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二姑娘细腰,红嘴唇,倒八字眉,巧克力色玉米花头,名袁立花,排行老二。四十几岁的娘儿们从不肯称自己“娘儿们”,仿佛那是一个再粗鄙不过的称呼,她们互称为“姑娘”。从前有一个姑娘“赵四小姐”,16岁上跟了扛枪的大帅张学良,酿就一段风月佳话。袁立花对老闺蜜们说,叫我袁二!老闺蜜们便圆起嘴唇,舌头卷着,“圆儿——”漾漾吐出。袁立花说,看咱蛇腰仙脸的,有恁圆吗?还是叫我袁二姑娘吧。到底有几个不愿会她的意,笑着叫她“立花儿”——“立花儿,该彩排了!”“立花儿,明天七点水月广场见!”每逢这时,袁二姑娘便送上两个白眼。
袁二姑娘的白眼来得急,往往在你不意料的时候。袁二姑娘抛白眼的时候鼻尖微微扬起,眼梢一挑,葡萄似的黑眼珠便隐一边去了,剩下一片蓝盈盈的白。袁二姑娘的白眼也分对男女。对男人的白眼是黑眼珠去了又回缓一点,嘴角弯弯,像是在撒娇,和没来由的委屈,有点“九尽春回杏花开,蝴蝶双飞过墙外”的意思。对女人呢,那点黑却溜得远了,远了,显出一种真实的傲慢。
不过此刻,袁二姑娘的白眼却失去了这种分明。她虎虎地叉起腰,眉头拧着,一只手点着儿子吴天,“要不是为了你,老娘早改嫁了——”活脱脱由一楚楚的伶女变成了泼妇。鱼肚白似的眼睛频繁地翻给儿子。吴天便有些厌恶,直起身,甩下一句话,“往后,别再让我瞧见姓郑的男人!”
儿子的声音随脚步夹在了门外,袁二姑娘颓坐下,拢一拢头发,摇摇头。倏尔,她伸出两个指头,捏了捏沙发绒布,将它平展开。刚才就是在这里,老郑将自己那张嘴堵在她的嘴上。她体内荡漾着春天的河流。老郑毛里毛躁解她的扣子。就在这当儿,儿子却闯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女朋友李小旭。李小旭一看沙发上人叠人,羞红着脸跑开去。老郑听到响动,放开袁二姑娘,系系腰带,对吴天点点头,迈开脚,踏踏地走出去。
吴天立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俯视着袁二姑娘,袁二姑娘也拿黑漆漆的眼眸对着他。吴天倏地蹲下身,揪住她的衣领,抛出那句让她伤心的话。
袁二姑娘闭上眼。几滴液体滑落,流过脸颊,拐入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涩。涩又渗进心里,成了一个凉凉的水洼。她抬起头看天,还早呢,吴天这崽子不是说好了和小旭逛商场,怎地半路折返回来?
袁二姑娘在一个民间豫剧团做“花旦”。她扮花木兰,绣花箭衣、白鸾带、快靴,头一低,眼睑一下白:“——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娇滴滴的,不仅没半点不让须眉的英态,浑身上下都是拢不住的嗲气。她饰秦雪梅,满头珠翠,珠钏跟着脚步颤颤悠悠。她的嗓音不像其他演员那么啾啭,明亮,甚至有点夹生。不过,这愈显出她的与众不同来——满屋子山珍,独占鳌头的一定是盘韭菜花。
袁二姑娘是在刘大姑娘的饭局上认识老郑的。老郑浓眉高鼻,嘴巴薄薄地抿成一道线。一个头皮像足球场的男人似乎对袁二姑娘挺感兴趣,不时凑过头和她聊天。袁二姑娘嗅到他喷薄而出的口气。后来,他再伸头的时候,袁二姑娘干脆越过身边的刘大姑娘,给闷声的老郑夹了一块红烧肉。
这块红烧肉迟早会惹出“祸”来。袁二姑娘相信。果然一周后,老郑请她去“铭典屋”吃西餐。
