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过国产历史剧了。
最近有一部剧《山河明月》,讲的是明成祖朱棣的故事。演员冯绍峰、成毅搭配老戏骨陈宝国、王劲松……看了几集,有种历史正剧与古装偶像剧强行嫁接的感觉,让人一言难尽。
但是这已然是很少敢打“历史”标签的电视剧了。
这些年其他的剧呢,不过是借着“历史”的瓶子,里面装的或是情情爱爱、或是升级打怪,连历史的门都没有摸到。
真正的历史剧,情爱不会是主题,也从不会像爽文那样让人一眼见底。
而是有大势(世),有谋略(道),有人性(情),九曲回肠。但最后,这群亦绝顶聪明、亦有情有义的时代群像,依然挡不住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
观者,有怒、有憾,却鲜有爽剧的畅快。他们拔剑四顾心茫然,想批判,没有靶子,也找不到非黑即白的终极答案。
但是茫然背后,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映,然后引人更深层的思考。
这样的历史剧,我们有过,就是《大明王朝1566》。豆瓣评分最高的国产剧,9.7分,当之无愧的国剧之光。
图源:《定义2021》
今天隆重推荐,希望你在或搬砖、或隔离日子里,聊以慰藉。
有人说,论权谋,和《大明王朝》比起来《权力的游戏》可以叫《权力的斗殴》,因为显得小儿科。
《大明王朝》开篇即现格局。
嘉靖帝出场就秀了一把真正的帝王之术。
御前会议,内阁成员严党一派、清流一派、司礼监太监一派,因为财政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矛盾激化到指认谁是奸臣的地步。
嘉靖帝全程不在画中,其实他一直都在后面的精舍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能看到殿里面的每一个人,听得到殿里面说的每句话。
剧播了33分钟,这位大男主才开口,张嘴便是李翱的《问道诗》: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云里雾里。
嘉靖皇帝在位45年,其中有27年不上朝,一心修仙问道,讲求“无为而治”。
实际上,他是“政不由己出”, 权柄却始终紧紧控制在自己手中。
说一些是是而非、高深莫测的囫囵话,让内阁去猜,让司礼监去猜,让他们揣摩着自己的圣意。
猜对了,是皇上领导有方,猜错了,责任在下面。
编剧刘和平,也是小说原作者,在书中有云:
“万稳万当,不如一默”。
“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
《大明王朝》道出了“太极”政治的真谛。
就像这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到底什么意思,不重要,因为“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谁忠谁奸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皇上搞钱。
第一集的御前会就已经开宗明义,国库空虚了,皇上没钱了。
但是节流节不了,只能开源,怎么开——改稻为桑。把稻田改成桑田,每亩能多卖银子,一解国库亏空。
政策看上去很美,先拿浙江做试点。
可基层实操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把稻田改桑田,老百姓吃什么?
第二年就可能断粮。大家不想改。
但地方官不管,为了强推新政,不惜断水、踏苗、逼民「改稻为桑」。
老百姓自己想囤粮的,以扰乱国策罪,强制执行。
那上面几派都是什么态度?
“改稻为桑”就是严党提的,他们极力推崇。
老百姓不想改,没关系,直接把田给淹了,农民没了收成,为了不饿死,就只能超低价把田卖了换粮食。这样一来,不仅改稻为桑的国策可以推行,严党还能趁机抄底,贪墨一笔。
这个看起来离谱又疯狂的计划,竟然顺利实施了。
因为严党基本把持了浙江官场,严嵩之子严世蕃,密信地方官郑泌昌、何茂才。
他们趁端午汛期,连炸了九个县大坝的闸门,直接「毁堤淹田」了。而司礼监一派,织造局总管杨金水也双手赞同。
多亏浙江巡抚胡宗宪,当机立断,分洪到了淳安、建德两县。大水还没有把九个县全淹了。
最神的是,严党还把这口黑锅稳稳地甩给了官场上脑子不太灵光的杭州知府马宁远,罪名是去年修堤筑坝没修结实。
这里,要说一句《大明王朝》真的把官场上的一套拍绝了。
“改稻为桑”明明弊端重重,可是自称忠臣的清流一派也支持。
因为严党这么搞下去,浙江势必出现饥民、流民、反民,一旦出了农民揭竿而起,那就是搬倒严党的最好时机。
张居正浓眉大眼,自称清流,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干脆让浙江乱起来。
所以在浙江巡抚、浙直总督胡宗宪着急上火到处筹粮赈灾的时候,清流一派徐阁老的学生赵贞吉有粮也不借。
因为清流只想搞内斗,搞党争。浙江的老百姓的命只不过是政治天平上的砝码。
毁堤淹田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皇上知道吗?
