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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道光年间,南京江宁府上元县有个进士出身的知县,姓于。他为人正直,生活俭朴,一生信奉“清”、“白”二字,连平时吃菜都专吃青、白二色的蔬菜,所以人称“于白菜”。

这年秋季,于白菜领着书童秋霜出外微服私访。他打扮成一个商贾的模样,一步摇三摇,出了神策门。过了后湖,主仆二人来到幕府山下。于白菜看看太阳西沉,料难回府,便想寻个农家歇息。秋霜看见山前茅屋旁有个喂牛的中年汉子,便领着于白菜来到屋前。于白菜走近前,躬身问道:“老哥,可有什么吃的东西?”

中年汉子抬头看看他,说道:“庄稼人,一时也备不齐鱼肉酒饭,只有稀粥、山芋充饥,不知贵人可嫌弃?”

于白菜抢着说:“稀粥、山芋充饥,萝卜、小菜下饭,再好不过。俗话说‘曹操倒霉遇蒋干,萝卜倒霉遇稀饭’,哈哈,有此几样,足矣!”

中年汉子见这商人如此好说话,便对屋里一个妇人喊道:“胖他妈,稀粥里再加上两瓢水。有客哩!”屋里应了一声,然后他又喊过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说:“小胖,叫你哥把泡菜缸里的卤萝卜干取出几块来切碎,加点香油,再拿点糖醋蒜头、几块臭豆腐乳,好好招待客人。”

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汉子喂好牛,家里晚饭也准备好了。借着早升的秋月,中年汉子和于白菜在一棵老槐树下摆好碗筷。喝着稀饭,吃着小菜,于白菜十分高兴,一气喝下三大碗,兴犹未尽。中年汉子也是健谈之人,他说他名叫孙山田,世居幕府山下。两人边吃边聊,倒也十分投契。饭后,于白菜叫秋霜给孙山田两块碎银,并说还想借住一宿。孙山田听说客人还要借宿,显出为难神色。于白菜细细一看,也觉这屋真的不能借住。一家四口,只有一丈见方的茅屋一间,如何让得开?

停了一会,孙山田言道:“两位贵人若不怕鬼,离此不到一里,有三间瓦屋,里面只住着一个又瞎又聋的孙老婆子。只是那里常闹鬼,不知两位可愿前去?”

“这个无妨。”于白菜怎会相信鬼魅魍魉之物,“只是不认识路径,怕走错了地方。”

“这个不难,我送两位一程。”孙山田理理衣服,提了根旱烟杆,在前引路。

走过一座山坡,绕过一汪水塘,在山脚下,果真见一幢半旧不新的瓦房,隐约可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嘴里不住地叫着:“保儿,保儿,你怎么还不回家呀!”声音十分凄惨。走到她跟前,于白菜叫道:“老妈妈,我们是来借宿的,要打扰你了。”

老太婆并不答理,头也没抬,依旧用手从一只小碗里蘸出水,往空中弹洒,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几句话。

“贵人,你们不要跟她多说。”孙山田也说,“孙婆子又瞎又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讲也无益。你们只管进里面去,胡乱睡一觉。明早起来,只要留点碎银在她手里就可以了。”

于白菜问:“这样又聋又瞎的老人,一日三餐怎样应付?”

“自有邻里乡亲分担照顾。”

“唉!”于白菜不由低头叹息。他忽然想到,自己做官一贯清正,以为子民百姓,个个都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不想眼皮底下竟有如此凄苦之人!正想着,孙山田已经引他们主仆进了里屋,从怀里掏出一根蜡烛点上,然后告退走了。

在屋里,于白菜用劲吸了一口气,感到一股浓烈的霉味和腐臭味,估计这里有相当时日无人居住了。

门口的老太婆啼号了一阵,终于精疲力竭,睡着了。天色不早,十三岁的秋霜也累了,来不及上床,就趴在桌上发出了梦呓声。于白菜推推秋霜,想喊他上床睡觉,但是,秋霜睡得很沉,推了半天,还是“呀呀”咂舌,并不睁眼。于白菜有意骗说道:“秋霜!秋霜!你听,蟋蟀叫得多么好听!哎呀,你看蟋蟀在你身上扇动翅膀呢!”

果然,提到捉蟋蟀,秋霜顿时来了精神,跳起来问道:“老爷,蟋蟀在哪里?蟋蟀在哪里?”

于白菜哈哈大笑,说:“秋霜,你仔细地听么!”真的,夜已深沉,万籁俱静,唯有这蟋蟀的鸣叫一声高过一声。

秋霜揉揉眼睛,低头循声找去,发现虫鸣声是从院里一块砖头下发出的。他用力掀开砖头,果然,一个小黑点,一蹦一蹦地越过门槛,跳进小屋。秋霜蹑手蹑脚地跟进屋,追着蹦跳着的蟋蟀一直到大床底下。小虫跳到床下的砖缝里,又“曜曜”地叫起来。秋霜趴在地上,头伸进床底,借着斜照的月光,用树棍插进砖缝,用力一撬,一块近一尺长的青砖被推向一边。秋霜将土一拨,伸长颈子一看,不由吓得三魂飞出了窍,“扑通”声,跌坐在地上,高喊道:“哎呀,我的妈呀!”于白菜听见惊叫,大吃一惊,立时赶来,急切地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老爷……老爷,我摸到一个软不郎当的东西,怪吓人的。”

于白菜移近蜡烛,又撬动几块青砖,仔细一看,原来在白糊糊的石灰堆里,埋着一条手臂,再撬开几块砖头,呀,是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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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门的媳妇

于白菜主仆二人熬到天明,立即赶来前村,找到昨晚领路的孙山田,向他打听其中的原委。孙山田夫妻重重地叹了口气,向于白菜说出了瞎婆子家这一年来的变故:

这瞎婆子娘家姓孙,她年轻守寡,带着一个儿子艰难度日。儿子叫李正保,就是她口中呼喊不停的那个“小保子”。去年夏天,天要起暴风,小保子扛个锄头,从地里慌忙收工,在田埂上将一个不相识的老人撞倒,幸好没有伤着筋骨。他把老人背回家,老人喝了一口水,歇息一会就走了。过了三天,那老人牵着两头毛驴来了。前面的驴背上驮着两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后面的驴背上坐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就这样,李正保没花半文钱,却娶了个有钱媳妇。从那开始,那老人每隔十天半月就来一趟,小夫妻俩和瞎婆子都是尽心尽意地款待他。秋后,孙寡妇家翻盖了三间大瓦房,日子越过越红火。

