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我是个戏剧专家。
乙 嗯，您喜欢戏剧。
甲 哎，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没事就去看戏，学两句回来就唱。
乙 哪儿唱啊？
甲 教室里。
乙 在教室里唱戏？
甲 啊。有几个同学都喜欢和我一块儿唱。
乙 嘿！
甲 老师很喜欢我！
乙 还喜欢你？
甲 对我特别注意！
乙 啊？！
甲 每天都叫我罚站。
乙 你太淘气了嘛。
甲 到中学读书，我还是这样，每逢星期日就去看戏。学校里办游艺会我是主要演员。
乙 你喜欢艺术嘛！
甲 最怕考试！
乙 怎么？
甲 一考试就得弄小抄：要不然不及格！
乙 净玩儿嘛！
甲 可也分考什么，要是考音乐唱歌，我准得一百分。
乙 那要考别的呢？
甲 要是地理、历史顶多六十分。
乙 嗯，将及格。
甲 数学最糟糕！
乙 多少分？
甲 三十分！
乙 三十分？不及格呀！
甲 是啊，后来我大学毕业啦，我就投身戏剧，我研究戏剧这么五十多年哪……我所以……
乙 哎，哎！您研究戏剧有多少年？
甲 五十多年。
乙 五十多年？
甲 啊，所以……
乙 您别忙，我还没说完呢，您今年多大岁数？
甲 三十五啦，所以……
乙 您别忙，我还没问完呢！
甲 什么？
乙 您今年才三十五岁，倒研究戏剧五十多年？
甲 啊，他这个，就这儿差点儿！
乙 差点儿？差多啦！
甲 噢，你听着纳闷儿？
乙 对啦！
甲 不但你纳闷儿，连我都纳闷儿！
乙 像话吗？三十五岁的人，研究戏剧五十多年！
甲 啊，你听我这话好像是有点儿矛盾？
乙 是嘛！
甲 这个矛盾是可能产生的，而且是应该产生的。任何一个事物都会有矛盾存在的，就看你有没有办法使它统一起来；不然的话，它就会成对立而继续发展下去。这是个法则问题！
乙 我没问你这个！我就说你三十五岁的人，怎么会研究戏剧五十多年？这帐我算不上来！
甲 那好算哪！
乙 怎么算？
甲 我研究京戏是七年。
乙 对，七年。
甲 我研究话剧是八年。
乙 啊，八年！
甲 这是多少年？
乙 七年加八年十五年哪？
甲 嗯？
乙 七八一十五吗！
甲 不，七八五十六哇！
乙 噢，您这是乘法呀！
甲 你按加法算啦！我说怎么不对了哪！
乙 那么您连加法和乘法都弄不清楚吗？
甲 所以呀，我那算术才考三十分。
乙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甲 我是喜欢艺术，不太喜欢算术。
乙 这叫什么话！
甲 我研究戏剧十几年。
乙 那就不错了！
甲 我在外国留学的时候，得了一个博士学位。
乙 什么博士？
甲 戏剧博士！
乙 噢！那可不简单。
甲 当然啦，我在外国发表一篇关于戏剧的论文，四万余言。费了三个月的脑汁，外国的戏剧专家一看，真是盖世的奇文。
乙 您这个论文的主题是什么？
甲 是戏剧与水利的关系。
乙 哎！戏剧与水利有什么关系呀？
甲 嗯？！有密切的关系。唱戏唱得时间大了就得喝点儿水！（同时喝水）
乙 噢！这么个水利呀？
甲 这是一般戏剧专家没有想到的问题！
乙 谁没想到哇？您这四万余言就是“饮场”啊！
甲 这是其中一个问题。我分析了很多关于舞台剧的表现手法，比如话剧和京剧同是舞台剧，在表现上有很多地方不同！
乙 究竟是什么不同呢？
甲 演话剧一定要有很多的道具，比如四幕四景，就得要四堂道具，短一样儿也不行；京剧没有那么罗嗦，三张桌子，儿个椅子解决很大问题。
乙 怎么？
甲 有时候也可以不当桌子用。
乙 当什么用？
甲 那边放个椅子，这边放个椅子，就当个桥。
乙 噢，桥梁！
甲 “待我登高一望！”往桌子上一站（模仿京戏中武生动作）。
乙 这是什么？
甲 这就是高坡。“下得马来上山道。”往桌上一站（模仿京剧中花脸瞭望的动作），这就是个高山。
