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虽然漫长,但关键只有那么一两步。
一
王长工站在林业局门口几经犹豫,走了进去。他很有点儿英勇献身的感觉。
在一间办公室见到了负责人,这是个胖男人,40多岁,眼珠子很大。胖子审视王长工几眼,似乎有一种不信任,问:“你清楚你要做的志愿工作是什么吗?”
王长工坦然地说:“防火瞭望员。”
胖子怀疑地看着王长工说:“我知道你知道是防火瞭望员,我是问你……怎么说呢?”
王长工听着他那绕口令般的话,明白了他问什么,担忧更加浓重,谦恭地说:“我不知道,您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胖男人平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手自然地搓着,思量着,好像很为难,转身从后面的书柜里拿出一叠纸,递给王长工,说:“你看看这份材料。”
材料上说,瞭望员工作的地点在阴山县的第一高峰上,这座高山叫高格斯台罕山,也叫大罕山,它坐落在阴山县的北部林区,海拔1531米,罕山防火站距离县政府所在地天山镇150多公里,而瞭望台距防火站20公里。这里是树木的海洋,动物的天堂,唯一不适合的就是人类居住。可瞭望员必须住在这里。罕山林区是阴山县的水源涵养区,是海哈尔河、苏金河、达拉仁河这三条河流的发源地,是保持水土,调节气候,保持生态平衡,为农牧业生产和发展起着重要作用。罕山顶上设有防火瞭望台,有三间平房,房顶上有个小小的楼……
王长工的眼光随着一行字一行字往下流动,这是在深山老林里,怎么住?怎么吃?有毒蛇野兽怎么对付?刮风下雨怎么办……他把材料还给胖男人,胖男人说:“在山上当防火瞭望员,艰苦程度难以想象,先招来的几个大学毕业生志愿者干时间不长都先后不干了。你可能问,为什么非招大学毕业生呢?用你们大学毕业生的话说,是时代的需要,比如怎么把防火科学化,对原始森林进行科学研究,动物植物怎么保护等等,也就是说,不单单是防火,还要进行科学研究,将来建个研究所,把防火和保护生态统一起来……当然,说到天边,第一位的还是防火,防不住火,就什么也谈不上。”
王长工脑子开始发热,刚才还在担忧这份工作太苦,经胖男人这几句解释又让他心动,在山上进行防火、植物、动物科学研究太诱人了,这和钱学森建立导弹基地有点像,应该大胆应试。
胖男人说:“原来的老瞭望员在两年前就退休了,没人接替他,他一直坚守在山上,你要是想好了做志愿者,就不用笔试和面试了,马上可以去上岗,试用一段时间看看,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干了随时可以离开。”
王长工满怀信心地说:“我可以试试。”
胖男人很高兴,说:“希望你能留下来,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姓白,在局里分管防火的副局长,过来,握一下手吧,今后我们就是一个系统的同事了。”
二
白局长把王长工领到车旁,司机小吴30多岁,猴子一般瘦,跳下车,热情地跟王长工握手,然后让王长工上车。小吴是个老司机,车开得麻利。跑在路上,他嘲笑地说:“这半年我往防火站送三次人了,一个也没留下,都跑了。”
王长工问:“为啥都跑了呢?”
小吴望着前面,握着方向盘,熟练地驾驶着车,说:“那个大风小嚎、孤零零的山上,谁能待得住,也就是陈规那个……”他打住了话头,后半句一定是难听的话。王长工装作没在意,却对陈规充满了好奇。问:“陈站长原来是干什么的?”
小吴转动着方向盘,说:“他嘛,干一辈子防火瞭望员。”
路两旁是丘陵,有荒野,也有庄稼地,荒草地开着五彩缤纷的花,蝴蝶在上面飞舞,百灵鸟在空中振着翅膀歌唱;庄稼地红一条、黄一条、白一条,红的是高粱,黄的是谷子,白的是荞麦。
车颠簸到中午,在一个山洼里看到了房子,在四周巍峨的大山下,房子显得那么渺小、孤单。房子四周用木栅栏围着,旁边有一垛牛粪,房子另一边有一个什么圈,里边似乎有猪、驴什么的,太远看不清;房子后面有一条小溪。小吴望着那幢房子说:“防火站到了。”
车到房子大门口停下,一个枯瘦的50多岁的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屋前,脸黑灰色,披着一件蓝色褂子,看着车,眼光阴郁,这眼光让王长工想到了白局长,这儿的人是不是都是这种冷淡的眼光?小吴朝男人喊:“陈站长,又给你送来个大学生。”
陈站长一瘸一拐的朝车走来。他走到车前,慈爱地看着王长工,王长工感受到那是一个老人看孩子的眼光。他生出对这个男人的同情,但,他不一定能因此就在这里长期留下,这里离县城太远了,又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洼里,如果永远在这里住下去,真的不敢想象了……
陈站长木讷地对王长工说:“上屋吧。”
王长工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比如接待的语言,客气话,说出来的却只有这么一句。小吴见王长工愣神,提醒说:“走,上屋!”带头熟门熟路朝屋走。走进院子,他回过头大声说:“陈站长,这回你得炖傻半鸡山蘑菇了吧,别整那猪肉羊肉的,没啥吃头。”
陈规站长说:“中,别的没有,那玩意儿可多的是。”这种对话让王长工感受到了山里气息,他跟在后面,看见西屋窗户前停着一辆四轮拖拉机,暗示着这个深山小院和现代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屋子里出来一个妇女,端着一盆子食物,笑着跟小吴说:“你愿意吃啥上西屋去挑,管你够。”她看了王长工一眼,热情地打个招呼,没说什么,她端的盆子很沉,趔趄着朝东边的圈走去,那是一个饲养场。
王长工朝饲养场看过去,圈着的有猪、鹿和别的动物,他惊奇第问陈站长:“那个鼻子有白印的是什么动物?”
