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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代我赏花看雪听雨,而我永不敢相忘。
1
1990年,薄甘州乘坐东方特快列车途经碧野沙漠,十里青山,沙鸥白鹭不断从窗外倒退。他即将抵达香港红磡火车站时,遇上了宁清然。
苹果绿呢上衣裹住她纤弱的身体,灰色布裤,脚踩一双橡皮底帆布鞋。斑驳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打出一道剪影,她猫着腰发出窸窣的响声钻进了他的泡桐木箱,箱子表层绣着浅色的花纹,振翅欲飞的鸟儿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薄甘州正阖眼小憩,浅眠被响声惊动。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宁清然已经成功地躲进他的箱子里。嘎达作响的铁轨声与皮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夹杂在一起让他皱紧了眉头。
“先生,你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着果绿色的衣服,这么高的一位女孩?”一位眼冒精光,颧骨耸起的中年人比划道。
薄甘州朝木箱缝里看了一眼,一双杏仁般的大眼正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薄甘州心中一动,表面却无任何波澜。他屈着手指敲了敲方台思考什么,蹙着眉毛。
卖茶叶蛋的老妇洪水浪打浪般的叫卖声音一层盖过一层,斜对面正嗑着瓜子的男子……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薄甘州却思考了很久。
“突突”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宁清然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实在不愿意被那男人抓回去毒打,所以尽可能地扮可怜引起眼前这个男人的恻隐之心。只可惜,她赌输了。
薄甘州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很痞的笑容,他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泡桐木箱。中年男人立刻心领神会,一边弯腰道谢,一边打开箱子直接揪住宁清然的头发,将她扯了出来。
中年男人扯得太用力,宁清然的眼眶泛红。但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男人,将他的样貌记了下来。
薄甘州小心地放置好身边的胶片,黑色晕圈的青色眼眸十分明显,周遭归为宁静时,他又重新阖起了眼。
2
五年后,香港的《时尚画报》上有一块大标版面:港人观赏马戏是玩马会的第二大乐趣,二十一岁女生戏耍鲸鱼令人惊叹。
近两年来,尖沙咀文化剧院因为增加了鲸鱼马戏团的演出而名声大噪,更是达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香港人纷纷驻足购票,一是新奇,二是惊艳。
演出开始时,众人屏足了气。台上的女生留着褐色的长发,倔强的双眼一直与水池里的鲸鱼保持着眼神交流。蜂蜜样柔腻的肌肤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只听她轻声叫了句船长。
那条海蓝色的鲸鱼从尽头划着水波朝她游来,随着她的口哨声响,船长竟在水中转了个圈后成功跃入至水面一米的大铁圈,凉水溅了她一身,随即打着旋儿沁到地面上。
底下的人对此叹为观止,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女生拿青花彩釉平底碗放在鲸鱼的尾鳍上,船长腾空来个托马斯回旋,两片瓷碗漾着水花抛入空中又平稳完好地落在尾鳍上。
在坐台上的薄甘州全程认真地观看着,他着一身手工西服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水池里的水花溅湿了他胸前靛青的柔软丝巾,长睫毛在他的眼底下投出一道阴影。
女生半跪在水池旁,轻轻拍了拍鲸鱼的尾巴,船长似有感应,摇着尾巴憨态可掬地游回去了。她与鲸鱼马戏团,在台上构成了一道风景。薄甘州的心掀起了一股蓝色的海浪,眸子里是别样的情绪,是惊喜也是感叹。
宁清然在后台换好了衣服出来时,有工作人员给她送来一束沾着露水的路易十三玫瑰,娇艳欲滴的玫瑰散发着沁人的香气。花束中间还插了一张卡片,上面是一个男人龙飞凤舞的笔迹:小姐,你的表演很精彩。
宁清然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白T和破洞牛仔裤,她露出一个笑容将花束扔给一旁的工作人员,“送你了,花太贵我养不起。”她作势要走,眼前出现了一双质地姣好的牛皮鞋,攀着整齐的裤脚往上看是一双幽深的眸子,利落的下颌线以及熟悉的冷淡的表情。
回忆慢慢倒带,宁清然忆起了五年前自己钻进他的软木箱却被他狠心出卖的事,可是他的眼神却好像全然不记得这件事了。
“你好,我叫薄甘州,”薄甘州轻启薄唇,“花好不好,还不是一样用清水养着?”