谁知好景不长,过了年,李正保不知道怎么中了邪,成天神不安,心不定,没多时就疯了。开春后的一个雨天,他冲到幕府山中,从此就无踪无影了。幸好骑毛驴来的儿媳妇不错,直守在孙寡妇身边。这媳妇姓王,村上人都叫她王姑娘。以后,王姑娘不晓得从哪儿招了个姓马的郎中做了丈夫。这王姑娘和马郎中待孙寡妇像亲娘一样,喂吃送穿,家里还收拾得清清爽爽,像模像样,大家都说孙寡妇是晚年得福。

这好日子又没过一个月,马郎中要带王姑娘回老家上坟,托乡邻们随时照应一下瞎老婆子。马郎中要回家祭祖,也是正理,乡亲们岂能不答应?谁知这小两口子一去半年,竟然音讯全无。孙寡妇跑了儿子,又跑了媳妇,便每日坐在门口,呼喊王姑娘,呼喊小保子。几个月下来,就变成如今这迂迂痴痴的模样。乡邻们谁不可怜孙老婆子?若不是大家每日轮流送吃送喝,瞎婆子早就命归黄泉了……

孙山田夫妻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于白菜听到这里,想道:眼下出的这件事,是杀人大案。死者是谁?凶手是谁?王姑娘是谁家女儿?马郎中又是哪里人氏?被撞倒的老人是谁?为何从此不再露面?李正保疯癫出走,为何半年来不见踪迹?于白菜叹了口气,道:“孙大哥,实话对你说,我不是什么贵人富商,我是上元县令于启鼎。”

“啊,是于大老爷!”孙山田虽然是普通百姓,但于大老爷的大名谁不知道!于白菜扶起跪倒在地的孙山田,问道:“孙大哥,你知道这马郎中是哪里人氏?”孙大嫂代答道:“听他讲,好像老家出瓷器。”孙山田也说:“听口音,许是上江人,对人喜爱用老俵相称。”于白菜心中有数:马郎中必定是江西人了。

此时天已大亮。孙山田领着秋霜去找地保,要他赶到孙寡妇家移床挖尸,弄清死者面目,清理房中家什。不一会儿,幕府山下十几户百姓,以及地保、仵作全都来到孙寡妇家屋前。于白菜仍着一身商人服装,从孙山田家沿田埂小路走来,地保赶忙迎上来,跪在地上,口中说道:“于老爷,小人身为地保,出此大案,实在罪过。”于白菜连连摇手道:“先莫忙谈罪过,现在移床挖尸,弄清死者是谁,才是正理。”

于是,地保打头,仵作随后,领着于老爷、秋霜以及当地几个头面人物,进了孙寡妇家,开始移床挖尸。

地保领着仵作撬起床下城砖,只见砖下全是白色石灰粉末。仵作掠去石灰,一具死尸暴露出来。

这尸体大概是石灰掩埋的结果,还没完全腐烂,地保一眼就认了出来:“哎呀呀,这不是出走的李正保么?”

这一喊不要紧,站在院子里的几个抬床、抬砖的年轻后生齐挤进屋里,看着尸体连声说:“是的,是的,正是小保子。”“你看这身衣服,不正是小保子讨老婆时穿的那一件!”“咦,明明看见他大雨天跑出家门,怎么又会死在屋里?”这一说,弄得在场的人都大惑不解。

于白菜听说死尸是李正保,心中不由一沉,略一思索,便又在屋里搜查。搜来查去,从梳妆台中翻出一把黄杨木梳,一颗用得只剩鸽蛋大小的粉团,一只无盖的缺口油缸。这是盛头油的瓷缸,但是里面已经水干油净了。他翻转油瓷缸,缸底有一方红印,略一辨认,是“景德镇制”四个篆字。于白菜看罢“噢”了一声,叫秋霜把木梳、粉团和油瓷缸包扎好。秋霜又在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件胡乱塞着的衣服,感到奇怪。因为柜里的其他衣服都折得平整,怎么这件衣服会皱巴巴的?于白菜一看,也觉得不解,便也让秋霜一并包上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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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完毕,于白菜叫过地保吩咐道:“王保正,此地业已查清,凶手将由本县捉拿归案。你,一要立即把李正保尸体盛柩下葬;二要分派乡邻照顾好瞎眼老太婆,一切费用由县里开支;三要告诉乡亲,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地保不住地点头,回道:“小人遵命,请于大老爷放心。”

于白菜带着秋霜离开幕府山,回到上元县衙,立即叫来捕快宋臣和黄师爷。宋臣二十七八岁,精明干练,平时很得于白菜的赏识。黄师爷六十多岁,老于世故。三人在客房里看着黄杨木梳、鸭蛋粉、油瓷缸,以及皱巴巴的衣服,一直琢磨到深夜。

瓷都寻凶犯

几天后,江西景德镇上来了一些外路客商。其中一个专卖针线、胭脂、扑粉的货郎,有四十多岁,白净的面皮,围一条蓝布碎花围裙,手摇串锣,沿街喊唱着:

德州胭脂如皋镜,绣花针儿数山东;

芜湖剪刀快又亮,黄杨木梳真玲珑;

苏州耳环常州篦,翡翠簪子红头绳;

还有扬州鸭蛋粉,花色手帕出南通。

他这一喊唱,引得街道两边人家的闺女媳妇纷纷伸头张望。到了巳牌时刻,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妇,把白脸货郎喊进门里,问道:“这位货郎,你可有扬州鸭蛋粉卖?”货郎道:“有,有,还是上等货,不信,你瞧瞧。”少妇拿到手,打开纸盒,看看闻闻,“噢”了一声:“哟,是真货哩!”货郎道:“大嫂是内行人,你可多买几坨,明年我才能再来这里哩!”少妇道:“我从南京带来的几坨,早就用光了,想买又买不着。这里的土货气味难闻,手一槎,全是小疙瘩,我才不喜欢哩!”货郎道:“这么说,大嫂是南京人?”少妇道:“一点不错。大哥,听口音,你也是南京人?”货郎道:“大嫂说得对,为了糊口,我才干这走南闯北的小本买卖。”

货郎做完这笔生意,把背篓往肩上一搭,拿起串锣,正准备离开时,少妇又道:“货郎大哥,听外面传讲,南京出了件稀奇事,你可听说?”