乙 噢，这就是山。
甲 这是京剧和话剧截然不同的地方。
乙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不同呢？
甲 话剧得用立体布景，多好的戏没有布景也演不好。它是三面房子，前门在后边，人物一敲门，拉门进来，人物出场了。京戏不用这套，就是这样一个台帐，人物出场很自然，比如武生出台，“亮相”（学武生“亮相”）“来也！”（用嘴打锣鼓（四击头］）你看多好看！
乙 哎！
甲 您要用立体布景麻烦了！
乙 怎么？
甲 叫板、开门、出来、再亮相没劲了！
乙 怎么？
甲 你看着：“来也！”（用嘴打锣鼓［四击头］，边作边打，叫板以后又学话剧中开门动作，然后又学武生亮相）没劲了。
乙 噢，京戏没有门。
甲 有的时候，剧中有门。
乙 那怎么办？
甲 到必要时，伸手一抓就抓出个门来！
乙 抓出个门来？什么戏有这个动作？
甲 《三娘教子》。老薛保一看天气不早了，出去看看小东人回来没有，这样儿：“天到这般时候，不见东人到来，待我出门去看。”注意要抓门了。（做动作）上扦关、下扦关、拉开门分左右、撩带、迈门坎、走出来，再瞧后边，（停顿）什么也没有！
乙 噢！真省事！
甲 到特别必要时搬把椅子也当门。
乙 什么戏？
甲 《乌龙院》。宋江走了以后，阎婆借搬把椅子往那儿一坐，就是个门。《武家坡》进窑那点儿，王宝钏也是搬把椅子：（模仿“跑坡”，边做边唱）“前面走的王宝钏。”“后边跟定薛平男！”（学王宝钏进窑动作）“进得窑来把门掩。”“将丈夫关至在窑外边。” 他进不去了。其实你把椅子搬开不就进去了吗？
乙 没听说过。
甲 我这样说，并不是反对京戏用立体布景，如果用得恰当巧妙，不妨碍它原有的艺术成就，是可以用的。
乙 对，还有什么不同？
甲 吃喝也不同。
乙 怎么呢？
甲 话剧、电影都是真吃真喝，你看电影里边吃饭都真吃。
乙 嗯！
甲 拍电影的时候演员不一定饿，可也得真吃。
乙 那为什么呢？
甲 为的那个戏拍出来真实，有的时候，吃一次还不行。
乙 怎么？
甲 比如拍吃饭的镜头，导演一瞧齐备了。“预备，开麦位！”机器开动，赶紧吃（做动作）。导演一看感情不对：“停住，添饭重吃。”有时候这镜头能拍好几次。要不怎么电影演员都有胃病，那都是吃的！
乙 啊？都那么坐的病？您这是开玩笑！
甲 喝也是真喝，（端碗）“诸位，今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来来来，我们大家再干一杯。”（学舞台腔，喝水）真喝！
乙 那么京戏呢？
甲 这样说：（道白）“酒宴摆下！”每人一个木头酒杯，拿那个木头酒壶，一斟就满了。（斟三下）一说请！吹个[三枪]，“请！”（用嘴学吹[三枪]，边吹边做喝酒亮杯）“告辞了！”饱了！
乙 他吃什么了？
甲 他什么也没吃就饱了。
乙 怎么不真吃呢？
甲 真吃有什么意思呀！真来四菜一个汤，炒肉片、红烧海参，老生把胡子摘下来吃海参（做动作）。吃完了嗓子也哑了，甭唱了。
乙 嗯！不能真吃！
甲 因为在吃喝上没有什么技巧可以表演，所以用这样一种手法，一表而过。喝酒的时候，拿水袖挡住，不让人家看见嘴，就是没有胡子的也尽量用手挡。有的人表演喝酒，腮帮子直动。这样：“请！”（做动作）你说这是喝酒呢？还是漱口呢？这样表演脱离实际生活。
乙 这样是不太好，还有什么不同？
甲 哭笑也不同。京剧里边的哭，它是一种表现手法，老生是这样哭：“唉，娘……啊……”
乙 对！
甲 青衣、花旦是这样儿：“喂……呀……”（学青衣哭）普通人可没有这样儿哭的。你多咱看见街上走个出殡的，几个人抬着棺材，孝子打着幡，一看棺材一难过：“唉，娘……啊……”后边那几个妇女都“喂……呀……”
乙 哎，这可热闹。
甲 热闹？这走到马路上就得卖票。
乙 买票看出殡的？
