帝王,李藏表情恭敬,手臂却牢牢制住周璟的挣扎。

堂堂天子,却狼狈得近乎被拖拉着往后走,周璟掐紧掌心,压下喉间涌上的心头血,咬牙切齿道:“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收买的人心?!”

王珺笑容奇异:“陛下,很多时候。从我走出锦玉宫的时候,甚至远比您想得还要早。”她早已有了与帝王对抗的底气,“权谋争斗说白了不过是‘利’字当头,利益之下不过是筹码博弈,而我们之间,您命不久矣,我却逐渐大权在握。”

周璟的手突然发抖,他像是想到什么,瞳孔紧缩,死死地盯着她:“三年半前。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朱砂滴落在奏折,如同一滴血泪,王珺叹了口气,口吻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包容和嘲讽:“陛下,您真的太心急了。”

19

王珺早在三年的宁王府幽闭中,敏锐地察觉到周璟对王家的不满,只有王世炎那样自大的人才会觉得,逼宫之后他簇拥周璟坐稳皇位,便劳苦功高到周璟能容他一再放肆。

她冷眼旁观,并在其中轻轻地推了一把。

青楼名妓云绣是王家的人,可也是王珺的人。

她是一根压死骆驼的草,撩拨周嘉帝对王世炎的容忍限度,把王珺这颗更好用的棋子推到周璟面前。

王珺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周璟要她和王萱对抗,要她分化王家,甚至不惜给了她一个孩子,那她便当好一个棋子的本分。

王家于内部逐渐败落,对朝堂后宫的控制逐渐消减,周璟才可以把人安插在朝央宫,蛊惑皇后犯下大错。

皇后大概至今都不明白,为何一切都那么恰巧,恰巧有宫人叛逃,恰巧王珺和皇子们殿审时犯病。

那不过是她的丈夫的诡计。

帝王无情,心心念念都是想杀了她这个发妻,连同拔除整个王家。

但王珺不甘于只做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走到如今,她隐于背后,冷眼旁观,伺机谋算,用一个棋子撬动了整盘棋局。

周璟分化王家之计难说不可行,其实只要在铲除王家后,抛出半数利益,诱惑其余世家争斗厮杀,他相信即便世家知道这是帝王的诱饵,但面对天大利益,也会让其自愿走入厮杀场。

周璟稳坐高台,未尝不能渔翁得利。

但他太急了。

世家联合反扑,已是必定的结局。

她早早将云绣引进宫,又借云绣之手把暗探送入了宫中,一直等的就是一个机会。

那时她便意识到:机会到了。

她只是在世家动手时,推波助澜了一把,让暗探悄悄为其打开了后宫的门。

百官想周璟死,再续前朝把戏,拥立幼主,把握朝政。王珺却只想在周璟反应前剪除掉他的左右手,把他逼入进退不得之地!

她早已看透了王家的腐朽,看透了帝王的薄情,她把自己王家的外衣脱掉,于锦玉宫中示弱三年,为自己再包装一层弱势的外衣,推向周璟。

因为她知道,周璟会死。

他算计他人,又焉知自己不被算计?

高门贵女自小学习的阴私手段,周璟不会了解,调香之学诡秘难测,王珺天生异于常人的嗅觉,让她在制香一道如鱼得水。

即便韩绍查了又查,也注定查不出什么东西。

因为香料确实只会凝神静气,只有配合几种不同的食材,才能在人体内形成慢毒,慢毒藏于心肺,无声无息腐蚀身体,连太医都难以察觉。

她自然不是个品格高尚的良善人。

良善的人,在后宫内宅,向来枯骨成灰。

皇权争斗,自来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能赢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评判他人。

王珺不可能完全猜到事态的发展,能做的不过也是在君臣博弈的风浪中小心翼翼地掷出自己的筹码。

她几次三番,费心谋算,忍下利用,却自始至终都在赌。

所幸,她赌赢了!

20

一场秋雨一场凉,大兴殿后殿却暖意融融,炭炉未至冬月,便早早放置在了角落。

王珺搅了下汤药,褐色的汤药于瓷白碗中滚动,药香苦涩,王珺把碗递给周璟,被周璟一把打开。

药碗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殿中宫人骤然一惊,又连忙识趣退下。

王珺眯起眼,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加重了语气道:“陛下,认清楚局势,如今我为刀俎尔为鱼肉,我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

周璟唇色惨白,厌恶地看向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毒妇!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王珺慢条斯理地把手擦干净,听得此言,犹如听到了什么笑话:“陛下,你可真会五十步笑百步,你可还记得自己座下的皇位是怎么来的?莫不是皇位坐久了,便真的以为这个位置是自己名正言顺继承的?”