货郎惊奇地问:“大嫂问什么稀奇事?”

少妇道:“传说南京城外,有一孤老婆子,房子突然给天火烧光,人也烧死了,却在后院里露出两坛金元宝。官府说要等老婆子的家里人来认领,可有此事?”

这个新闻是于白菜到江西景德镇来私访时有意传播的。半天不到,它就像风一样刮遍了瓷都的大街小巷,这闺中少妇竟也知道。

货郎一听,这少妇这么关心元宝的事,心里已有五成数,于是继续引蛇出洞,说道:“大嫂,两坛元宝我是亲眼所见。县太爷说啦,单等瞎婆子的亲人来领了。”

“按说,她儿媳妇也能得到吧?”少妇把话说漏了嘴。货郎漫不经心地说:“我看是可以的。”少妇又随口问道:“这倒也怪,一个庄户人家,祖上也不是当官的,怎么会埋有这许多金银呢?”货郎答道:“大嫂哪知,那幕府山早年本是王爷的幕府,地底下难免会埋下许多金银。”说罢,他摇着串锣走出小巷。在巷口,他抬头看了一下路牌:春水巷。

这白脸货郎正是于白菜,那买鸭蛋粉的少妇,正是李正保的媳妇王姑娘。

俗话说:“话是漏嘴的瓢,钱是蒙心的药。”这王姑娘和马郎中一道回到江西,本不想再回南京去侍候那瞎眼婆婆的,现在,听说有两坛金元宝可以认领,不晓得马郎中如何,单是王姑娘,心眼就活动了。

两个活着的李正保

于白菜手摇串锣回到客店,想了又想,断定那少妇准是王姑娘,想是她杀了李正保之后,又勾来马郎中为夫,以后又和马郎中私奔来到江西景德镇居住的。但继而一想,于白菜又迟疑了。一个少妇,怎能做这么干净的杀人案?若有帮手,帮手是谁?是那个被李正保撞倒而以后再没有露面的老人,还是如今的丈夫马郎中?而马郎中在李正保出走之前从没露过面呀……唉,于白菜真是碰到了从未碰到过的难题。

正在这时,捕快宋臣进了客栈。他是和于白菜知县一块从南京来到景德镇的。他打扮成算命先生,专门在热闹的地方摆摊测字。

于白菜见宋臣兴冲冲地回来,知道他已捉住了什么可疑的迹象,便笑着喊他的化名:“郭先生,坐下歇歇再说。”

原来,这天清早,装扮成算命先生的宋捕快,用左手举着一面“一算就灵”的四字长布条,右手拿着一副三角铁片,臂上挂着个竹制的活动案子,当啷啷,当啷啷地打着三角铁,嘴里念念有词:

当啷啷,当啷啷,走街串巷把命算。

前世姻缘一线牵,生老病死能知详。

若想发财来找我,要问前程我指向。

文王课,拆字摊,郭璞的后代就是我这个麻衣相。

宋臣一路边敲边唱,在一个热闹集市处被一群人围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凑上来打趣道:“郭老吹,郭老吹,我猜你的名字一定是叫郭老吹,对不对?”

算命的说:“还真不错,让你这小孩说准了。在下郭老萃,文萃的’萃’,可不是吹牛的“吹’。”

这老小两人的一问一答,幽默风趣,使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时之间,问婚姻的,想寻人的,争房产的,评争端的,查钱财的,一个接一个,郭先生有问必答,听的人无不叹服。这里面除了开初那小孩是事先做好的“媒子”外,其余都是急切要打卦算命的当地百姓。

这算命的说到钱财时,很随便地引出了南京的那条新闻。他说:“俗话说:话无腿不走,风无根不刮。南京的事为什么要在景德镇传得满城风雨?那是因为景德镇上有个人要发财,财气大得很,两坛子元宝哩…”

这算命的宋捕快,信口开河,漫天胡说的话,果然勾起了几个在场的无赖之徒的贪财心。

一个大户人家的落魄子弟陈吉,近些日子与王姑娘正打得火热,晓得她从南京和马郎中私奔到景德镇的根根底底,也估摸出南京新闻里被烧死的瞎老婆婆就是王姑娘的婆婆。听到算命的郭先生说能发财的人就在景德镇,他动心了,以为定应在王姑娘身上。他想:我何不去找王姑娘,约她结伴去南京,领回这笔钱财!

还有一个无赖叫孙祥,六十多岁年纪。他和王姑娘、马郎中并不相识。他只是听说瞎老婆婆姓孙,便异想天开了。他想:她姓孙,我也姓孙;她死了,我还在,何不冒个亲戚到南京走走,碰个运气!

于是,陈吉自报是瞎老婆子的女婿,是姓马的郎中;孙祥自报是孙婆婆的弟弟。他俩都问算命先生,自己能不能得到元宝。

宋捕快一听,觉得不对味。于是,说了句玩笑话:“两位都是亲戚,何不先相认一下……”

宋捕快话才说了一半,这时突然又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冲进人群,对算命先生说:“郭先生,你是神仙,你算得准呢!我就是瞎老婆子的儿子,叫李正保。若不是你断定这里有人能得这份钱财,我呀,还不敢出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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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说,顿时像水花滴进了油锅,炸开了来。冒认女婿马郎中的陈吉赶紧后退。冒认弟弟的孙祥,真个胆大包天,竟真的上前认了外甥,而且还着实亲热了一阵子。

面对此景此情,最吃惊的还是那化装成算命先生的宋捕快。在南京,宋捕快虽然没有看见李正保的尸体,但于大老爷亲眼所见,不会有错。于白菜要他同来景德镇,本来是想引蛇出洞,然后再顺藤摸瓜,逮住杀人凶手。现在可好,跳出一个冒认李正保的人来……

宋臣说完算命时遇到的奇事,还没等于白菜说话,忽然从外面闯进个人来。他畏畏缩缩,推开房门,一见里面有两个人谈话,便又缩回头去。

宋捕快见来人要退去,忙招呼道:“大哥,你找谁?”

这后生犹疑了一下,立下身,迟钝地说:“想请郭先生打个卦。”

寻到客店里找人算命,这可是少有的事。于知县不由得注意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只见他:衣裳破旧露肩头,蓬头垢面脸皮瘦,未曾开口心胆寒,一双粗手裂着口。

宋臣说:“大哥,请坐。这位是我的好友常先生,打卦算命灵着呢,你有话当说无妨。”

这后生看看于白菜,对宋捕快说着:“小的姓李,名叫李正保,今年二十五岁,五月二十五日午时生,祖籍南京,江宁府上元县人……”

难道死者不是李正保?