宁清然轻声重复着他的名字,薄甘州取字宋词八声甘州么?真是人如其名,清冷而拗口。
她挑了挑眉毛,这两年在文化剧院演出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以示交好亦有表达爱慕的,她都一一拒绝。
“我从尖沙咀要搭很久的电车回深水埗,那里的水可不是清水,我怕把名贵的东西养死。”宁清然双手环胸,说话语气加重。
“听闻宁小姐爱极了武侠,读书只读金庸。邵氏影业新上映了《天龙八部》,能否请你看场电影呢?”薄甘州有礼貌地注视着她。
宁清然眼里一片讶异,原来薄甘州是有备而来。从小她就爱读武侠小说,妈妈坐在家门前用大红盆洗菜,自己就会搬个小板凳坐树下捧着厚厚的书看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斜斜地打在书桌的一角,她便迅速进入到江湖里的快意恩仇了去。
除了爸爸醉酒时撞见撕烂她的书……想到这,宁清然眼睛氤氲着雾气,她说:“好。”
3
如潮的人已经进了电影院门口,宁清然姗姗来迟。薄甘州靠在花花绿绿的海报墙后面,宁清然在远处眯着眼睛望去,感觉他像极了一棵孤独的树。
她穿了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裙,衣饰花绢边,软褶,掐腰,深紫色盘棋格,脸上的苹果肌在散发着柔软的色泽。她站定在薄甘州面前,鼻尖距他下巴不远。宁清然眼睛漾着水波,“怎么样,符合你的女伴标准吗?”
少女淡淡的香气飘来让薄甘州乱了心神,他不动生色地拉开距离,递给她一份杨枝甘露,“进去吧,电影已经开场了。”
宁清然错愕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在她愣神那一会儿,薄甘州已经先进去了。斑驳的光线,不清晰的画质,宁清然却满脸认真地看着电影。
一刻钟后,以薄甘州这一块散发着一股辛辣的味道,辣得人睁不开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浓郁的刺鼻的香味让他晕眩不已,感觉周边的空气愈发沉闷。
薄甘州小心地咳嗽着,脸上涌起一抹怪异的红。从开场到结尾,宁清然丝毫不受影响,津津有味地将电影看完。
人群散尽时,薄甘州脸上一层愠怒,“你身上喷了什么香水?”