袁二姑娘穿着一件开叉挺高的旗袍,头发披散开,别了一支深棕的发卡。老郑穿着一身藏青西装,脖子处打了个领结。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卡斯特沙朗牛扒、戛纳鱼子酱海鲜拼盘、那不勒斯金枪鱼焗……又要了一瓶奥古斯汀教皇干红。灯光昏黄,音乐如泣如诉,两人的脸都陷进阴影里。袁二姑娘翘起指头,拿着刀叉,品尝着。老郑为她斟上一杯红酒,“来,为了咱们的相遇,干!”袁二姑娘抿起嘴,慢慢饮下去。透过一点点消逝的红酒的杯面,她看到老郑的喉头一鼓,又一鼓。红酒涌进身体,产生一丝兴奋得晕眩。老郑又推给她焦糖玛奇朵,夹了一只虾卷到她碟里。两人的头不知不觉越靠越近。袁二姑娘恍惚看到老郑的胳膊成了四只,嘴也成了两个。他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进耳孔:自己的生意好大,王副县长的房子也是他装修的。知道么,那房子里有十盏金色大吊灯,四个写字台,八个大衣柜……袁二姑娘一边挑着虾卷,一边吃吃地笑。口红蹭在下颏,像一个边缘漫漶的红痣。不过,她不在乎,老郑也不在乎。
夕阳收起它最后的余晖,天成了灰色,吴天还没回来。袁二姑娘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狗吠,却又将她唤醒了。天已成了个黑瓮。她一骨碌坐起来,给吴天发了条微信。只是一个问号两个叹号,外加一个怒火中烧的表情。十几年前,老公吴京出车祸,婆婆要她带吴天从县城去郑州生活,说替她看孩子,她可以重新找份工作。袁二姑娘琢磨好几天,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她无意听到婆婆向别人埋汰:袁二姑娘一定是狐狸托生的,瞧那尖尖的颧骨、尖尖的下巴颏——克夫!果然,吴天三岁的时候,吴京在一个晚上聚会回来的路上丢了小命。“——命好苦呀!”婆婆一边拍腿,一边睨着她流泪。她捧着吴京的照片,逮着谁就哭诉,说遭了哪门子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自己也不想活了,呜呜……
袁二姑娘望着黑白照上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想当初要不是那次“邂逅”,自己也不会和吴京好了。是她上了当,年轻轻就被撇下,吴京从此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顾。袁二姑娘20岁那年,在工商银行县公司做临时工。清晨她拿着拖把清扫卫生,一扭身,撞到一个人。正要道歉,看到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含着些许笑意。那人个头不高,却似很精干。后来得知,他是资金营运部经理。以后,她有意无意路过他的办公室门口。他的办公室常半掩着,从那窄窄的门缝,她可以窥到他伏案或打电话的样子,他也可以瞥到她高高的马尾和小丘样隆起的胸脯。后来,他跟年轻的妻子离了婚,娶了她。也正因为此,银行的人认为她颇有“心计”,并在一次裁员的浪潮中,将她扫上了岸。
袁二姑娘才不怕。她怕什么呢,上苍生下你来,就是有用的。她银行柜台的工作没了,却因为爱唱几句戏,加入了民间豫剧团,时不时地演出,有时一天能挣好几百。
袁二姑娘没有再嫁,她不知道谁配得上自己。县城的女人看着她蛇行的背影,把她视为敌人。一次,方婶就因为自家老吴和她嘻哈一阵,便散布流言,说她勾引自己老公。后来,袁二姑娘干脆渐渐放开了自己。
第二天,第三天,吴天也没有回来。袁二姑娘顾不上思想好的千言万语,趿上鞋子,没有化妆,打车来到广电局。
吴天在单位分管灯光,本来是个闲差。她四处张望一会儿,看到灯光设备堆在那里,没有他的影子。她来到走廊。一个年轻人打那头过来,她拦住他。年轻人说,吴天么,主持婚礼去了。
袁二姑娘怀疑自己的耳朵。年轻人又说一遍,哎呀姨您还不知道?吴天一直揽婚礼主持的活儿,已主持过好几次了……
袁二姑娘又想哭又想笑。难过的是吴天这崽子竟不告诉她;高兴的是吴天毕竟继承了自己的“艺术细胞”,可以靠嗓子吃饭。也是,光凭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啥时能迈进“小康”呢?
下午五点多钟,吴天终于回来了。他一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屋子。袁二姑娘敲了敲门,问他想吃什么。门那边安静了会儿,说:“随便!”