甲 您看电影、话剧里边的哭，你看着真实，《白毛女》哭的时候，能够引起观众同情。解放以后，话剧电影是这样儿！
乙 那过去什么样儿呢？
甲 我记得过去看过一个电影叫《秋海棠》，他母亲死了，他赶回去跪在死人的跟前，这个镜头看着多么悲惨！
乙 是啊！
甲 可是他一哭，我倒乐啦！
乙 这是怎么回事？
甲 因为他哭得不真实。他那种声调可笑：（学舞台腔）“妈！你的儿子刚有一点颜色，你就死去了！苦命的妈，噢！妈啊……”完了。
乙 是没劲。
甲 没有真实的感情。
乙 那么女的哭呢？
甲 更糟糕了，她哭的时候她就“嗷儿”的一声，那真吓人！
乙 吓人？
甲 是这样，（双手指在胸前，学旧话剧女演员哭）“想不到把我抛弃到这样，我的心里太难过了，我的精神太苦恼了，嗷儿！………”
乙 这是怎么啦？
甲 是啊！中国人没这毛病呀！你看谁家夫妻吵嘴了，吵着吵着嗷儿的一声。
乙 实在是脱离生活。
甲 还有擦眼泪。眼泪由跟眶出来（做动作），她应该擦眼窝呀！
乙 是啊！
甲 她怕挡脸，好像是多拍个镜头，多出点儿风头。擦眼泪的时候，把手绢卷在手指上，不擦眼窝，擦鼻子底下（做动作）。
乙 她怎么擦？
甲 哭的时候：（学哭）“嗷！嗷！嗷！”（用手帕在嘴上下擦一圈）
乙 这是怎么啦？
甲 合着眼泪刚流出来到眼窝儿那儿她不擦，她在半道等着！（又做动作）
乙 噢，那么笑呢？
甲 话剧、电影的笑，和普通人笑没什么分别。京剧的笑可不容易，得有很大的功夫。你看，小生笑：“哈哈哈啊哈哈哈……”（学京戏小生笑）
乙 好听啊！
甲 可是只限于舞台上，台下没有这么乐的。
乙 怎么？
甲 我们这儿说相声，观众要都这么乐，那受得了吗？
乙 全场都这么乐？
甲 有一位也受不了。（对观众）观众在台下听：“你听侯宝林说得真有点儿意思，啊哈哈哈！”（学京戏小生乐）
乙 他乐啦！
甲 别人都吓跑了。
乙 还有什么不同？
甲 台步也不同。比如京戏台步走八字，话剧里古装戏是走直步（学动作）。京戏这种台步，并不是抽象的，也是根据生活来的！
乙 生活中有那样走的吗？
甲 古代有钱的人，文人，做官的，那鞋底儿部厚，走路都慢（做动作），舞台上就是把他这种步子夸大了一些，经过艺术加工，走出来就是方步，它有它的曲线和美化（做动作）。
乙 啊！（点头）
甲 可是只限于舞台上，马路上这样可不行！
乙 那不一样美吗？
甲 那不行啊！我们这儿散场以后观众出去（学迈方步）都是这么走，那警察怎么指挥你呀？警察那儿喊，“行人走便道。”它便道摆不开了（做动作）。
乙 啊，舞台上可以这样做！
甲 台上不但人走道迈方步，连马走道都迈方步。
乙 马怎么能迈方步呢？
甲 戏台上没有真马，就那么一根马鞭儿，没上马以前，那么走。上马以后还那么走。
乙 你学学！
甲 比如老生骑马（学老生）“带马……”（边做边说）到这儿接鞭、扳鞍、认镫、骗腿，骑上，再瞧这马……还这样儿！
乙 这匹马倒保险摔不着。
甲 可也没用，骑这匹马上趟万寿山……
乙 得几天？
甲 俩礼拜！
乙 那有什么用？
甲 戏台上没有真马，就那一根马鞭，靠着演员的动作引起观众的幻觉。
乙 噢！
甲 戏台上的车也是假的！
乙 是啊，就那么俩旗子！
甲 推车的举着俩旗子在旁边等着，上车的姿势好看：“辞别贤妹上车辆！”（做动作）一扶这旗子，（走两步）这就算坐车啦，可是还得自己走。
乙 合着车没底马没腿，全靠演员做。
甲 这属于舞蹈，你看它哪点儿都美……生、旦、净、末、丑出来的时候，都有一定的舞蹈，都很美。比如老生出台，什么正冠、捋髯、抖袖出来都很好看。
乙 您说老生怎么做？
甲 比如，老生出台的动作，很美。
乙 您来来。
甲 走到上场门（学老生出台动作）“啊嗯，特嗯！”（抖袖）（用嘴学小锣）
乙 抖袖，把水袖弹起来。
甲 （做正冠动作）
乙 正冠。
甲 （做捋髯动作）
乙 这叫捋髯。
甲 （做掖水袖动作）
乙 掖水袖。
甲 （迈步）
乙 迈步。