先帝子嗣众多,除了嫡长子早逝,也还有六位皇子,怎么也轮不到无宠透明的七皇子上位,但八年前的中元节,三皇子连同四皇子逼宫造反,首先收到消息的不是该进宫援助的兵马司,而是宁王府的宁王。

宁王当时已觉不妥,但情况危急,唯恐耽误救驾最佳时机,被捉住错处,只能带着府兵先行入宫周旋,另外派人往京都兵马司求助。

援兵久等未至,宁王被暴走的三皇子一刀砍下了头颅,兄弟相残,最器重的爱子被当面害死,先帝当即气出了一口血。

直到周璟带兵入宫,杀了造反的三皇子。先帝七子,除了周璟以外,最后只剩下了个醉心诗画、无才无德的五皇子。

先帝因此事病重在床,不过三日便驾崩,连召见百官都来不及。

而周璟拿着先帝遗旨,登上了皇位。

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背后的猫腻?

不过是已成定局,逼着自己看不见罢了。

“一个弑兄夺位,气死先帝的人,怎好意思把自己摆在受害人的位置上?”她俯下身,指尖从周璟青白的脸颊上滑过,蓦然嘴角一勾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道,“当然,你杀兄弑父,我以亲人血肉为我的权路祭旗,在这一点上,或许我们当真天生一对。”

“你疯了?!”周璟轻声喃喃。

自小到大的男权教育让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女人,难以自抑地毛骨悚然。

王珺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陛下,您是不是认为天下所有的女子就该为她的父亲、丈夫、子女殚精竭虑,被啃噬血肉后还要对你们无怨无悔地说一声‘应该的’?凭什么呢?”

“你凭什么认为在王家几次三番地抛弃我,折辱我后,我还会顾及他们的死活?”

她垂首,让他看清了眼里的轻蔑:“宁王死后,我第一次觉得我像个货物,在毫无利用价值之时,被弃如敝屣。为什么呢?我想了许久,后来终于想明白,是因为我被剥夺了自我,是因为天下女子被剥夺了自我。男人苦心孤诣,力图用层层理教‘杀死’女人,让女子成为你们男人培养雄心壮志的器皿,被踩在脚下,被抽筋吸髓。”

她背脊挺拔,抬手间风华无双,于深宫中尽情舒展无双的高贵:“我的前半生为他人而活,为家族而活,命不由己,更攥不到自己手里,所以我随波逐流,却毫无办法,任人折辱。”

王珺身姿高雅,眼神猖狂,锋利得像要撕破这腐朽的浇灌了无数女子血泪的假象:“什么贵女?像个笑话。我后来才明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把所有人都踩在自己的脚下,那才叫真正的贵!”

人人都觉得她能以皇家寡妇的身份入宫是天大的福分,人人都觉得姐妹共侍一夫是无双的美事。

多肮脏啊。

她笑意盈盈,可躺在周璟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心头都在流泪;她装俏卖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温柔的解语花,可曾有人记得曾经她骄傲如阳、明媚如风的模样?

王珺回头,烛光为那张清丽的脸镀上一层生机勃勃的光:“陛下,您得好好活着,至少,在秘书监建立起来前,不能死。”

她已经掌握了十六卫和内宫,但在朝堂上的掌握还偏弱,周璟不能现在就死,得帮她稳住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

她撩起他散乱的头发,轻声细语,宛如耳边呢喃:“陛下,做好一个花瓶,若是给我闹出了什么岔子……宫中皇子可还小啊。”

周璟嘴边溢出鲜血,双眼血腥弥漫,死死地瞪着她,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敢?!”

王珺为他压了压被子,没说话,只是淡淡对上他的视线:“陛下,只有我能稳住周家的江山。”

周璟抓住她长袖的手青筋突冒,难以呼吸地喘着气,半晌,又缓缓地松开。

王珺走出大兴殿,昂首看向细雨笼罩的京都,手臂展开,微微一笑,仿佛拥抱住了这血铸的山河。

21

天泰十一年,文央圣后囚其夫,掌朝政,二十二年,周嘉帝崩,其四子周文帝继位,圣后垂帘听政,景宁二十年,周文帝疯;

圣后废帝,立孙周宁帝,兴平十九年,还政周宁帝,次年溘然长逝。

文央圣后辉煌的一生自以宁王寡妇身份入宫始,掌握大晋朝政五十年,史记难磬,文人不书,然其掌政年间,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史称“文央之治”也。

作者:糖丝大仙

标题:《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