袁二姑娘系上围裙,找出一个西葫芦,打了两个鸡蛋,开始炒菜。又熬上一锅小米粥。
火无声地舔着锅底。她坐在凳子上,一边看着红通通的火,一边瞅着指甲。她的指甲比杨丽萍的短些,涂着栗色的蔻丹。刚才切菜的时候,指甲边缘有点脱色了,她想得补一补。蒸汽袅在小小的厨房里,她感觉有些热。
吴天来到饭桌前,埋头扒拉菜。他的头发很密,很黑,有点自来卷。
“看看,这是你三岁那年,我抱着你,咱俩在城东公园里。你看到一个卖气球的,非扯着我的胳膊要,我就给你买了一个……”袁二姑娘从抽屉拿过一本影集,指着一张照片说。吴天停止了咀嚼,望去,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气球,穿着开裆裤,露着小鸡鸡。
袁二姑娘又翻到一张海滩的照片。“这是九八年,你八岁,你说同学们都去海边玩过了,还有大海螺。我就请假和你到了海边。你别提玩得多开心了,成天泡水里。唉,其实你不知道,那时我正排一出戏,等我回来,角色早被人抢了……”
“你们那算啥戏嘛,不过讨吃讨喝的玩意儿……”吴天说。
袁二姑娘脸上一阵绯红。不错,世上的戏班子林林总总,他们不过是一帮爱好者搭起的台子,专给人家红白喜事添兴或助哀,真正请他们演出的并不多。有时为了赚几个钱,团长差点给人跪下了。不过袁二姑娘想,她做的是艺术,艺术本来就是阳春白雪,给少数人看的。
“这是那年咱俩在摩天轮。这之前你生了一场病。我正排练,接到你班主任的电话,说你晕倒了!唉,知道吗?接到电话的一瞬,我只感觉天要塌了!你是我最亲爱的宝贝,你要出点啥事,我可怎么办?……”多年前的忧伤又复习到她心里,她的眼里滑出两滴泪。泪敲在盘子上,有點惊雷的余韵。吴天嚼着西葫芦,这时拿起筷子,又夹几口。袁二姑娘叹口气说,“唉,我在医院陪你打了五天点滴呢。五天五夜,我都没合眼。那时我就想,万一你真的有点什么,我也不想活了!”她的语气决绝,又透着一股凛然。吴天从碗上抬起目光,淡淡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一天,刘大姑娘招呼袁二姑娘、宗三姑娘、李四姑娘聚餐。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四个呢。四大美女喝了一杯又一杯,微醺后,刘大姑娘告诉她们,百十里外的莲花山脚下开发了一个小区,马上要动工了,是难得的宝地。“听说那里房价很便宜,也就两千块钱一平米,咱们不如在那儿买套房,到时一抛,可不就赚了!”
袁二姑娘心一动。她早就想买一套房了,奈何城里的地皮太贵,火柴盒大的地儿动不动几千。这些年来,虽说围在身边的男人不少,可她并没有从他们手里抠出多少钱来。就连李小旭的父亲老李那样儿,还嫌自己的儿子吴天没房子,坚决不同意俩孩子在一起。吴天一到李小旭家,恨不得把头塞裤裆里。
几个女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抽空去趟莲花山脚,看看要建的小区。
一个周六,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坐上了开往莲花山的公交车。“袁二姑娘,最近忙啥哩,没怎么看到你?”宗三姑娘问。李四姑娘替她答,“应付男人呗,应付这个,应付那个……”袁二姑娘拧了她胳膊一把,几个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刘大姑娘回头盯着袁二姑娘说,“你可别跟老郑走得太近,他可不是省心的主儿。”袁二姑娘连忙否认。
接待她们的是个王姓女子。她展示了宝龙国际的沙盘,介绍要在哪里建商场,哪里建健身房……“不瞒各位姐,宝龙国际可是方圆几十里最值钱的楼盘,多少人急着买,现在已定出一半多了。”
刘大姑娘毕竟是经商之人,审视着楼盘,提出一个个问题。王姓女子一一作答。一时陷入了沉默。袁二姑娘问:“不知绿化怎样?”王姓女子噗嗤笑了,说袁姐您还不放心吗?这里可是莲花山!打开窗户就是风景,我们还要从山上引水呢,池塘的水到时都能直接喝。要说这儿绿化不好,那中国可没好地儿了。
刘大姑娘坚持在总房价上优惠两万块钱,说她们平时住县城,来来回回还不够油费的……王姓女子将文件夹一扔,“您想买就买,不买也行……”
袁二姑娘心里直冒火。这时,里屋走出一个平头大肚五十上下的男人来。王姓女子趋上前叫了声“周经理”。周经理拂了拂手,把她们请进自己的办公室。
周经理亲自为她们沏上茶,将宝龙国际的诸般好处又强调一遍,把手遮唇上说,不瞒几位,昨天来了个外地购房团,说要五十套。我只给留了三十套。我还有点私心,咱总要先顾自己人嘛,凭什么让外地人抢咱们的好房源?不仅如此,县城周边的人也都向我打听哩,着急买房。你们要不赶紧定,保不准就没了。现在县城房价都涨到一平米四千了……
四大美女最终每人交了一万块钱定金。她们正要出门,周经理拉了一下袁二姑娘:“这位美女请留步,咱们似乎在哪里见过?您留下来唠唠嗑?”