“薄荷味的花露水和空气清新剂。”宁清然声音清脆,一脸坦荡。其实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宁清然最看不惯他这种公子哥的做派,他要追求她,她便陪他做戏。从一开始她记起他是火车上那个人时,一股怨恨便滋生而来。
薄甘州的语气露出淡淡的嘲讽之意,“你以为我这是追求你?我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请你看电影,只不过想你帮忙答应拍照而已。”
“我是个摄影师。”薄甘州边说边注视着她。宁清然听到后一脸的狼狈,因为耳根泛红,耳朵后面的绒毛清晰可见。
“我想拍一组人与自然的照片,恰好你和鲸鱼十分符合。”薄甘州解释。
“你什么都拍吗?”宁清然问。
“主要拍动物。”薄甘州留简短的几个字。
香港90年代,浪潮涌起,不是趁机捞股票就是在房地产上做投资,干的都是赚钱的买卖,专业摄影师的人少之又少,关注动物存亡的更是屈指可数了。
宁清然的心有一丝丝触动,想到什么却咬了咬牙,“我要工作,没时间拍。”
那天午后的阳光,像一个璀璨夺目的白色宝石溅出无数红色的火花,遮天蔽日的榆树将丰满的影子投在屋外的护墙上。薄甘州站在随风摇曳的白杨树下,“我会有一笔丰厚的酬劳来弥补你工作上的缺失。”
宁清然喝了一口杨枝甘露,甜腻的气息渗入嗓子,她艰难地开口:“好。”她很缺钱,如果是公平交易能有酬劳,为什么不呢?她想暂时放下对他的讨厌。
“你很像《天龙八部》里的阿紫。”薄甘州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
“是说我凶狠泼辣吗?”宁清然开口。
温暖的夕阳已经沉入脉脉含情的黑夜,薄甘州点了一根万宝路,明明灭灭的火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真实。一道光圈散在空中,他说:“不是,因为你外表一层刺内心却很善良坚强。”
如石子击中涟漪,一圈圈散开,宁清然别过脸去,是一种被别人洞悉后的狼狈。薄甘州恰好有一双观察人的眼睛,走过万水千山,看得多自然懂得也多。 他看到宁清然的第一眼时,便觉得那双泛潋滟水波的眼睛里藏着一个故事。
4
周末宁清然如约而至去了文化剧院,后面侧门是巨大的水池,有专人看护喂养,鲸鱼马戏团喂养的船长一直受到合法的保护。
船长的精神不太好,兴致缺缺地在宁清然的指导下摆了几个姿势就游到浅水湾休息去了。大概是不习惯冰冷机器的拍摄,船长未能显现好的状态。
“船长需要时间,我当初和它磨合了三个月。”宁清然边说边用白毛巾擦额头上的汗。她低头的瞬间露出脖颈光滑的弧度,如珍珠贝般的色泽。薄甘州随即将镜头对准了她,拍了一系列的照片。
“我等下要去野生动物园拍照,已经获得了园长的许可,你和我一起吧。”薄甘州说道。宁清然想拒绝,想到她的时间已经被买下了便没再开口。
薄甘州开着一辆老旧的福特车带她来到了中环雅宾利道的野生动物园,园内十分僻静,绿叶扶苏,不知名的小花层层叠叠地开着,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非洲大象站在草地里睡觉,弯曲着长鼻子,鼻端卷进嘴里,轻轻含着,不让小虫子和老鼠爬进鼻子。
“它睡着了。”薄甘州调准了焦距想再拍两张。
宁清然皱眉,她拨开薄甘州的手说:“它生病了,得赶紧联系兽医。”
“你怎么知道它生病了?”薄甘州眸子沉了沉,带着些许的疑问。
“一般大象睡觉都是靠墙上或者树干上,如果它是站着睡的话说明它生病了,”宁清然露出担忧的神色,“而且它大腿内侧有伤口在结痂,看得出它之前就受伤了,本能地用唾液舔舐伤口。”
薄甘州闻言急忙联系兽医,等他与兽医一起来的时候,看见宁清然捣碎了野生草药正小心地给大象敷伤口,眼神十分虔诚。
兽医在一旁低声打趣,“看来薄先生找了一个有爱心的女朋友啊。”
夹着野草味的风吹来,薄甘州放松着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他下意识地没有反驳医生的话,眸子多了一分对宁清然的赞赏。
