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程晓筠
法哈蒂在去年戛纳电影节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过去几日，伊朗著名导演阿斯哈·法哈蒂（Asghar Farhadi）成了新闻焦点，不少媒体报道了他所涉抄袭案的最新进展，并且采用了类似于“《一个英雄》被判抄袭成立”、“法哈蒂或因抄袭入狱”这样的标题。然而，事实上只要稍微具体地了解一下该案进程，便会知道事情远非此类新闻标题所讲述的那么简单。
学生控诉法哈蒂强迫签订放弃创意权合约
这桩抄袭案的核心——阿斯哈·法哈蒂的最新作品《一个英雄》讲述由阿米尔·扎迪迪饰演的主人公拉希姆因欠债而被捕入狱，但在获得假释短暂出狱期间，他将意外得到的一个装有金币的手提包交还给了失主，因此遭遇一连串的意外。该片在去年的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获得地位相当于亚军的评审团大奖；之后还获得代表伊朗参加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角逐的资格，但最终未能挤入提名名单。
《一个英雄》海报
这次将法哈蒂告上法庭的，是年轻的伊朗女导演阿札黛·马希扎德（Azadeh Masihzadeh）。按照她的说法，《一个英雄》抄袭了她此前拍摄的纪录片《都是赢家都是输家》（All Winners All Losers）。回到2014年，阿札黛·马希扎德是法哈蒂主持的德黑兰某电影研修班里的学生，按课程要求在为毕业作品寻找素材时，偶然发现在她家乡设拉子市，有位单亲爸爸曾因欠债在监狱服刑，结果却在假释期间捡到一枚钱包，好意交还失主之后反倒牵出一连串意外后果。于是，她在课上交出了这一故事大纲，并在老师法哈蒂的教导下完成了这部纪录片的拍摄。
《都是赢家都是输家》海报
2018年，《都是赢家都是输家》曾在设拉子艺术电影节上做过放映，但到了2019年的某日，她被法哈蒂叫去了办公室，后者请她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声明该纪录片的创意均出自法哈蒂。
“我本不该签字，但当时实在是觉得压力很大，所以只好照做。”阿札黛·马希扎德在接受《好莱坞记者》采访时回忆说，“法哈蒂先生是伊朗电影界的大师，他利用这种身份给我施加了压力，逼我签的字。”于是，《一个英雄》既未给予她任何署名的权利，也未向其支付过任何酬劳。
阿札黛·马希扎德（右）在纪录片拍摄中。
支持女导演这一说法的，还有同样参加了那个研修班的另一位学生。后者在接受《好莱坞记者》采访时表示，“我至今都能清晰地记得课上的那一刻，因为阿札黛讲完整个故事之后，全班人都被这故事惊住了，也包括法哈蒂先生。那故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而且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挖掘出来的。然后，到了2021年，我看到新闻报道里法哈蒂先生在戛纳接受采访时所提到的《一个英雄》的剧情后，我整个人呆住了。我心想，这不是阿札黛那部纪录片里的故事吗？”
去年，阿札黛·马希扎德曾向伊朗国内相关部门提出过仲裁要求，但最终伊朗电影局判定法哈蒂的《一个英雄》并未抄袭，而这也让她下决心诉诸法律，要求法院判决《一个英雄》抄袭自《都是赢家都是输家》，主张该片全部票房收益都该归入她的名下。而下月即将迎来自己五十岁生日的法哈蒂也决定不再沉默，反而以毁损名誉的罪名将马希扎德告上了法庭。后者一旦罪名成立，按照伊朗刑律，她会被判处两年徒刑，甚至有可能被追加最高为74下的鞭刑。