袁二姑娘看看其他几个人。刘大姑娘说,回去晚了可就没车了!
周经理说,放心,晚了我亲自开车把袁大美女送回去。
几个人看看袁二姑娘留恋的眼神,只好留下她,自己回去了。
周经理关上门,给袁二姑娘重新沏了一壶碧螺春。
周经理看看她,向她靠靠,“我一看呀,袁美女就是个不俗的人,看着就面善。也是,漂亮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不能忽视的风景……”袁二姑娘嘴角翘起来。她不知听过多少这样的奉承话了。不过,她认为那都是事实。他们聊天越来越热乎,她不时对周经理飞下眼。
周经理低声说,“不瞒您大美女,我之所以把几个人支走,是想悄悄地告诉你,咱楼盘其实呀卖得差不多了。那外地购房团我答应了他们,谁让咱是个商人呢。我对别人说留了二十套,不过想看看有没有人出价比他们高……”
袁二姑娘心一沉。
周经理又说,“不过,像您这样的大美人,我自然要格外照顾的。你那些朋友挑得清一色的是单卧朝阳,不瞒你说,这地方这么好,我自己也留了一套,双卧向阳,客厅也是,卫生间还带个窗户,也是99平米。你要感兴趣,不如先交上十万块钱首付,我把这套房让给你,可只有一套哟!”
袁二姑娘现出为难的神色,她没带那么多钱,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周经理似乎知道她的顾虑,笑笑,“一看您这样的大美人,就有不少朋友,找他们帮一下不就得了?这房子可是我自己相中的,正对着莲花山呢!”他又拿过户型图,指给她看。
袁二姑娘的双腿拖着她朝外走去。她来到售楼处对过,拨通老郑电话,提出借九万块钱。老郑抱怨,咋不早说,最近炒股全套进去了,生意也不好。袁二姑娘磨叽一会儿,一跺脚,这点小忙都不帮!我给你写借条,每月零点五的利息还不成?那边沉默一会儿,同意了。
剧团自从接了青云镇“送戏下乡”的活儿后,一连几周,都没有邀请。剧团的人个个人心懒散,有的干脆趁空忙自己的事情。袁二姑娘跟着旅行团去了一次泰山。她穿着红衣红裙,戴着顶红帽子,像只火烈鸟奔上天街。摆出各种姿势,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即时发到朋友圈,再配上点文艺范儿的文字:只有在旅行时,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它会告诉你——这世界比想象中的宽阔……
等她回来,发现厨房堆了不少菜,她又激动万分,发朋友圈:看,都是儿子买的!还是儿子好。隔天又发上一条:没发现儿子还真能,家里好多小家电坏了,都被儿子给鼓捣好了,心情倍儿爽……给儿子点赞!
一天,袁二姑娘正在化妆,突然接到刘大姑娘电话,约她们几人火速去宝龙国际小区退款。刘大姑娘說,都怪我没调查清楚,还记得上次去的路上吗?有几个坟头。后来我找知底的人问了问,才知道那楼盘地基是多年前的坟地。你想,咱就住在鬼家里呀!那混账经理啥也不说,还说风水好……
路上,几个人果然见到了零散的坟头。刚过了“十月一”,坟上镇着些黄表纸,还有几个花圈,空旷的野地里,格外触目。袁二姑娘脸如白纸,嗫嚅好几次,告诉了她们问老郑借钱签了首付的事儿。刘大姑娘瞪她一眼。
在四大美女的坚决要求下,周经理退了一万块钱定金。不过,当袁二姑娘提出退九万块钱时,周经理的脸拉了下来,说他们可是签过合同的,白纸黑字,不退。
老郑听说袁二姑娘上当的事儿,打电话说自己资金紧张,下月务必要把九万块钱还给他。袁二姑娘心里一阵凉。老郑说,真的急用,要下月底不还,就去找她儿子,她儿子不是有工资么,还有女朋友。
袁二姑娘陷进沙发里,抱住双腿,呆呆地望着窗外,天似乎昏了,地也暗了。
她向刘大姑娘求救。刘大姑娘说自己刚存了定期,取不出来,给了她一万块。
袁二姑娘的脸一天天凹下去,一双眼无精打采的。
她梦见自己被狗咬了,血淋淋的;又梦见一只老鹰揪住自己,高高地抛进深渊。
她发烧了,烧到近四十度。火焰舔上脑壳,侵入肌肤,又噬入骨髓。等她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她嗅到空中一股淡淡的香气,柳条儿也返青了。
她打听到周经理在县城火车站附近有套房子,老婆孩子住那里,周末他也回家住。
她左托人右托人开了一张精神病证明:袁立花,患双相障碍于×年至×年在我院治疗……