来人自报是李正保,宋臣听得眼睛都直了,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到底于白菜阅历深一些,他听到又来了一个“李正保”,听听口音,正是南京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李正保,先要稳住再说。想到这里,于白菜怕宋臣的言语会冲撞吓跑了送上门来的人犯,便插嘴道:“郭老弟,这位李大哥有紧要事才来打卦,这命还是让我来算吧。”

宋臣已经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他也是聪明人,忙接口说:“常先生是高手,正求你做个样子,让小弟学学哩!”于是转身对后生说:“我这位朋友常先生,其实是我的师叔,洗手多年,做起了买卖,今天他肯出头,真是你的造化。”

于白菜凑近身子,问道:“大哥,你问什么事?”后生说:“问问以后能不能太平,会不会转运?”

于白菜捻着几根胡须,说:“若要富,没得’五’,年年遭灾受苦;有一‘五’,可以不受穷和苦;有二‘五’,二十五岁能转富;有三‘五’,黄金万两开当铺。像大哥你,生于五月二十五,又是午时生,今年正满二十五,你是要转运啰!”

后生眼睛一亮,但紧跟着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身在外,有家难回,吃不饱,穿不暖,每日给人家抬瓷土,还有什么命能开当铺?”

于白菜说:“时来运转也是有的。想大哥你,来江西怕还不到一年,看来,你对家中必有一点牵挂哩!”

于白菜这一句话就像一记重锤,正好击在李正保的心坎上。后生不免落下泪来,说道:“不瞒先生说,小的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子,半年多来,不知她们怎样了呢?我是日夜思念啊!”

“为什么不回去?”

“唉,小的因为逃灾,才来到这里。”

于白菜眯着眼睛望着这个李正保,突然说道:“大哥,莫非人命关天?”

李正保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说:“正是,唉,不是,不是……”他站起来,就要离开。

于白菜的目的已经达到,赶快扶起“梯子”让他下来,说:“大哥不要惊慌。算命人不会胡乱传话,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后生仍在迟疑,宋捕快早吩咐店家摆上酒菜,三个人一块儿吃着谈着,直到未时。

送走后生,宋捕快对于白菜说:“这里一下出来两个李正保,先前的那个李正保肯定是假的,这个倒有些像真的。不过,李正保已死,是老爷亲眼所见,如何又能再世?我看,这人必定也是穷极无聊赖,想铤而走险的了。”

于白菜沉吟了半天说:“这个李正保怕是真的。不过,假如这人真是李正保,那床下厂体又是谁呢?”

真假马郎中

正在这时,小秋霜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秋霜是个聪明孩子。早上,他和装扮成算命先生的宋臣配合,一问一答,滴水不漏,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等人散去,秋霜没有来得及跟宋捕快打声招呼,就跟在孙祥他们后面走了。“甥舅”两人的谈话,让秋霜全听来了。原来他们俩都是冒充的假货。

宋臣说:“老爷,这两人恐怕真会动身到南京,要不要先马上把他们捕起来?”

“不必。”于白菜说,“那老头也可能真是李正保的舅舅。黄师爷不见我回去,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让他们先去南京住着。只是—一这马郎中的下落倒要查清楚。”

“老爷,这个不烦,我问啦!”秋霜放下碗筷,说。

于白菜正愁不知马郎中的下落时,秋霜神秘地笑了笑说:“那“甥舅’两人说话之后,我又到街上问了人,打听到马郎中的药店在东大街上,家住春水巷。”

于白菜一听,说:“这样一看,那买鸭蛋粉的必是王姑娘了,她家正在春水巷里,我该马上去那里看看动静。”

马郎中从药店赶回家中,王姑娘好似喜从天降,立即把“南京新闻”和与白脸货郎讲的事说了一遍,她急切表示想回南京一趟。

马郎中听后,突然警觉起来。他想:福兮祸所伏,若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岂不坏事!于是说:“娘子,我们行医卖药,靠的是本事。瞎老婆子自有亲生儿子服侍,要你烦什么心?”

王姑娘财迷心窍地说:“谁知他现在何处?人家说,媳妇也能分得元宝哩!”

马郎中劝道:“娘子,为了几个元宝,若是正好碰上正保回家,岂不要把我们恩爱夫妻拆散了!嗯?”

马郎中的末一句话,说得王姑娘也担心起来。是呀,当时为了和马郎中做长久夫妻,自己才离开幕府山,躲到这里来的。现在回去,若碰上李正保,不是又要拴在他身上走不脱了吗?丢了马郎中也没什么,但从此永远见不到与自己有私情的陈吉,那多可惜。想到这里,她便笑着说:“既这样说,奴家总是依你的。”

夫妻两人商定完,已过了晌午,王姑娘这才去忙吃忙喝。马郎中与王姑娘刚对饮了一杯水酒,那无赖陈吉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马郎中还在,他先是愣神,然后镇定地抱拳说道:“恭喜,恭喜呀!王姑娘,听说你要发大财了!”

马郎中一见无赖陈吉,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掼,厌恶地说:“陈吉,我不是说过,要你不要再来我家,你怎么还来?快滚,快滚!若不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王姑娘来到景德镇,本来是应该安分守已的,怎奈她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丈夫每日坐店,有时还十天半月要出去采药,她如何能守得住?不久,就勾搭上了陈吉。陈吉虽是破落户子弟,但手头总还有几个闲钱,几件漂亮衣裳,人也长得不赖。陈吉每次都趁马郎中出外之机来和王姑娘相会。时间一长,陈吉已经离不开她。王姑娘也从心里喜欢陈吉,真是一日不见,心里就痒。但今天男人在家,她不能过分亲热,于是说道:“陈公子,我对你说,我们不贪这份财,南京是不去的。”然后又眨眨眼睛,意思是要陈吉先离开此地,有话以后再慢慢商量。

隔墙有耳,刚才三人的对话、神态,都被匆匆赶来的于白菜听到、看到了。他们三人正在尴尬之时,“货郎”走进来打破了僵局。“货郎”对王姑娘一抱拳:“大嫂,你看我真是个糊涂人,刚才卖鸭蛋粉给你,竟把一条蓝花围裙丢在这里。大嫂,烦你帮忙找一下看。”

这是个借口,围裙明明是于白菜放在客店床上的,这里哪能找到?但王姑娘倒也真心,里里外外地找了半天。

趁王姑娘找围裙时,于白菜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个男人:桌前这个马郎中显然是真的,他正在喝酒,用眼角看了看“货郎”,客气地点了点头,俨然是一家之主;门口的这个马郎中肯定是假的。你看他眼睛跟着王姑娘滴溜溜转的神色,好像还有几分隐情。他不是马郎中,为什么要在宋臣面前自称是孙寡妇的女婿马郎中呢?