陈站长扫一眼那边,冷淡地说:“狍子。”咦,家里还养活狍子?妇女走到圈的栅栏外,把盆子里的食物倒进栅栏里的石头槽子里,几种动物围着槽子抢着吃。王长工接着问陈站长:“怎么养这些动物?”
陈站长站下,看着那边说:“都是在山上捡来的,有的受伤了,有的太小跑丢了,养好了养大了,就放回山上去了。”
王长工想到了白局长说在山上建立动物植物科学研究所的事。小吴问陈站长:“你养的狐狸崽儿和狼崽子呢?”
陈站长说:“狐狸养不住,太精,大一点就跑了;狼崽子不敢养太大,能扑食就得放回山上。”
进了屋,南边是炕,北边墙下是柜子,小吴坐在屋子里边的炕边上,王长工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自制的照片镜框,走近认真看镜框里的人,都是陈站长家里人,里面有个姑娘,面相很土很黑,眼睛挺亮,那长相似是陈站长的女儿。
饭做好了,陈站长老伴儿端上来的是小米饭,一小盆山蕨菜,一沙锅子傻半鸡炖蘑菇,还有像韭菜又不是韭菜的植物,小吴说我就愿意吃这山韭菜蘸酱,王长工这才知道是山韭菜。小吴很高兴,大口地吃着。王长工这些日子没吃好饭,这种乡村饭菜正对他胃口,他吃得真香,要是长期在这里工作,天天能吃上这种饭也满足了。
陈站长老伴儿在端菜的空儿好奇地问王长工:“你是大学毕业?为啥不在城里找个工作呢?”王长工低头吃饭,他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陈站长白了老伴儿一眼。陈站长脸色阴沉地说老伴儿:“你多管啥闲事,端饭去!”老伴儿出去了。
小吴吃得差不多了,也体察到了气氛,想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立即转移话题跟陈站长说话:“你们西屋怎么只有傻半鸡,别的东西咋没有?”
陈站长说:“现在林业公安盯得紧,没人再敢进山打猎了,被打伤的、被夹住的动物几乎没有,这些傻半鸡是半夜被狼吓飞起来撞死在树上的。”
陈站长老伴儿端着饭进来,往桌子上放,说:“我早晨起来到院子外的牛粪垛端粪,看见房西那几棵树下一片死傻半鸡儿,想到半夜狼叫得厉害,一定是狼吓得傻半鸡儿乱飞撞到树上了。”
陈站长对小吴说:“剩下那几只你走时拿上吧。”
小吴吃完饭,说一会儿话,看看王长工不说话,陈站长也是懒怠的样子,看看天不早了,说要在天黑前赶到家,开着车走了。
三
王长工被轻微的嘈杂声惊醒,他睁开眼睛,窗子已经发白。他爬起来。
王长工站在院子里,阳光从东边直射过来,陈站长的女儿正背着个背筐朝院外走,她好像故意躲着王长工,不愿意跟他见面,更不愿意说话。
吃完饭,陈站长启动了院子里的拖拉机,拖拉机的响声在这山里传出很远,在山与山之间回荡,陈站长让王长工上车,准备送他上山。王长工蹲在车厢里,车颠簸得厉害,他扶着前栏杆半蹲着。走出不远,他看见一个姑娘在路旁的林子边上割草,她低着头割,在拖拉机路过她时,她只是抬头看一眼,好像习惯了拖拉机拉着人上山,汗水打湿的头发粘在她的前额上,浅红色的褂子被露水打湿了,蓝色的裤子挽到小腿上。
没有路,车在没膝深的野草和灌木丛中爬行,车轮下的草和树刷刷刷地响,树枝不时地刮到王长工的脸,他只好时刻躲避着树枝。看着周围的景致,两边高大成片的原始森林,从山底一直铺到山顶,密集得似乎进不去人,偶尔出现一片桦树林,在山沟里或在半山坡上。他问陈站长:“那桦树林怎么孤独一片?”
陈站长一心一意驾车,不看别处,说:“有桦树林的地方就是原始森林退化了。桦树林再退化成灌木,灌木再退化成草原,草原再退化成沙漠。”
哦,草原并不是赞美的词,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是大自然的最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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