宁清然有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让他心底的海浪卷得更深,汹涌而来的温柔之意似要把他吞噬,似一股温暖而清绿的风吹过心间。
薄甘州送她回去的时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平时没事就看些杂书,知道的还是很少的。”宁清然说这句话时放缓了语气,带着害羞,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跋扈。
5
薄甘州对她展开了追求,是一种不紧不慢的追求方式,如浅溪流过木桥,不把人逼得太紧,给人一种淡淡的舒适感。
他的工作做完闲时会来接她下班,每次给她带的不是华而不实的东西,而是金凤茶餐厅的菠萝油面包和蜜饯奶茶。
薄甘州照例带她去看金庸小说被翻拍的电影,《连城诀》《碧血剑》《射雕英雄传》……场场不落下,情到深处时宁清然像个小女孩一样稀里哗啦地流泪,一旁的薄甘州则会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动作温柔,嘴下可不留情:“哭得难看死了。”
宁清然听到破涕为笑,刚认识薄甘州时会觉得他清冷寡言,认识久了才能见识到他的毒舌。
他在香港开摄影展,照片是他之前拍的宁清然与鲸鱼的一系列。有投机倒把发家的商人财大气粗地说买下这一套照片时,薄甘州眉眼的神色冷淡,“我只卖给有缘人。”更甚者,有附庸文雅的人拉着他谈摄影谈光与影的虚实结合,被他一一挡了回去,“鄙人粗俗听不懂,出门左转文化中心广场。”
“要不你把照片送我得了?省得那么多人烦你。”宁清然半开玩笑。
薄甘州不接腔,眼眸一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瞳孔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宁清然被看得羞红了脸,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薄甘州对宁清然有耐心,唯一拂了他心意的事是他约宁清然出去,总有电话打来。宁清然每次一听电话就惊慌失措,然后百般推辞地要走,甚至不让他跟着。
有天夜晚,薄甘州带着她一路驱车到山顶,大片的星云垂于黑幕中散发着柔和的光。可惜天公不作美,星云尚未完全展示它的美就下了一场雷阵雨,两个人淋了个落汤鸡。
薄甘州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半拥着她回车里避雨。雨水的咸湿味和他衣衫传来的淡淡古龙香水味交织在一起,让宁清然的心怦怦直跳。
薄甘州家在清水湾一带有一栋房子,于是薄甘州带她避雨。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薄甘州家,却正巧遇见了薄甘州的哥哥。
如果说薄甘州是野石缝里的琳琅,他哥哥就是被打磨得无比温润的一块璞玉。薄枳江架着黑框眼镜,为人谦和有礼,“阿州,让这位姑娘去洗澡,别着凉了。”
宁清然点头致谢,等她洗完澡出来时,薄甘州正在摆弄角落里的留声机。那是一架古典风格造型的梵尼诗留声机,纯手工打磨天然原木的机身,配留声机是一种原始放音装置,薄甘州把一块原声大碟置于转台上,在唱针之下旋转。
一支悠扬的歌曲缀着轻快的水声溢出来,薄甘州回头见她进来,皱起了英俊的眉毛,冷声道:“头发也不弄干来,睡觉会偏头痛的。”
说完薄甘州就拿起干毛巾擦她身后又长又厚的长发,大陆蜂花牌的洗发水散发着蜜汁般粘稠的味道,一点点渗入他鼻中。
宁清然全身动弹不得,身侧是他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给人一种稍纵即逝的温柔。薄甘州变得絮絮叨叨起来,说她这样的毛病得改掉。
宁清然一时心慌,却嘴硬着仰头想与他争辩,她刚洗完澡,身上带着湿气,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啰嗦?”