正望着,想着,王姑娘来到跟前,说:“货郎大哥,没找到你的围裙,会不会丢在别处了?”

“倒也会的。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于白菜拱拱手,对吃酒的马郎中和王姑娘点点头,转身就走。在门口,他看了一眼还愣着的“马郎中”。

于白菜刚走到屋门外,只听里面的马郎中大吼一声:“陈吉,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与我快滚!”

陈吉是个要面子的人,哪受得了这般吼骂,他一边退出一边说:“姓马的,你别这么凶,我要叫你好看的。”

陈吉走出春水巷,在巷口,正好遇上于白菜。于白菜假装同情:“公子,心里不舒服?”

陈吉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正在气头上,见是“货郎”叫他,好像遇到亲人一样,气冲冲地说:“妈的,老乌龟,不识好人心,呸!”

于白菜看他有许多话要说,知道这是灌酒引话的好时机,便把他带回了客店。

一见宋臣,陈吉呆了,忙问:“你,你不是算命的郭先生么,怎么也在这里?”宋捕快说:“这客店,各路客人都有,这叫幸会,马郎中。”“小弟不是马郎中,刚才是开了个小玩笑。”陈吉见机转舵。于白菜说:“两位既是相识,何不一块坐坐。”

于是,他们要了些酒菜,三人一直密谈到天黑。从陈吉的谈话里,于白菜弄清了王姑娘和马郎中确实是从南京逃来的。为什么不敢回去?大概是私奔吧!陈吉又告诉于白菜,如今王姑娘又不喜欢马郎中了,她要跟他走,但他不想离开家乡,所以还没答应。于白菜乘机以利相诱,说如果陈吉与王姑娘一起去南京,准能把两坛元宝领来。只要以后能分给自己和宋臣些,他们现在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宋臣神秘地说:“实话对你说,我算命是十拿九稳的,我讲景德镇有个人要发财,指的就是你呀!王姑娘本不是景德镇人嘛!这可是天机不可泄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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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蛇出洞

第二天,宋捕快刚起来,陈吉便按时来了。宋臣略略打扮,由陈吉领着去了春水巷。马郎中此时当然不在家。一进门,陈吉便叫道:“王姑娘,快来呀,我给你弄来宝贝啦!”男人清早去药房,王姑娘正在寂寞枯坐,一听是陈吉的声音,忙从内房走了出来。

陈吉笑道:“前些日子,你不是想首饰吗?呶,这老板是我的远房亲戚,刚从河南来,我让他拿几件来给你挑挑。”宋臣是商人打扮,黑绸瓜皮帽,辫子坠到腰,马褂生紫光,长袍缎子料,肩上还搭个绸布包。见了王姑娘,忙陪着笑脸,打开包袱,露出里面光彩照人的宝贝:绿的是翡翠,红的是玛瑙,黄的是金镯,白的是珠宝。王姑娘这件看看,那件摸摸,那欢喜的样儿,就没法提了。

陈吉拣出一根翡翠簪子,插在王姑娘的头上,拍手笑着说:“哎哟哟,王姑娘若是配上这头饰,真像满天乌云间的一点晴空,好看哩!”说着,把王姑娘推进内房,硬要叫她照照镜子。在里屋,王姑娘轻声地问陈吉:“这簪子要多少钱?”陈吉道:“只怕没得几十两银子不行。”“哎,我……”王姑娘撒娇地说,“陈公子,你我相好一场,你就不能买下送我?”

陈吉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家有什么老本,你还不清楚?我看呀,不如你到南京去一趟,弄几个元宝回来,别说是翡翠首饰,我看就是聚宝盆也能买得起。”

“那老鬼不肯,我有什么办法?”女人差不多都是没有主见的,眼前一根簪子,拿不出钱来买,就觉得“手里无钱面目惭”。她“哎”地叹了口气说:“认领元宝,我当然想。”“噢,你还想跟那老乌龟拴在一起?”“有什么办法,你又……”“你管他?他不去,你去!我陪你去!弄来元宝,你跟那前夫对半分,然后我陪你远走高飞…”

王姑娘听陈吉肯同她私奔,高兴得一把搂住他。

陈吉用手指指外面,告诉她,珠宝商人还在外面,可别放肆。又说:“王姑娘,你如肯走,我就舍下我的家,簪子我替你赊下,好在他是我亲戚话总是好说的。”

两人出来,陈吉对宋臣眨眨眼,意思是“谈妥了”,然后说:“老表兄,王姑娘想要这根簪子,只是手头一时没钱。我做主,先把这簪子留下,该是多少钱,我日后自会给你。”

宋臣爽气地说:“自己兄弟,都是一家人。王姑娘如果觉得好,就先留下。我马上要赶去南昌,再有十天半月回来,到那时拿钱也行。”说完,宋臣收拾好包袱,往肩上一搭,走了。陈吉留下来和王姑娘温存了半天才走。

这儿客店里,于白菜正坐等消息。先是秋霜回来,说是“甥舅”两人已经不在,别人说,老头留下话,到南京发财去了。又过了一刻,宋臣回来了。到中午,陈吉也来了,告诉于白菜,他们明日动身。晚半晌,那找上门来算命的李正保也来了…

真正的李正保

于白菜在九江拜见了江州知府,耽搁了两日,等到坐船回到南京,黄师爷已经把王姑娘、陈吉、孙长江、孙祥分别监禁了起来。

坐在县衙书房里,黄师爷向于大老爷禀报了这两批人先后到幕府山探亲的奇闻。

当时,王姑娘和陈吉到了南京,先住了店。第二天,王姑娘穿着重孝,由陈吉陪着来到幕府山口。她是熟门熟路,见到乡邻,便说是前来祭奠婆婆的。乡邻们当然认识王姑娘,都当瞎婆婆已死一样,编着话说。大家不认识陈吉,便打探马郎中的下落。王姑娘红着眼睛告诉乡邻,说是马郎中回家扫墓,得急病死了,自己孤身无依,只好改嫁给了陈吉,一直住在景德镇上。