上周，案件有了进展。德黑兰文化和媒体法庭在审核阿札黛·马希扎德提供的证据和理由后，判定有充分理由传唤法哈蒂导演出庭。另一方面，针对法哈蒂发起的侵犯名誉官司，法庭则认为证据不足。看起来，大导演的这场官司似乎已经输定，于是也就有了“《一个英雄》被判抄袭成立”这样的新闻断语。
法哈蒂表示最初从社会新闻获得灵感
然而，不妨再看看法哈蒂一方究竟怎么说。其代理律师其实很快就在社交媒体上做了公开澄清：“所谓法庭认定法哈蒂导演抄袭的说法，其实并非本案最终裁定。事实上，这仅仅只是整个审理程序的一部分，在接下来的继续审理中，还会有法官重新审核此事，此案首先要去二审法院，然后还要再去上诉法庭呢。”
原来，伊朗法院的整个审判流程，与我们所了解的一般情况并不完全一致。类似本案这般的侵权官司，法院首先会委派专门的调查员搜集证据，认定是否真有必要开庭审理。目前，案件等于是走完了第一道程序，法庭认为有必要开庭，被告法哈蒂也必须到庭为自己辩白。至于听完双方证词后法官大人究竟会怎么判，《一个英雄》是不是抄袭了《都是赢家都是输家》，目前可说是八字还没一撇。
而且，大多数伊朗以外的媒体在报道此案时，都有意无意地只提到了法官裁决本案有必要开庭这一点，却忽视了同一时间，法官也根据调查员给出的报告，决定不支持阿札黛·马希扎德想要获得《一个英雄》全部票房收入的请求。
目前看来，法哈蒂的代理律师表现得相当有信心。“我们期待正式的法庭审理过程，期待版权相关领域专业人士的出庭作证。”此外，与法哈蒂长期合作的法国制片人亚历山大·马莱-居伊（Alexandre Mallet-Guy）也在一则公开声明中指出了外界有所误会。他表示，目前的结果只是表示，此案经过初步审理，当地司法机构认为有必要就此案展开庭审，而非已经百分百判定了结果。在他看来，法哈蒂一定会是案件最终的赢家，因为《一个英雄》的故事灵感来源，其实早在阿札黛·马希扎德那部纪录片拍摄之前许久。“就已经在报纸和电视新闻里都出现过了，根本就是属于公共领域的事件，不能归她一人所有，而且伊朗多位版权方面的专家早已就此事公开给出了自己的权威意见，他们普遍都认为抄袭的说法并不成立。”
制片人的说法，也从侧面印证了法哈蒂自己过往的讲述。他曾说过，《一个英雄》部分灵感来自布莱希特的戏剧作品《伽利略传》，另一部分则源于真人真事。此类故事，他经常会在报章杂志上读到。“他们都只是一些平凡人，却因为某件无私善举忽然登上报纸头条，成为社会关注对象，但仅仅数天之后，这些人又会重归默默无闻，我感兴趣的正是他们在短时间里的这种人生起落。关于此类故事，大致都有一些共通之处，《一个英雄》的灵感并非来自某件特定新闻，但创作剧本的时候，我脑海中确实想到了这些曾经读到过的真实事件。”
因此，按照他的说法，当初他也搜集了不少这样的资料和剪报，都放在了他位于德黑兰艺术与文化学院的工作室里，也拿到阿札黛·马希扎德所在的那个研修班上，供学生们讨论，并让他们按照各自被分派到的这些真人真事去拍摄一部毕业作品。
仔细看他的这一说法，与阿札黛·马希扎德的指控竟形成截然不同的矛盾体。因为后者在接受《好莱坞记者》采访时曾明确表示，是她自己在设拉子发掘出了这则真人真事，然后将其拍成了纪录片，在此之前并无媒体报道过此事。“这故事从没上过全国性的媒体，没上过电视新闻，网上也没有，没有任何公开记录。那是我自己找到的故事，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搜集工作。”但是据伊朗当地媒体披露，目前看来至少有两份2012年时出版的报章上，都曾报道过这则新闻。
两种说法，究竟孰真孰假书孰对孰错，相信不久之后伊朗法院自然会有裁决。而类似这样的社会新闻究竟有无版权，或者说由真人真事中挖掘故事灵感的作法究竟讲不讲究先来后到，相信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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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