薄甘州眼神炙热起来,他的眼睛摄人心魄似要将宁清然给吸进去。留声机正放着一首曲子,歌声缥缈而空灵。
风是黑暗/门缝是睡/冷淡和懂是雨/突然是看见/混淆叫做房间/湿像海岸线/裙的海滩/虚线的火焰/寓言消灭括弧深陷/斑点的感官感官/你是雾我是酒馆
你是雾,我是酒馆,歌声一如情人间的呢喃,薄甘州笼她进去怀里,嘴唇一点一点贴近。咫尺之间,宁清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稍稍平复后,她波澜不惊地说道:“很晚了,我该去睡觉了,晚安。”
这一夜注定两人无眠。
6
往后的日子宁清然愈发的沉默,经常望着一个点出神。有时薄甘州碰下她的手臂,宁清然一脸的惊吓,随即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渐渐地,宁清然开始有意无意避开薄甘州,她提前从马戏团下班或者与同事调班,薄甘州每次来都是扑了个空。六月的傍晚,粉红的夕阳铺在文化剧院的每一寸地方,薄甘州长腿迈定想询问宁清然在不在,意外听到了马戏团里有两个人在嚼舌根。
“宁清然得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吧?”一个女人晃了晃眼前蔻丹色的指甲。
另一个女人嗤笑一声,“听说她男朋友哮喘病突发,赶去照顾他了,她还真是有情,好不容易攒的钱都贴到那小白脸身上了吧……”
一种本能的愤怒及巨大的失望充盈了薄甘州整个心脏。他在很多镜头下看到不同的人和景色,当时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断定她有故事。他一直等她主动把她的故事说出来,没想到她的故事里有个生死不离的男朋友。那……跟他的一切都是骗局吗?
薄甘州辗转要来医院地址。他站在门外,病床上躺着一位跟她年龄相仿的男人,卷曲的长睫毛下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嘴唇干裂惨白,病恹恹地躺在那里。
宁清然正在给他念武侠,声声珠玑,敲打着薄甘州的心。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宁清然见到他皱起眉头,“你来干什么?”
之前的愤怒都被绞碎了,剩下的都是巨大的失望。他一路上为她想了很多借口,也许她是被迫的,也许她有苦衷,或者她只是好心肠地在照顾一位病人……这些所谓的理由,在她一脸的不耐烦中土崩瓦解。
是的,她从来不曾答应过他什么,他们之间也不曾有过许诺。只是想到那些心动的时刻,变成了虚与委蛇,他的心中一阵怆然,“都是骗局吗?”
宁清然寡淡的脸上出现一丝悲悯,说起话来口不择言:“是啊,我一直在欺骗你,五年前你在火车上亲自把一位女孩送到恶徒手上,那个人就是我。时过境迁,遇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来了,我故作天真善良让你爱上我,最后让你发现这是个骗局……”
“砰”的一声关门声裹挟着凛冽的风,薄甘州转身离开,他不敢听得更多。风刮得脸生疼,宁清然早已泪流满面。
病床上的人问:“他是谁?”
“他就是个神经病。”宁清然抹了一把眼泪,却止不住不断往下流的泪水。
宁清然时常在想,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里她竟然真的爱上了薄甘州,他的温柔和体贴似把利剑穿过厚厚的软刺插在心脏最中央的地方,薄甘州陪她看最爱的武侠电影,有时怕她无聊还带她去听昆曲,半夜爬山同她去看最美的星云,她的心在一点点松动。
可是他眼底的嘲讽、悲怆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想要说的话也全部偏离了轨道。也好,这样两不相欠,也就省去了日后的挣扎和纠结。
7
薄甘州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诺大一个香港,想避一个人也着实容易,这感觉好似飞鸟散尽,空留茫茫白雪,做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倒是薄甘州的大哥薄枳江约宁清然见面,她是始料未及的。地点定在一家港式咖啡厅,言辞态度恳切,宁清然只得来赴约。
咖啡厅里响着悠扬的手风琴的声音,细碎的尘埃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薄枳江礼貌地问:“喝点什么?”
“都可以。”宁清然坐下开口。咖啡端上来雾气袅袅,蔓延到薄枳江的脸上,看不清什么真实的情绪。
“清然,我为当年阿州做过的事替他赔礼道歉。”薄枳江说话温和,眼睛透露着一股真诚。宁清然闻言一笑示意自己不放在心上。
薄枳江盯着眼前滚烫的咖啡,依旧是温和的语气:“家里的生意都是我担着,偏偏他十分喜欢摄影,几年前他从羌塘到可可西里一带时拍到了匪徒活剥麋鹿的全过程。
“他从小被保护得很好,有一颗赤诚之心,他带着胶片回香港的路上一路被人追杀,阿州当初是怕连累你。事后他担心你受到那位中年人的毒打,暗地里把身上所有的现金给了他。我想请你原谅他。”
“好。”宁清然答应道。很多事情就这么抽丝剥茧地露出来,她被中年人捆绑即将被扔下火车时,又突然把她放走。宁清然没有仔细去想,一直以为是那个恶徒善心大发才逃过一劫。现在想起来,欠了他一大笔债,怎么会平白无故放走她呢?