织造局的杨金水知道毁堤淹田酿成大祸后,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干爹掌印大太监吕芳说,没事儿。
对皇上实话实说就行。因为对皇上忠,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死了一两个县的人不算什么。
果真,杨金水不但没因为毁堤淹田被罚,还得到了皇上的奖励。
因为在改稻为桑搞钱和老百姓死活之间,皇帝其实早有自己的选择。
只不过,他假装不知道。
毕竟,这么没人性的锅,得奸臣背。皇上爱民如子的人设不能崩。
故事讲到这,三派都力挺改稻为桑,为啥这事最后没搞起来。
因为在剧中,罕见出现了一个县长,他竟然以一己之力把国策搅黄了。
这个人就是本剧另外一个大男主——海瑞。
他本来是清流举荐的,当了被淹了田的淳安县知县。
可是对于海瑞的力量,严党、清流乃至皇上都一无所知。
海瑞独立于三派外,不在五行中。嘉靖的那套打哑谜,猜圣意的“玩法儿”海瑞不参与。
在他这里,没有揣摩、没有权谋,只有一部能倒背如流的大明律法,拿着这部法,海瑞简直成了封建官场的“恐怖分子”,走到哪里就把火烧到哪里。
但是对于老百姓,他是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从海南老家出来,他一路北上反贪,先反郑泌昌何茂才,再反杨金水织造局,再反严嵩严世蕃,最后发现,大明朝最大的“贪污犯”就是嘉靖本人。
然后他送走家人,备好棺材,上奏一纸《治安疏》,大骂嘉靖。
《大明王朝1566》的全称是其实《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
嘉靖为阴,海瑞为阳,剧是一幅太极,阴阳两极转动带出所有人。
全剧把中国政治文明中存在了几千年的矛盾,集中到嘉靖和海瑞这两个人身上,
正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
说到这里,不由得大赞,中国人拍政治权力的巧思和精妙。再说一句,绝了。
政治立场、善恶忠奸、阶级隔阂,可以说,《大明王朝1566》是相当严肃的政治剧。
但是每个人物,却也能流露出浓郁的人情味。
海瑞、嘉靖、严嵩、杨金水、沈一石、芸娘,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直臣、君主、士大夫、宦官、商人、妓女。
皇帝也有脆弱和无力,妓女也有睥睨与傲气。
这种复杂,或许才更接近历史的本来面貌。
严嵩,历史上头号大奸臣。
但也是执行力超高的政治家。
大明创收全靠他。他知人善任,力荐胡宗宪抗倭,也算功德一件。
而对待手下,他老来失控。很多事情,非他本意。
大殿之外,风雨之中,他训诫儿子严世蕃,点出严嵩与嘉靖之间微妙的关系,也点出严党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人人都骂严氏父子贪得无厌,但他们也是嘉靖口中维持平衡、灌溉田地的“黄河”,与清流组成的“长江”并存。足见严嵩的几多无奈。
吕芳,第一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嘉靖都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谁能想到,手握如此大权的人,竟然是剧里最宽厚、最没有私心的。
对上,他力保皇上名誉,对下,他像老父亲一样,护着干儿子们的周全。他留给闯了祸的小太监冯保“思危、思退、思变”六字箴言。
他被贬南京守灵,与冯保告别之际,嘱咐道,如果日后有回宫得势的一天,其他太监就全靠他庇护了,说完,他在冷冷清清的殿宇前,对着冯保长跪不起,以此拜别。
太监的形象,在这里,没有被妖魔化、脸谱化,他们也有真心真情。
那嘉靖就是大恶人吗?
在看了海瑞的《治安疏》后,他龙颜震怒。
可盛怒之下,却没有杀海瑞,并把这个“直臣”留给了儿子,说他是国之利器。
众人走后,他仰天长叹,说出了肺腑之言,海瑞骂得对,他没有当好这个皇帝,但是他已经老了。这是一个帝王的无奈。
太子裕王,就只是想党同伐异吗?