乡邻们都信以为真。那个曾经招待过于白菜的中年汉子孙山田,把王姑娘带到假墓跟前,王姑娘还真的放声痛哭了一场。烧了纸马、纸钱,供了饭菜,哭诉道:“哎呀呀,我苦命的婆婆呀,媳妇跟着马郎中回去祭祖探亲,实在还想回来后赡养老人家。谁知我才走半年,你就一命归天了!媳妇这次回来,不见房,不见人,也不见你那短命的儿子。你这个小保子心怎么这样狠呀,一走了事,连亲生老娘的死活也不问了。如今这幕府山下只有灰一摊,坟一堆,媳妇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啊呀呀,老娘亲,哎哎…”王姑娘哭得十分伤心。

黄师爷顿了顿,又说:“于老爷,现在王姑娘、陈吉都已在押,只等老爷来审处了。”

于白菜问:“四个人犯可曾见面?”

“不曾,他们分监四处。”

“很好。”于白菜要黄师爷退下,自己坐在书房里,又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理了理头绪,心里对案件的经过便有了一个轮廓。剩下几个疑点,他决定再分头去访访幕府山下的乡邻,以及在押的“李正保”、王姑娘等人。当然,那个自动上门的李正保,更是不可忽视的人犯了。

这样忙碌了几天,正好本县的公差已从九江府将马郎中解到了南京。这日清晨,于白菜大老爷升堂,公差捕快分列两侧。幕府山下的乡邻也来了不少。公案前,并排跪着五个人犯“李正保”、王姑娘、陈吉、孙祥和马郎中。

于白菜坐在公案前,抬了抬身子,对幕府山来的乡邻们说:“各位父老,现在有个‘李正保’跪在下面。‘李正保’,往前跪。”

“是。”叫“李正保”的人跪到了五个人的前头。宋捕快把后排的王姑娘也往前提了提。

于白菜问:“‘李正保’,你面前跪着的女人是谁?认识吗?”

“李正保”一本正经地抬头对王姑娘望望,道:“回老爷,她、她,她是我老婆……”

“王姑娘,这人可是你的男人李正保?

王姑娘摇摇头:“民女不认识他。”

“李正保”听到这句话,浑身软瘫,跌坐在地。

于白菜一拍惊堂木,高声说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李正保,该当何罪?说,你是何人?”

“小人姓孙,叫孙长江,祖籍……”

这里的“李正保”还来不及招供完,那边的“舅舅”孙祥可说话了:“大老爷,草民有话回禀,这小子冒充孙寡妇的儿子该当重重治罪。”

“你是何人?”

“我叫孙祥,孙寡妇的弟弟,我—一”

“你二人是一对骗子,孙寡妇娘家没有你这个弟弟。孙祥,还不给我退下。”

弄了半天,孙祥也是个假货。现在,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瘪了下去。公差上来,把他和孙长江一道,先提了下去。于白菜又说:“秋霜,替我把那个人带上来。”

秋霜应了一声,不一会,押上一个人来。这人一上公堂,堂上立刻大哗。只见王姑娘大叫一声:“正保,是正保,我的正保呀!”她大声哭了起来。

押上来的是谁?原来正是那个上门求卦的后生。

于白菜问堂下乡亲:“此人可是李正保?各位父老都认认。”

堂下众乡邻齐声答道:“禀大老爷,我等识得,此人正是那死去了的李正保!”

死者是谁?

于白菜哈哈大笑,然后站起来说:“真正的死人是谁?当然不是李正保!他叫范遂良,一个长相、年龄都和李正保相似,米店里的小伙计。”见众人都专心听着,他便又缓声说道:“南京城聚宝门外有家米行,老板姓王,家里除老板娘外,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小姐,另外还用了个管账的朝奉和一个抬米的徒弟。这个小徒弟就叫范遂良。原来米行的小姐和管账的朝奉私通,被王老板发觉,王老板辞退了朝奉,还赌气说要勒死女儿。老板娘爱女如命,就叫来抬米的范遂良,要他想法觅个僻静人家,让女儿暂时躲一躲。范遂良就去办了。但是,范遂良与朝奉十分要好,有心成全他们,便偷偷让朝奉将小姐带到三牌楼自己家中。住了几天,朝奉怕王老板发觉决定到城北幕府山去找一个朋友商量对策。谁知走迷了路,竟在一田埂小路上,被粗心的李正保撞倒,当时就昏了过去……各位父老,下面的事,让李正保自己来说吧。”

此时,李正保已不似在景德镇打卦算命时那样胆怯,也不像刚刚带上来时那样拘谨,他竟像说书人一样,接着于白菜的话说了下去:“那天,我怕这人有什么闪失,就将他背回家中。当时天已黑尽,暴雨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我看不清这朝奉的面目,只觉着他上了一点年纪,便给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开水,忙了好一会才见他醒来。等雨一住,朝奉要走,我看他并没有什么伤病,就送他出门,直到大路上。”

于白菜止住李正保的话头,自己接着说道:“这朝奉在三牌楼的家里留着个女人,一直是块心病。这次暴雨中与正保相遇,见他家独门独院,家里又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太,心想:何不把女人送到他家去住就。回去与米店小姐商议。这小姐离家几日,住在这里不能露面,心里老大不痛快,所以朝奉一说出打算她就答应了。第三天,朝奉将错就错,化装成一个白胡子老头,牵着两头毛驴到了李正保家,说是感谢雨天救命之恩,晓得正保是个老实小伙子,特地送个媳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其实这些嫁妆都是老板娘用私房钱办的,让范遂良带给女儿的。这样一来,李正保一步登天,凭空得了个媳妇,又盖了三间七架梁的大瓦房。但是,这媳妇心上的人并不是李正保,而是那朝奉。为了能经常来往,不让正保、瞎婆婆和乡邻们怀疑,朝奉每次来都装扮成老人……”

堂下的孙山田等乡邻听到这里,都“哦”了一声,才明白老人原来就是米店朝奉。

于白菜拍了一下惊堂木,又说:“日子长了,李正保好像看出了点名堂,有时总不免打问打问。”于白菜说到这里,突然问跪在底下的王姑娘:“我来问你,本县讲的米店小姐,她是何人?”王姑娘回道:“正是民女。”“好,本县接着再说。那米店小徒弟范遂良领走小姐的事,终于被王老板发觉。老板也是性烈之人,他一怒之下,杀了婆娘,打了遂良,关了店门,到江宁县衙自首,被判了个斩罪。这一切,王姑娘并不知道。这范遂良也不是省事的人。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怎么办?他晓得朝奉的家,也晓得小姐的下落,没有饭填肚子时,就常往朝奉家、小姐家走动走动,临了还要带点钱走。作为朋友,朝奉和王姑娘起初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但走动多了,也就厌烦了。有次遂良走后,王姑娘说了几句遂良的坏话。正保是善心人,便为遂良辩了几句,于是小夫妻大吵了一顿。朝奉劝了半天,两人才息住火。吵嘴以后,正保就中了邪,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王姑娘托乡邻陪正保进城算命。孙山田,那天是你陪着的吧,请你把算命的事说说。”

凶手是谁?