原来是薄甘州救了她,想到这宁清然眼睛酸涩无比,关于这个误会,宁清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清楚。
之后她去马戏团上班的日子收到了薄甘州的信,淡黄色的羊皮纸上写道:清然,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我为我说做过的事说声对不起。之前与你吵架,是我太不理智了,想来你怎么会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哥哥告诉我那个患哮喘病的人是你弟弟,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大概因为爱情使人盲目,才会有这么多的猜忌和误会。这段时间,我在西藏,等我回来,我会来找你。
宁清然把纸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完好地放置到木箱里。转身钻进逼仄的厨房里为弟弟煲汤喝。
香港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个黄金事业期,那个晴天炸雷、陆地起浪的草莽年代,遍地是机会。无论是影视业的巨头,还是无数个易发电器背后的“倒爷”,都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扎下根脉。
爸爸噬赌成性,在一次博彩欠下巨额财产后抵不住外界压力而跳楼,妈妈也因此患上了精神病。有着先天性哮喘的弟弟十分懂事,他为了帮爸爸还赌债。混马会时遇到了走私电器的老板,得到赏识来到他旗下当马仔。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弟弟走这批货出海关到内陆时遭到香港警察的扫荡。
大老板亏了一大笔钱,寻他尝还债务时,宁清然挺身而出,之后的事情不言而喻。
8
春暖花开时,薄甘州如期归来。在雪域高原的日光下,薄甘州的皮肤黝黑,仍掩饰不了眉眼的英俊。
薄甘州在尖沙咀开了个摄影展,香港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驻足观赏。他亦邀请了宁清然,宁清然犹豫再三还是去了,有些事情还需要一个解释。
她在回廊上挂的照片看到了新奇的蝴蝶,久久移不开眼。
那头的薄甘州捧着一束洋桔梗走过来,他站定在宁清然身边。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在滇西北高寒的拍摄下,我发现了一种珍贵的绢蝶。”
众人把眼光移到他拍的照片上。照片上的绢蝶翅膀上多有鲜艳的红珠,飞翔的姿态宛若驭风的仙子,翅膀白而半透明,如鲜艳的风马纸,但却充满灵性。
“这种华贵的绢蝶生活于山林线之上,雪线之下,它是地球上栖息海拔最高一类蝴蝶,今天我要把手里的洋桔梗和绢蝶照片送身边的这位女孩,她如高寒天气下顽强生存的绢蝶,十分坚韧。”
薄甘州浓密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泄露出他此时的紧张,“清然,我喜欢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宁清然璨然一笑,那笑容带着悲怆,“薄大少,无论你做多少事情也感动不了我,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你听好了,我从未喜欢过你。”
花朵散落一地沾染上了泥土,观看的人窃窃私语,薄甘州坚持问:“从来没有吗?”
“没有。”宁清然保持声音的平稳。整个人不停地颤抖,锋利的指甲陷进掌心传来的痛感浑然不觉。
宁清然的脸如白纸般苍白,她捂住心口艰难地向前走,头也不回。香港薄氏影业的少爷在众目睽睽下追了出去,全然不顾周遭的眼光和耻笑。他拉住宁清然的手臂,嗓子沙哑,“没……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宁清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声音细小而悲伤,“求你了,放我走吧。”
薄甘州以为自己不会放手的,听到她那句哀求声终究还是任她离开了。他的眼底谴卷成一片死灰,铺天盖地的回忆向他砸来。
宁清然想,这世上是有多少事能够遂人愿的呢?