接手江山时候,他的惶恐,无助,泪流满面地问老爹,到底谁才是贤臣,用过这几个人之后,该怎么办。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嘉靖也只剩下无力和虚弱,他瘫坐在龙椅上说:那只有天知道了。
这个时候,观众更能理解什么叫“孤家寡人”,更能理解编剧刘和平的那句话:“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奴隶。”
观此剧,我们能很明显的感受到编剧刘和平的悲悯之心。
他怜悯笔下的君王,他说众生皆苦。
但老百姓最苦。“我虽然写的是权力,但说的都是众生,苦的都是百姓”。
亦如史学大家陈寅恪所说:他同情之理解,他理解之同情,他们情有可原,但仍助纣为虐。
这就是刘和平非常清醒的历史观——以人民为中心的历史观。
他还创作过《雍正王朝》《北平无战争》。他作品里有帝王将相,但是底色永远是哀民生之多艰。
所以刘和平最喜欢海瑞,他说海瑞是一种理想境界,是我们不敢拿出来的良心。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明王朝的一群帝王将相,他们聪明绝顶,他们人情浓郁,但是却都没改变老百姓先死的命运。
皇上没钱修宫殿,哪的钱都挪不动,最后只能在赋税上苦一苦百姓。君父大事,想来百姓也能谅解。
改稻为桑难推进,严党说“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怎么办,毁堤淹田。
毁堤淹田了,赵贞吉说,这事儿浙江不死人完不了,死一万是数字,死百万千万也是数字。
清流说,倒严,必要让浙江乱起来。这是大谋略,“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
是啊,老百姓只不过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而清流可是丢掉了宝贵的名声!
所以,我们在看《大明王朝》时,可以共情君王,共情将相,却很难将自己代入他们的立场。
紫禁城里的一群人,和我们是天上人间的距离;就连背锅侠马宁远也是杭州知府,一般人爬不到的位置。
没有权力的小角色商人沈一石?是江浙首富。最卑微的舞姬芸娘?也是一代绝色。
没有一个是我等能够得着的。
我们能代入谁,恐怕只有晚上还安然如梦,半夜里就被大水淹到脖子的、那些活不过三集的淳安百姓了。
有人说,《大明王朝》不是真实的历史。
没错,这部剧中除了几个历史人物名字是真的,其他全部都是虚构的。但这又是最好的历史,因为历史不是死记硬背,是一种反思,一种智慧。
有人说,《大明王朝》影射现实,很多细节、事件、情感都会让观众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刘和平说:“绝非影射,相似的原因是由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决定的,当代中国无法脱离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仍旧生活在与过去相关历史脉络之中。”
因为他的作品是写给时间的。既要能深刻地反映时代,也要历经时代而常看常新。既要满足这个时代的最高审美,也要经历时代变幻的不同苛责。
能说出这句话是要底气的。
在写《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刘和平把嘉靖和海瑞的画像就挂在家里,每天都要焚香之后才开始写。他把这叫敬畏,也叫附体。
导演张黎提到他挑演员的标准,就是“心”能不能守住。所以,不论年轻年老的演员,对待戏没有不全情投入的。
导演张黎,还执导过《人间正道是沧桑》
老戏骨倪大红,比演他儿子严世藩的张志坚还小五岁,当时才40,但是他的眼睛里既有80岁高龄老人的疲态凝滞,也有起杀心的狠辣。
饰演海瑞的黄志忠、饰演裕王妃的闫妮,还有饰演严世藩的张志坚(后来在《人民的名义》里演过育良书记)
他们还没有今天这样的知名度,但时隔十六年回望,他们当初的表现依旧让人眼前一亮。甚至一些龙套,我们有的都叫不上名字,也没有一个拉胯的。
演员有演技,导演有情怀,编剧有敬畏。
所有这些交融在一起,才有了《大明王朝1566》。
但是,这样的神作在2007年首播时,却毫无水花。
其实也不足为奇,就如同许多伟大的作品一样,它比时代多迈出了那么半步,所以受到了冷遇。
一如剧中的海瑞,他想要雷霆万钧,从病根入手,他的“以民为本”“君臣共治”颇有启蒙思想的雏形。但是他也早了半步。最终失败了。
王尔德说:“梦想家只能在月光下找到自己的路,他的惩罚是第一个看见黎明。”
但总有一天,时间会给予他们最准确的评判。
就像海瑞告诉嘉靖的,这天下,不在你手里,不在我手里,也不在史书里的三皇五帝手里,而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