于白菜坐堂断案,让乡邻孙山田说说领李正保算命的情况。孙山田上去一步,双手一抱拳,说道:“于老爷,那天清晨,我领着小保子进城,在神策门门口,一个算命的先生说小保子中了邪气,非得躲出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我回来对王姑娘说,那朝奉就说:’为了消灾除难,去躲躲也好。’王姑娘说:’往哪儿去躲呢?’那朝奉老头就把自己的家让了出来……”

于白菜插言道:“你且退下,余下让我来说。李正保走后,这朝奉便日夜和王姑娘住在一起。现在已经知道,朝奉本来不是老头嘛!瞎婆子一人在家,看不见,听不到,王姑娘和朝奉好不逍遥。可是好日子不长,一个月不到,李正保就耐不住,又跑了回来。朝奉见正保回来,只好气呼呼地回到三牌楼家里。说也奇怪,李正保躲了一个月,病竞好了。回来之后,下田干活样样都能。哪晓得有一天,范遂良又来了,王姑娘就到三牌楼去了。就是这天,李正保毒死了范遂良!李正保!”

“罪民在。”李正保应了一声。

“你把杀害范遂良的经过从实招来。此事你已招过,如今说给乡邻们听听,说得实在,可以饶你不死。”

“我招供,是我害了范遂良的命,我有罪。大老爷说的都是实情。老爷讲的米店小姐就是王姑娘,那朝奉是谁,现在何处,小人一直不知道。”

“李正保,不要东拉西扯!”于白菜拍了一下惊堂木,李正保吓了一跳:“小人招。那天,我正在家里,范遂良来了,当然又是要钱,又是要吃。他一来,王姑娘气走了,只好由我来招待。我拿了空酒瓶打了点酒,买了点现成熟菜,就陪他吃了。这范遂良恐怕是饿急了,竟抱着酒瓶“咕冬咕冬”把酒全灌下了肚,喝完,范遂良就醉瘫在椅子上,口里直吐白沫。我想上前去扶他一把,唉,不曾想,他已经死了,嘴里的白沫变成了鲜血。因为毒死了范遂良,我正没法时,那朝奉突然来了,说:‘先不要慌张,也不要让外人知道,连王姑娘也不要告诉,赶快把死鬼埋掉才是正理。’”

王姑娘听到这里,嘤嘤地哭起来。李正保继续招下去:“当夜,我们把床移走,在床下挖了个大坑,朝奉把死人衣服扒下来,让我找了两件干净衣服给范遂良换上。尸体丢进坑后,我们把家里盖房用剩的石灰全都铺在尸首上面,顶上又加了层大城砖。这样忙乎了一夜,朝奉给了我几个钱,让我到外面糊口。我只好冒雨离开幕府山,走南闯北,在景德镇当了个抬瓷土的工人……如今人命案子已犯了,加上老母又被天火烧死,该是我李家报应,所以,小人主动投案,甘愿偿命,和烧死的老母埋葬一起…”说着,李正保哇哇大哭起来。公堂里一片沉寂。

于白菜一拍惊堂木,喊过王姑娘,问道:“刚才本县已将命案断清,凶手李正保已经招供,你可听见?可有出入?”

“药……酒瓶里的药…”王姑娘欲言又止。

李正保抢着说:“大老爷,这人命案与王姑娘无涉。王姑娘虽与朝奉有奸情,但范遂良之死,王姑娘委实不知。我记得埋尸后的第二天,王姑娘回来还问到范遂良昨夜何时走的,小人当时支吾搪塞了过去。”

于白菜向王姑娘问道:“我来问你,那朝奉是何人?现在何处?”

“是…是……”王姑娘结巴了半天,声音越来越低。

正在这时,跪在后排的马郎中趋前答道:“启禀于大老爷,我就是那朝奉!”

“为何又做账房又行医?”

“小人有祖传医术,只因王老板缺个管账的朝奉,为了糊口,小人只好屈就。”

马郎中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大哗,一时大堂里嗡嗡声一片。于白菜拍了一下惊堂木,说:“王姑娘,你说!”

王姑娘说:“马郎中正是与民女有私情的朝奉。”

于白菜吼道:“马郎中,你速将事情经过从实招来!”

马郎中招道:“小人与王姑娘有奸情。那日在小路上为李正保所撞,他左一声‘老伯’,右一声’老伯’,我便将计就计,装扮成老人,常来与王姑娘私通。到范遂良一死李正保出逃之后,我就恢复了本来面目,自称是行医的马郎中,来到孙寡妇家做了女婿。及至冬天过去,清明将近,我怕夏天酷热,尸体腐臭,便以祭祖上坟为由,带着王姑娘离开南京,躲回景德镇老家。”

“马郎中,此次人命案中,你可有罪?”于白菜平静地问。

“小人有罪。勾引良家妇女是一罪,李正保杀人害命,小人知情不报是二罪。”

王姑娘也说:“大老爷,我本是王家小姐,私下勾引男人,又私奔他乡,不伺奉瞎婆母,犯下不贞、不洁、不孝之罪。”

“陈吉。”于知县又喊。

“小人在。”一直冷落在一旁的陈吉,好像看一台好戏一样入迷了,听见一声喊,猛然一惊。

“你知罪吗?”

“小人早就知罪。我一不该和王姑娘鬼混,二不该败尽家产,,三不该贪财,冒充马郎中,四不该,五不该……不过,小人也有功,我听大老爷吩咐,把王姑娘骗来南京,协助老爷巧断了奇案。其实,我在景德镇一见了你们,就知道你们是假货郎、假珠宝商人、假算命先生,连那小孩子,我都知道是假的……”

“休得信口雌黄。”

“是。”

案子审到这里,已经真相大白。但于知县忽然又对李正保说:“本县还有话要问你,你是怎么杀人的?”