她在赴薄甘州摄影展的时候去半山医院见了妈妈一面。那天的天气很好,赤白色的阳光镀到妈妈的脸上,她脸上闪现的隐隐笑意恍惚间让宁清然回到了小时候。
妈妈坐在轮椅上,眼神清明,人精神了许多。之前她去看妈妈的时候,妈妈总是嘴角流着口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她,情绪激动时张口就咬她的手腕。宁清然每次都是默默任她咬,她在想妈妈这一生承受得太多了。
宁清然蹲在一旁抬起头与她妈妈平视,她整理妈妈额前凌乱的头发,“妈妈,我找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了。”
“他对我很好。”
“他叫薄甘州……”
宁清然还特地买了妈妈最爱吃的枇杷,橙黄色的外皮下还沾着初春的白霜。她小心翼翼地剥皮,妈妈却激动起来拨开她的手,多肉饱满的枇杷顺势一骨碌滚到了她脚下。
妈妈斜着的嘴角流着口水,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不准跟他在一起,他……他爸爸就是那个荷官……”
宁清然掏出手绢擦去妈妈嘴角的口水,她的手却在不停地抖……
多年前爸爸赌博输得最惨的那次,一位姓薄的荷官联合赌家出老千让爸爸输了个彻底。之后是不停地追债,上门泼红油漆,弄得全家人心惶惶。
像是有预感的一天,爸爸特地给宁清然买了一缸热带鱼,之前她怎么缠着爸爸,他都不肯买。他摸摸宁清然的头,脸上没有醉酒时的凶戾,温柔地说:“少看一点武侠小说,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年幼的宁清然还在反复咀嚼爸爸话里的含义,他就跳楼了。
“就差一点……差一点……”宁清然把头埋进妈妈膝盖里,不停地呜咽着。
薄甘州曾说过:“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湖,这一切都是我想与你共赏。”
我也是,宁清然在心里小声地说道。
结尾
听说后来薄甘州将娟蝶的照片拍卖出去,钱悉数捐给了福利院,一个人离开了香港。
宁清然独自去看了一场金庸小说改编的电影《东邪西毒》,欧阳锋的扮演者张国荣在电影里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心痛。
剑眉星目,面容清俊的欧阳锋眼神萧索而苍凉,“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这段话让宁清然在电影院哭得不能自已。
她去福利院做义工的时候,一位长相可爱的小女孩觍着脸跑过来,一脸惊喜地说:“你就是照片上的姐姐啊,好漂亮。”
小女孩领她走进福利院的一间侧房,宁清然推开门的一刹那,感觉自己老了十岁。五十来平米的小房间挂满了她的照片,水池边擦汗的她,看电影嚎啕大哭的她,看星云一脸兴奋的她,下班后因为劳累在桌上睡着的她……
房间中央是一副他在雪域高原拍的美景,旁边是他冷峻的字迹写道:春天该很好,倘若你在场。 是,是,倘若我在场。请你代我赏花看雪听雨,而我永不敢相忘。宁清然无力地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茫然失焦的眼神看着某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她下意识地呢喃着:“阿州,阿州……”
爱恋落在西州路,西洲已泊船而去。
有些事情大概宁清然永远不知道。哥哥总跟他说这个姑娘不适合她,家世也没那么好。薄甘州这一生自由如风,孤傲不受拘束。他请求自己的兄长,言辞诚恳而悲伤,“哥,只要你答应是她,我就收性子,好好待在薄家帮你经营生意,再也不出去跑了,甚至……我可以不拍照。”
薄枳江问:“为她放弃天空值得吗?”
薄甘州把烟掐灭,沉默了半晌才回答:“她就是我的天空。”(原题:《你是雾我是酒馆》,作者:沈月亮。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