甲 （做端带动作）
乙 哎哎哎，你这叫什么？
甲 端带呀！
乙 唉，端带你手往后搁，（做动作）搁这儿来。
甲 啊，搁这儿？（做动作）那成拉车的了。
乙 嗯，那您搁哪儿？
甲 非得搁这儿！（故意把手端在前边）
乙 这不像拉车的了。
甲 好看了吧！
乙 像蹬三轮儿的了！
甲 你这……蹬三轮儿干吗？你看美吧。
乙 好，漂亮！
甲 这是老生。小生出场比老生还美。
乙 您学学。
甲 比如《玉堂春》。我学学，（转身回上场门）我喝点水！
乙 渴啦！
甲 时间太大了，需要水利支援了。
乙 噢！水利就在这儿用。
甲 （边做用嘴学场面，做抖袖动作）
乙 抖袖，把水袖弹起来！
甲 （做正冠动作）
乙 正冠。
甲 （将放手）
乙 理髯、——唉，不是！小生没胡子！
甲 （迈步）
乙 迈步。
甲 （抬脚）
乙 亮靴底。
甲 你看这脚底下。
乙 看这功夫！
甲 看我这鞋！
乙 看你鞋干什么？
甲 （走到正场，学小生念引子）“为访娇容到洪洞，恩情一旦抛，何日里得相逢……”（用嘴学小锣）台！你看这个美吧！
乙 那么最美的是什么？
甲 最美的是花旦出台。
乙 花旦出台最美？
甲 哎，唱花旦可不容易，你得够那个条件，身体得长得窈窕，像您这体格就不行，（拍乙肚子）太胖了，扮出来也不好看。唱花旦还得脸子漂亮，小白脸儿，像您这个小黑脸（厌恶地）不行。
乙 就甭研究我啦！
甲 （笑）真是，唱花旦真不容易，您看我要是唱花旦还能行！
乙 怎么？（打量甲）
甲 你看我要唱花旦，我这体格，您看这腰多窈窕（模拟花旦动作），您看我这面型，都合乎标准的条件。
乙 您哪点合乎标准？
甲 唱花旦非得这样儿：长瓜脸儿，尖下颏儿，高鼻梁……
乙 大眼睛？
甲 我就眼睛小点儿！
乙 您这条件也差啦。
甲 这点儿您原谅着吧，这我也没办法，因为我起初这个组织就这样儿！
乙 你不会改组吗？
甲 没听说过脑袋还能改组，唱花旦眼睛最要紧，你看那花旦一出台，两只眼睛滴溜乱转，二目含情，显着剧中人那么天真，活泼，可爱，有的时候花旦出来（做动作）眼睛那么一飞，这都有名堂。
乙 叫什么？
甲 秋波流慧，（对观众）像他这个，（指乙的眼睛）迎风流泪！
乙 合着我这儿全不行？
甲 真是，你看我给你学个花旦出台。
乙 什么戏？
甲 《鸿鸾禧》。金玉奴出台念四句白，一扔手绢（做动作），把手这么一抄，用手那么一指，拿眼睛那么一飞，您看那眼睛非常漂亮。
乙 您学一学。
甲 您注意我这眼睛。（走到场门，学花旦出场）“啊哈！”（用嘴学场面[五锣]）台台令令台！“青春整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深寂静，空负貌如花！”说到花字把手绢一扔，又一接，一飞眼）
乙 （特别出奇地）哎呀！真好！
甲 您看这眼睛怎么样？您别看我这眼睛小点儿，它有神！
乙 噢！神足！
甲 唱花旦非得眼睛有神，眼睛有毛病就不行。
乙 眼睛有毛病不行？
甲 像眼睛近视的就来不了。
乙 近视眼怎么来不了？
甲 当然了——近视眼把眼镜摘掉两眼这相儿（学近视眼）。可是近视眼的人，可别不高兴啊！我说是唱花旦近视眼不行，您不唱花旦有近视眼也没关系，你有眼镜你还别摘，您要是这阵儿一摘，人家倒看出来了！
乙 谁摘啦！
甲 哎，我就这么说。真是，唱花旦的近视眼真不行。您不信我学个近视眼唱花旦，您注意我这眼睛准不好看！
乙 您来来。
甲 您注意眼睛。（走到上场门）“啊哈！”
乙 （用嘴学场面[五锣]）台台令令台！
甲 （艰难地往前走。）
乙 往前迈步啊！
甲 怕掉台底下！（学花旦念引子）“青春整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深寂静，空负——”（扔手帕没接住，搭在肩膀上，这时又要找手帕又要飞眼，十分困窘）貌如花……（花字不敢念出来了轻轻地一带）
乙 嗐！