这天,天蒙蒙亮,袁二姑娘就坐在了梳妆台前。她拿起粉扑,擦了一遍脸,又擦一遍,之后,开始描眉。画成深棕色,飞入鬓角。又捏起棉棒,扫了点深棕眼影在眼睑上,之后,向眼窝、眼梢依次过渡。最后,却取了一点橘红在眼梢抹了一遍。她搽上粉色胭脂,又学唐人的样子,将唇线往中间收紧,嘴涂成烟熏色。她打开衣柜,找出一件十年前的灰袍子,仿佛还嫌不够破,又拿过剪刀剪了大大小小几个窟窿。她穿上白底黑布鞋,系上一条鲜红的围巾。
她就像一朵破破烂烂的云,又像一缕不干不净的烟。许多人停下来看她,她不管不顾往前走。
她找到周经理住的小区,转了几圈,在一个半圆形空地停下,叉起腰,扯开嗓子,开始喊——“周昆,你个骗子,给老娘出来!”嗓音尖锐,像一只误食毒饵的鸟儿,惊惧,气愤,哀伤。不少人打开窗户,瞧着她。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袁二姑娘骂着。她看到人腿间没了缝隙,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捶着腿,开始哭诉。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自己怎样上了周昆的当,他说好要给自己留套好房子,谁想是一片坟地!她要退钱,那周昆却不退给她。呜啊呜……她一个寡妇家,命好苦啊,走到哪里,都受人欺负……
人们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袁二姑娘哭号道,知道么,知道么,我生生被气出病来了,精神病!不信,你们瞅瞅……她抖索着一张纸。有人伸过头,果然看到了“精神病”几个字样。
不知过了多久,周昆出现了。他挤到里边,皱紧眉,盯着袁二姑娘,装,你继续装!
袁二姑娘一看到周昆,马上打起滚来,一边打,一边尖叫。她打到这里,这边的人们立刻后退几步,打到那里,那边的人们立刻闪出空间。
周昆跺着脚说,她是装的,装的!我们有合同,白纸黑字都是她签的……
袁二姑娘的滚打得更快了。她骂周昆没有良心,良心被狗吃了;周昆窝了别人的钱,下辈子注定做饿死鬼;周昆要不退钱,身上的皮会一层层蜕掉;周昆损了阴德,八辈子做狗做猪做拉犁的牛……
周昆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人们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毕竟是早上,有人还赶着上班,看了会儿,便准备走开。
袁二姑娘突然站起来,一扬胳膊,开始唱:“想当年大反山东劫皇纲,瓦岗寨上立过朝廷,皇后娘娘我不想当,金交椅坐得我腰酸疼……都说我爱说爱笑,啊哈哈我这爱热闹,又说我好管闲事情,七奶奶改不了我老脾气……”她飞快地迈着小碎步,兰花指翘着,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睫毛膏湿了,几丝黑趴在眼睑上,像几只蚊子。
准备离开的人又收回脚步。
袁二姑娘忽然换上一副悲声。她狠狠地拍下腿,捂住脸:“当初他甜言蜜语将我骗,我还当两心相印,情比日月长。我为他楼台一别,肠望断……”她从指缝里瞅着人们。人黑压压的,成了一片蚁群。周昆奓着手,不住跺脚,疯子,真是个疯子!
袁二姑娘浑身轻飘飘的,似乎长出了一对翅膀,无限自在。她从没有这么恣意过。以前在台上,她总要和别人合作,受制于别人。此刻,她是一切,一切是她。她的嗓音像雾像雨又像风,随着季节不停地变幻。
她拼命地扭转,腾挪,旋动。一时间,又化为无数个分身。忽而是《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忽而是立功归来的花木兰,忽而又成了《朝阳沟》的银环。破袍子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露出两条雪白的腿。她的眼神或妖娆或自豪或悲伤,似乎忘了身在何处,自己要来做什么。
她忽地一甩胳膊,将空气当长长的水袖,半眯缝起眼:“海棠红荼蘼白春光如画,飞燕啼鹨莺啭鸟声喧哗,好风景我不愿赏心有牵挂……”
场地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不眨眼地盯着袁二姑娘。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袁二姑娘猛地将头扭了几十度,抬起腿来。人们看到她黑底绿花的底裤,和白色的大腿。等她再次转过头,一低眸,看到一个年轻人使劲扒拉开人群,挤到里边,眼里射出两道红焰。是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