“用,用毒药。”

“什么毒药?毒药从何而来?”

“……”

“招呀!”

“这……我服罪。”

“不,我于白菜身为民之父母,就要为官清正,真正的杀人凶手不是你,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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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

于白菜突然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后,公堂上许多人不禁发问:“啊?他、他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是……”于白菜的话还没出口,跪在前排的马郎中已经身不由己地瘫了下去。捕快们一见,正要上前去扶,于白菜摆摆手:“让他瘫在地上也好。这叫做贼心虚。众位父老,杀人凶手不是李正保,恰恰是这个马郎中,当年米店管账的朝奉马成熊!”

这一点破,众人大吃一惊,特别是王姑娘,她手往前一指,嘴里不自觉地说了声:“他……药?”又连忙缩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李正保更是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于白菜等大家安静了,就说出了马成熊杀人的前后情形:“范遂良喝酒之后为什么会死?这是因为酒里有毒。”

“可那不是毒药呀!”王姑娘忽然小声叽咕了一句。

于白菜听见了,问了一句:“王姑娘,你说那是什么药?”

王姑娘说:“那是给李正保治痴病的药,要用酒泡着吃,不会毒死人的。”

“不对。”于白菜说,“马朝奉要和你做长久夫妻,一心想除掉李正保。马郎中是要害李正保性命,你是要把他逼疯撵走,马郎中却先依了你。果然,用药以后,李正保痴呆了,被哄出门住到三牌楼去。那测字先生便是马郎中扮的。你们正快活,谁知李正保四十九天不到就回来了。马郎中狠狠心,背着你在空酒瓶里预先放了毒药——这是为了杀李正保,但结果被毒死的却是刚刚跑来的范遂良。所以马郎中先是一愣,后来一盘算,也好,死了范遂良,少一个知情人,再用凶手罪名逼走李正保,岂不是一箭双雕!”公堂上静了片刻,于白菜又说:“今天审案,我刚说李正保是杀人凶手,马郎中就为洗刷自己,只认勾引良家妇女、知情不报的罪名,也就是认小不认大,认轻不认重么。马郎中,你不要装死,本县说的可是实情?说!”

马郎中爬起来,跪好,掸掸衣袖:“大老爷冤枉小民了……”

“秋霜,取出罪证来。”于老爷吩咐。

秋霜呈上从梳妆台里搜出的那些破衣服,又从衣袋里取出好些个小方纸包,递到王姑娘眼前。于白菜问道:“王姑娘,你见过这纸包吗?”

王姑娘端详了一下,答道:“回老爷,这是马郎中给李正保包药的纸。”

秋霜又将纸包递到马郎中眼前。于白菜又问:“马成熊,你看这纸包——”马郎中装佯地说:“回老爷,这包药纸又怎样?”

秋霜将纸包取回,拿出一个放进水杯里。宋臣牵来一头小猫饮水,片刻,猫儿便倒地死去。

于白菜大吼一声:“宋捕快,大刑侍候。”

捕快、公差们喊了一声,举起棍棒。

于白菜问:“马成熊,你是招也不招?”

马郎中无法抵赖,只好认罪:“罪民情愿抵命!”接着,黄师爷让马成熊画押,宋捕快几人把他拖进了死牢。

皆大欢喜

“众位父老,”于白菜这才问大家,“下官审案已毕,你们可有话要说?”孙山田等人道:“大老爷明镜高悬,巧断奇案,我们信服了。”于白菜点了点头,马上自谦地说:“此案得以公断,也有众位父老之功。”说罢,他当堂宣布道:“李正保,你无罪开释,令你回家侍奉老母。死囚马成熊家里籍没的财产提出八成供你母子享用。”

“谢青天大老爷!”李正保磕头。

“陈吉!”

“小人在!”

“你好色贪财,本当判刑,本县念你一未曾婚娶,二尚能配合破案,立了小功一件,现无罪释放,仍回原籍景德镇。”

“谢老爷。”陈吉磕头,

“王姑娘,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当判监禁。但念你是年轻女流,受人愚弄,可取保交释。我来问你,你是要李正保保你,还是要陈吉保你?”

“小人不愿保她。”李正保说。

“王姑娘,你不贞不洁不孝,李正保不愿保你,你也不配再为正保之妻。”于白菜说,“陈吉,你呢?”

“小人愿保。”陈吉迎着王姑娘直勾勾的眼神说。

“好。王姑娘你与陈吉结为夫妻,守着马成熊籍没的二成家产,好好过活。”

“谢大老爷,谢大老爷!”王姑娘还没答话,这陈吉也不管公堂上插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当即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然后又拉着王姑娘的手,逼她作揖磕头,口里还不住地说:“真是个大青天,大青天啊!”

众人一听,都笑了。一会儿陈吉又道:“不过,于大老爷,小人还要问,王姑娘在景德镇拿了宋捕快一只翡翠簪子,是小人作的保,可要在那二成钱财里付出?”

于白菜笑了笑说:“算了,就算是本县送你们了。”

陈吉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时更是哄堂大笑。

“孙祥!”

“在!”

“你怎么办?”

“小人无家可归,情愿蹲牢,弄碗饭吃。”

“不必,你也无罪开释。你是个贪心爱财的人,本县念你年老多病,在本案中又没犯下大罪,想成全你一下。”

“谢大老爷!”孙祥也磕了一个脆嘣嘣的响头。

“你谢什么?本县成全你的话还没说呢。”

“总是好话。该谢,该谢!”孙祥又连磕了三个响头,众人都大笑起来。

“你就与孙长江一道,做个甥舅,留在幕府山下,和李正保家为邻,一块种田,可好?”

“果然是句好话,小人遵命。大老爷,小人鬼混了一世,今日承你开恩,让我有了固定住处,我给老爷磕头,磕头!但不知孙长江可肯?”

“小人愿意。”孙长江答道。

“众位父老,我于白菜一生只信清、白二字,历来与人为善,除马成熊杀人抵命外,余下全都无罪开释,落个皆大欢喜吧!”于白菜见众人都拍手称快,就用勉励的口吻对与此案有干系的五个人说:“你们都是为金元宝来到本县的。临了我送你们一句话:勤劳、本分就是金元宝。但愿你们从此以后都能得到这个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